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电视机前看运动节目时（其实我很少看电视），写了一封信给库赛特：
很刺激，有时候我什至会起鸡皮疙瘩。尽管如此，我基本上还是不看顶尖的运动，因为这些运动就像世界上所有的事情一样，最终都会有腐化的情形。不过，偶尔我会接受田径赛的引诱。我在观赏田径比赛的时候，有时会忘记那些注射、禁药和金钱贿赂的事。然后我会短暂地沉思，幻想这些男女运动员是完全靠肌肉的力量、技巧和战术来从事体育活动的或许有时是这样，谁知道呢？我觉得很有意思，这些躯体所带来的成就，是一个逃不过死神召唤的正常人用尽吃奶的力量才能梦想得到的。例如一百米赛跑，躯体快速地从起跑点冲出，加速，不到十秒钟之后，胸膛向终点线飞奔过去，这在慢动作重播中看起来更美。顺便提一下，那是谁的胸膛呢：我看到女子一百米赛跑由某一种生物赢得第一，我带着对人类本质的必要来尊重这种生物，但是，我若在街上看到她，保证认不出她是女人。或许也看不出他是个男人，因为他没有一张男人的脸。我不知道，这一个实际上没有乳房却有粗壮肌肉的人，是个女人？还是一个雌雄同体，半男半女？阴阳人也会集合在二百米的起跑点吗？
库赛特的回信如后：
你可以回忆自己那一段不安的学校生活，但我还是要小心说一次：爱芙罗黛蒂（Aphrodite）是宙斯的女儿，这希腊的爱神从贝壳中诞生。而赫密士（Hermes）是诡计、熟练和速度之神，宙斯的儿子，此外他还主宰青少年运动。赫密士加爱芙罗黛蒂，就产生了雌雄同体（Hermaphrodit）这个词；在雌雄同体这种生物身上，男性和女性性器官同时存在，也都有作用。不过，不要惊慌：女子二百米的赢家不是个雌雄同体。雌雄同体的现象会出现在许多植物和某些低等动物的身上，但不会出现在人类的身上。
为了说得更清楚，我必须先谈谈性别染色体；前面谈了一点，但现在要深入一些。你已经知道，人类的性别是由基因决定的；卵细胞受精之后，我们的生命之初受限于一定数量的细胞，而染色体就以一对一对的形式存在于这些细胞中。男人和女人的染色体细胞数量是一样的，在一个通常发展成为女人的胚胎中，我们可以确定一对染色体XX；而在XY型中，胚胎则会发展成为男性。在第一个发展阶段，对两性来说，性器官的配备是一样的。在一定基因对Y染色体（在这个例子是SRY基因）的影响下，共同的原始性腺的演化对准着阴囊的发展，阴囊大概在受孕的第五周起会分泌出男性的性荷尔蒙。如果分化没有显露出睪丸，则会发展成为卵巢，八周后，卵巢会分泌出女性荷尔蒙。最后，这些荷尔蒙会促成外部性器官和其他性特征的发展。综合言之：人类的性别由基因和荷尔蒙决定。
但是这对于回答你的信中的问题是很重要的这一个精妙的共同游戏一方面是基因的因素，另一方面却又随着个体的不同而分泌荷尔蒙的规模和时间也不同。这表示会有各式各样的差异。举一个例子：如果一个XY型的染色体（这样的染色体通常发展成为男性）少了SRY基因，则会产生一个在基因上有着男性基本模式和一个进行女性分化的女人，也就是有着女性的外部性器官。基因的偏差或荷尔蒙的干扰，可以形成所有想像得到的错误结合。这类的偏差，我们给予一个专有名词：中性人。
不用说你也知道，天下没有百分之百的男人或女人。如果我们把一群男人以生理的特征来分类，以判定他们男性化的程度的话，我们会从极端男性的男人到接近女性的男人，这个分布是一条相当平滑的曲线。如此，我们又回到男人｜女人的原则这个知识对于理解男女的本质、行为和社会文化模式极为重要。
