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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现在一九九七年十一月

死亡约定 茱迪.皮考特 9957 2023-02-05
苏.芭瑞特.迪兰妮大半辈子都想淡忘自己居然是个名叫苏的律师。她已经好久没用这个名字签署任何文件,但不知怎么地,话总是会传开,不是某些人事部的同事想开开玩笑,就是信用卡公司从她的出生证明查到这个资料,再不然就是有人碰巧看到她的高中纪念册。有时连着好几个月,她得拼命说服自己,她之所以选择当个检察官,而不是辩护律师,原因在于热爱司法正义,而不是因为缺乏自信。 她瞄了时钟一眼,发现自己迟到了,她赶快跑到自助餐厅,安玛丽.玛洛已经端着两个塑胶杯坐在角落的桌前,她在探长的注视中悄悄坐下。妳的咖啡快冷了,玛洛说。 安玛丽很早以前就认识苏.芭瑞特.迪兰妮,但从来没叫她苏,这是安玛丽最令人激赏的一点。她们是康克特一所女子天主教学校的同学,安玛丽后来决定从事警务,芭瑞特则决定专攻法律。

嗯,芭瑞特一边掀开咖啡杯盖、一边翻开档案夹,档案夹里放着警方纪录、艾蜜丽.戈德解剖报告、和安玛丽访问克里斯多弗.哈特的纪录。所有东西都在这里? 这些是截至目前为止的所有文件,安玛丽边说边喝口咖啡。我想妳有个案子了。 我们随时都有案子,芭瑞特喃喃说,同时专心翻看档案。问题在于这是不是个好案子?她读了解剖报告的前几行,然后倾身向前,双手绞弄挂在脖子上的金十字架项链。妳知道了些什么,她说。 警察听到枪声来到现场,发现女孩奄奄一息,已无反应,男孩受到惊吓,头上的伤口大量流血。 枪在哪里? 在他们坐着的旋转木马场地上,现场还有一瓶加拿大威士忌,一发子弹已射出,还有一发在弹匣里,子弹弹道与枪枝吻合,我们还没拿到指纹报告,她用餐巾纸擦擦嘴。我跟那个男孩谈的时候

妳跟他谈之前,芭瑞特插嘴,当然先对他宣读权利 嗯安玛丽有点不安地说。我没有字字宣读。但是芭瑞特,我非得跟他谈不可,他刚从急诊室出来,他父母根本不想见到我。 然后呢?芭瑞特催着说。她听安玛丽说完事情原委,然后沉默坐了一会。她拿起档案夹里剩下的报告,随意浏览,偶尔喃喃自语。好,她说。我跟妳說我怎么想。她抬头看看她朋友。一级谋杀案若想成立,我们必须确定嫌犯的行动是蓄意、有意、而且经过慎思。这个男孩的行为经过慎思吗?是的,不然他不会从家里拿枪过来,一般人不会像随身带着一副多余钥匙似地把枪带在身边。他计画杀害这个女孩、即使只是一时动念吗?显然是的,因为他好几小时之前就从家里把枪带来。这是蓄意之举吗?假设他从头到尾就打算杀害她,那么没错,他完成了他的计画。

安玛丽闭紧嘴唇。他宣称他们约好一起自杀,但轮到他的时候,他却怯场。 嗯,这表示他够聪明、想得够清楚,这种说词不错,但他忘了证据会说话。 妳觉得将他以强暴罪起诉如何? 芭瑞特翻翻探长的笔记。我想行不通。第一,她怀孕了,这表示他们已经发生性关系:如果他们发生肉体关系已经有段时间,那么强暴的罪名很难成立。那些挣扎的证据倒是派得上用场。她抬头瞄一眼。我需要妳再讯问他一次。 我敢说他八成已经请了律师。 尽力试试吧,芭瑞特鼓励她。如果他不肯谈,试试看家人和邻居。我不想没有准备就上场,我们必须知道他是否发现女孩已经怀孕,也得多了解这两个孩子的关系,比方说,他们有没有争吵、暴力相向的历史?我们也得查出艾蜜丽.戈德有没有自杀倾向。

