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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六章爱恨生死

大地飞鹰 古龍 7268 2023-02-05
噶伦喇嘛是在雄奇瑰丽的布达拉宫,一个阴暗的禅房中接见小方的。 在这古老而神秘的宗教传统中,噶伦喇嘛不仅必须是位深通佛理的高僧,也是治理万民的大吏,地位仅次于他们的活佛达赖。 但是他的人却像这间禅房一样,显得阴暗衰老、暮气沉沉。 小方想不到这么容易就能见到他,更想不到他居然是这样的人。 他盘膝坐在一张古老破旧的禅床上,接过小方交给他的金佛,默默的听小方说出来意,满布皱纹的瘦脸上,始终带着种正在深思的表情,却又仿佛全无表情,因为他的思想已不能打动他的心。 我明白你的意思。等小方说完后,噶伦喇嘛才开口:我也知道普松的痛苦只有死才能解脱。 他的声音衰弱、缓慢、迟钝,说出的汉语却极流利准确:我只问你,是不是你杀了他的?

是。小方道:我不能不杀他,当时我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他不死,我就要死。 我相信你,我看得出你是个诚实的人。噶伦喇嘛道:你还年轻,你当然不想死。 他用一双温和黯淡的眼睛凝视小方:所以你也不该来的! 小方忍不住要问:为什么? 你知不知道普松为什么要你来? 他要我来见波娃。 你错了。噶伦喇嘛淡淡的说:因为你不知道我们的教义和中土不同,我们不戒杀生,因为不杀生就不能降魔,我们对付妖魔、罪人、叛徒、仇敌的方法只有一种,同样的一种。 哪一种?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噶伦喇嘛的态度还是很平静:我们相信这是唯一有效的方法,自古以来就只有这一种。 他慢慢的接着道:所以现在你应该已明白,普松要你来,因为他知道我一定会杀你,替他复仇的。

小方沉默。 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普松无论是死是活,都不愿让他见到波娃。 噶伦喇嘛仍在凝视着他,眼色还是那么温和,但却忽然说出一句比刀锋更尖锐的话。 他忽然问小方:你信不信我在举手间就能杀了你? 小方拒绝回答。 他不信,但是他已经历过太多令人无法置信的事。 在这神秘而陌生的国土上,在这神秘而庄严的宫殿里,面对着这么样一位神秘的高僧,有很多他本来绝不相信的事现在都已不能不信。 噶伦喇嘛又道:墙上有剑,你不妨解下来。 小方回过头就看到墙上悬挂着一柄尘封已久的古剑。 他解下了这柄剑。 形式奇古的长剑,份量极重,青铜剑锷和剑鞘吞口上已生绿锈,看来并不像是柄利器。 噶伦喇嘛道:你为什么不拔出来看看?

小方拔剑。 剑身仿佛也已锈住,第一次他竟没有拔出来,第二次他再用力,突然间,呛啷一声龙吟,长剑脱鞘而出,阴暗的禅房里立刻布满森森剑气,连噶伦喇嘛的须眉都被映绿。 小方忍不住脱口而呼:好剑! 这的确是柄好剑。噶伦喇嘛道:你能杀普松,练剑至少已有十年,应该能看出这是什么剑? 这是柄很奇怪的剑,份量本来极重,可是剑锋离鞘后,握在手里,又仿佛忽然变得极轻,剑锋本来色如古松的树干,剑光却是碧绿色的,就像是青翠的松针。 小方试探着道:这是不是春秋战国时第一高人赤松子的佩剑? 是的,这柄剑就是赤松。噶伦喇嘛道:虽然没有列入当世七柄名剑中,但那只因为世人多半以为它已被沉埋。 可是故老相传,赤松的光芒本该红如夕阳,现在为什么是碧绿色的?

因为它有十九年未饮人血。噶伦喇嘛道:杀人无数的利器神兵,若是多年未饮人血,不但光芒会变色,而且会渐渐失去它的锋利,甚至会渐渐变为凡铁。 现在它是不是已经到了要饮血的时候?小方问。 是的。 饮谁的血?小方握紧剑柄。 我的血。噶伦喇嘛道:佛祖能舍身喂鹰,为了这种神兵利器,我为何不能舍弃这副臭皮囊? 他的声音和态度都完全没有变化,看来还是那么衰弱,却也温和平静。 小方握剑的手放松了。 你要我用这柄剑杀了你? 是的。 你本来要杀我的。小方问:现在为什么要我杀你? 噶伦喇嘛淡淡的说:我已是个老人,久已将生死看得很淡,我若杀了你,绝不会为你悲伤,你若杀了我,我也不会怪你。 他说的话中仿佛另有深意:所以我不妨杀了你,你也不妨杀了我。