但再回到你的问题：这一位赢得女子二百米赛跑的女子，真的是个女人吗？我们如何确定？有一点我们是确定的：绝不可能在任何一个个体上既让卵细胞受孕，接着又能让它成长。从纯粹生物学的意义来说，能够让卵细胞成为受精卵，之后让它发展成为一个小孩，拥有这种能力的个体，我们称为女人。然而，单单生育能力本身不能成为决定性别的标准。因为也有不孕的女人和不孕的男人；此外，生育能力也在我们生命过程的阶段中发生变化。这对于我们判定性别而言并不特别有帮助。因此，在判断生物的性别时，我们首先观察外部的性器官。男人是阴茎、阴囊和睪丸，女人是阴唇和阴蒂。这些性器官的外形可以有很大的不同，但很少有混合型。不过，从来不会出现一个既有阴茎和带有睪丸的阴囊，却还有大阴唇、阴道和阴蒂的个体。在人类身上，是不会有完整的两组性器官出现在一个个体身上的。这种雌雄同体倒是会出现在特定的动物身上。例如蚌拥有两个再生系统，因此，一个蚌自己可以产出它的下一代。人类则有混合型，出现外部性器官的变异组合；但这一类型也是由基因和男性、女性荷尔蒙所决定的。
你那位二百米的女子冠军（或是男赢家？），在对她的性别有疑问的时候要接受一个判断的测试。利用棉栓，在咽喉部取出一些细胞，这绝对不会痛。研究了所取出的细胞后，可以在这个有疑问的例子中确定两件事，首先是进行巴尔测试（Barr｜Test）：用色料来处理这些细胞，经过训练的专家会发现所谓的巴尔身躯。对女性来说，这一个巴尔躯体是一个显著的特征，然而巴尔测试的可信度大概只有八十％。对同一个咽喉部位的细胞，可以确定出SRY基因；如果身上存在这类基因，可以九十九点九％认为，拥有这个细胞的个体是个男性。
现在来谈荷尔蒙。在全部的个体身上，男性和女性荷尔蒙有着很大的变化。有一些女人身上的男性荷尔蒙比别人多，而有一些男人的荷尔蒙偏向于女人。这些荷尔蒙决定了第二性特征的发展，如脂肪分布、骨头结构、肌肉组合，以及女人的乳房。如果我们的女子二百米冠军在基因测试之后被归类为女性，但仍然有可能也同时证明，她的男性荷尔蒙比她的对手要来得多。不过，这并不能抹杀她生理上是个女人这个事实。因此，她必须被归类为女人。
人类的性别认同完全是另外的问题，不管身体的性别类型，也有（更难决定的）心理性别类型。这在归类顶尖运动员的性别时虽然不扮演任何角色，不过我觉得探讨身体和心理的性别类型相当重要。因为，一个个体的社会状态，亦即个体接受或拒绝自己的性别、对于自己的和其他性别的情绪关系等等问题，都由人类的社会存在来共同决定。为了繁殖后代，人类在生理上不可能有雌雄同体；但说到性别认同时，我们所有的人都是雌雄同体。
我给你一个过着双重生活的男人的例子。杰克是一家大银行的经理，事业有成，管理有方。他和部属之间既有权威又有理解。他已婚，有二个孩子，孩子也都已经成家。他跟他太太之间比较多的是充满爱的友谊，而不是和谐的性关系。每一次他太太和女伴一起外出，而他单独待在家里时，他就抗拒不了一股冲动，于是脱下条纹西装，换上女装。他把自己打扮成女人，穿上性感的女性内衣和合适的女装，双腿套上丝袜，蹬着细鞋跟到处走动。这是一种很有趣的现象：他是一个有变装癖好的人。不管有没有得到当事者的同意，媒体都会大肆宣扬许多例子。不过，大部分的变装癖并没有公开出名，因为他们是在家里从事他们的癖好。
这种把自己装扮成另一种性别的需求，以非常不同的形式和特征出现。其中最没有罪过的经常出现在流行趋势之下，例如，女人穿上男人的垫肩和西装裤。另外也有男人在公开场合穿西装打领带，在家里却有一个挂着完整女性衣物的衣橱，并且有空时就穿。许多人认为，这样的男人常常希望他的生理性特征能转化成为女人，不过情况通常不是如此。对变装癖来说，他们做梦都不想转化他们的性别。就是这类人的特征。身体上，这一类人要保持男性，他也接受社会所赋予的男人角色模式，但他本身要一个女人的性别认同。这不只表现在偶尔的穿着上，他在认同转化的时刻就像一个女人般地感觉和思考。