一直低头草草而书的安玛丽抬起头来。我东奔西跑、忙得半死时,妳有何打算呢? 芭瑞特露齿一笑。把这个案子呈交给大陪审团。 梅兰妮一打开门,葛丝马上伸手递进一罐去核的黑橄榄。我再伸也伸不长,她说。梅兰妮试图把门关上,葛丝坚持侧身挤进狭窄的门缝,然后整个人挤进来,她和梅兰妮就这么面对面站在厨房里。拜托,她轻声说。我知道妳很伤心,我也是,我们却不能一块伤心,这让我更难过。 梅兰妮双臂抱得好紧,葛丝觉得她几乎快把自己挤成两半。我跟妳没什么好说的,她僵硬地说。 梅兰妮,我很抱歉,葛丝说,眼中闪耀着泪光。我很抱歉发生了这种事,我很抱歉妳这么想,我很抱歉我不知道该说、或是该做什么。 妳该做的,梅兰妮说,就是离开。

梅兰妮,葛丝边说边把手伸向她。 梅兰妮甚至哆嗦。别碰我,她说,声音颤抖。 葛丝大吃一惊,把手伸回来。我我很抱歉,我明天再来。 我不要妳明天再来,妳永远都不要再来。梅兰妮深深吸口气。妳儿子,她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杀了我女儿。 葛丝觉得肋骨间慢慢升起热潮,逐渐蔓延到全身。克里斯告诉警察,他们计画一起自杀。好,就算我不晓得他们嗯,妳知道的,但如果克里斯这么说,我就相信这是真的。 妳当然相信,梅兰妮说。 葛丝眯起眼睛。克里斯并不是毫发无伤,他缝了七十针,而且在精神病房住了三天,他在震惊状态下跟警方坦承发生了什么事,他根本没理由说谎。 梅兰妮尖酸地大笑。葛丝,妳听到妳講了什么吗?他根本没理由说谎?

妳只是不愿相信艾蜜有自杀倾向,而妳却不知情,葛丝回嘴。特别是妳說妳们母女关系非常好, 梅兰妮摇摇头。你们母子关系就好吗?妳可以接受妳儿子想自杀,但是妳不可能接受他是杀人犯。 葛丝好生气,她好想回嘴,但话全都哽在喉咙,她觉得怒火会把自己活活烧死,所以她推开梅兰妮,夺门而出。她大口吸着冷风跑回家,试着想忘却梅兰妮可能将她的奔逃视为投降。 我觉得好蠢,克里斯说。他坐在一把小轮椅上,膝盖都顶到下巴了,但他一定得坐在轮椅上才能离开医院,于是他只好坐在这把愚蠢而无用的轮椅上,手边还有一张心理医生的名片,他每星期必须看两次心理医师。 这是责任问题,他妈妈解释,好像他真的在乎似地,然后跟着推轮椅的看护一起进电梯。你再过五分钟就出院了。

五分钟都嫌长,克里斯抱怨,他妈妈把手搁在他头上。 我想啊,她说,你已经觉得好多了。 他妈妈开始闲聊晚上要吃什么、谁打电话来询问他的状况、今年感恩节之前会不会下雪等等,他磨磨牙,只为了不想听她说话,他真想说:别试着装出好像没事的样子,因为事情真的发生了,而且妳没办法让事情变回以前的模样。 但当她摸摸他的脸时,他只是抬头勉强一笑。 看护把他们留在大厅,她伸出手臂抱住他的腰。谢谢,她对看护说,然后跟克里斯一起走向玻璃拉门。 户外空气清新,空气溜进他的肺部,闻起来比医院里的空气更新鲜、更舒畅。我去开车,他妈妈说,他靠在医院的砖墙上,遥望公路的另一端,瞥见层层灰色山峦,他暂时闭上眼睛,想把山景留在脑海中。

忽然有人叫他,他眼睛眨了一下,玛洛探长出现在面前,挡住了美丽的风景。克里斯,她重复一次。你愿不愿意跟我去一趟警察局? 他并非遭到逮捕,但爸妈还是反对他去警局。我只是告诉她实情,克里斯跟他们保证,但妈妈还是快要昏倒,爸爸则赶快联络律师,请律师在警局跟他们碰面。玛洛探长曾说克里斯已满十七岁、有权自行决定是否需要律师,这点克里斯倒必须谢谢她。他跟她走过警局狭窄的走廊,来到一间桌上有个录音机的小会议室。 她对他宣读米兰达警告(译注:Miranda rights,美国法律规定警察在逮捕时必须告知嫌犯有缄默权和律师在场权,也就是所谓米兰达警告。),他在政治课堂上曾学到这个保护人权的证语。她按下录音机说:克里斯,麻烦请跟我说十一月七日晚上发生了什么事,说得愈仔细愈好。

