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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现在一九九七年十一月

死亡约定 茱迪.皮考特 11249 2023-02-05
再也没什么好说的。 他的身躯覆盖上她,她的双臂怀抱着他,脑海中浮现他过去所有身影:五岁时,依然一头金发的他:十一岁时,愈长愈高的他:十三岁时,有着一双男人般双手的他。月亮轻移,斜挂在夜空,她吸进他肌肤的气味。我爱你,她说。 他吻她,轻柔得让她怀疑这是不是她自己的想像。她稍微抽身,凝视他的双眼。 然后,枪声一响。 虽然从来没有预定座位,但星期五晚间,欣园餐厅后面角落的桌子始终保留给哈特和戈德两家。打从大伙有记忆以来,这两家就是常客,多年以前,他们带着小孩们一起来,狭窄的角落挤满了高脚椅和装尿片、奶瓶的大包包,座位挤到服务生几乎无法把热腾腾的菜肴端到桌上,现在只剩下四个大人,他们六点左右相继抵达,大伙紧紧相邻坐下,好像这样就能造成某种磁场吸力,

詹姆斯.哈特最早到。他整个下午都在开刀,想不到却比预期的早下班。他拿起面前的筷子,取出纸套里的筷子,好像操弄开刀仪器一样摆在指间挥舞。 嗨,梅兰妮.戈德忽然出现在他面前。我想我来早了。 不,詹姆斯回答。其他人都迟到了。 真的吗?她脱下外套,把它卷成一团放在旁边。我还希望我早到呢,我不记得我早到过。 嗯、妳知道吗?詹姆斯想了想说。我想妳說得没错。 他们的交集是奥葛丝塔.哈特,但葛丝还没到,所以两人有点尴尬地坐着,詹姆斯和梅兰妮晓得对方许多隐私,但他们不是直接跟对方交心,而是葛丝在床上跟詹姆斯不经意提及,或是葛丝跟梅兰妮喝咖啡的时候聊起,詹姆斯和梅兰妮想了都有点不自在。詹姆斯轻咳一声,手指绸熟地翻弄筷子。妳觉得如何?他笑笑问梅兰妮。我应该试试当个鼓手吗?

梅兰妮不禁脸红,她一感到难为情就会脸红。她长年坐在参考服务台后面,桌面几乎像是呼拉裙一样绕在腰际,实际的问题对她不成问题,轻描淡写的玩笑话则不然。如果詹姆斯问她:衣索比亚首都亚的斯亚贝巴目前有多少人口?或是妳能不能跟我说相片定影剂的化学成分?她绝对不会脸红,因为这些问题的答案绝不会冒犯到詹姆斯。但鼓手的问题就棘手了:他究竟要她怎么回答呢? 你不会喜欢的,她故作轻松地说。你得把头发留长,还得戴个乳环之类的东西。 我得知道你们为什么讨论乳环吗?麦克.戈德边说边走到桌旁,他弯下来摸摸太太的肩膀,结婚了多年之后,这个举动可算是拥抱了。 别抱太大希望,梅兰妮说。想穿乳环的是詹姆斯,不是我。 麦克笑笑。这样一来,你的医师执照恐怕会被吊销啰。

怎么会?詹姆斯皱皱眉头。记得去年夏天我们在阿拉斯加游轮碰到的那个诺贝尔奖得主吗?他的眉毛上就有个勾环, 这正是我的意思,麦克说。你不需要一纸证书,也可以用骂人的脏话写诗,但医生可不一样。他抖开餐巾摊放在膝上。葛丝在哪儿? 詹姆斯看了一下手表,他非常守时,葛丝却连表都不戴,简直令他抓狂。我想她送凯特到一个朋友家过夜。 你们点菜了吗?麦克问。 葛丝负责点菜,詹姆斯稍带歉意地说。葛丝通常最早到,而且因为有她在场,席间一切才进行顺利,其他场合也是如此。 奥葛丝塔.哈特匆匆踏进餐厅,好像听到她先生的召唤似地。天啊,我迟到了,她边说、边用一只手解开外套钮扣。你们绝对想像不到我今天怎么过的。其他三人倾身向前,等着听她讲述一些糟糕的事,但葛丝反而挥手叫服务生过来。老样子,她说,随即灿烂一笑。

