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察巴那,一个寂寞的隐士。一位最受欢迎的民族英雄。一个孤独的流浪客。一位满腔热血的爱国志士。一个冷血的杀人者。一个永远都没有人能够了解的人。除了他之外,谁也不会有他这种矛盾而复杂的性格。
从来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会从哪里来,会往哪里去?也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更没有人能预测他会做出什么事?
听见他的名字,连独孤痴的脸都仿佛有点变了。过了很久才问小方:你早就知道黄金藏在这里?
我知道。
黄金是不是你盗走的?
不是。
三十万两黄金会不会自己消失?
不会。
那么这批黄金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
独孤痴忽然冷笑。
其实你应该知道。
为什么?
因为能盗走这批黄金的只有一个人。
谁?
班察巴那。独孤痴道:只有班察巴那。
这推理,小方却不同意。
你错了。
哦?
能运走这批黄金的,除了班察巴那外,还有一个人。
谁?
卜鹰!小方道:除了班察巴那,还有卜鹰。
你认为是卜鹰自己盗走了这批黄金?
不是盗走,是运走。
他为什么要运走?独孤痴又问。
因为他不愿这批黄金落入别人手里。小方说:因为他自己要利用这批黄金来复仇。
黄金已经被运走,是不是就表示他还没有死?
是的。
小方的眼睛闪着光:我早已想到黄金不会在这里,因为卜鹰绝不会死的。无论谁想要他的命都很不容易。
要运走三十万两黄金好像也不太容易。
当然不容易。小方道:刚好这世界上还有些人总是能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
你认为卜鹰就是这种人?
他本来就是的。
小方道:无论在任何情况下,他都能找到不惜牺牲一切为他效死效忠的人。
你呢?独孤痴问:你是不是也肯为他死?
我也一样。
独孤痴忽然冷笑。
那么我就不懂了。
你不懂?小方反问:不懂什么?
只有一点我不懂。独孤痴声音中的讥诮之意就如尖针:你既然也肯为他死,他为什么不来找你?
小方并没有被刺伤。
因为我已经离开他了。小方说:他不来找我,只因为他不愿再让我卷入这个漩涡。
所以你一点都不怪他?
我当然不怪他。
如果他再来找你,你是不是一样肯为他死?
是的。小方毫不考虑就回答:是的。
太阳已升起,越升越高。塔石的尖影却越缩越短了。
没有阳光,就没有影子。可是日正中天时,影子反而看不见了。
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独孤痴忽然长长叹息!叹息的声音就好像是自远山吹来的冷风,吹过林梢。
卜鹰的确是人杰。
他本来就是。
要杀他的确不是件容易事。
当然不容易。
独孤痴忽然问:要杀你呢?他问小方:要杀你容不容易?
他盯着小方,小方也盯着他。过了很久才说:那就要看了。
看?独孤痴问:看什么?
看是谁要杀我?什么时候要杀我?
如果是我要杀你,现在就杀你。独孤痴又问:是不是很容易?
很少有人肯回答这种问题,可是小方却很快就回答:是的。小方说:是很容易。
太阳越升越高。可是在这一片无情的大地上,在这一块地方,在小方和独孤痴之间,太阳的热力好像一点用都没有。
小方觉得很冷,越来越冷,冷得连冷汗都流不出来。
独孤痴的脸色也冷得像冰。
你以为我不会杀你?他忽然又问小方。
我知道你会杀我。小方道:你说过,只要一有机会,就要杀了我。
这句话你没有忘记?
这种话谁会忘记?小方看着独孤痴握剑的手:你是剑客,现在你的掌中有剑。剑无情,剑客也无情。现在你若杀了我,我非但死而无怨,也死而无憾了。
他的掌中也有剑,但是他握剑的手已完全放松。
太阳从东方升起来。独孤痴是背对东方站着的。一个有经验的剑客,绝不会面对阳光站在他的对手前。
现在他已经完全占尽优势,已经把小方逼在一个最坏的地位。
小方却还是想尽方法不让自己正面对着太阳。所以他还是能看到独孤痴的脸。
独孤痴的脸还是像花岗石一样,又冷又硬。但是他脸上已经有了表情。
一种非常复杂的表情。
他的眼神显得很兴奋。
无论谁,在杀人之前都难免变成这样子的。何况他要杀的人,又是他生平少见的对手。
他的眼神虽然已因兴奋而炽热发光,眉梢眼角却又带着种无可奈何的悲伤。
乘人之危,毕竟不是件光彩愉快的事。可是他一定要强迫自己这么做。
良机一失,永不再来。就算他本来不愿杀小方,也不能失去这次机会。
小方明了他的心情。
小方知道他已经准备出手了。
就在这生死呼吸,间不容发的一瞬间,独孤痴脸上忽然又起了变化。
他脸上忽然又变得完全没有表情了。
也就在这瞬间,小方的心忽然在收缩,因为他忽然感觉到有个人已经到了他身后。
来的人是谁?
