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练的虽然是同样的剑法,可是他们的性别不同、体质不同、智慧和想法也不同。
他们使出的纵然是同样的招式,在他们出手的那一瞬间,也会有不同的变化。
他们的生死胜负,就决定于那一瞬间。
小燕忽然又问小方:你有没有什么后事要交代给我?
你呢?小方反问。
我没有。小燕居然笑了笑:因为我不会死的。
你有把握?
我当然有。小燕微笑:否则我怎么会来?
小方想笑,却笑不出来。因为他自己实在连一点把握都没有。
他的对手却对自己充满信心。
在生死一瞬的决战中,信心无疑也是决定胜负的一大因素。
小燕又在问他:你自己知不知道你为什么必败无疑?
不知道。小方说。
因为你是男人。小燕的回答很奇怪。
小方不懂,所以忍不住问:就因为我是男人,所以我就必败?
是的。小燕说:就是这样子的。
为什么?
因为你已经练过独孤痴的剑法。小燕道:我说过,他的剑法很绝,也很邪。每隔一段日子,一定要将精气宣泄,身心才能保持平衡稳定。
她故意叹了口气:可是你的精气根本就没有发泄的地方。所以你最近已经渐渐变了,变得焦躁不安,就算一天冲十次冷水也没有用。
她又笑了笑。
一个人如果连自己的情绪都无法保持镇定,他能不能算是个可怕的对手?小燕带着笑问:他怎么能不败!
小方握剑的手又有青筋暴起,掌心已冒出了冷汗。
他自己也已察觉到这一点。
虽然他明知她这么说是为了要摧毁他的信心,却偏偏无法反驳。
如果一个人的信心已被摧毁,又怎能在这种生死决战中击败他的对手。
小燕盯着他。
所以我才问你,你还有什么后事要交代?还有没有什么话要说?
只有一句话。
小方沉思,后悔的说:就算你能击败我,也必将死在独孤痴的剑下。
为什么?
小方的回答也跟她刚才的说法同样奇怪!
因为你是女人!他说:就因为你是女人,所以你永远没有击败他的机会。
小燕也不懂,所以也忍不住要问:为什么?
小方道:因为他的剑法确实很绝,也很邪。我经过五个月后,就觉得有一股精气郁结。
他盯着他的对手。
可是你没有。小方说:因为你是女人,根本就无法得到他剑法中的精髓。
小燕的手圆润柔美。可是现在她握剑的手也有青筋暴起,脸上的笑容消失不见。
不管怎么样,我好歹都要去试一试。她掌中的剑尖斜斜挑起:所以现在我就要先用你来试一试我的剑!
这时天光已渐渐暗了,暗林中忽然有一道剑光斜斜飞起。
剑风破空一响,木叶萧萧落下,剑气逼人眉睫。
高手间的决战,通常都是最能吸引人的。在决战的过程中,那种惊心动魄的变化,出人意料的招式,总能使人看得心动神驰,如醉如痴。
昔年西门吹雪与白云城主叶孤城约战于重阳之日,紫禁之巅,三个月前就已传遍江湖,轰动九城。
想看到这一类决战却不是件容易的事。大多数人都很难得到这种机会,其中招式间的变化,变化间的精妙处,可不是任何言语文字所能形容得出的。除非你能亲临其境,自己去体会,否则你就很难领略到其中的变化和刺激。
所以对大多数人来说,真正关心的并不是决战的过程,而是结局。
没有人能看见小方和小燕这一战,也没有人知道这一战过程的刺激与变化,当然也没有人能描述得出。
可是这一战的结局却无疑是每个人都关心的。
这一战究竟是谁胜谁负!
如果小方败了,他是不是立刻就会死在那里?
如果是小方胜了,他会不会立时就将他的对手刺杀于剑下?
小方的情绪很不稳定,出手当然也很难保持稳定。不但招式间的变化很难把握得恰到好处,运气换气间也很难控制得自然流畅。
可是这一战他胜了。
因为他远比他的对手更有经验,也更有耐力和韧力。
如果这一战能在数十招之内就决定出胜负,胜的无疑是齐小燕。
但是他们之间强弱的距离并不大,谁也不能在数十招之间击败对方。
所以这一战拖得很长。一百五十招之后,小方就知道自己胜了。
一百五十招之后,小燕就知道自己要败了。
她的气力已渐渐不继,招式运用变化间已渐渐力不从心。
更重要的一点是,她心里已经有了阴影。
就算你能击败我,也必将死在独孤痴剑下。
她不能不承认这是事实。
她真正要击败的并不是小方,而是独孤痴。所以她对这一战的胜负,已经没有抱太大的热望。
更重要的一点是,在这种压力的阴影下,她甚至已忘记败就是死!