老样子!梅兰妮、麦克和詹姆斯看看对方,就这么简单吗? 葛丝是个专业等候者(Professional Waiter),这可不是在餐厅送上菜肴的侍者,而是牺牲自己时间、好让别人不必浪费时间的等待者。葛丝的公司叫做别人家的时间(OtherPeople's Time),忙碌的新英格兰民众若不想在汽车监理处排队、或是花一整天等修理第四台的技工上门,就会寻求她的服务。她伸手顺顺卷曲的红发。今天一早啊,她说,嘴里还咬着一条橡皮筋。我在监理处待了一早上,就算一切顺利,监理处也不是个好地方。她努力想扎个马尾辫,发丝却像电流一样四散纷飞。她抬起头来继续说:等了半天,总算快排到我了,我站在那个小窗口前面,但是柜台职员忽然心脏病发作!我发誓这是真的,他倒在地上死了。

真糟糕,梅兰妮屏息说。 唉,更别提他们关闭这个窗口,我得从头再排一次。 妳可以多算钱,麦克说。 这种状况可不行,葛丝说。我两点钟还得赶去艾克斯特。 艾克斯特中学? 没错,我跟一位法克斯席尔先生有约,结果他竟然是个荷包满满的三年级学生,他要雇人替他罚坐。 詹姆斯大笑。真是天才。 校长当然不同意,我解释说我跟他一样不晓得这个小孩子的计画,但他还是长篇大论地教训说大人应该懂得负责等等,浪费我不少时间。然后我赶去足球场接凯特,车子的轮胎却没气了,等我换上备胎、开到足球场,她已经找到人送她去苏珊家。 葛丝,梅兰妮说。那个职员怎么了? 妳自己换轮胎?詹姆斯说,好像没听到梅兰妮说话似地。真让我敬佩。

我也很佩服我自己。但说不定轮子装反了,我想今天晚上还是开你的车比较保险。 妳还得工作? 葛丝点点头,服务生上菜时她笑笑说:我得去买摇滚乐团重金属的票。 那个职员到底怎么了?梅兰妮逼问。 大伙瞪着她。拜托喔,梅兰妮,葛丝说。妳不必喊得这么大声。梅兰妮听了脸红,葛丝马上放缓口气。其实我不晓得他怎么了,她招认。救护车把他带走了。她捞了一把面条到盘子里。对了,今天我在州政府大楼看到艾蜜的画。 妳在州政府大楼做什么?詹姆斯问。 她耸耸肩。去看艾蜜的画,她说。画看起来嗯,似乎好专业,画框亮晶晶,下面还挂了一条长长的蓝色缎带。以前我把她和克里斯画的蜡笔画收起来,你们还笑我。 麦克微笑。妳說这些画有一天会变成退休基金,所以我们才笑妳。

你们等着瞧,葛丝说。她十七岁会拿到全州艺术比赛冠军,二十一岁会在艺廊开展不到三十岁,她的作品就会陈列在现代艺术博物馆。她伸手捉住詹姆斯的手臂,把他腕上的手表表面转向她。我再过五分钟就得走。 詹姆斯把手缩回来放在大腿上。晚上七点开始卖票? 早上七点!葛丝说。睡袋已经在车子里。她打了个呵欠。我想我得改行做些比较没有压力的工作比方说机场塔台管制、或是以色列的总理。她夹了一些木须鸡肉、卷了几卷分送给大家。葛林柏莱特太太的白内障还好吧?她心不在焉地问。 开刀解决了,詹姆斯说。她的视力将恢复正常。 梅兰妮叹口气。我也要开白内障。我没办法想像一觉醒来、看得清清楚楚的感觉。 妳不需要开白内障,麦克说。

为什么不需要?我可以不必戴隐形眼镜,更何况我认识一位很好的眼科医生。 詹姆斯不能帮妳开刀,葛丝微笑着说。帮自家人开刀不是违反了某些伦理规章吗? 伦理规章不适用于几乎是一家人。 嗯,几乎是一家人,葛丝说。我喜欢这个名词。应该制定一些法条你们知道的,就像是普通法所承认的婚姻:如果你跟对方形影不离相处了一段时期,你们就等于是亲人。她咽下最后一口木须鸡肉,站了起来。唉,她说。这顿饭真是丰盛。 妳还不能走,梅兰妮边说、边转身跟服务生要幸运签饼。服务生过来时,她塞了几个签饼到葛丝的口袋里。