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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过去一九七九年秋天

死亡约定 茱迪.皮考特 6666 2023-02-05
从梅兰妮掂掂手掌中那块香蕉蛋糕的模样,麦克不确定她打算尝尝看,还是想扔掉。她关上新漆依然闪闪发亮的大门,把蛋糕拿到两个权充餐桌的纸箱旁,她带点崇敬地用手指碰碰法式花结缎带,撕开一封手绘骏马图样的卡片。马儿嘶撕叫,她念道,欢迎你们来到。 你人还没到,大家就晓得你是个兽医,她边说边把卡片递给麦克。 麦克浏览短短的祝词,笑笑撕开玻璃纸。不错,他说。尝尝看。 梅兰妮脸色发白,最近这一阵子,只要是中午以前,一想到食物、甚至是香蕉蛋糕,她就觉得恶心。这实在很奇怪,因为所有她读过关于怀孕的书都说,怀孕四个月不该再害喜。我得打电话谢谢他们,她边说边拿起卡片。喔、天啊,她抬头看看麦克。葛斯跟詹姆斯,而且他们还送我们糕点,你想他们会不会是你知道的?

同性恋! 我会说追求另类生活型态。 但妳没说,麦克露齿一笑,然后抬起箱子走上楼梯。 好吧,梅兰妮小声说。不管他们他们的性倾向是什么,我相信他们人一定很好。但打电话时,她却再度怀疑自己到底搬到一个怎样的小镇。 她原本就不想搬到班布里奇:虽然波士顿离她的家乡俄亥俄州有段距离,但她在波士顿住得很开心,更何况班布里奇好像在荒郊野外,她向来又不擅于交朋友,难道麦克不能在比较靠南部的地区找些大型动物来照顾吗? 电话响到第三声时,一个女人接起电话。中央车站,对方说,梅兰妮马上挂电话。她仔细再拨一次号码,接电话的却还是同一个女人,对方明快地说:哈特家,声音中带着笑意。 嗯,梅兰妮说。我是隔壁的邻居梅兰妮.戈德,我想谢谢哈特家送我们蛋糕。

太好了,你们收到了。你们安顿好了吗? 梅兰妮猜想对方是谁,她不晓得这附近的风俗习惯是什么,大家会把大小事情告诉管家或是褓母吗?她一时之间默不作声。请问葛斯或詹姆斯在家吗?梅兰妮小声问。我嗯我想打声招呼。 我是葛丝,电话另一端的女人说。 但妳不是男人,梅兰妮脱口而出。 葛丝.哈特大笑。妳是說妳以为哇!不、对不起让妳失望了,但我上次瞧瞧自己的时候,我依然是个女人。我叫葛丝,也就是奥葛丝塔,但除了我祖母坚持叫我奥葛丝塔之外,就没有人这样称呼我。嗨,你们需要帮忙吗?詹姆斯出去了,我已经清扫了客厅每个角落,没有其他事情可做。梅兰妮还来不及推辞,葛丝就帮她做了决定。把门开着,她说。我过几分钟就到。

麦克搬着一箱瓷器走回厨房时,梅兰妮依然握着话筒。妳跟葛斯.哈特讲到话了吗?他嘟哝一声。他人怎样? 她刚开口就有人推开大门,大门随即在一阵急风中猛然关上,门口出现一个肚子好大、一头乱发、脸上带着有如圣徒般甜美笑容的准妈妈。 她啊,梅兰妮回答。是个龙卷风。 梅兰妮的新职是班布里奇公立图书馆馆员。 面试那一天,她就爱上这座小小的砖瓦楼房。她好喜欢参考服务柜台后面的彩绘玻璃、目录柜上等着读者取用的成叠黄色便条纸、以及陈旧的石阶,年岁将石阶磨出弧度,好像每阶都露出笑脸。这座图书馆很漂亮,而且需要她,馆内图书乱七八糟堆在书架上,书本之间挤得没有喘息、供人浏览的空间,有些小说的书脊裂了一半,文件及备忘录散置在档案柜各处。对梅兰妮而言,图书馆员其实跟上帝不相上下:谁会留心、甚至晓得这么多不同问题的答案呢?知识就是力量,但一位优秀的图书馆员不会私藏这份礼物,她得教导其他人怎么找、到哪里找、以及怎么应用。

