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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十七章大漠之夜

大地飞鹰 古龍 7459 2023-02-05
阴暗的禅房,雪白的窗纸,窗户半开,剑自窗外飞来,人呢? 魔眼钉入横梁时,噶伦喇嘛已穿窗而出,小方只看见一道碧绿的剑光飞虹般穿出窗户。 他的人已看不见。 他枯瘦的身子已融入剑光中,他的人已与剑相合,几乎已达到传说中身剑合一的无上妙境。 他的赤松也是剑中的神品。卜鹰如果还在禅房外,用什么来挡这一剑? 小方忽然跃起,去摘梁上的剑,希望能及时将这柄剑交给卜鹰。 他的手还没有伸出去,横梁上的屋瓦忽然碎裂,一只手从破洞中伸下来,攫去了这柄剑。 一只瘦削而有力的手,指甲修剪得非常整齐干净。 小方认得这只手,也曾紧握过这只手。 来的人果然是卜鹰! 卜鹰为什么要来救波娃?是为了小方?还是为了另一种至今没有人知道的原因?

小方还没有想到这一点,外面又响起了一声龙吟。 赤松与魔眼双剑再次相击,龙吟声还未停歇,小方也已到了禅房外。 暮色已深沉。 小方看不见卜鹰的人,也看不见噶伦,只看见两道剑光游龙般盘旋飞舞,森森的剑气中,古树上的木叶萧萧而落,小方的衣袂也已被震起。 这是小方第一次看见卜鹰的剑术。 他练剑十余年,至今才知道剑术的领域竟是如此博大。 他痴痴的看着,只觉得手足冰冷,心也开始发冷,直冷到趾尖足底。 这一战谁能胜? 碧绿的剑气看来仿佛更盛于魔眼的寒光,飞旋转折间仿佛更矫捷灵动。 但是小方却忽然发觉胜的必是卜鹰。 因为赤松的剑气虽盛,却显得有些焦躁急进。 急进者必不能持久。 他果然没有看错,赤松剑上的光华虽然更鲜艳翠绿,剑风中却已没有那种凌厉的杀气了。

然后又是呛的一声龙吟,双剑三次相击。 龙吟声歇,满天剑光也忽然消失,古树上的木叶已秃,禅院中忽又变为一片死寂。 噶伦喇嘛不知何时已坐下,盘膝坐在落叶上,暮色中,又变得和小方第一眼看见他时那么平静阴暗衰弱。 赤松已不在他手里。 他的掌中无剑,心中也已无剑。 他已经不是刚才那位能以气摧剑杀人于眨眼间的剑客。他放下他的剑时,就已重入禅境,又变为一位心如止水的高僧。 他心里的戾气和杀机、情与仇、爱与恨,都已随着他的剑气宣泄而出,就在小方觉得他剑风中已无杀气时,他心中的禅境又进了一层。 卜鹰静静的站在他面前,静静的看着他,神色严肃恭谨,眼中充满尊敬,忽然合十顶礼。 恭喜大师。 为何恭喜?何喜之有?

大师已在剑中悟道。卜鹰道:恭喜大师修为又有精进。 噶伦喇嘛微笑,慢慢的合上眼睛。 你好。他从容挥手:你去。 卜鹰还没有走,噶伦喇嘛忽又张开眼,大声作狮子吼:为何要你去?为何我不能去? 这两句话说出,他阴暗的脸上忽然露出一层神秘宝光。 卜鹰再次合十顶礼,噶伦喇嘛已踏着落叶,走入深沉的暮色里。 夜空中忽然有星升起。 赤松还留在地上,光华碧绿的剑锋,已变得黯淡无光。 名剑正如剑客,也是不能败的。 卜鹰目送噶伦的背影消失,忽然轻轻叹息:他没有败。卜鹰道:就是败了,也不是败在我的剑下。 不是? 绝对不是!卜鹰道:他败,只因为他根本没有杀我的意思,只不过想用我激发他的剑气,泄出他心中的戾气与杀机。

卜鹰慢慢的接着说:他根本没有胜我之意,又怎么能算是败? 小方明白他的意思。 安忍多年的高僧,忽然发觉心中竟有激情无法抑制时,往往在一瞬间就会坠入魔劫。 魔与道之间的距离,也正如爱与恨一样,仅在一线间。 现在剑客虽然已败,高僧却已悟道了。 卜鹰凝视着小方,眼中又露出欣慰之色,他看得出小方能够明白他的意思。 小方的心却很乱。 他有很多话要问卜鹰,他已觉察到波娃和卜鹰之间,也有种至今还没有人知道的神秘关系。 他没有问,只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问。 卜鹰没有说,是不是也因为不知道该如何说? 半开的窗户已合起,禅房里没有燃灯,也没有动静,只有波娃一个人静坐在黑暗中。 她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