小方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
他还是盯着独孤痴的脸。他忽然发觉他的眼睛里,竟似已有了种说不出的痛苦和愤怒。
然后他就感觉到有一只温柔光润的手轻轻握住了他冰冷流汗的手。
这是谁的手?
谁会在他最艰苦危险的时候站到他身边来,握住他的手?
他想到了很多人。
阳光、波娃、苏苏。
他们都已经跟他有了感情,都不会远远站在一边看他死在别人的剑下。
但是他知道来的不是她们。
因为他知道她们虽然都对他不错,但他却不是她们心目中最重要的一个人。
阳光心里还有卜鹰,波娃心里还有班察巴那,苏苏心里还有吕三。
不管她们对他多好,不管她们曾经为他做过什么事,到了某一种特殊的情况下,她们还是会弃他而去。
因为她们本来就不是属于他的。
但是小燕就不同了。
不管她是恨他也好,是爱他也好,至少在她心里从未有过别的男人。
他本来从不重视这一点,可是在这种生死一瞬,间不容发的时候,他才发现这一点是这么重要。
他轻轻的问:是你来了?
当然是我来了!
说话的声音虽然也很冷,但却带着一种除了他们之外,谁都无法相信,也无法了解的感情。
他们已不是两个人,是三个。
独孤痴也了解这种感情,却还是忍不住要问:你来干什么?他问齐小燕:是不是来陪他死?
不是!
齐小燕冷冷的说:他根本不会死,我为什么要陪他死!
他不会死?
绝不会。齐小燕说:因为我们现在已经有两个人了。你已经没有把握对付我们,所以你根本已不敢出手。
独孤痴没有再开口。也没有出手。
他知道她说的是事实。像他这种人,从来也不会与事实争辩,更不会轻举妄动。
但是他没有放松自己。
他仍然保持着攻击的姿势,随时都可以发出致命的一击。
所以他不动。小方和小燕也不敢动。
他们的手互相握紧,他们掌心的汗互相流入对方的掌心。互相交融,就好像是血一样。
谁也不知道这种局面要僵持到什么时候?太阳升得更高,天色却忽然暗了。暗得不合情理,暗得可怕。
小方掌心忽然又沁出了大量冷汗,因为他忽然发现风吹在身上竟已变得很冷。
在白昼酷热的大沙漠上,本来不该有这么冷的风。
对这一片无情的大地,他已经很熟悉。在一年多以前,一个同样酷热的白昼,他也曾有过同样的经验天色忽然变暗,风忽然变冷。
然后就是一场可怕的大风暴,没有任何人能避免抗拒。
现在无疑又将有一场同样可怕的风暴将要来临。
他还是不敢动。
只要动一动,就可能造成致命的疏忽。
独孤痴的剑,远比将要来临的风暴距离他更近,也更可怕。
所以他只有站在那里等,等风暴到来。就算他明知风暴来临后,大家都可能死在这里也一样。
因为他既不能选择,也无法逃避。
风暴果然来了。
风越来越急,急风吹起满天黄砂。打在人身上,宛如箭镞。
第一阵急风带着黄砂吹过来时,小方就知道自己完了。
因为他虽然把每一点都考虑到,却还是疏忽了一点。
任何一点疏忽,都会造成致命的错误。
他忘了自己是迎风站着的。风砂吹过来,正好迎面打在他的脸上。
等他想到这一点时,大错已铸成,已无法弥补。
独孤痴的剑已经像毒蛇般向他刺过来。他只看见剑光一闪,就已睁不开眼睛,甚至连这一剑刺在身上什么地方都已感觉不出。
他倒下去时,还听见齐小燕在呼喝,然后他就连声音都听不见了。
风在呼啸,黄砂飞舞。
小方仿佛又听见了小燕的声音。声音中充满了痛苦,正在向他哀呼求救。又仿佛看见独孤痴已经撕裂了她的衣服。
其实他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他自噩梦中惊醒时,冷汗已湿透衣服,眼前还是只有一片黄砂。
他没有死。
刚才他们听见看见的,只不过是梦中的幻觉。
但是齐小燕的人已不知道哪里去了,独孤痴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刚才在他梦中发生的事,在现实中也可能同样发生过。
想到独孤痴赤裸裸的站在寒风中让小燕为他擦洗的情况,小方心里忽然有了种从来未有的刺痛。
他一定要找到他们,一定要阻止这件事发生。
他想挣扎着站起来。
可是他一动腰下就痛如刀割。
也不知是他的幸运还是不幸?独孤痴那一剑居然没有刺中他的要害。
现在他还活着。可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
风暴还未过去,他的伤口又开始流血。他的嘴唇开始干裂,肌肉还在痹痛。
他的粮食和水都已被风吹走。与他生死相共的女人,现在很可能在受别人的摧残侮辱。
他的肉体和心灵都在受着任何人都难以忍受的煎熬。
他怎么能活得下去?