麦克对她提出挑战,所以她才爱上他。麦克到参考服务柜台问她两个问题,当时他还是塔夫特大学兽医学院的学生,这两个问题是:哪里找得到关于患了糖尿病、肝脏受损的猫咪的资料?她是否愿意跟他共进晚餐呢?第一个问题她闭着眼睛也能回答,第二个问题则让她哑口无言。他那头整齐、带点少年白的短发,让她以为他是富家子弟,他那双能够诱使刚出生小鸟从滴管中喝水的温柔大手,让她对自己的身体有了全新的了解。 结婚之后的头几年,麦克开了一家医治小型动物的诊所,梅兰妮继续在大学图书馆工作。她在图书馆中充实自己,心中盘算即使哪天麦克醒来、忽然觉得她害羞腼腆的模样不再吸引人,她的聪慧依然抓得住他的心。但麦克攻读兽医是为了照顾牛羊和培育种马,做了几年阉割小狗、帮小狗打预防针等工作之后,他跟梅兰妮说他需要一些改变,问题是在大城市里很难找到大型农场动物。

以梅兰妮的资历,在班布里奇公共图书馆找到差事并不难,但她已经习惯与专注认真的年轻男女学生、和埋头苦读的教授相处,也习惯闭馆之前把人赶出图书馆。班布里奇图书馆的重点活动却是娃娃读书时间,这还是因为馆方招待妈妈们喝咖啡。有时梅兰妮在参考服务柜台旁坐了一整天,却只看到邮差。 她好希望碰到一个跟她一样认真的读者,出乎意料地,这人竟是葛丝.哈特。 葛丝每星期二、五出现在图书馆,从不缺席。她摇摇摆摆走过狭长的拱窗,一股脑地归还上次借的书,梅兰妮总是小心翻开书、对照借书卡、把书摆回小车上等着重新上架。 葛丝.哈特阅读杜思妥也夫斯基、米兰.昆德拉和诗人波普的作品,她还读乔治.艾略特、英国小说家萨克莱、以及世界历史,有时甚至几天内全部阅毕。梅兰妮大为惊讶,也有点害怕,身为图书馆员,她已习于扮演专家的角色,但她得花时间才能熟知一切,但葛丝却像海绵一样吸收知识,做来全不费工夫,就像她做其他事情一样。

我得告诉妳,有个星期二、她跟葛丝说。我想镇上只有妳喜欢古典文学。 是啊,葛丝严肃地说。我确实喜欢。 妳喜欢《亚瑟王之死》吗? 葛丝摇摇头。我没找到我要找的东西。 妳想找什么?梅兰妮猜想,忏情?娱乐?还是好好哭一场? 仿佛听见梅兰妮的疑问似地,葛丝不好意思地抬头说:我想找个名字。 梅兰妮顿时松了口气。葛丝好像翻阅通俗小说一样大量阅读情节繁复的古典名著,难怪她将之视为威胁,结果她却发现葛丝只不过想帮宝宝取个古典而响亮的名字,所以才把书从头翻到尾嗯,她应该感到失望,但她却没有这种感觉。 妳要帮妳的宝宝取什么名字?葛丝问。 梅兰妮吓了一跳,她还看不太出来怀孕,没有人知道她怀了小宝宝,她也迷信到尽量保持秘密的地步。我不知道,她小声说。

这么说来,葛丝高声宣布。我们处境相同啰。 初中时太像书呆子、社交不太频繁的梅兰妮,现在忽然有了一个好像死党一样的好朋友。但外向活泼的葛丝非但没有使内敛的梅兰妮相形失色,两人反而成了完美的互补,她们就像橄榄油和果醋,你不会想把其中之一单独加进沙拉里,调配在一起却显得非常自然,好像注定是天作之合。 她常一早就接到葛丝的电话。外面天气怎样?虽然从两家窗户看出去、天气状况都差不多,葛丝依然问道。我该穿什么? 她和葛丝经常一起坐在哈特家客厅的皮沙发上,两人一边翻阅葛丝的结婚相簿、一边嘲笑葛丝亲戚们有如钢盔般的发型。她和麦克吵架之后就打电话给葛丝,听听葛丝对她百分之百的支持。 葛丝跟梅兰妮熟到不敲门就直接进门,梅兰妮透过馆际合作借了一些帮宝宝命名的书,看完之后就把书摆在葛丝的信箱里,梅兰妮借穿葛丝的孕妇装,葛丝买了梅兰妮最喜欢的低咖啡因咖啡,好让梅兰妮随时可以享用。她们渐渐不经思索就知道对方想说什么。