卜鹰慢慢的转过身,面对夜空中第一颗升起的大星,沉默了很久,才慢慢的说:我知道你心里有个打不开的结。 小方承认。 卜鹰又沉默了很久:如果你真想知道其中的秘密,就跟我走,可是我劝你,有些事还是不知道的好。 这次小方没有接受卜鹰的劝告。 他跟着卜鹰走了,走向东方的大星。 星光在沙漠中看来仿佛更明亮,他们已经在沙漠中奔驰了三天。 小方想不到卜鹰为什么又将他带入沙漠来,他也没有问。 他相信卜鹰这次一定会给他一个明确完整的答案,让他能解开心里这个结。 他们快马奔驰,休息的时候很少,这三天中他们走的路,已经比上次十天中走得更多。 无情的沙漠还是同样无情,第三天的黄昏,他们又回到那一片风化的岩石间。

小方永远忘不了这地方,因为这里正是他初遇波娃的地方,也正是卫天鹏他们的驻扎地,现在那帐篷虽然已不知哪里去了,在那帐篷中发生的事,却是小方这一生永难忘怀的。 卜鹰已下马,和小方分享一块干牛肉和一袋青稞酒。 这三天他一直很少开口,但是每当酒后,小方就会听见他又在低唱那曲悲歌,那种男子汉的情怀,那种苍凉中带着豪迈的意境,总是比酒更令人醉。 我们什么时候再往前走? 我们不再往前走了。卜鹰回答:这里就是我们的地头。 你带我到这里来干什么?小方又问。 这里既然是他们的目的地,难道所有问题的答案都在这里? 卜鹰还是没有把答案给他,却从马鞍旁的一个革囊里拿出了两把铁锄,抛了一把给小方。 他要小方跟他一起挖地。

难道他已将问题的答案埋藏在地下? 夜渐深。 他们挖得也渐深,已经挖过了一层松软沙砾,又挖过了一层风化的岩石。忽然间,叮的一声响.小方突然感觉到自己手里的锄头挖到了一层坚硬的金属。 然后他就看见了砂石中有金光在闪动。 是黄金! 这一片岩石间,地下全都是黄金。 卜鹰抛下锄头,面对小方道:现在你总该明白我为什么要带你到这里来了。他的声音还是很平静,富贵神仙吕三失劫的那三十万两黄金,全都在这里。 是你埋在这里的? 是我。卜鹰道:我就是猫盗。 小方虽然早已想到这一点,却还是不能不吃惊。 卜鹰凝视着他,慢慢的接着说:我们那队伍里,每个人都是猫盗,他们才真正是久经训练、百战不死的战士,卫天鹏属下那些人跟他们比起来,只能算是初学刀剑的孩子。

他声音中并没有讥诮之意,因为他说的是事实:卫天鹏找不到这批黄金,因为他想不到我们根本不想将这批黄金运出沙漠。 永远都不想运出去! 永远! 卜鹰的回答极肯定,小方却更想不通了。 他们费尽苦心,盗劫这批黄金,当然是为了黄金的价值。 如果把黄金永远埋在地下,黄金岂非也变得和砂石尘土无异。 卜鹰不等小方问出来,已经先回答了这问题:我们并不想要这批黄金,我们截下来,只不过因为我们也不能让吕三他们利用这批黄金去对付别人。 别人?小方忍不住要问:别人是些什么人? 就是这两天你天天都能看得见的那些人。卜鹰道:也就是波娃,班察巴那他们的族人和姐妹兄弟。 吕三为什么要对付他们?小方又问:准备怎么样去对付他们?

卜鹰先要小方将挖掘出的砂石重新埋好,才开始叙说这件事:他要推翻藏人已信奉数百年的宗教,要刺杀藏人心目中的活佛,要在这里建立他自己的霸业。 这是个极庞大的计划,吕三不择手段来做这件事,只因为 他信奉的是拜火教,他想以狂热的拜火教来取代喇嘛在西藏境内的地位。 他的态度极严肃:但是这里宗教信仰已在藏人心中根深蒂固,所以吕三这计划如果实现了,西藏境内必将永无宁日。 所以你们不能让他的计划实现。 绝不能!卜鹰说得更坚决:为了阻挠他,我们也不择一切手段,不惜牺牲一切。 小方沉默,卜鹰又道:第一个牺牲的就是波娃。他说:牺牲最大的就是她。 她才是班察巴那说的那个为了族人而牺牲自己的女人?小方问:不惜牺牲一切潜伏到吕三那组织内部去做奸细?