小方又问: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能杀你,就不妨杀了你,不能杀你,就得死在你手里? 噶伦喇嘛不再回答,这问题根本不必回答。 小方握剑的手又握紧。 噶伦喇嘛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良机一失,永不再来,再想回头,就已万劫不复了。说完了这句话,他就闭上眼睛,连看都不再看小方一眼。 小方却不能不看他。 他的确已是个老人,的确已不再将生死放在心上,对他来说,死已不再是个悲剧,因为世上已没有任何事能伤害他,连死都不能。 小方吐出口气,一剑刺了出去! 这一剑刺的是心脏。 小方确信自己的出手绝对准确,刺的绝对是在一刹那间就可以致人于死的部分,他不想让这位高僧临死前再受痛苦。 想不到他这一剑竟刺空了。

他明明看见噶伦喇嘛一直都静静的坐在那里,明明已避不开他这一剑。 可是他这一剑偏偏刺空了。 噶伦喇嘛确实没有动,绝对没有动。 他的身子还是坐在原来的地方,两条腿还是盘着,脸还是在那一片阴影里,眼睛还是闭着。 可是就在剑锋刺来的这一刹那,他的心脏的部位忽然移开了九寸。 他全身都没有动,就只这一个部位忽然移开了九寸。 在这一刹那间,他身上的这一部分就像是忽然跟他的身子脱离了。 剑锋只差半寸就可以刺入他的心脏,可是这半寸就已远隔人天,远隔生死;虽然只差半寸,却已远如千千万万里之外,可望而不可及的花树云山。 一剑刺空,小方的心也好像忽然一脚踏空,落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噶伦喇嘛已伸出手,以拇指扣中指,以中指跳弹剑锋。

铮的一声,火星四激。 小方只觉得虎口一阵剧震,长剑已脱手飞出,夺的一声,钉入了屋顶。 屋顶上有尘埃落下,落在他身上,一粒粒微尘,就像是一柄柄铁锤。 他已被打得不能动。 噶伦喇嘛终于又张开嘴,看着他,眼色还是同样温和阴暗。 他又问小方:现在你是不是已经相信我在举手间就能杀了你? 小方已经不能不信。 他已发现这个衰老的僧人,才是他这一生中所遇见的第一高手,不但能随意控制自己的精气力量,连每一寸肌肉,每一处关节都能随意变化控制。 小方竟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被一种什么样的武功所击败的。 神秘的民族,神秘的宗教,神秘的武功。小方还能说什么? 他只能问:你为什么不杀我? 噶伦喇嘛的回答也和他的武功同样玄秘。

因为我已经知道你的来意。噶伦喇嘛道:你不是来看那个女人的,你是来杀她的。 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有杀气。噶伦喇嘛道:只有决心要杀人的人,才有这种杀气,你自己虽然看不见,可是你一走入此门,我就已感觉到。 小方不能再开口。 他整个人都已被震惊。 噶伦喇嘛又接着说下去:我不杀你,只因为我要你去杀了她。他的声啬忽然变得极沉重:只有她死,你才能生,只有她死,普松的死才有代价。 他衰老的双眼中忽然射出精光,忽然厉声作狮子吼:拔下这柄剑,用这柄剑去杀了她!用那魔女的血来饮饱此剑!噶伦喇嘛厉声道:你一定要切切牢记,这次良机再失,就真的要永沦苦狱,万劫不复了! 这不是要求,也不是命令,这是个赌约。

高僧的赌约。 你能杀她,你才能生,否则纵然活着,也与死无异。 这位神秘的高僧非但看出了小方的杀气,也看透了小方的心。 所以他与小方订下这个赌约。只有高僧才能订下的赌约。 这也是一位高僧的苦心。 小方是不是真的有决心去杀波娃?能不能忍心下手? 小方是真的已下了决心要来杀波娃。 独孤痴和普松都绝对不是会说谎的人,说出来的话绝不含丝毫虚假。 他们已经证实了波娃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小方不能不信,所以也不能再让她活下去,否则又不知有多少男人要毁在她手里。 现在他已经面对波娃。 他的掌中有剑,剑锋距离她的心脏并不远,只要他的一剑刺出,所有的爱恨恩怨烦恼痛苦就全都结束了。就算他还是忘不了她,日子久了,也必将渐渐变得淡如烟云。