嗯,麦克接下詹姆斯调配的琴汤尼酒。你是外科医生啰。 詹姆斯在麦克对面的扶手椅上坐下,他可以听到葛丝和梅兰妮在厨房中谈笑,声音有如云雀般高亢悦耳。没错,詹姆斯说。我正在班布里奇纪念医院的眼科外科受训。他啜饮一口自己的酒。葛丝说你接管了霍华斯的诊所。 麦克点点头。他是我在塔夫特大学的老师,他解释。他写信说打算退休,我想这里说不定需要一位兽医。他笑笑。我在波士顿方圆二十哩之内找不到半只母牛,但我今天就看到六只。 两人不自然地笑笑,然后各自低头凝视手中的酒杯。 麦克瞄了一眼厨房里的女人们。她们非常投缘,他说。葛丝经常到我们家,有时我还以为她搬过来了。 詹姆斯笑笑。葛丝需要一个像梅兰妮的朋友,一讲到妊娠纹、膝盖肿胀之类的事情,我觉得妳太太比我更了解这些抱怨。

麦克没说什么,詹姆斯说不定对于太太怀孕又爱又怕,但麦克想知道所有细节。他从梅兰妮的图书馆里借了怀孕的书籍,书中展示胚胎逐渐变成小宝宝的雏型,他也主动报名参加自然生产课程。梅兰妮对于自己吹气球似的身体感到害羞,他却觉得她美极了,她像石榴一样成熟丰美,每次她轻快地走过他身旁,他都得压下爱抚她的冲动。但梅兰妮关了灯才脱衣,把被子紧拉到下巴,抗拒他的拥抱。有时麦克看着葛丝在他家走来走去,葛丝的预产期比梅兰妮早五个月,行动也较笨拙,但她有一股发自内心的自信和精力,他看了不禁心想,梅兰妮应该像这样。 他朝厨房看看,没看到葛丝,只瞥见她的大肚子。其实,麦克慢慢说。我满喜欢怀孕这回事。 詹姆斯哼了一声。请相信我,他说。我在产房轮过班,生产满可怕的。