克里斯双手交握,清清喉咙。艾蜜丽和我在学校讨论了一下,最后决定我七点半去接她。 你自己有车? 没错,警察来到现场时车子也在那里。那是一部绿色的吉普车。 玛洛探长点头,请继续。 我们带了东西过来喝 什么东西? 酒。 我们? 我带来的。 为什么? 克里斯动了动,说不定他不该回答这些问题,玛洛探长似乎察觉逼得太紧,所以提出其他问题。这么说,你知道艾蜜丽想自杀? 没错,克里斯说。她已经计画好了。 请跟我说说这个计画,玛洛探长逼问。是不是类似罗密欧与茱丽叶? 不是,克里斯说。艾蜜丽只想自杀。 她想自杀? 没错,克里斯回答。 然后怎样? 然后,他说。我也一起自杀。 妳什么时候去接她?

七点半,克里斯回答。我已经说过了。 没错。艾蜜丽有没有告诉其他人说她想自杀? 克里斯耸耸肩。我想没有。 你呢? 没有。 探长跷起二郎腿。为什么没有? 克里斯凝视他的大腿。艾蜜丽晓得就好,我不在乎其他人知不知道。 她跟你说了什么? 他开始用大拇指指甲在桌面上画图。她一直说她想让事情保持原状、她但愿事情不要改变等等,她一讲到未来就好紧张,有次她告诉我,她看得到现在的她,也看得到她未来想过的生活,比方说孩子、先生、郊区房子等等,但她想不出怎样从A点走到B点。 你也有这种感觉吗? 有时候,克里斯轻声说。特别是当我想到她死的时候。他咬咬下唇。某件事情伤害到艾蜜丽,他说,某件她甚至不能告诉我的事。有时候当我们当我们他喉咙紧缩,望向他处。我们可以暂停一会吗? 探长漠然地关掉录音机。过了一会,克里斯红着双眼点点头,她才再度按下按键。你试着劝阻她吗? 是的,克里斯说。好多次了。 那天晚上? 还有之前。 那天晚上你们去哪里? 旧商场旁边、现在是儿童公园的游乐场,我以前在那里工作。 你选了那个地方? 艾蜜丽选的。 你们什么时候到那里? 大约八点,克里斯说。 一起吃了晚餐之后? 我们没有一起吃晚餐,克里斯说。我们各自在家吃过了。 然后呢? 克里斯慢慢吸口气。我下车,帮艾蜜开门,我们带着那瓶加拿大威士忌走到游乐场,然后在一张长椅上坐下。 那天晚上你跟艾蜜丽有发生关系吗? 克里斯闭上眼睛。我想妳无权过问。 所有的一切,玛洛探长说。我都有权过问。你们有吗? 克里斯点点头,探长指指录音机。有,他轻声说。 这是两厢情愿? 没错,克里斯大声说,下颚紧蹦。 你确定? 克里斯把手掌贴在桌面上。我人在现场,他说。 你在发生关系之前、还是之后把枪拿给她看? 我不记得,大概之后吧。 但她晓得你带来了枪? 那是她的点子,克里斯说。 探长点点头。你为什么把艾蜜丽带到游乐场、让她在那里自杀?有什么特别原因吗? 克里斯皱眉说:艾蜜丽要去那里。 那是艾蜜丽的选择? 没错,克里斯回答。我们反覆讨论了好多次,最后才同意。 为什么是游乐场? 艾蜜丽始终都很喜欢那里,克里斯说。我想我也是。 嗯,安玛丽说。你们坐在游乐场里、喝酒、观赏日落、发生关系 克里斯犹豫了一会,伸手关掉录音机。太阳已经下山了,那时是八点,他轻声说。我跟妳說过了。他直视探长的双眼。妳不相信我跟妳說的吗? 安玛丽猛然抽出录音带,双眼依然盯着克里斯。我应该相信吗?她问。 星期二下午,尽管每个人都反对,梅兰妮依然回去上班。那是讲故事时间,所以图书馆里挤满了忙着帮小孩穿上各式各样冬衣的年轻妈妈,但当梅兰妮走进来时,她们都悄悄退到一旁,让出一条路让她走向图书馆后方的职员办公室。她挂上外套时不禁猜想,难道艾蜜丽的死讯真的传得这么快?