但是这一剑他偏偏刺不下去。 日色已渐渐西沉。 波娃也像那位神秘的高僧一样,静静的坐在一片惨淡的阴影里。 她看见小方进来,看见他手里提着剑,她当然也能看得出他的来意。 杀气虽然无声无影无形,却是绝对没法子可以隐藏的。 如果她还想分辩解说,还想用那种娇楚柔弱的态度来挑起小方的旧情,小方这一剑必定早已刺了出去。 如果她一见小方就投怀送抱,婉转承欢,小方也必定已经杀了她。 可是她没有这么做。 她只是静静的坐在那里,凝视着小方,过了很久,才轻轻叹了口气:想不到你居然还没有死。 她第一句说的就是真话:我要普松去找你,并不是为了要你来看我.而是为了要你的命。 小方听着,等着她说下去。 真话虽然伤人,却没有被人欺骗时那种痛苦。 我知道普松一定不会让你来见我,一定会杀你。波娃道:如果他不能杀你,就必将死在你手里。 她淡淡的接着说:他死了之后,你一定会来,噶伦喇嘛一定会杀了你替他报仇的,他们的关系就像是父子般亲密。 这也是真话。 她已将每一种可能都计算过,她的计划本来无疑是会成功的。 波娃又叹了口气:现在我才知道,我还是算错了一点。波娃说:噶伦喇嘛远比我想像中更精明、更厉害,居然能看穿我的用心。 她又解释:他平时从来没有理会我和普松的事,所以我才会低估了他,现在我才知道,他一直都对我痛恨在心,宁可放过你,也绝不肯让我称心如愿的。 小方又沉默了很久才问: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事? 因为我不想再骗你。波娃道:我也知道现在已经没法子再骗你了。 她的声音忽然露出一点淡淡的哀伤:你也不必再问我对你究竟是真是假,因为你是我的仇敌,我只有杀了你。 小方记得卜鹰也说过同样的话。 敌友之间,绝没有选择的余地,不是朋友,就是敌人,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波娃又道:所以你随时都可以杀了我,我绝不怪你。 小方下不了手。 不是不忍下手,是根本不能下手! 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这件事究竟是谁对谁错?谁是谁非? 如果卜鹰真的是猫盗,如果波娃是为了捕盗而做这些事的,有谁能说她错? 为了达到目的,卜鹰岂非也同样做过一些不择手段的事? 独孤痴是剑客,剑客本无情,普松已出家为僧,更不该惹上情孽,就算他们是被她欺骗了,也只能说他们是咎由自取。 小方没有想到他自己。 每到这种生与死,是与非的重要分际时,他常常都会忘记他自己。 波娃凝视着他。 你杀我也好,不杀我也好,我都不勉强你。波娃道:但是有一件事我一定要提醒你。 什么事? 你不杀我,有人就要杀你!波娃道:我若不死,你一走出这间禅房,就必定死在噶伦的剑下。 我知道。小方说。 说出了这三个字,他就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爱与恨,是与非,生与死,本来就像是刀锋剑刃,分别只不过在一线间而已。 小方走出了禅房,就看见噶伦喇嘛已经在外面的小院中等着他。 日色渐暗,风渐冷。 噶伦喇嘛就站在一棵古树下,风动古树,大地不动。 这位高僧也没有动。 他看来虽然还是那么枯瘦老弱,但是他的安忍已能静如大地。 唯一的一点变化是,当他看到小方时,眼睛里仿佛也露出一抹怜悯和哀伤。 这是不是因为他早已算准小方是绝对下不了手的。 小方掌中仍有剑,剑光仍是碧绿色的。 噶伦喇嘛看着他手里的剑,淡淡的说:名剑如良驹,名驹择主,剑也一样,你不能善用它,它就不是你的。 这柄剑本来就不是我的,是你的。 噶伦喇嘛慢慢的伸出手:不是你的,你应该还给我。 小方丝毫没有犹疑,就将这柄剑还给了他。 这柄剑的锋利,绝不在他的魔眼之下,如果他掌中握有这样的利器,未必绝对不是噶伦的敌手。 但他却仿佛完全没有想到噶伦要他交还这柄剑,就是为了要用这柄剑杀他的。 他也没有逃走。 夕阳已隐没在高耸的城堡与连绵的雉堞后,只剩下惨碧色的剑光在暮色中闪动。 