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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章

完全真相 茱迪.皮考特 18336 2023-02-05
艾莉十月 在费雪家住了三个月之后,有时我很难想像不久之前,我以为crimper只能用来烫卷头发,受到shocked的对象是人,而不是一捆麦草。 (注:crimper除了卷发器的意思之外,也可能是剪钳;shock除了受到惊吓的意思之外,也可能表示把麦草做成禾束堆。)很不巧地,准备出庭的前置工作刚好碰上收割,我原本希望凯蒂的家人帮忙架构精神失常的抗辩,这下很快就泡汤了。在亚隆.费雪心目中,家中的首要工作是及时收割烟草以及填满筒仓。 不管是否情愿,我已是这家人的一分子。 我跟着凯蒂走在绿油油的烟草田中,三英亩的田地如此苍翠繁茂,看来几乎像是稻田。这个,她指示我哪些叶子可被摘取。 它们看起来都一样,我抱怨。全都是绿色的。不是应该等到叶子开始变黄才摘吗?

烟草不一样。妳看看这片叶子的大小,她摘下一片叶子,轻轻放进篮子里。 站在田里只让我想到肺癌,我喃喃自语。 但凯蒂不为所扰。这是赚钱的作物,她直截了当地说。农场光靠畜牧很难赚钱。 我弯下腰,准备摘取我第一片烟草叶。不行!凯蒂大喊。那片太小。她举高另一片比较大的叶子。 说不定我应该直接跳到下一个阶段:把烟草塞进烟斗,或是把国家卫生局长的警语贴在香烟盒上。 凯蒂做出不以为然的表情。下一个阶段是把烟草挂起来,如果妳搞不懂怎样摘烟草,我才不会让妳靠近一根五呎长的尖木棒。 我笑笑,再度对着烟草弯下腰。虽然不愿承认,但我比过去任何时候都健康。身为律师的我,向来劳心,而非劳力;但与费雪一家同住,无异是考验我的脑力和体力。阿米绪人相信劳动是生活的基本原则,他们认为外来者无法达成每日劳动的要求,因此,他们很少雇用外来者帮忙农事。虽然亚隆从来没有多说什么,但我知道他以为我会像个城市娇娇女一样崩溃啜泣,或是收割尚未完成,就从田里溜出去喝杯柠檬汁反正我就会做出一些事情,表明自己不是他们的一分子。为了证明他想错了,我反而更加坚持做好分内的工作。因此,八月初整整一个星期,我站在切割机面前,机器吐出一堆堆小麦,我动手将麦堆竖直,忙到背部酸痛,全身覆满麦壳。费雪一家在田里工作多久,我就工作多久,一分钟都不落人后。如果我能在亚隆所熟悉的丰饶田地里赢得他的尊重,说不定也能让他在我的领域里尊重我。

艾莉,妳要不要跟我来? 凯蒂双手搭在臀部上站着,脚边搁着满满一篮烟草叶片。刚才胡思乱想之际,我八成也忙着摘烟草,因为我的篮子也几乎全满了。天晓得我篮里的叶片是否大到可被摘取我把一些比较大片的叶子放在上面,这样凯蒂才不会注意到不对劲。然后我跟着她走到一座狭长的棚屋,我住在农场的这几个月,棚屋一直空着。 棚屋木板墙之间空隙颇大,空气得以微微吹入。我跟凯蒂一起坐在一捆干草上,看着她拿起一根跟她一样高的木棒。妳把叶梗插在木棒上,她指示。就像装饰圣诞树的一串串蔓越橘。 啊,这个我会。我把我自己那根木棒靠在干草堆上保持平衡,动手把叶片串成一串,叶片之间相隔几吋,以便风干。我知道当我们完工时,小小的烟草田将变成一片光秃,所有叶片都会被挂在木棒上,悬吊在棚屋的椽木之间。当冬天来临,我早已离去之时,费雪家会取下风干的烟草卖到南方。