不错,她是的。 卜鹰道:这秘密我们绝不能让别人知道,所以在那不祥的黑羽之帐中,我只有让你误会她,在死颈外那一战中,我们也绝不能让她走出第三顶轿子。 小方也已渐渐明白。 所以噶伦才肯让她住在布达拉宫,所以你才会去救她。 因为我绝不能让她死在噶伦手里,又不能让噶伦抱憾终生。卜鹰道:为了噶伦的宗教,她的牺牲已太大。 他声音中充满悲伤:她非但不惜自己,甚至不惜牺牲她所心爱的人。 波娃最心爱的人是谁? 小方没有问,也不必再问。 吕三当然要为自己的独生子复仇,为了取得吕三的信任,波娃只有牺牲小方,她自己不忍下手,只有要普松去替她做这件事。 一个女人,为了一种更伟大的爱和信仰,竟不惜牺牲自己心爱的男人,虽然这个男人是完全无辜的,她也置之不顾。 她这么样做,有谁能说她错? 小方什么话都没有再说,只是慢慢的躺了下去,静静的躺在星光下。 遥远的星光,寒冷无情的大漠之夜,如果他有泪流出,也一定结成了冰。 他没有流泪,经过这次事之后,他这一生恐怕都不会再流泪。 卜鹰并没有解释为什么要将这秘密告诉他。因为你是我的朋友,这种话是用不着再说第二次的。 现在我已将我的事全都告诉你。卜鹰只简单的说明了一点:你可以考虑,是留下来跟我在一起,还是走? 我会考虑。小方说。 随便你要考虑多久,但是你决定的时候,一定要先来告诉我。 小方答应。 星光遥远黯淡,夜色寒冷凄清,他们彼此都看不见对方脸上的表情。 过了很久,小方才说:你做事一向极谨慎,可是这次却做得太冒险了。 冒险? 你不怕有人跟踪我们到这里来?不怕别人发现这儿的藏金? 卜鹰没有说话,黑暗中却传来一阵笑声。 他不怕有人跟踪,因为他知道这一路上我都在你们的附近,就算有条狐狸想跟踪你们,我也已抓住了它,剥下了它的皮。 这是班察巴那的声音。 小方跃起时,班察巴那已站在他面前,距离他已不及五尺。 这个人的行动远比沙漠上最巧黠狡猾的狐狸更难被人发现,他的动作比风更轻,他的眼睛比夜色更深沉,他凝视着小方。 他当然也不怕你会泄漏他的秘密。班察巴那淡淡的说:从来没有人能泄漏我们的秘密。 他在笑,但是他的笑容却像是这凄凉的大漠之夜一样神秘冷酷无情。 他们又回到了拉萨,灿烂的晴天,跃动的生命,和那美丽开朗的蓝色阳光都在等着他们。卜鹰又将小方交给了她。 他要到哪里去,你就带他到哪里去!卜鹰吩咐:他要什么,你就给他什么! 听到他说的话,想到班察巴那冷酷的笑容,使人很容易联想到一个死刑犯在临刑前,无论有什么要求也都会被答应的。 他将这绝不容任何人泄漏的秘密告诉了小方,在某方面说也无异宣告了小方的死刑。 小方没有这么想,他好像什么都没有想。 阳光还是笑得那么愉快开朗,她没有问他这几天到哪里去?只问他:你想要什么?想要我陪你到哪里去? 三天之后,小方才回答她这问题。 我要一万两银子。小方说:我要到一个你绝不能陪我去的地方去。 这三天里,他们几乎朝夕都在一起,她陪着小方去做一切别的女人绝不肯陪男人做的事。 她陪他豪赌,陪他痛饮,有时喝醉了,他们甚至睡在一起。 有一天小方酒醒时,发现她就睡在他身旁。 她睡着的时候远比醒时更温柔,更美丽,更像一个女人:她的身材柔美,皮肤雪白,气味芳香。 宿醉初醒时那种烈火焚烧般的强烈欲望,使得小方几乎忍不住要占有她。 他忍住了,他用冷水冲淋了将近半个时辰;他们之间还是清白的。 可惜他们的清白非但没有人知道,可能也没有人相信。 阳光却完全不在乎,不管别人对他们怎么想,她都不在乎。 这种事本来是一个女孩子最在乎的事,除非她已准备接受那个男人。阳光不在乎,是不是因为她已准备接受他? 但是三天后小方却忽然提出这要求,而且还要她答应:你绝不能问我要到哪里去,更不能在暗中跟踪我,否则我说不定会杀了你! 这要求多么不近人情,他说的话多么绝,连他自己都认为阳光会生气的。她没有生气。 她立刻就答应了:你去,我等你。 小方要的这一万两银子,当然是准备给独孤痴的。 他绝没有忘记他的诺言,他又回到了那孩子带他去过的鸟屋。 鸟屋仍在,屋檐下的鸟笼也仍在,但是鸟笼却已空了。 