卖票的地方可不提供外卖。 麦克拿起一个簸饼捏碎。不可轻忽爱情的赠礼,他大声念道。 感觉年轻,人就年轻,詹姆斯看看自己的签饼后念道。就我的年纪而言,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每个人都转头看着梅兰妮,但她低头念念小纸片上的字句,然后收进口袋里。她相信如果大声念出来,好运就不会成真。 葛丝拿起盘中剩下的几个签饼之一,把它扳开。你们看看,她说。我拿到,个空心的签饼。 没有签条?麦克说。妳的晚餐应该免费。 检查看看地板,葛丝,妳肯定把签条掉在地上。谁听过幸运签饼里面没有签条?梅兰妮说。 但地上没有签条,盘子里、或是葛丝外套上也没有。她有点难过地摇摇头,举起茶杯说:为我的好运干杯。说完就一口把茶喝光,匆匆离开。 新罕布夏州的班布里奇是个中上阶级群聚的小镇,居民大多是达特茅斯学院(Dartmouth college)的教授,或是当地医院的医生。小镇离大学够近,地段相当不错,但离大学依然有段距离,称得上是乡间。狭窄的小路穿梭在屹立至今的老牧场之间,条条小路汇集到班布里奇,班布里奇于七○年代后期展现雏型,镇上其中一条小路叫做伍德哈洛街,戈德和哈特两家就住在这条街上。

两家的土地加起来是个方形,也就是两块三角形的土地,中间有个共同的斜边。哈特家的车道处最窄,然后由此处扩展,戈德家刚好颠倒,两家之间隔仅约一英亩。两栋房子中间有片小树林,但不至于完全挡住视野,隔着树林依然看得到对方家。 詹姆斯的灰色富豪轿车转进伍德哈洛街,麦克和梅兰妮分别开车跟进,上坡约半哩之后,詹姆斯在标示着三十四号的大理石石柱之处左转,麦克转进下一个车道,关掉卡车的引擎,下车站到驾驶座旁流泄出的一方光影之中,葛瑞迪和布鲁很快扑地到他胸前,他等着梅兰妮从她自己的车子下车,这两只爱尔兰雪达犬在他身边团团转、 看起来艾蜜还没到家,他说。 梅兰妮下车,随手关上车门。现在八点,她说。她说不定才刚出去。 他跟着梅兰妮从侧门走进厨房,她把薄薄的一叠书摆到桌上。今天晚上谁轮值?她问。 麦克伸伸懒腰。我不知道,但不是我。我想是威斯顿兽医院的李察。他走到门口叫两只小狗,小狗瞪了他一眼,但显然不愿意停止追逐风中的落叶。 真是滑稽,梅兰妮说。一个兽医居然叫不动自己的狗。 梅兰妮走到门口吹口哨,麦克退到一旁,小狗冲过他身旁,带进一股清冽的夜晚气息。它们是艾蜜丽的狗,他说。这可有所差别。 清晨三点电话铃响大作,詹姆斯.哈特马上醒来。他试着想像葛林柏莱特太太可能出了什么事,说不定需要急诊。他滚到床的另一边接电话,喂? 请问是哈特先生吗? 我是哈特医生,詹姆斯更正。 哈特医生,我是班布里奇警局的史丹利警官,你儿子受伤,已经被送到班布里奇纪念医院。 詹姆斯喉头一紧,想说的话全都纠结在一起。他他出了车祸吗? 对方暂不作声。不,先生,警官说。 詹姆斯的心纠成一团,谢谢,他边说边挂了电话,虽然他实在不晓得为什么要跟一个传达坏消息的人道谢。一挂好听筒,他马上想到上千个问题。克里斯哪里受伤?伤势重不重?艾蜜丽在他身边吗?发生了什么事?詹姆斯换上已经丢到洗衣篮的那套衣服,几分钟之内就冲下楼。他知道他十七分钟就能到达医院,他沿着伍德哈洛街加速行驶,拿起车上的电话,打给葛丝。 他们说什么?梅兰妮已经问了十次。他们究竟说了什么? 麦克拉上牛仔裤拉链,穿上网球运动鞋。他想到自己没穿袜子,唉,太迟了,去他的袜子, 麦克。 他抬头看看。他们说艾蜜丽受伤、被送到医院。