凯蒂还会在这里帮忙吗? 忙完之后,说不定我们可以谈一谈案子。 为什么?凯蒂专心把叶梗插在木棒上。妳不是已经决定要说什么了吗? 我故意不理会她的评论。凯蒂已经跟两位司法精神科医生访谈过,这几个月来,虽然我晓得她满心不悦,我依然决定采用精神失常的抗辩。她认定自己没有杀死那个婴孩,因此,即使想不起来谋杀,也不表示她精神失常。每次我请她帮忙问她问题、请她描述那个可怕的夜晚发生了什么事她总是置之不理。她言词闪烁,难以预测,却也让我更加庆幸自己决定采用精神失常的抗辩。在这种抗辩策略下,凯蒂绝对不必坐上证人席。 凯蒂,我耐着性子说。我的出庭经验比妳多,妳一定得相信我。 她把一片叶子插在木棒尾端。但妳不相信我。

我怎能相信她?自从这场闹剧开始以来,她已经数次改变说词,我要嘛就说服陪审团这是因为她陷入解离状态,要嘛他们只会认为她在说谎。我故意把木棒穿过叶片而非叶梗。不,凯蒂边说,边伸手拿取叶片。妳做错了。妳看。 我松了口气,安心让她摆出专家的姿态。如果运气好,就算凯蒂不肯合作,说不定柏拉奇医生的证词,就足以让凯蒂无罪开释。我们在沉默中一起工作,阳光透过棚屋的木板墙斜斜射入,点点尘埃在微光中缓缓飘扬。当我们的篮子几乎空了时,我抬头看看。妳想再多摘一些吗? 妳想要的话,我就一起去。凯蒂回答,她跟所有阿米绪一样,总是顺着别人的意思。 棚屋的门猛然被推开,阳光中出现一个穿着西装,身材高大的男子。我以为是库柏,但当库柏过来看凯蒂时,他通常穿着便服。他偶尔从办公室直接开车过来而不管怎么说,在我认识的男人当中,只有他说什么都不愿意穿吊带西装裤。我站起来,面带微笑迎向他。

妳这个女人,史蒂芬咧嘴笑笑说。还真是难找。 一时之间,我无法动弹。过了一会,我放下木棒,勉强挤出声音。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笑笑。嗯,开车过来的途中,我可没想到妳会这样欢迎我,但我看得出来,妳正在跟妳的当事人会商。史蒂芬对凯蒂伸出手。嗨,他说。我是史蒂芬.查塔姆。他环顾一下四周,把双手插进口袋中。这是某种职能治疗吗? 我几乎无法面对史蒂芬置身在此的事实。这是赚钱的作物,我终于说。 凯蒂一直瞄着我,颇为明智地保持沉默。我无法不拿史蒂芬跟库柏做比较:史蒂芬没有库柏的绿眼,史蒂芬看起来过于圆滑,他的笑容似乎经过演练,而不是慢慢自然呈现。 你知道我其实挺忙的,我说,试图保留一些转圜的空间。

我只看到妳忙着准备十包装的万宝路淡烟,这就是妳为什么得谢谢我。我猜阿米绪人的法律图书馆资源有限,所以我主动找出一些案例让妳参考。他从公事包里掏出一叠厚厚的纸张。宾州曾有三起杀婴罪获判无罪。不管妳相信与否,这三件案例当中,其中一件采用精神失常的抗辩。 你怎么知道我提出精神失常的抗辩? 史蒂芬耸耸肩。这个案子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艾莉,消息会传开的。 我正要开口回应,凯蒂忽然从我们中间挤过去,头也不回地跑出棚屋。 莎拉请史蒂芬留下来吃晚饭,但他不想接受。让我带妳出去吃饭,他建议。如果妳要的话,我们可以去镇上那些阿米绪家常餐馆。 拜托喔,若能离开这户人家,我会跑去再吃一顿同样的菜肴吗?那些不是阿米绪人,我说,纯粹是为了斗嘴。真正的阿米绪人不会把他们的宗教信仰写在招牌上。