我知道,麦克说。 但是帮小牛接生肯定不一样,詹姆斯坚持。母牛不会喊说先生让她痛成这样、恨不得要杀了他等等,母牛的胎盘也不会像银色子弹一样飞到产房另一头。 唉呀,葛丝突然出现。你们真是三句不离本行。她把手放在詹姆斯肩上。我这个医生老公很怕生产,她开詹姆斯玩笑,转头跟麦克说。你愿意帮我接生吗? 没问题,麦克笑笑。但我在谷仓里接生比较自在。 葛丝从梅兰妮手中接过一盘起司,放在咖啡桌上。我随意,她说。 麦克看着葛丝在她先生椅子的扶手上坐下,詹姆斯完全没有碰她的意思。麦克倾身取用食物。这是肉馅酱吗? 葛丝点头。我自己做的,她说。詹姆斯猎鸭。 真的?麦克边说、边拿块小饼干享用肉馅酱。 他还猎鹿、猎熊,还有一次猎到可爱的小白兔,葛丝继续说。 你们想必看得出来,詹姆斯无动于衷地说。葛丝不太赞同打猎这项运动。他抬头看看麦克。你是兽医,我想你也不喜欢打猎。但是打猎是种艺术,你比全世界其他人都早到那里,四下安静的不得了,你还得揣测猎物怎么想。 我了解,说是这么说,但麦克却不明白。 詹姆斯真是个大白痴,一个飘雪的下午梅兰妮来电,葛丝在电话里抱怨。他说我如果老在伍德哈洛街上走来走去,迟早会在电线杆旁边生下宝宝。 我以为妳预产期还没到。 试着跟他说吧。 妳不妨采用不同策略,梅兰妮说。跟他說妳生产之前愈常运动,生产之后愈容易恢复以前的身材。 谁说我想恢复以前的身材?葛丝问。我不能选择其他人的身材吗?比方说法拉.佛西、或是超级名模克莉斯汀?她叹气。妳不知道妳有多么幸运。 因为我只怀孕五个月? 因为妳嫁的是麦克。 梅兰妮一时没有回答。詹姆斯.哈特一派英格兰绅士的英挺,自然而然流露出迷人的风采,讲话带着一丝波士顿腔调,相当令她激赏。她和詹姆斯有些相似之处,但詹姆斯表现得却比她迷人:她内向保守,詹姆斯镇定自若:她害羞,詹姆斯内敛:她拘泥小节,他慎重仔细。 他也判断正确。三天之后,葛丝在伍德哈洛街走了半哩之后,羊水破了,如果不是电话公司的公务车停下来问她好不好,她说不定真的在路边生下克里斯。 在梅兰妮的梦中,麦克在马房里背对着她,他的银发在晨光中闪闪发光,双手在一匹快要生产的母马肚子上搓揉。她站在稻草堆之类的某样东西上,羊水从腿间滴落,好像尿裤子似地,她大声向他求助,但嘴里却发不出声音。 就这样,她晓得她会独自生下宝宝。 我每小时都会打电话回家,麦克跟她保证。但梅兰妮深知麦克对工作的投入,他一忙着照顾害了疝气的马、或是罹患乳腺炎的母羊就忘了时间,身为乡间的兽医,他造访的地方大多连公共电话亭都没有。 她已经过了四月底的预产期,有天晚上,她听到麦克接起床边的电话,他轻声说了几句话,她听不太清楚,然后他就摸黑出门了。 她又梦见那个马房,醒来发现床垫全湿了。 她痛得整个人弓起来,麦克一定把电话号码留在某处,梅兰妮在卧室和浴室走了一圈,不时停下来挥汗压住阵痛,但却找不到电话号码,于是她打电话给葛丝。 是时候了,她一说葛丝就明白。 詹姆斯在医院开刀,所以葛丝带着克里斯开车过来。我们会找到麦克,她跟梅兰妮保证。她叫梅兰妮把手放在变速杆上,感觉到阵痛就紧捏杆子。她一路开到急诊室外,把车停好。待在车里,她说,然后一把抱起克里斯冲过旋转门。妳得帮帮忙,她跟护士大喊。有个女人快生了。 护士对着她和克里斯眨眨眼。就我看来,妳好像已经不需要人帮忙啰,她说。 不是我,葛丝说。是我的朋友,她在车里。 几分钟之内,梅兰妮就被送进产房、换上干净的袍子。她痛苦呻吟,助产护士转向葛丝说:妳晓不晓得孩子的爸爸在哪里? 他快来了,明知这么说不对,葛丝照样说。他叫我暂时代理。 护士看看梅兰妮抓住葛丝的手,然后看看婴儿车中沉睡的克里斯。我会把他带到婴儿房,她说。小宝宝不能在产房里。 我以为产房就是用来接生小宝宝的,葛丝喃喃抱怨,梅兰妮忍不住一笑。 妳没跟我说生产会痛,梅兰妮说。 我当然跟妳說了。 妳没告诉我,她补了一句。会这么痛。 梅兰妮的医生也帮葛丝接生。让我猜猜,医生边对葛丝说、边伸到袍子里检查梅兰妮的子宫颈。妳第一次生产太好玩了,所以离不开医院。她扶梅兰妮坐起来。好、梅兰妮,医生说。请妳用力推。 葛丝稳住她的双肩,跟着她一起放声喊叫。在好友的协助下,梅兰妮生下一个女婴。天啊,她说,双眼濡湿。妳瞧瞧。 我知道,葛丝喉头一紧。我了解。说完就出去找她自己的宝宝, 护士刚把冰袋安置在梅兰妮的双腿间、拿条毯子盖在她腰上,葛丝就抱着克里斯进来。妳看我碰到谁,她边说边拉住门,好让麦克进来。 我跟你说吧,梅兰妮轻声斥责,但同时抱着宝宝转向麦克,好让他看看小女儿, 麦克碰碰女儿柔细的金黄色眉毛,他的指甲比她的鼻子还大。她太美了,她 他摇摇头,抬头一望。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欠我一个人情,葛丝说。 没错,麦克说,心中暗自发出微笑。除了我的老大以外,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妳。 门又被推开,詹姆斯戴着手套站在门口,手中高举一瓶香槟。嗨,他拍拍麦克的手说。我听说你今天早上好忙。他打开香槟瓶盖,泡泡溅到了梅兰妮的毯子上,他轻声跟她道歉,然后把香槟倒到四个塑胶杯里。为爸爸妈妈干杯,他举起杯子说。敬她叫什么? 麦克看看他太太。艾蜜丽,她说。 敬艾蜜丽。 麦克举起杯子。虽然有点迟,但也敬克里斯。 梅兰妮瞥见宝宝透明的眼睑和弯弯的小嘴,不情愿地把她放进床边的婴儿车。艾蜜丽几乎不到车里的三分之一、 妳介意吗?葛丝轻声问,先指指婴儿车,然后指指她怀中小声打呼的克里斯。 请便,梅兰妮看着葛丝把儿子放在艾蜜丽旁边。 你们瞧瞧,麦克说。我女儿才出生一小时,却已经跟人上床啰。 他们都看看婴儿车,小女婴反射性地动了动,五指像牵牛花般伸开,然后又缩成一个小拳头,紧握住一样东西。虽然完全不自知,但当艾蜜丽.戈德再度坠入梦乡时,她紧紧握住了克里斯多弗.哈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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