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知道要在沙漠的风暴中活下去是件多么艰苦的事。
小方有过这种经验。
上一次他几乎死在这里。这一次他的情况远比上次更糟。
如果他不是小方,也许连他自己都不想再活下去。
一个人如果丧失了为生存奋斗的意志和勇气,还有谁能让他活下去?
他是小方。
他不断的告诉自己。
他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天地间一片昏黄,谁也分不出现在究竟是白天还是晚上?
小方躺在冰冷的砂粒上,风砂几乎已将他整个人完全掩埋。
他实在太疲倦。失去的血实在太多。实在想闭上眼睛先睡一下。
温柔黑暗甜蜜的梦乡,是个多么美丽的地方!
小方忽然睁开眼睛,用尽全身力气翻了个身。以额角用力去磨擦粗糙的砂粒,让痛苦使他清醒。
因为他知道,只要一睡着,就可能活活埋死在黄砂下。
他没有睡着。
他的额角在流血,腰上的伤口也在流血,但是他已完全清醒。
只要有一点水,他就可以活下去。
在这无情的大漠上,狂暴的风砂中,到哪里才能找得到水?
小方忽然跃起,奋力向前走了几步。等他再倒下去时,他就像蜥蜴般往前爬。
因为他又有了生存的欲望。
他忽然想起昨夜死在他和独孤痴剑下的那些人。
他们守候在这里已经不止一天了,他们身上当然有水和食粮。
这念头就像电击一样打过他的全身,使他忽然有了力量。
他果然很快就摸到了一个人的尸体,摸到了这尸体腰带上系着的革囊。
革囊中有三锭份量很重的银锭,一些散碎的银子。
革囊中还有只金手吕三用来号令属下的金手。
吕三!富贵神仙吕三!不共戴天的仇人,誓不两立的强敌。
可是小方现在仿佛连这种仇恨都忘记了,因为他的心已经完全被一种更强烈的情感所占据。
生存的欲望,永远是人类所有情感中最强烈的一种!
革囊中没有水。
另一个盛水的皮袋已经被刺破了。刺破这水袋的人,很可能就是小方自己。
这是种多么悲哀沉痛的讽刺?
可是小方也没有去想。
他不敢去想。
因为他知道,一个人如果想得太多,对生命的意义也许就会重新评估了。
此时此刻对他来说,生命是无价的。永远没有任何事能代替。
所以他又开始往前爬。
他的心忽然狂跳。因为他不但又找到了另一个死人的尸体,而且还摸到了这个人腰上盛水的皮袋。
水袋是满的,丰富饱满如处女的乳房。
小方知道自己得救了。
小方伸出冰冷颤抖的手,想去解开这皮袋。但是就在这一瞬间,他又听见了一个声音。
他忽然听见了一阵心跳的声音。
这个人的心还在跳,这个人还没有死!
小方手停下来,就像是忽然被冻结。
从一个死人身上拿一点水来救自己的命,绝不是件可耻的事。
从一个垂死,完全没有抵抗力的活人身上,掠夺他的水袋,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小方还是小方。
无论在任何情况下,他都是他自己,因为他永远都不会失去他自己不会失去自己的良心,也不会改变自己的原则。更不会做出让自己觉得对不起自己的事。
这个没有死的死人,忽然用一种奇怪而衰弱的声音问他:我的皮袋里有水,你为什么不拿走?
因为你还没有死。小方说:你也需要这些水。
不错!我还没有死,但是你再给我一剑,我就死了。
他又问小方:你既然想要我的水,为什么不杀了我?
小方叹了口气:我不能杀你,我不能为了这种理由杀人!