嗯,这么说来,我们可以去麦当劳吧。 我望向厨房,莎拉和凯蒂正在里面努力准备晚餐如果史蒂芬没来的话,我也得帮忙。莎拉回头偷瞄我们一眼,却刚好被我逮住,很快不好意思地转过头去。 我双臂交握在胸前说:你为什么不能在这里吃饭? 我只是以为妳 嗯,你想错了,史蒂芬,其实我情愿跟费雪一家一起吃晚饭。我说不出为什么,但是我想让凯蒂和莎拉知道我情愿跟她们、而不是史蒂芬在一起,这点对我相当重要。我也想让她们晓得,我不会一逮到机会就跑开。 不知怎么地,过去几个月来,这家人已经成了我的朋友。 史蒂芬举起双手表示求和。艾莉,妳要怎样都行。跟凯托老妈和老爸(注:Ma and Pa Kettle,凯托老妈和老爸是美国小说家贝蒂.麦克唐纳(Betty MacDonald)笔下的一对养鸡场的农村夫妇,一九四七年派拉蒙制片公司将此搬上大银幕,深受观众喜爱,由此衍生出以凯托老妈和老爸为主角的一系列电影。)吃晚饭也无所谓。

喔,天啊,史蒂芬。他们的穿着打扮跟我们不同,也比你常祷告,但这并不表示他们听不出你是白痴。 史蒂芬很快就懂得节制。我无意冒犯任何人。我只是以为妳在这里待了嗯,四个月之后,说不定想听听一些知识分子的玩笑话。他牵起我的手,把我拉离门边,让莎拉和凯蒂看不到我们。我想妳,他说。老实说,我只想独占妳。 我看着他凑过来吻我,整个人僵住了我感到措手不及,阻止不了即将发生的事情。史蒂芬的嘴暖暖地贴上我的嘴,双手在我背部游走,但我思绪一片混乱。我们在一起八年了,但在史蒂芬的怀里,为什么不像在库柏怀里一样自在? 我僵硬地笑笑,双手贴在史蒂芬的胸前。现在不行,我轻声说。我帮忙准备晚餐时,你何不在农场上四处走走?

一小时后,当一家人群聚在餐桌旁时,我对史蒂芬的怀疑烟消云散。默祷时,他严肃地低下头;他对莎拉大展魅力,逗得她把餐盘递给他时,脸颊总是红得像颗李子;他大谈青草贮料,仿佛这个话题比法律更有趣。我应该知道一切都会稳妥:费雪一家慷慨和气,史蒂芬则是个完美的演员。等到莎拉端上主菜时烤猪肉、鸡肉派和俄式炖肉我总算放松到吃下第一口食物。 凯蒂兴高采烈地讲到有次大风雪来袭时,牛群从谷仓跑了出来,说着说着,忽然有人敲门。艾朗过去开门,但他还没走到门口,访客就自己走进来了。嗨,库柏边说边甩掉外套。我来得及吃甜点吗? 他跟我一样已被费雪一家所接纳。在过了第一个月之后,他跟凯蒂访谈或是过来找我时,莎拉若好意地留他吃晚饭,就连亚隆也会默许。他看到我,眼光顿时一亮,散发出暖意在众人面前,我们只允许彼此做出这种接触。然后他看到史蒂芬坐在我旁边。