他的手在发抖,但他讶异自己还能做些该做的事,比方说把梅兰妮推向门口、找到车钥匙、想出怎样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开到班布里奇纪念医院等等。 他曾假想如果半夜接到电话、电话另一端传来令人难以置信的消息时,他会怎么办?他以为他会急得发狂,但此时他却小心倒车,稳稳握住方向盘,只有脸颊稍微抽动,透露出心中的慌张。 詹姆斯在那里工作,梅兰妮轻声说,喃喃有如祷词。他会知道我们该找谁谈、或是该怎么办。 甜心,麦克边说、边在黑暗中握住她的手。我们什么都不晓得。但当开车经过哈特家时,他看到屋里一片沉静,窗户黑漆漆,感觉平静安详,似乎一切如常,心中不禁升起一股强烈的忌妒。为什么是我们?他想,却没注意到伍德哈洛街尾有另一部车,煞车灯一闪一闪,已经朝着镇上驶去。 葛丝躺在人行道上,一边是三个满头绿发青少年,另一边是一对情侣,情侣耳鬓厮磨,几乎在大庭广众之下做爱做的事。如果克里斯敢把头发弄成这副德行,她想,我们会会怎样?她从来不必担心这个问题,因为在葛丝的记忆中,克里斯一直剪个稍微长一点的小平头。至于右边那对罗密欧与茱丽叶,她想都不想也知道克里斯不会这么做。克里斯和艾蜜丽从一懂事就开始约会,也正合乎大家的预期。 再过四个半小时,客户的孩子们就会拿到重金属乐团演唱会的好位子,她也可以回家睡觉,等她起床时,詹姆斯已经打猎回家(她想现在八成是某个狩猎季节),凯特正准备参加足球比赛,克里斯说不定才懒洋洋起床。然后葛丝会像其他没有特定计画、或是没有亲人来访的星期六一样,走过去梅兰妮家、或是请梅兰妮过来,她们会聊聊工作、青少年子女和先生等等。她有几个不错的女性朋友,但只有梅兰妮来访时,她不必担心家里乱七八糟、或是没有上妆,也只有和梅兰妮聊天时,她不必担心说错话、或是说了什么蠢话。 小姐,一位绿发青少年问。妳有烟吗? 对方忽然一问,口气急速直接,葛丝刚开始被这个厚脸皮的问题吓一跳。没有,她想说,我没有烟,你也不该抽烟。然后她看到他拿支香烟在她眼前晃动(最起码她希望那只是支香烟),对不起,我没有,她摇摇头说。 真难想像有这种青少年,特别是她有个像克里斯一样的青少年儿子,相较于眼前这些小孩,克里斯似乎是完全不同的生物。说不定这些头发翘得跟刺渭一样、身穿皮背心的孩子只有下课才是这副德行,他们跟爸妈在一起时,马上变回衣着整齐、中规中矩的青少年。这太荒谬了,她跟自己说,克里斯根本不可能是两面人,再说他是妳的亲生儿子,妳怎么可能不晓得他有哪些重大改变? 她听到臀部附近嗡嗡响,她移动一下身子,心想那对热情如火的情侣八成靠得太近。但嗡嗡声没有停止,她伸手一探,这才想到那是呼叫器。自从创办别人的时间之后,她就在皮包里摆个呼叫器。詹姆斯坚持要她这么做,不然如果他得赶回医院、孩子们需要帮忙时,那该怎么办? 但就像吃了预防性药物似地,随身携带呼叫器之后,紧急事件似乎从不上门。过去五年来,呼叫器只响过两次:一次是凯特问说地毯清洁用品放在哪里,一次是电池快没电的警讯。她从皮包最里面翻出呼叫器,按按来电是谁的按键,结果显示是她车上的电话,谁会在这个时候开她的车子? 詹姆斯开她的车从餐厅回家!她爬出睡袋,穿越马路到最近的一个公共电话亭,电话亭上布满扭曲歪斜的涂鸦,詹姆斯!接起电话,她马上听到车轮驶过路面的声音。 葛丝,詹姆斯说,语调低沉。妳得马上过来。 一秒钟之后,她管也不管睡袋,拔腿往前跑。 他们不肯移开他眼前的灯光。水银灯悬挂在上方,强烈的白光令他退缩。他感觉最少有三个人碰他,他们大声喊叫,把手放在他身上,剪破他的衣服。他无法移动手臂或是双脚,每次想动就感到椎心刺痛,好像有人在他头上套了头箍。 