还是自己散发出某种气味、或是某种奇怪的电流,激起了其他妈妈们的母性直觉:这就是那个没办法保护她小孩安全的妈妈? 梅兰妮,有人惊呼一声,她转头看到同事萝丝站在她身后。大家都以为妳不会来上班。 我上班上了十七年,梅兰妮小声说。我在这里感觉最自在。 嗯、没错。萝丝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甜心,妳还好吗? 梅兰妮稍微退后。我来上班了,她说。不是吗? 她走到前方、在组长的座位上坐下,感到有点惶恐:万一这些也忽然间变得陌生呢?但是,一切都跟往常一样:椅子好端端地贴着她的臀部,一小块突出的金属顶着她的右边大腿,感觉有点烦人。她双手摊平在桌面上等候。 只要有一位读者过来问问题,她就会好起来,也会再度觉得自己有用。 她对两个看来像是学生的年轻人淡淡一笑,对方点点头,继续朝期刊室前进。她脱下高跟鞋,穿着丝袜的双脚摩擦旋转椅的冰冷椅脚,然后再穿上鞋子。她键入查寻关键字,纯粹只是练习:沙林女巫审判、孔雀石、伊丽莎白女王。 对不起。 梅兰妮猛然抬头,看到一位跟她同样岁数的女人站在服务台的另一边。我能为您服务吗? 天啊,但愿如此。女人轻轻出声。我想找雅特兰大(Atalanta)的资料,她犹豫了一会说:那个希腊的长跑女将,而不是乔治亚州的亚特兰大市。 梅兰妮笑笑。我知道。她手指在键盘上飞舞,一股类似吸进尼古丁的快感贯穿全身。雅特兰大在希腊神话区,索书号是 梅兰妮马上晓得索书号是二九二,但她还没开口,女人就松了一口气地说:谢天谢地,我女儿正在写社会学报告,我们在牛津图书馆找不到资料,城市图鉴有三本,但雅特兰大 我女儿,梅兰妮看看出现在电脑萤幕上、不远之处就找得到的一列书名,她想开口告诉女人,但却听到自己说:请查查非文学类,这怎么可能是她自己的声音?索书号是六四一.五。 那里陈列着各类食谱。 女人千谢万谢,然后走向错误的分类区。 梅兰妮顿时感到一阵舒畅,积压在心头的郁闷逐渐奔散,慢慢改变了她的心性。她双臂环抱自己,试图保住这股刻薄与漠然。一个男人过来请她推荐一本最近出版的小说,他说他喜欢汤姆.克兰西、克莱夫,卡斯勒、和麦克.克莱顿,但想试试其他侦探作家的作品。当然,梅兰妮告诉他,你不妨读读罗伯. J.华勒的新作。 (译注:汤姆.克兰西等人的作品都是惊悚侦探小说,罗伯.J.华勒(Robert James Waller)则是《麦迪逊之桥》的作者。) 她把大学生送往童书区,指示历史学者到心理励志区,租借录影带的民众则被指引到旅游书籍区。一位年轻人问她洗手间怎么去,她把他指引到存放过期书刊的书柜。她从头到尾面带微笑,心中暗想宣泄挫折和愤怒、远比传递资讯更令人满足。 葛瑞.摩尔豪斯推荐的辩护律师乔丹.麦卡菲坐在哈特家的餐桌前,右边是一脸阴沉的克里斯,葛丝站在后面。他从健身房直接过来,身上还穿着短裤和皱皱的运动衫,两颊发红,汗珠从鬓角滴下。 詹姆斯认为第一印象非常重要,没错,现在是晚上八点不过嘛,这家伙没穿西装,头发潮湿,而且满头大汗。乔丹.麦卡菲说不定只是觉得很热,但詹姆斯觉得他似乎神情紧张,詹姆斯很难想像此人解救得了谁,更别提把儿子的命运交付给他, 嗯,乔丹.麦卡菲说。克里斯已经告诉我他跟玛洛探长说了什么。他出于自愿,而且她也对他宣读了米兰达警告,所以他说的都可能是不利于他的证据。但是,事情如果发展到那个地步,我会尽力争取撤销他们在医院的谈话,他抬头看看詹姆斯。我确定你有些问题。我们何不从你开始? 你赢过多少案子?詹姆斯想问,我怎么晓得你救得了我儿子?