暗夜、无星、无月、无雨,有风。
暗室,昏灯。
室暗,是因为灯昏。
灯昏,是因为小方特意将灯芯拧到最小处。
他一向是个明朗的人,可是现在他却宁愿在黑暗中独处。
这不仅是因为他有很多事要去想,也不仅是因为现在他有一件决定性的计划即将开始行动。
有些很开朗很不甘寂寞的人,在某种时候也会忽然变得宁愿寂寞孤独自处。
小方现在的心情就是这样子的,这几天他都是这样子的。
他有很多话要告诉阳光,也有很多事要问苏苏。
可是他没有问,也没有说。他根本没有和她们单独相处过。
也许他是在逃避。
逃避并不能解决任何事。
可是无论任何人一生中,总难免有逃避的时候。
在某一方面说,逃避就是休息。
无论谁都需要休息。尤其是在一次决定性的计划,即将展开行动的时候。
就在这个无星、无月、无雨的暗夜里,风中忽然传来一阵呼吸声,在往这里移动。一种只有小方这种人才能听到的呼吸声当然是人的呼吸声。
绝不是一个人的呼吸声。小方可以断定来的最少有三个人,最多也只有四个。只有呼吸声,没有脚步声。
这至少证明了两件事。
不管小方的心情怎么样,他的耳朵还是很灵。
来的不管是三个人还是四个人,都是身手极矫健的武林高手!因为他们的脚步声比呼吸声还轻。
小方住的是家客栈。
自从班察巴那已经将计划决定之后,他就住进了这家客栈。
一家很僻静的客栈。他住的是这家客栈中一个很僻静的后院。
客栈中的掌柜、伙计、客人、小厮,都随时可以到这个后院里来。
在附近一带山野田郊里闲逛的人,也随时可以逛到这里来。
只不过现在夜已深,大多数人都已经睡着了。没有睡着的人,一定有特别的原因才没有睡。
如果不是因为某种特别原因,一个人走路时的脚步声,一定不会比呼吸声还轻。
这至少又证明了一件事。
来的这几个人,一定是因为某种特别目的才会来的。
在这种时候,在这种地方,谁也不会来找小方喝酒下棋,聊天谈情。
就算有人会来找他谈情,也不会找三四个人一起来。
他们是找小方干什么?
最正确的答案只有一种他们都是来杀小方的。在这个无星、无月、无雨、有风的暗夜中,将小方刺杀在一个昏黯的斗室里。
小方想到了这一点。
他应该立刻跳起来,握紧他的魔眼。
可是他没有动。
呼吸声渐渐近了,他已经可以听到他们的脚步声。一种只有他这种人才能听到的脚步声。
一种只有曾经苦练过轻功或剑术的人,特有的脚步声。
小方也可以听出,来的有多少人了。
来的是四个人,绝对只四个人。四个曾经苦练过轻功和剑术的高手。
他的掌心沁出了冷汗。
因为他没有把握对付这四个人。如果他们同时攻击他,他连一点把握都没有。
令人想不到的是,脚步并没有一直往这里走过来。远在二十丈外就已停顿。
等到脚步声再响起时,来的已经只剩下一个人了。
这个人的脚步声和呼吸声,都比刚才重得多。显见他的心情也很紧张,甚至比小方还紧张。
如果他是来杀小方的,为什么要一个人来?
他的同伴为什么不跟他一起出手?
小方想不通
他也没有时间去想了,这个人的脚步声已经来到他的窗口。
从高原那边吹来的风,吹过这一片富饶而肥沃的平地。窗纸被吹得簌簌的响。却不是被这阵风吹动的,而是被这个人的呼吸吸动的。
他站得距离窗户太近。
小方立刻判断出一件事这个人无疑是个很容易冲动的人。身手虽然不弱,做这种事也绝不是第一次,却还是很容易冲动。
以逸待劳,以静制动。
经过了无数次的出生入死的经验后,小方已经非常明白这八个字的要领。
所以他仍然保持安静,绝对安静。
安静不是冷静。
小方也不能保持绝对冷静。因为他本来也是个很容易冲动的人。
他的心跳也已加快,呼吸也变得比较急促。
窗外的人忽然叫他的名字:小方,方伟!
他虽然在冷笑,声音却已因紧张而沙哑:我知道你没有睡着,而且知道我来了。
小方保持安静。
我是来杀你的!这个人说:你也应该知道我是来杀你的!