所以她败了。
当的一声,双剑相击。
剑花如火般的四散飞激。小燕掌中的剑已脱手飞了出来,小方的剑已到了她咽喉间。
直到剑锋上的剑气和寒意已刺入她的毛孔时,她才想起他们之间的约定。
谁败了,谁就死!
就在这一瞬间,死亡的恐惧忽然像是只鬼手般攫住了她。扼住了她的咽喉,捏住了她的关节,占据了她的肉体和灵魂。
她还年轻。她从来都不怕死。
直到这一瞬间,她才真正了解到死亡是件多么可怕的事。
人类对死亡的恐惧,本来就是人类所有的恐惧中最大,最深切的一种。
因为死就是所有一切事的终结,就是一无所有。
这种心理上的恐惧,竟使得齐小燕整个人的生理组织,都起了种奇异的变化。
她的舌,她的口腔,她的咽喉,忽然变得完全干燥。
她的肌肉关节忽然变得僵硬麻木。
她的瞳孔在收缩,毛孔也在收缩。所有控制分泌的组织都已失去控制。
她的心跳与呼吸几乎已加快了一倍。
更奇怪的是,就在这种变化发生时,她忽然又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冲动。
她的情欲忽然因为肌肉的收缩磨擦,而火焰般燃烧起来。
她身上穿的只不过是件皮肤般温软柔薄的衣服。连皮肤的战栗,肌肉的颤动都可以看得很清楚。
她很想问小方。
你为什么还不杀了我?
她没有问,因为她已无法控制她喉头的肌肉和她的舌头。
她没有问,因为她忽然发现小方生理上,也起了种又奇怪又可怕的变化。
这种变化使得她的心跳得更快。
她闭上眼睛,不敢再看。她闭上眼睛时,她的呼吸已变为呻吟,苍白的脸已红如桃花。
这时候她已经知道小方不会杀她了,也知道小方要做什么。
她已经感觉到小方炽热的呼吸和身子的压力。
她无法推拒,也不想推拒。
但这些只因为她本来就已想到结果一定会是这样子的。
她忽然放松了自己,放松了她的身体四肢,放松了所有的一切。
因为她知道只有这样才能得到解脱,一种几乎和死亡同样彻底的解脱。
这一天是八月十五日,是齐小燕的生日。
她是在中秋节生的。可是直到她已完全解脱后再张开眼睛时,她才想起这一天是她的生日,才想起这一天是中秋。
因为她一张开眼睛,就看见了一轮明月。一轮比她在往昔任何一天晚上,所看见过的明月都更圆更亮的明月。
然后她才看见小方。
小方在月下。
月光清澈柔和,平静稳定。他的人也一样。
他已完全恢复平静,完全放松了自己。他的人仿佛已和大地明月融为一体。
大地明月是永不变的。他这个人仿佛也接近永恒,接近那种平和安定永恒不变的境界。
小燕很想告诉他。
现在你的剑法已经真正练成了。
她没有说。因为她忽然觉得眼中有一股泪水,几乎已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因为她虽然败了,虽然已经知道自己永远无法击败独孤痴,永远无法到达剑术的巅峰。
可是她已帮助一个男人突破了困境,到达了这种境界。
她的身体已经有了这个男人的生命。他们的生命已经融为一体。
他的胜利,就等于是她的。
天色渐渐亮了,月光渐渐淡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轻轻的告诉小方:你已经可以去找独孤痴。
小方完全没有反应。
她不知道小方有没有听见她的话,可是她已经听见了一声鸡啼。
就像是上次一样,听见了这声鸡啼,她就忽然跃起。就像是个听不得鸡啼,见不得阳光的幽灵鬼女般忽然逃走,消失在灰灰暗暗迷迷蒙蒙的晓雾里。
这一次小方没有让她逃走。
小方也追了出去。
第一声鸡啼响起时,就是独孤痴起床的时候。
睡眠是任何人都不能缺少的。他也是人,可是即使在睡眠中他也要随时保持清醒。
他睡的是张石板床,窄小冰冷坚硬。吃的食物简单粗粝。
他绝不容许自己有片刻安逸。
这就是一个剑客的生活。远比任何一个苦行僧过得更苦。他却久已习惯了。
他总认为无论你要获得任何一种荣耀,都必须付出痛苦的代价,必须不断的鞭挞自己。
从来没有人知道他的剑法是怎么样练成的,他自己也从来不愿提起。
那无疑是段辛酸惨痛的经历,其中也不知包含多少血泪汗水。
因为他既不是名门子弟,也没显赫的家世。血泪和汗水就是他必须付出的代价。
现在他的剑法总算已练成。
他一剑纵横,转战南北,从来也没有遇见对手。
直到他遇到了卜鹰。
卜鹰,你在哪里?