血压下降,一个女人说。只有七十。 瞳孔扩张,但没有反应,克里斯多弗、克里斯多弗,你有听到我说话吗? 他心跳过快,给我两条大口径的静脉注射、十四或是十六号口径。拜托给他一般生理食盐水,先由一公升开始。我还得抽血测试一下白血球指数、血小板指数、凝血因子浓度、血清、尿酸、以及毒物余检,把他的血型通知血库。 他感到手臂上一阵刺痛,有人猛然撕下胶带。状况如何?一个没听过的声音问道,女人再度开口:很糟糕。克里斯感觉有人在额头上刺了一下,他痛得挣扎,护士轻柔、温暖的双手制住他。没事、没事,克里斯,护士安抚他。他们怎么知道他叫什么? 他有些明显的颅脑外伤,打电话给放射科,请他们准备做脊椎电脑断层检查。 大伙忙成一团,大喊大叫。克里斯透过右边布帘的缝隙看到他爸爸,这里是医院、他爸爸工作的医院,但他爸爸没有穿着白袍,而是穿着平常的衣服,衬衫的钮扣甚至扣错了。他爸爸跟艾蜜丽的爸妈站在旁边,正试图穿过几个不让人走近的护士。 克里斯忽然猛力扯下手臂上的静脉注射针管,他瞪麦克.戈德,开始放声尖叫,但却发不出声响,只有一波接着一波的恐惧。 我不管他妈的程序,詹姆斯.哈特说,布帘内传来手术刀的碰撞声、和阵阵急促的脚步声,声音让护士们分神,詹姆斯趁机溜进血迹斑斑的布帘内,他儿子正想挣脱套在脖子上的固定颈圈,四处都是血,克里斯的脸庞、衬衫和脖子上鲜血淋漓。我是哈特医生,他对匆忙跑过来的急诊室医生说。我只想看看帮不帮得上忙,他加了一句。他伸手紧握克里斯的手。怎么回事? 救护车把他和一个女孩子送到这里,医生轻声说。根据我们的判断,他的头皮撕裂,我们正要把他送到放射科,检查看看有没有颈椎骨骼裂痕,如果一切正常,我们会帮他安排做电脑断层扫描。 詹姆斯感觉克里斯捏得好紧,他的结婚戒指都掐到肉里。当然正常,他想,他力气这么大,肯定没事。艾蜜丽,克里斯沙哑地轻轻喊叫。他们把艾蜜丽送到哪里? 詹姆斯!有人怯怯地叫他。他转头一看,看到梅兰妮和麦克在布帘附近徘徊,他们肯定被这么多血吓了一跳。天晓得他们怎么突破急诊室伤检分类处护士们的包围?克里斯还好吗? 还好,詹姆斯说,其实这话只是自我安慰,而不是说给其他人听。他会没事的。 一位驻院医生挂了电话。放射科的人在等,她说。急诊室医生朝着詹姆斯点点头。你可以跟他一起去。他说。让他镇定下来。 詹姆斯走到轮床旁,但没放开儿子的手。急诊室人员推着轮床快速经过戈德夫妇,詹姆斯跟着小跑步,艾蜜丽还好吧?他记得自己问道,但还没听到回答就走远了。 先前忙着处理克里斯伤势的医生转身。两位是戈德先生、戈德太太吗?他问、 他们马上同时向前。 两位请跟我到外面,好吗? 医生带着他们走到咖啡贩卖机后面的小房间,房间里有几张蓝色沙发和难看的小塑胶桌,梅兰妮马上放松,她是解读语言和非语言符码的专家,既然医生没有拉着他们快步冲向检验室,可见危机已过,说不定艾蜜丽已被送到普通病房,或是和克里斯一样被送到放射科,说不定有人正护送她来见他们。 请,医生说。请坐。 梅兰妮一心想站着,但膝盖却不自主地发软,麦克保持立姿,动也不动。 我非常抱歉,医生说,一听到这短短几个字,梅兰妮脑中顿时一片空白,只想着它们所象征的意义。她整个人垮了下来,身体弯成两截,头深深埋到颤抖的手臂中,几乎听不到医生说些什么。 你们的女儿一送进医院就宣告死亡,她头部挨了一枪,当场丧命,没有受苦。他停顿了一下。我需要两位其中之一跟我去认尸。 麦克试着眨眨眼,以前他想都不想就能眨眼睛,此时站立、呼吸、甚至发呆等举动都必须凭借意志力来完成。