但他反而咽下怀疑,摩尔豪斯说麦卡菲是法界之星,不但曾担任哈佛大学法学评论的主编,而且密西西比州以东每家事务所都想网罗他,但他却决定加入新罕布夏州检察官办公室。十年之后,他跳槽担任辩护律师,大家都知道他很迷人、聪慧、反应敏捷,脾气也同样暴躁。詹姆斯猜想麦卡菲不知道有没有小孩。 这个案子进入审判程序的机率多大? 麦卡菲抓抓下巴。克里斯还没有正式被视为嫌犯,但他已经被讯问了两次。这种性质的刑案自然会被视为谋杀案,克里斯的说辞虽然站得住脚,但检察官若觉得有足够的证据,他们还是会提出告诉。他直视詹姆斯的双眼说:我认为机率相当大。 葛丝喘了口气。然后会怎样?他十七岁了、 妈 他将被当作成人、在新罕布夏州受审。 这是什么意思?詹姆斯问。 如果他被收押,法院将在二十小时之内传讯他,我们会提出申诉,如果有必要的话,提交保释金。然后法院会设定开庭日期。 你是说他会被关在牢里一夜? 很有可能,麦卡菲说。 但这太不公平!葛丝大喊。就因为检察官说这是谋杀,我们就得遵照着他的游戏规则吗?这不是谋杀,而是自杀,克里斯不会因为自杀去坐牢。 哈特太太,曾经有好多案例,麦卡菲说。检方主动投入,到后来才发现案件不成立。只有克里斯和艾蜜丽说得出真正发生了什么事,这个案子的关键在于,艾蜜丽没办法提出她的说辞,检察官却没理由相信妳儿子,他们现在看到的是一个少女死了、和一发射出的子弹。他们不知道这两个孩子的过去、两人的关系以及精神状况等等,老实说,这个案子必须由感情层面下手才有胜算。我现在就可以跟妳說,检察官会提出解剖报告,而且从各方面仔细解读。我也可以跟妳說检方会强调克里斯的指纹在枪上,至于检方觉得还握有哪些证据嗯,我必须跟克里斯好好谈谈。 葛丝拉了一张椅子过来。 单独谈谈,麦卡菲强调,然后勉强笑笑说:付钱的或许是你们,但他是我的客户。 恭喜,哈特医生,星期三早晨、医院的接待小姐说。 詹姆斯盯着她看了好一会。他究竟有什么好恭喜的?今天早上离家时,克里斯依然坐在詹姆斯昨晚把他留在那里的沙发上,目光呆滞地盯着同一个西班牙文电视频道。葛丝在厨房里做早餐,但詹姆斯大可告诉她克里斯不会吃。在他的生命中,目前真的没什么好庆祝的。 他走向办公室,有个同事拍拍他的背。我始终晓得这事会发生在我们其中一人身上,他笑笑说,然后走开。 詹姆斯走进办公室,趁任何人说出某些更奇怪的话之前把门关上。他桌上摆了一叠从上星期五就没空拆封的信件,信件上有本摊开的《新英格兰医学期刊》,期刊上连着好几页列出每个专科的最佳医生,在眼科外科之下,有人用红笔把詹姆斯的名字圈了出来。 天啊,他说,他心中一喜,快乐之情逐渐盈满心头。他打电话回家,想跟葛丝分享好消息,但没人接电话。他瞄了一眼他的哈佛文凭,心想这个奖状加框之后不晓得看起来如何。 詹姆斯心情大振,他把外套挂好,走过长廊探视他第一个病人。职员们就算知道克里斯上个周末住院,也没有人提起此事,说不定《新英格兰医学期刊》的荣誉取代了那个比较不光彩的谣言。他走到检验室,抽出档案,翻阅伊达娜.尼丽太太的病历。 尼丽太太,他推门而入。妳好吗? 差不多,不然我干么来看医生?老太太说。 我们看看能够怎样改进,他说。妳记得我上星期提到黄斑点退化吗? 医生先生,她说,我来这里是因为眼睛有问题,而不是老人痴呆。 当然,詹姆斯好声好气地回答。好、我们现在就做血管造影片。他请尼丽太太到一部大照相机前坐下,然后拿出皮下萤光染色剂,注射到尼丽太太的手臂里。妳的手臂说不定会感到灼热,我们要看看染色剂,它会从血管流到心脏、经过全身、最后流到眼睛里。