噶伦喇嘛忽然长长叹息:你本来也是个优秀的年轻人,就好像普松一样,只可惜现在你也死了,我纵然不杀你,你也已和死人全无分别。 他抬起头,凝视小方:现在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小方立刻道:有,我还有话说,还有事要问你。 噶伦道:什么事? 小方逼视着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你恨波娃,恨她毁了你最亲近的人,你也恨你自己,因为你完全不能阻止这件事。 他忽然提高声音,厉声问:你为什么不阻止他们?为什么还要把她留在这里?为什么不亲手杀了她?你究竟怕什么? 噶伦喇嘛没有回答,没有开口,掌中的剑光却闪动得更剧烈。 难道他的手在抖?世上还有什么事可以使这位高僧震惊颤抖? 小方的话锋更逼人。 你明明可以阻止这件事发生的,那么普松根本就不会死。你心里一定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非但不敢去杀波娃,甚至连见都不敢去见她。 噶伦忽然开口:你是不是要我去杀了她?他问小方:如果我要杀你,是不是就应该先去杀了她? 是。小方的回答直接明确。 他并不想要波娃死,可是他自己也不想死,他出了个难题给噶伦。 他确信噶伦也跟他一样,绝不会对波娃下手的,否则波娃早已死了无数次。 但是这次他又错了。 他刚说出了那个是字,噶伦瘦弱的身子已像是一阵清风般从他面前掠过去,掠入那间禅房。 等他跟进去时,噶伦掌中那柄惨碧色的长剑,剑锋已在波娃咽喉上。 剑光照绿了波娃的脸。她的脸上并没有一点惊慌恐惧的表情。 她不信噶伦会下手。 你想干什么?波娃淡淡的问:难道你想来杀我?难道你忘了我是什么人?忘了我们之间的密约? 我没有忘。 那么你就该知道,你若杀了我,不但必将后悔终生,你的罪孽也永远没法子洗得清了。 波娃说得很肯定,肯定得令人不能不吃惊。 她究竟是什么人? 一个魔女和一位高僧间,会有什么秘密的约定?约定的是什么事? 小方想不通,也不能相信。 可是噶伦喇嘛自己并没有否认。 我知道我不能杀你的,但是我宁可永沦浩劫,也要杀了你。 因为普松是我的儿子。噶伦道:我二十八年前,也遇到过一个像你这样的女人。 波娃的脸色变了。 她并不是因为听见了这秘密而吃惊,而是因为她知道噶伦既然肯将这秘密告诉她,就一定已经下了决心要置她于死地。 小方的脸色也变了。 他也看出了这一点,他不但惊讶,而且悔恨,因为噶伦的杀机是被他逼出来的。 他绝不能眼看着波娃因他而死。 这一剑还未刺下,小方已扑过去,右掌猛切噶伦的后颈,左手急扣他握剑的手腕脉门。 噶伦没有回头。 他以左手握剑,他的右臂关节忽然扭曲反转,反手打小方的腰。 任何人都绝对不会想到一个人的手臂竟能在这种部位扭转,从这种方向打过来。 小方也想不到。 他看见噶伦的手臂扭转时,他的人已被击倒。 剑锋距离波娃的咽喉已不及两寸。 噶伦这一剑刺得很慢,抑制多年的情感和爱心忽然涌发,他对波娃的仇恨也远比别人恨得更深。 他要看着这个毁了他儿子的魔女慢慢的死在他的剑下。 现在已经没有人能挽回波娃的性命了。 小方几乎已不忍再看,想不到就在这一刹那间,他忽然又看见了一道剑光闪电似的飞来,直刺噶伦后颈上的大血管。 这一剑来得太快,刺得太准。 噶伦不得不救。 他的剑反手削去,迎上了这道凌空飞击的剑光,双剑相击,声如龙吟,飞激出的火星,就像是元夜时放出的烟火。 接着,又是夺的一声响,一柄剑斜斜的钉入了横梁。 只有剑,没有人。 这一剑竟是被人脱手飞掷出来的,人还在禅房外,脱手掷出的一剑,竟有这种声势,这种速度,噶伦虽然还未见到这个人,已经知道他的可怕。 小方却已猜出这个人是谁了,虽然他从未想到这个人会来救波娃,但是他认得这柄剑。 斜插在横梁上的剑,赫然竟是他的魔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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