现在可不可以假定，男性荷尔蒙和女性荷尔蒙之间的关系，对于性偏好的目标具有决定性的作用？不，事情不是这样的。男人不因为他得到女性荷尔蒙的供给就不倾向于同性恋；反之，获得男性荷尔蒙的女人也是一样。换句话说：我们的荷尔蒙情况或我们的荷尔蒙平衡，并不决定了我们要挑选哪一个渴望的目标。亲爱的朋友，我觉得，我已经离你在信中提到的问题太远了。但你一定知道，你的问题对我来说是一个很受欢迎的起点，它让我马上开始谈论起这方面的题目。因此，我再多说一些。
这样下来，你可以得出结论：男人或女人在身体上的性别模式，没办法指出他或她的精神与心理的性别模式。一个男人可以觉得像女人，而女人自觉像男人。身体上和心灵上的性别模式可以差得相当远，不只是有装扮成另一种性别的需求而已。有些人有着强烈转换性别的需求。医学和精神学的文献称这种现象为变性。变性者希望转变自己的外部性特征，为的是在另一种性别（他们并不感受到另一种性别，而是感受自己成为自己）的环境中，觉得自在愉快。他们的愿望在某种程度上可以满足。以今天医学的外科手术能力来说，已经可做到大幅度改变并移植男人和女人的外部性特征。在男人方面，可以割除阴茎和带有睪丸的阴囊，然后再建置大阴唇和类似阴蒂的东西。透过移植一部分的肠，外科可以造出阴道，此外，供给荷尔蒙可以刺激乳房的成长。毛发也可以改变，必要的时候，可以将之除去。然而，造不出一个可以发挥功能的阴茎，同样也不可能把男人改造成可生育的女人。可生育的标准条件是无法改变的，在变性人的器官改造过程中也不扮演重要角色。再者，想变性的愿望很少受到性欲望的影响。很多人在变性之后，大多过着具有微弱或相当微弱特征的性生活。此外，实际经验证明，变性者的性别取向有着波动。
我们对于这一类迫切愿望的更深层原因所知不多。然而，根据研究的结果我们可以说，这一类人早在孩童时期或在青少年的发展阶段中，就倾向于表现出另一种性别的相关规范或爱好。有些男孩子喜欢玩洋娃娃和穿女孩子的衣服，有些长大后喜欢变装的女孩子，在青少年的初期就喜欢男孩子的典型游戏。她的心理性别似乎居住在错误的身体上。从一系列的研究中逐渐可以得出结论，那就是特定的大脑区域为我们的性偏好负责。在这个过程中，虽然社会环境也可能扮演某种角色，但不能排除掉变性可能是与生俱来的。从心理的诊断来看，无论如何，心理治疗在这些例子中几乎没有成功的希望。
有时，变性的愿望如此强烈，当事人竟然以自杀或自残的方式来威胁。在不少的例子中，是这个原因促成了进行性别转换的手术，当然，是在经常性的心理辅导之下。
好啦，在知道了这一切之后，把前述那位女子二百米冠军归类为女人，究竟意味着什么，我们还能说吗？根本不能。因为，有太多的因素（荷尔蒙的、心理的）共同决定了个体的性别认同，根本就不可能画出一条泾渭分明的线。即使我们由于种种实际的和别的原因把人称为男人和女人，但在男人到女人这一条曲线上的分布点显示出，我们的性别认同极其复杂，并且是限定在身体上的。一个单一的归类是不太合理的。然而，我们的社会依旧是用男人与女人特征的二元性来决定性别。因此，要紧的是接受和认识到：每一个人基本上都是双性的，并且认识到：那个仅仅基于性别属性而被赋予的角色模式，原则上是不适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