他赤裸裸的从床上坐起,就像是个僵尸突然自棺中复活。
他苍白的脸上从无任何表情。这些日子来,除了他掌中有剑的时候,他这个人就好像又真的变成了僵尸。
这就是他多年禁欲的结果。绝对没有人能比他更了解这是件多么痛苦的事,也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一个人使出多大的力量才能克制自己的情欲。
窗外还是一片黑暗。大多数人都还在沉睡中。
可是他知道,等他走出这屋子时,小虫一定已经在等着服侍他。
每天早上,他都要小虫把他的全身上下擦洗干净,替他穿好衣服。
因为他知道这个孩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要将他刺杀于剑下!
他绝不容许这种事情发生。
可是他又需要这个孩子来鞭策激励他。他总认为就算最快的马也需要一根鞭子才能跑得更快。
这个孩子就是他的鞭子。
所以他留下了他。却又不断的折磨他、羞侮他,让他在他面前永远都抬不起头来。
如果你每天都像奴隶般去服侍一个人,那么就连你自己都会觉得,你是永远都胜不过这个人的。
这就是独孤痴的想法,也是他的战略。
一直到今天为止,他都认为自己这种战略是成功的。
今天他走出去时,他的奴隶居然没有像平日那样在门外等着他。
远处又有鸡啼响起,大地仍然一片黑暗。风吹在赤裸的身子上,冷如刀刮。
独孤痴掌中有剑。
他已经握起他的剑。他的剑总是在他一伸手就可以握起的地方。
冷风如刀。他站在冷风中,直等到曙色已如尖刀般割裂黑暗时,才看见一个人飞掠而来。
他认得出这个人的轻功身法,可是却不是那个流鼻涕玩小虫的孩子。
他看见的是个女人,一个他已经有很久未曾看见过的美丽女人。
你是谁?
他问这句话之后,就看出了这个女人是谁了。
如果你发现一个每天都像奴隶般服侍你的孩子,竟是个这么样的人,而你又还像以前那样赤裸裸的站在她面前时,你心里是什么感觉?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独孤痴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静静的站在那里,脸上还是完全没有表情。只冷冷的说了句:你来迟了。
是的。小燕的声音同样冷淡:今天我是来迟了。
独孤痴没有再说话。
每天他都用一种同样的姿势站在那里让她擦洗,今天他的姿势也没有变。
小燕也和以前一样,提起了一桶水,慢慢的走过去。眼睛也还是和以前一样直视着他,唯一不同的是,今天他们之间多出了一个人。
冰冷的手伸进冰冷的水桶,捞出一块冷冰冰的布巾。
就在这时候,小方已经来了。
她的手刚从水桶里拿出来,就被紧紧握住。
小方的手快如毒蛇飞噬。眼神却是迟钝的,因愤怒而迟钝。
他问小燕:你赶回来就是为了做这种事?
是。小燕说:我天天都在替他做这种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时候一天做两次。
你为什么要替他做这种事?
因为他要你替他做这种事?
因为他要我替他做。小燕说:因为他故意要折磨我、侮辱我
她没有说下去,她的声音已嘶哑,已渐渐无法控制自己。
独孤痴看着他们。脸上忽然出现了几条怪异扭曲的皱纹。
他已看出了他们的关系。他的脸忽然变得像是个破裂的白色面具。
这是不是因为他自觉受了欺骗,所以将自己本该得到的让给了别人。
小方慢慢转过头,盯着他。
他们之间本来完全没有恩怨仇恨,可是现在小方的眼中已有怒火在燃烧。
从我第一眼看见你,我就知道我们之间必将有一个人要死在对方剑下。小方说。
独孤痴居然同意:我也想到迟早总会有这一天的。
你有没有想到过是什么时候?