但是你本来就要杀我的。这个人说:我本来应该已经死在你手里。
那时你要杀我,我当然要杀你。小方说:现在
现在怎么样了?
现在我非但不能杀你,还要救你。
为什么?
因为你已经是个快要死的人,已经完全没有反抗之力。小方说:如果我杀了你,就算能活下去,也活得不安心。
现在你活得很安心?
我一直都活得很安心。小方说:因为我问心无愧。
你宁死也不肯做对不起别人的事?
对不起自己的事,我也一样不肯做。
这个人喘息着,忽然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呻吟。就好像一只野兽,发现自己已经落下了陷阱。
我错了!他呻吟着道:我做错了。
你做错了什么事?
这个人不再回答他的话,只是不停的低语:你还没有变,你还是以前那个小方。我不该不该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衰弱。
你怎么知道我是小方?怎么知道我没变?小方问:你不该怎么样?
这个人已无法回答。
他的呼吸更弱,喘息却更剧烈,而且开始不停的咳嗽。
小方解下他的水袋,想喂一点水给他喝。喘息和咳嗽却使得他连一口水都喝不进去。
天色昏暗。小方摸索着,从自己身上拿出块布巾,蘸了点水,滴在他嘴唇上。
这个人终于又能开口说话了。
我对不起你。他说:我也对不起鹰哥。
他说的话让小方震惊得很久都说不出话来。过了很久才能问:你也认得卜鹰,你怎么会对不起他?他问这个人:你究竟是谁?
没有回答,没有反应。
小方问他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呼吸和心跳都已完全停顿。
小方轻轻的把那块打湿了的布巾,盖在这个人的脸上。
现在他已经知道这个人一定和他有很深的关系,和卜鹰也有很深的关系。
但是他想不起这个人是谁。狂风呼啸,他已听不出这个人的声音。
天色更暗。
要等到什么时候才会天亮,风才会停?
小方举起手里的水袋,喝了两口水。
他并不是真的想喝这皮袋里的水。他喝水的时候,竟完全没有想到自己是在做什么事?
他喝这皮袋的水,只不过是一种本能的反应。因为他想活下去。
这个人很可能是他的朋友,而且刚死在他手里。
如果他想到这一点,如果他知道这个人是谁,那么他也许宁死也不肯喝这两口水了。
天色虽然更暗,天亮之前岂非总是最黑暗的时候?
天忽然亮了,风势也忽然小了。
小方忽然看见了在他怀里这个人的脸。盖在他脸上的布巾已被吹走,露出了一张饱历风霜苦难,充满痛苦悔恨的脸。
小方的心立刻沉了下去。全身的血都冷了。
这个人赫然竟是加答。
在他被人怀疑,几乎无路可走时,唯一把他当朋友的就是这个人。
他用来盖住这张脸的布巾,就是这个人跪下来双手献给他的哈达。象征着友谊和尊敬的哈达。
现在这个人却已死在他的剑下,他居然还在这个人死后,喝光了他皮袋中的水。
加答不是跟着班察巴那,在那边陲小城中出手过?他怎么会到这里来?怎么会和吕三的属下在一起?
他为什么要说他错了?为什么要说他对不起小方和卜鹰?
这些问题小方都没有想。
他唯一想到的,就是在那个窄小的帐篷,加答将自己唯一珍惜的皮靴送给他,要他快逃走时所流露出的那种真情。
如果现在有人能看见小方的脸,一定会很惊异。
因为他的脸几乎已变得和这死人一样了。
因为他的脸上也同样充满了痛苦和悔恨。
难道这就是命运?
命运为什么总要将人逼入一种无可奈何的死角里?为什么总要拨弄人们去做一些他本来死也不肯去做的事?
风暴已平息,尸体已掩埋。
对小方来说,这已经不是第一次经验。他经历过风暴,也掩埋过尸体。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他埋葬的是他的朋友。
一个死在他剑下的朋友。
小方以剑作杖,挣扎着往前走。
他根本没有地方可去,也不知能到哪里?更不知道能支持到什么时候?
没有水,没有粮食,没有体力,什么都没有了。甚至连那一股求生的意志,都已因悔恨而消失。他随时都可能倒下去,一倒就可能永远站不起来。
他为什么还要往前走?
因为小燕。
他仿佛又听见了小燕的声音,充满了痛苦悲伤的呻吟声。
这一次他还是不能确定他听见的声音究竟是真是幻?
所以他只要还有一分力气,还能再往前走一步,他就绝不肯停下来。
他一定要找出解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