染色剂会停留在正常血管里,同时显示出不正常的部分,也就是造成黄斑点退化的地方。我们先找出确切位置,然后加以治疗。 詹姆斯知道染色剂从手臂流经心脏到眼睛需要十二秒。眼睛后方的灯光显示出萤光染色剂,尼丽太太视网膜健康的血管像河流支流一样扩散蔓延,不健康的血管则如同点点炫目的小火光,逐渐融入白色的染色中。 十分钟之后、所有染色剂消失之后,詹姆斯关掉照相机。好,尼丽太太,他边说边蹲到她旁边。这下我们知道怎样进行雷射治疗、 那对我有何帮助? 我们希望能够稳定住受损的视网膜。老年性黄斑点退化症是个严重的问题,虽然妳的视力或许不会跟以前一样好,但我们有机会保存部分视力。 我不会变瞎? 不会,他保证。妳不会变瞎。妳說不定会失去一部分看书、或是开车的中央视觉,但妳还是可以走动、洗澡、作菜。 他等了一会,然后尼丽太太对他微微一笑。哈特医生,我听到他们在候诊室提到你,他们说你是最好的医生之一。她拍拍他的手。你会照顾我的。 詹姆斯直视她那瞳孔放大、扭曲的眼睛,他点点头,先前的喜悦忽然消失殆尽。病人的称许并非荣幸,而是个错误,因为詹姆斯晓得尼丽太太有天晚上坐下来时,她将发现大门跟几分钟前的形状不一样,报纸的字体不太清楚,世界也跟她记忆中的不同。 《英格兰医学期刊》的评审们若发现、他那个有自杀倾向的儿子将因谋杀受审,他们一定会把奖撤回,你当然没办法表扬一个无法预见这种事情的眼科专家吧。 妳答应的,克里斯愤愤地说。妳說我一出院就去,而我已经出院一天了。 葛丝叹气。我知道我说过,我只是不晓得这是不是个好主意。 克里斯从厨房椅子上跳起来。妳上次已经阻止我去看她。他说。妈,难不成妳冰箱里有镇定剂吗?因为只有这样妳才能再度阻止我。他站得好近,字字句句几乎吐在她脸颊上。我比妳有力气,他轻声说。如果我要的话,妳也阻止不了我,就算我得自己走过去,我也愿意。 葛丝闭上眼睛说:唉,好吧。 好吧? 我带你去。 他们一路沉默开车到墓园。其实从学校走得到墓园,葛丝记得克里斯曾告诉她,有些孩子下课时间会到这里做功课、看书。克里斯下车,葛丝起先移开视线,假装看着塞在乘客座椅上的口香糖包装纸,但后来她还是忍不住,她看着克里斯跪到长方形的墓地旁,空气中弥漫着花香,她看着他用手指轻抚冰冷的玫瑰花瓣、以及弯曲的兰花花颈。 他忽然很快站起来走回车旁,速度快得超乎她的想像,他走到车窗旁,敲敲窗户请她摇下车窗。怎么没有墓碑?他问。 葛丝看着新翻的泥土说:时间来不及,而且我想犹太人的习俗不太一样。大概要等六个月左右。 克里斯点头,把手插到外套口袋里。哪边是头?他问。 葛丝呆呆地看着他。什么意思? 头部,他解释。艾蜜丽的头在哪一边? 葛丝大感震慑,惊慌地环顾墓园,墓地的排列不太工整,有点乱七八糟,但大部分的墓碑都面朝某个方向。我想朝着远远的那一边吧,她说。我不太确定。 克里斯又走过去跪在墓地旁,葛丝心想,唉,他当然想跟她说说话。但出乎她意料之外地,克里斯两腿张开站到墓地上,然后整个人躺下来,手臂紧贴着被他压扁的盆花,他从头到脚足足六呎,脸庞贴上泥土地。过了一会,他站起来,一脸漠然走回车旁。葛丝发动引擎,继续沿着墓园行驶,她强迫自己不要看儿子,整个人却不禁颤抖:儿子唇际沾了泥土,好像一抹令人永志难忘的唇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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