我不明白,他说,声音远高过平日的语调。她跟克里斯.哈特在一起。 没错,医生说。他们同时被送进医院。 我不明白,麦克又说一次,其实他真正的意思是:如果他还活着,她怎么可能死了? 谁下手的?梅兰妮勉强挤出一句话,她的牙齿紧咬着这个问题,好像它是一根她想保存下来的骨头。谁开枪射她? 医生摇摇头。戈德太太,我不知道。我相信在案发现场的警察很快就会过来跟你们谈谈。 警察? 我们可以走了吗? 麦克瞪着医生,心想这个男人以为他们该去哪里?然后他才想起来:艾蜜丽的尸体。 他跟着医生走回急诊室,护士们的眼光真的不一样吗?或者只是他的想像?他走过一个个小隔间,里面的人呻吟、受伤,但还活着,最后他停在一个布帘之前,里面没有声响、没有一团慌乱、没有任何动静,医生等着麦克点头,然后拉开布帘。 艾蜜丽仰躺在一张桌子上,麦克向前一步,把手放在她的头发上,她的额头光滑,尚有暖意。医生错了,肯定是如此;她没死,她不可能死,她他的手动一动,她的头缓缓滑向他,他看到她右耳上方的枪孔,枪孔跟银币一样大,周围参差不齐,沾满了干枯的血迹,但没有再流出鲜血。 戈德先生?医生说。 麦克点点头,转身往外跑。他跑过一个躺在担架上的男人,男人紧捏着胸口,年纪比艾蜜丽大四倍:他跑过一个端杯咖啡的驻院医生;他跑过葛丝,葛丝上气不接下气,双手伸向他:他加速奔跑,然后转个弯,跪下来干呕。 葛丝一路跑到班布里奇纪念医院,心口紧抓着希望,每跑一步,心口就更加沉重。詹姆斯不在急诊室的大厅,刚才在伤检分类处又跟麦克擦肩而过,她原本希望克里斯只是受了一些手臂骨折、或是轻度脑震荡等轻伤,这下却感到希望落空。妳再查查看,她喝令伤检分类处的护士。克里斯多弗.哈特,他是詹姆斯.哈特医生的儿子。 护士点点头。他刚才在这里,她说。我只是不晓得他们把他送往何处。她一脸同情地抬头看看。让我问问看有没有人知道多一点消息。 好吧,葛丝尽量把口气放缓,护士一转身,她马上颓然叹气。 她慢慢扫瞄急诊室的入口,从一排排空轮椅一直看到架在天花板上的电视。在入口角落,葛丝瞥见一方红色的布料,她走过去,慢慢看出那是一件她和梅兰妮在平价服饰店、以原价二折买到的外套。 梅兰妮,葛丝轻声打招呼,梅兰妮抬起头,脸上的表情跟麦克一样悲伤。艾蜜丽也受伤了吗? 梅兰妮瞪了她好久。不,她慢慢说。艾蜜丽没有受伤。 噢、感谢老天爷 艾蜜,梅兰妮插嘴。死了。 怎么这么久?葛丝已经问了三次,克里斯被安排到一个私人病房,葛丝在病房的小窗户前不停踱步。如果他真的没事,为什么他们不把他送回病房? 詹姆斯坐在唯一的一张椅子上,头埋在双手间,他已经看了电脑断层扫描片,他好担心会看出颅内挫伤、硬脑膜上出血等迹象,看片子从来没有看得这么害怕。但克里斯的脑部没有受损,只是一些外伤,他们把他送回急诊室,医生将进行缝合手术,他得接受彻夜观察,隔天再做另一些测试。 他有没有跟你说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詹姆斯摇摇头。他伤痕累累,葛丝,而且很痛,我不想逼他。他站起来靠在门框上。他问说他们把艾蜜丽送到哪里。 葛丝慢慢转身。你没有告诉他?她说。 没有,詹姆斯沉重地咽了一口口水。当时我什至想都没想,妳知道的,事发之时他们居然在一起。 葛丝走过来抱住詹姆斯。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他依然全身僵硬,他不习惯在公众场合拥抱,虽然儿子与死神擦身而过,他还是改变不了习惯。