笼中的飞鸟已被斩落在地上,每一只都被一剑斩成了两半。 地上的血迹已干,屋里寂无人声。 小方忽然觉得手足冰冷。 上一次他来的时候,难道已经有人跟踪他到了这里? 他本来一向认为自己的耳目都极灵敏,无论谁要跟踪他都很难,但在那个大漠之夜里,班察巴那忽然出现在他眼前之后,他的信心已动摇。 是谁跟踪他到这里来过?是谁以这种狠毒的剑法斩杀了这些无辜的鸟?独孤痴和那孩子是不是也已死在他的剑下? 陈旧的鸟屋,一走上去,木板就会被踩得吱吱发响。 小方走上去,推开门。 屋里没有人,也没有尸体,只有一幅图画,仿佛是用鲜血画成的图画,画在迎门的木板墙上,画的是一个魔女,在吮吸着一个男人的脑髓。 魔女的容貌是波娃。 被她吮吸着脑髓的男人赫然是小方。 只有这幅图画,没有别的字。 但是小方却已完全明白它的意思,仿佛忽然又回到那阴森沉郁的庙宇中,又回到那穹形石窟里的壁画前。 他耳边仿佛又听到那孩子的声音:如果你违背了誓言,终生都要像这个人一样,受尽罗刹鬼女恶毒的折磨。 小方并没有违背他的誓言,也没有泄漏过任何人的秘密。 但是他也没有杀死波娃。 独孤痴一定已查出了波娃没有死,一定以为小方已将他出卖了,所以立刻带着那孩子离开了这鸟屋。被刺杀的飞鸟,壁上的图画,都是他特地留下来给小方看的,特地要让小方知道他的仇恨和怨毒。 他还有一只手,还可以握剑,还有刺杀飞鸟的力量。 他这个人本来就充满了一种令人永远无法预测的可怕潜力,何况仇恨本身也是种可怕的力量! 现在他第一个要杀的人已经绝对不是卜鹰,而是小方! 小方静静的站在这幅壁画前,站了很久,慢慢的将他带来的一万两银票放在地上。 然后他就大步走了出去,走到蓝天下。 天气虽然还是同样晴朗,可是他心里却已有了个驱不散的阴影。 他知道独孤痴绝不会放过他的。 从今以后,他这一生中,时时刻刻都要提防着那致命的一剑刺来。 他第一次见到独孤痴时就知道了,他们彼此间,迟早总有一个要死在对方手里的。 阳光果然还在等着他,他看到她之后,第一句话就说:卜鹰在哪里?小方道:我要去见他!现在就要去见他! 宽大洁净的厢房,新鲜充足的阳光,每一样东西都是精选过的,既不会有余,也不会缺少什么。 酒是甜美醇厚的波斯葡萄酒,盛在透明的水晶杯里,闪动着琥珀色的光。 卜鹰倒了一杯给小方,自己慢斟浅啜,喝完了小半杯,然后才问:你是不是已决定要走? 是! 小方的回答还是和以前他回答别的问题时同样简单明确,好像根本不知道这问题比他以前回答过的任何问题都严重很多。 卜鹰没有再问,也没有再说什么,他们都没有再开口。 远处的白云在天,风在树梢,积雪的山巅在晴朗的蓝天下,平凡的人在为自己的生活挣扎,不平凡的人在为自己的生命奋斗。 可是这些事都距离他们很远,屋子里安静得像是一个死人的心脏。 然后暮色渐渐来临了,就像是一瞬间的事,夜色忽然就已笼罩大地。 屋子有灯,可是谁也没有去点燃它,两个人静静的坐在黑暗中,窗外有星升起,有月升起,直到星光月色照入窗户,卜鹰才开口:我很了解你,你已经决定了的事,就绝对不会更改的。 我已经决定了。小方显得出奇平静:我非走不可。 卜鹰并没有问他为什么?却忽然问:你还记不记得班察巴那说过的那句话? 我记得。小方道:他说,从来都没有人能泄漏你们的秘密。 我相信你绝不会泄漏别人的秘密,但是他不同,他从不相信任何人。卜鹰道:他总认为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小方的手握紧:你呢? 卜鹰没有直接回答这问题,只告诉小方:有些事,我也不能做主的。他慢慢的接着道:譬如说,你要走,我也没法子留住你。 小方忽然明白卜鹰的意思了,因为他忽然想起了卜鹰说过的两句话。 不是朋友,就是仇敌。 对付仇敌,绝不能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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