他问小方:你为什么还不出来?
小方仍然保持安静。
不仅安静,而且冷静。他已经发现这个人远比他以前更冲动。
苍白的窗纸已经被打湿了一块,而且动得更厉害。因为这个人的呼吸更急促。
你要杀我,我当然也不能不杀你。
在这种时候还这么冲动,实在是件很不好玩的事。
砰的一声,窗户终于被打开,露出了一张铁青色的脸。非常英俊,非常年轻。
我叫胡大麟!他说:我要杀你!
他用一双虽然明亮锐利,却已充满血丝的眼睛瞪着小方:你为什么还不出来?
小方笑了。
是你要来杀我,又不是我要杀你。他反问这个年轻人:我为什么要出去?
胡大麟说不出话了。
他已经准备拔剑,已经准备冲进去。
就在这时候,他忽然看见剑光一闪。他从未看见过如此明亮耀眼迅疾的剑光。
他得后退、闪避,同时也拔剑反击。
他的动作绝不能算太慢,只不过慢了一点而已。
剑光一闪,刺的是他的咽喉。可是忽然一变,就刺入了他的心脏。
这才是真正的要害,必死无救的要害。
你要杀我,我就不能不杀你!
胡大麟心跳停止前,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做一个平凡的人,并不可悲也不可耻。
他本来就不该来杀人,因为他本来就不是个杀人的人。
因为他太冲动。
一个本来很平凡的人,一定要去做他不该做的事,才是值得悲哀。
风还在吹。
远方的黑暗中,还有三个人静静的站在那里。
他们是和胡大麟一起来的。可是胡大麟的死,却好像跟他们连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们眼盯着小方。
刚才小方一剑刺杀胡大麟,每一个动作他们都没有错过。
过了很久之后,三个人中才有一个人走过来。
这个人走路的姿势非常奇怪。
他当然是要来杀小方的。
可是他走过来的样子,却好像是一个学生来见他的师长。不但文雅规矩,还带着一点畏缩。
小方一眼就看出他是个受过良好教养的人,而且从小就被约束得很紧。
可是从另一方面去看,他无疑又是个非常可怕的人。
他的脚步虽然稳重,可是全身上下都充满了戒备。随时都保持着一种战斗的姿态,绝不给人一点可乘之机。
他的手臂虽然一直是放松的,可是他的手都在他的剑柄附近。
他的眼睛一直在盯着小方握剑的手。
有很多人都认为高手对决时,一个人如果总是盯着另外一个人的手,绝不是件明智之举。
因为这些人都认为任何人都不能从另外一个人的手上看出什么。
部分人认为决战时最应该注意的是对方的眼神,也有一部分的人认为最应该注意的是对方脸上的表情。
这些人的观念并不正确。因为他们忽略了几点:
杀人是要用手的。
手也有表情,也会泄漏出很多秘密。
有很多人都可以把自己的情感和秘密掩饰得很好,甚至把自己变得像一枚硬果壳一样,让任何人都无法从他的脸色和眼神中,看出任何一点他不愿让别人知道的秘密。
但是手就不一样了。
如果你看见一个人手上的青筋凸起,血管暴露,就可以知道他的心情一定很紧张。
如果你看见一个人的手在发抖,就可以知道他不但紧张,而且恐惧、愤怒、激动。
这些都是无法控制掩饰的,因为这完全是一种生理上的反应。
所以一个真正的高手,在生死对决时,最注意的是对方的手。
来的这个人无疑是个身经百战,经验丰富的高手。不但动作确实,观念也非常正确。
小方也在盯着他,却没有盯着他的手。因为小方知道这种人绝不会先出手的。
小方只问:你也是来杀我的?
是。
你认得我?
不认得。
我们有仇?
没有。
你为什么要杀我?
这不是个好问题,有很多人杀人都不需要任何理由。
小方却还是要这么问,因为他需要时间来缓和自己的情绪,也需要时间来把这个人了解得更多一点。
这个人无非一样的没有理由,所以他回答
我要杀你,只因为你是小方,要命的小方。你可以要别人的命,别人为什么不能要你的命?
他反问小方:这理由够不够?