现在。独孤痴道:当然就是现在。
他淡淡的接着道:现在你的掌中有剑,我也有。
就因为他掌中有剑,所以他的身子虽然完全赤裸,可是他的神态看来却像是个号角齐鸣时,已披挂俱全,准备上阵的将军。
小方的瞳孔已经开始收缩。
独孤痴忽然又问:你有没有想到过死的是谁?
他不让小方开口,他自己回答了这问题:死的是你!一定是你。
白色面具上的裂痕已经消失不见了。他的脸上又变得完全没有表情。
可是你不能死。独孤痴接着道:你还要去找阳光,去找吕三。你的恩怨纠缠,都没有了断,你怎么死!
他的声音冰冷:所以我断定你,今天一定不会出手,也不敢出手的。
阳光已穿破云层,小方的脸在阳光下看来,仿佛也变成了个白色的面具。
现在已经到了他们必须决一生死胜负的时候。临阵脱逃这种事,是男子汉死也不肯做的。
但是他却听见自己在说是的,我不能死。他的声音连他自己听来,都仿佛很远很远:如果我没有把握杀死你,我就不能出手。
你有没有把握杀我?独孤痴问。
没有。小方道:所以我的确不能出手。
说出了这句话,连小方自己都吃了一惊。
在一年以前,这种话他是死也不肯说出来的。可是现在他已经变了。
连他自己都发觉自己变了。
小燕吃惊的看着他。脸色也变得苍白而愤怒。
你是不能出手?还是不敢?
我不能,也不敢。
小燕忽然冲过去,把手里提着的一桶水,从他的头上淋到脚下。
小方没有动。就让自己这样湿淋淋的站着。
小燕狠狠的盯着他,一个字一个字的问:你是不是人?
我是人。小方说:就因为我是人,所以今天绝不能出手。
他的声音居然还能保持冷静:因为每个人都只有一条命,我也一样。
他还没有说完这句话,小燕已经一个耳光打在他脸上。
但他却还是接着说下去,等他说完时,小燕已经走了。就像是只负了伤的燕子一样飞走了。
小方还是没有动。
独孤痴冷冷的看着他,忽然问:你为什么不去追?
她反正要回来的,我为什么要追?
你知道她会回来?
我知道。小方的声音仍旧同样冷静:我当然知道。
她为什么一定会回来?
因为她绝不会放过你的。就好像你绝不会放过我和卜鹰一样。小方说。
每个字他都说得很慢。因为他一定要先想一想怎么样才能把他的意思,表达得更明白。
命运就像条锁链,有时往往会将一些本来完全没有关系的人锁在一起。小方说:现在我们已经全都被锁住了。
我们?独孤痴问:我们是些什么人?
你、我、她、卜鹰。小方说:从现在起,不管你要到哪里去,我都会在你附近。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你也跟我一样,要去找卜鹰。小方道:所以我相信,不管我走到哪里,你一定也会在我附近。
他又补充说:只要我们两个人不死,她一定会来找我们。
独孤痴忽然冷笑。
你不怕我杀了你?
我不怕。小方淡淡的说:我知道你也不会出手。
为什么?
因为你也没把握杀我!
太阳已升起,照亮了小方的眼睛,也照亮了他剑上的魔眼。
独孤痴忽然叹了口气,叹息着道:你变了。
是的,我变了。
从前我从未将你看成我的对手,可是现在独孤痴仿佛又在叹息:现在或许有人会认为你已变成个懦夫,但是我却认为你变成个剑客。
剑客无情,也无泪。
小方是真的无情。
独孤痴又道:你说的不错,从现在开始我们也许真的已经被锁在一起,所以你一定要特别注意。
我要特别注意?小方问:注意什么?
注意我。独孤痴冷冷的说:从现在开始,我一有机会就会杀了你。
这不是恐吓,也不是威胁。
在某方面说,几乎已经可以算是一种恭维,一种赞美。
因为他已经把小方看成他的对手,真正的对手。能够被独孤痴视为对手并不容易。
所以小方忽然说了句他们自己虽然了解,别人听了却一定会觉得很奇怪的话。
他忽然说:谢谢你。
如果有人要杀你,你会不会对他说:谢谢你。
你当然不会。
因为你不是独孤痴,也不是小方。
他们这些人做的事,本来就是别人无法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