我不知道该怎么想,她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把脸颊靠在他背上。我刚刚看到梅兰妮,我一直在想我也可能失去孩子。 詹姆斯推开她,走到立式暖炉前面,暖炉噗噗发出热气。他们怎么想要开车经过治安不好的坏区? 什么坏区?葛丝一听马上紧接着问。救护车从哪里把他们送进医院? 詹姆斯转身面向她。我不知道,他说。我只是假设、 她忽然兴起一股使命感。我回去急诊室问问看,她说。他们一定有某种纪录。她果断地大步走向门口,但她正想开门,有人就从外面把门推开,一位男看护推着克里斯进来,他的头上裹着一层厚厚的白纱布。 她呆站在门口,没办法想像眼前这个憔悴的男孩,就是今天早上站起来高她一个头的健康男孩。护士跟她说话,她却一点都不想听,过了一会护士和看护就离开病房。 葛丝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声跟克里斯手臂上的点滴声相互回应,镇定剂令他双眼昏沉,恐惧也令他难以集中精神。葛丝在病床边坐下,把他抱在怀里。嘘,她轻声说,他贴着她的毛衣开始哭,刚开始只掉眼泪,后来放声大哭。没事、没事。 过了几分钟,克里斯慢慢镇定下来,闭上双眼。尽管他高大的身躯从她手臂中滑下来,葛丝依然试着抱住他,她瞄了;眼詹姆斯,他坐在病床旁边的椅子上,好像一名严肃僵立的侍卫:他想哭却不哭出来,他从七岁之后就没哭过。 葛丝也不喜欢在他面前哭,这倒不是因为他叫她不要哭,而是因为他看起来不像她一样伤心,她若哭了,感觉似乎很愚蠢。她紧咬下唇,拉开病房的房门,想找个地方发泄情绪。她站到走廊上,手掌贴着冰凉的空心砖墙,试着想想昨天的光景:她去超级市场买菜,清扫楼下的浴室,克里斯把牛奶放在厨房流理台上放了一天,牛奶发酸,她还骂了他一顿。这些还只是昨天的事,昨天,一切都显得合情合理。 对不起。 葛丝转头看到一个高挑、黑发的女人。我是班布里奇警局的刑事小队长安玛丽.玛洛,妳是哈特太太吧? 她点头、跟女警握握手。是妳发现他们的吗? 不、不是我,但他们叫我过去现场,我得请教妳几个问题。 哦,葛丝惊讶地说。我还以为妳能回答我的问题。 玛洛探长笑笑,葛丝马上发现她整个人变得好漂亮。妳帮我忙,我就帮妳忙,探长说。 我不晓得帮得上什么忙,葛丝说。妳想知道什么? 探长拿出笔记簿和一枝笔。妳儿子跟妳說他晚上要出去吗? 是的。 他有跟妳說他要去哪里吗? 没有,葛丝说。但他十七岁了,而且向来非常有责任感。她瞄了一眼病床的门。最起码直到今晚之前,她加了一句。 哈特太太,妳认识艾蜜丽.戈德吗? 葛丝马上感到眼中充满泪水,她不好意思地用手背抹眼泪。认识,她说。艾蜜就像我自己的女儿。 她跟妳儿子是什么关系? 她是他的女朋友。葛丝这下更感到困惑,艾蜜丽牵扯上哪些违法、或是危险的事情吗?是不是因为这样,所以克里斯才开车经过治安不好的坏区? 玛洛探长眉头一皱,葛丝看了才知道自己居然大声说出心中的困惑。治安不好的坏区?探长问。 嗯,葛丝不禁脸红。我们都知道这事跟枪有关。 探长猛然阖上笔记簿,朝着病房前进。我想跟克里斯谈谈,她说。 现在还不行,葛丝坚持,同时挡住探长的路。他睡了,他需要休息,况且他还不晓得艾蜜丽的状况,我们不能告诉他,最起码目前不行,他爱她。 玛洛探长瞪着葛丝。或许吧,她说。但他也可能射杀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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