够了。小方说:绝对够了。
说完了这句话,小方就已先出手。
因为这个人是绝对不肯先出手的。他的同伴已经给了他一个很好的教训。
他也想学小方,要以逸待劳,以静制动。
只可惜他还是算错了一点小方动作实在太快了,远比他想像中快得多。
剑光一闪,鲜血飞溅。魔眼已经刺入了这个人的咽喉。
不是胸膛,是咽喉。
剑是死的,人才是活的。完全同样的一剑刺出去,往往会有完全不同的后果。
一个学剑的人如果要想活得比别人长些,就要先学会活用自己掌中的剑。
小方无疑学到了这一点。
所以他活着,他的对手却倒下去。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就已倒了下去。
看着这个人倒下去,小方忽然发觉自己的心,跳得比平时快得多。
因为他已看出对方并不是容易对付的人,从未想到自己一剑就能得手。
他出手之迅速,判断之正确,竟连他自己都已经想像不到。
他的剑法无疑已往前迈了一大步。
黑暗中仿佛有人在叹息,就好像掌声那样的叹息,充满了赞赏之意。
你们当然也是来杀我的。小方看着站在黑暗中的两个人你们不妨同时出手。
一个人还是站着没有动,另外一个人却已经开始慢慢的往前走。
他走得比刚才死在小方剑下的那个人还慢。
他没有直接向小方走过来。
小方盯着他,盯着他的每一个动作,盯着他一双发亮的眼睛。
忽然间,小方发现自己错了。
这个人并不是来杀他的,另外一个人才是攻击的主力。
这个人只不过在转移小方的注意而已。
他没有剑,也没有杀气。
另外一个人呢?
就在这一瞬间,那个人居然就已不见了。
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绝不会忽然消失的。只不过谁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对面那个人已经走到一株树下,很悠闲的站在那里。完全抱着一种旁观者的态度,在那里观察着小方的反应。一双发亮的眼睛里,甚至还带着种漠不关心的笑意。
这个人虽然是跟另外三个人一起来的,却好像根本没有把他们的死活放在心上,只不过想来看看小方怎么样应付他们而已。
他当然不会是小方的朋友,但是也不像是小方的仇敌。
这是种很奇怪的态度,奇怪而暧昧。就好像他身上穿着一身灰色的衣服一样。
小方的态度也很奇怪。
他一直在注意着站在对面树下的这个人,对那个忽然不见了的可怕对手,反而好像并不在意。
他居然还对这个人笑了笑。这个穿灰衣的人居然也对他笑了笑,居然还向小方问好:你好。
我不好。小方说:我好好的睡觉,却有人无缘无故的要来杀我,我怎么会好?
灰衣人叹了口气,不但表示同意,而且还表示同情。
如果我好好的躺在床上,忽然有三个人要来杀我,我也会觉得很倒楣的。
只有三个人要来杀我?
只有三个。
你呢?小方问:你不是来杀我的?
灰衣人又对小方笑了笑。
你应该看得出我不是。他说:我们无冤无仇,我为什么要杀你?
他们也和我无冤无仇,他们为什么要来杀我?
他们是奉命而来的。
奉谁的命?小方又问:吕三?
灰衣人用微笑来回答这个问题:不管怎么样,现在他们三个人里已经有两个死在你的剑下。
第三个呢?
第三个人当然是最可怕的一个。灰衣人说:比前面两个人加起来都可怕。
哦?
第一个去杀你的人叫胡大麟,第二个叫杜永。灰衣人说:他们的剑法都不弱,杀人的经验也很丰富。我实在想不到,你能在一招内就取他们的性命。
他叹息,又微笑:你的剑法实在比他们估计中高得多。
小方也微笑。
那也许只因为他们的剑法比他们自己的估计差多了。
可是第三个人就不同了!
哦?
第三个人才是真正懂得杀人的人。
哦?
前面两个人死在你的剑下,就因为他们不能知己知彼。灰衣人说:他们不但高估了自己,而且低估了你。
他说:可是第三个人对你的出身家世和武功经验都已了若指掌。因为他没有到这里来杀你之前,已经把你这个人彻底研究过,而且刚才还把你杀人出手的动作看得清清楚楚。
小方承认这一点。
可是你呢?灰衣人又问小方:你对他这个人知道多少?
我一点都不知道。
灰衣人叹了口气,所以你在这一方面已经落了下风!
小方也承认。
现在你站着的地方,是个很空旷的地方,灰衣人说:从四面八方都可以看得到你。
他又问小方:你知不知道他在哪里?看不看得见他?
我看不见,小方说:只不过我也许可以猜想得到。
哦?
他一定已经到了我的身后,小方说:就在我刚才全神贯注在你身上的时候,他就从另一边绕到我后面去了。
灰衣人看着他,眼中露出了赞赏之色:你猜得不错。
现在他说不定就站在我后面,说不定已经距离我很近,说不定一伸手就可以杀了我。
所以你一直不敢回头看。
不错,我的确不敢回头。小方叹息:因为如果回头去看,身法上一定会有破绽露出来,他就有机会杀我了。
你不想给他这种机会?
我当然不想。
可是你就算不回头,他也一样有机会可以杀你的。灰衣人说:从背后出手杀人总比当面刺杀要容易些。
虽然容易一点,也不能算太容易。
为什么?
因为我还没有死,还不是死人。小方说:我还有耳朵可以听。
是不是听出他出手时的风声?
是!
如果他的出手很慢,根本没有风声呢?
不管他的出手多慢,我总会有感觉的。小方淡淡的说:我练剑十余年,走江湖也走了十余年,如果我连这一点感觉都没有,我怎么会活到现在?
有理。灰衣人同意:绝对有理。
所以他如果要出手杀我,就一定要考虑后果。
后果?灰衣人又问:什么后果?
他要我的命,我也会要他的命。小方的声音还是很冷淡:就算他能把我刺杀在他的剑下,我也绝不会让他活着回去。
灰衣人盯着他看了很久,才轻轻的问道:你真的有把握?
我当然有!小方说:不但我自己相信自己有这种把握,连他都一定相信。
为什么?
如果他不认为我有这种把握,为什么直等到现在还不出手?
也许他还在等。灰衣人道:等到有更好的机会才出手。
他等不到的。
那么你就不该跟我说话。
为什么?
无论什么人在说话的时候,注意力都难免会分散。灰衣人道:那时候他就有机会了。
小方微笑,忽然问这个灰衣人:你知不知道刚才附近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道!
我知道。小方说:就在你走到这棵树下的时候,树上有一只松鼠钻进了洞穴,震动了六片叶子。我们开始说话的时候,左面荒地里有一条蝮蛇吞下了一只田鸡。一条黄鼠狼刚从前面的山脚下跑过去。后面客栈里有一对夫妇醒了。客栈老板养的一只馋猫正在厨房里偷鱼吃。
灰衣人吃惊的看着小方,吃惊的问:你说的是真的?
绝对不假。小方说:不管我在干什么,附近一二十丈内的动静,都逃不过我的耳目。
灰衣人叹了口气。
还好我不是来杀你的。他苦笑:否则现在我说不定也已经死在你的剑下。
小方并不否认。
灰衣人又问小方:你既然明知他要杀你,既然明知他在你的身后,为什么不先出手杀了他?
因为我不急,急的是他。
小方微笑:是他要来杀我,不是我要杀他。我当然比他沉得住气。
灰衣人又叹了口气。
我佩服你,真的佩服你。如果我们不是在这种情况下相见,我真希望交你这么样一个朋友。
现在我们为什么不能交朋友?
因为我是跟他们一起来的,灰衣人道:你多少总不免对我有些提防之心。
你错了!小方摇头:如果我看不出你的用心,怎么会跟你说话?
现在我还是可以交你这个朋友?
为什么不可以?
但是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灰衣人说:你甚至连我的姓名都不知道!
你可以告诉我?
当然可以。
灰衣人又笑了,笑得很愉快:我姓林,叫林正雄,我的朋友都叫我马沙。
马沙!
这个名字当然不会引起小方惊讶和怀疑。小方的朋友中有很多人的名字,都远比这个人的名字更奇怪得多。
我姓方,叫方伟。
我知道!林正雄说:我早就听见过你的名字。
他慢慢的向小方走过来。
他的手里还是没有剑,全身上下还是看不出一点杀气。
他向小方走过来,只不过想跟小方亲近亲近。这本来就是件很自然的事,因为小方已经把他当作朋友。
小方本来就是个很喜欢交朋友的人。本来就没有提防他,现在当然更不会。
就在他快要走到小方面前时,脸色忽然变了,忽然失声低呼:小心,小心后面。
小方忍不住回头无论谁在这种情况都忍不住要回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