史蒂芬已经站起来,他一只手搭在我肩上,一只手伸过去。史蒂芬.查塔姆,他古灵精怪地笑笑。我们见过吗? 约翰.库柏,是的,我想我们见过。库柏说,他说得非常从容自在,让我真想马上献上感激的一吻。在歌剧院。 音乐厅,我喃喃说道。 他们两人都看着我。 库柏答应收凯蒂为患者,我解释, 库柏,史蒂芬慢慢重复一次。我看得出他暗自猜测我俩的关系:非正式的称谓,塞在我大学纪念册里的几张照片,当年在彼此怀中依然感到安全稳当时,我们躺在黑暗中谈到的几位旧情人。没错,你是凯蒂以前在宾大的同学。 库柏犹豫地看看我,好像不相信自己控制得住脸上流露出的表情。是啊,那是好久以前喽。 谢天谢地,阿米绪人认为亲密关系是两人之间的私事,其他人无权过问。凯蒂一丝不苟地切着盘中的肉,莎拉找个事情进去厨房忙碌,其他男士开始讨论打算什么时候填满筒仓。我深深吸口气坐下。好吧,我说,声调高昂愉悦。谁饿了? 户外的微风吹过树梢,好像拨弄木笛似地与树木嬉戏。史蒂芬和我漫步在穹空之下,距离近到不必碰到对方也感觉得到彼此的体温。整个案子的关键在于司法精神科医生,我告诉他。如果陪审团不相信她的分析,凯蒂就完了。 那么我们就希望陪审团相信她吧,史蒂芬轻言附和,但我知道他认为我们没什么希望。 说不定不会进行到那个阶段。说不定我能争取到无效审判。 史蒂芬翻高外套的衣领。妳有何打算? 我可以抗议凯蒂没有机会面对同一族群的陪审团。 他露出狡猾的一笑。妳是说十二位陪审团员当中,没有一个是阿米绪人? 没错。 我以为参与审判有违阿米绪人的宗教信仰? 不妨这么说吧。诚如先前所言:她没有机会面对同一族群的陪审团。 史蒂芬迸出笑声。天啊,艾莉,妳不可能赢得这样的动议,但这绝对是个上诉的好理由。这位乡下法官不晓得她碰到什么对手。他不露痕迹地站到我面前,我一不注意就踏入他的怀抱。妳真行,他在我耳边喃喃说道。 说不定是我稍稍闪过他的拥抱,或是我在他的怀里没有马上放松基于某些因素,史蒂芬抽身退后。他伸手贴上我的脸颊,大拇指轻抚我的下巴。嗯,他轻声说。就是这样喽? 一时之间,我迟疑了一下,试图编出一套借口安抚失落的他,就像多年前跟库柏分手时说出的谎言。我始终相信有些谎言利多于弊,而且可将事情合理化:我配不上你;我现阶段太忙,没时间专心谈感情;我只是需要一些时间独处。 然后我想到凯蒂跪在教友们面前,说出他们想听的告白。 我握住他的手。没错,就是这样。 他把我俩交缠的双手往下拉,我们的双手像钟摆一样在两人之间摇摆。一向看来充满自信的史蒂芬,似乎忽然变得落寞而脆弱,好像从树上坠落的枫树果实。 他举起我的手,让我的五指有如玫瑰花般开展。他爱妳吗? 他爱我,我说,然后吞口口水,悄悄把手伸进口袋。 妳愛他吗? 我没有马上回答。我转过头,好让自己看得见厨房窗户透出的一方光影,以及莎拉和库柏对着水槽弯下腰的身影。库柏先前自愿帮莎拉善后,好让史蒂芬和我可以单独散散步。我心想他是否正想着我:是否猜想我在说些什么。 我再回头看史蒂芬,他浅浅一笑,举起一只指头贴住我的双唇。我问了,妳也回答了,他说,然后轻吻一下我的脸颊,转身走向他的车子。 我独自游荡了一会儿,沿着小溪走向池塘,在池边的小长凳上坐下。当初离开费城时,我已打算跟史蒂芬分手,但我依然觉得被人偷偷打了一拳。我抱着双膝,看着月亮在池面洒下有如草书般的光影,听着大地的声响在黑夜中渐趋沉静。 当他到来时,他只是伸出他的手。我一语不发地站起来,投入库柏的怀里,紧紧抱住, 莎拉靠向她的铲子,对着天空抬起头来。我们每次装填筒仓的时候都是这种天气,她想了想。我就是因为这样才知道会变天。 我抹去眉毛上的汗水,那天我八成已经抹了上百次。如果我们集中精神,说不定再过五分钟就会变天。 凯蒂大笑。去年我们装填筒仓时,气温高达二十七度,秋老虎的天气呢。 莎拉伸手遮住阳光,眯起眼睛望向田里。喔,他们来了! 那幅景象令人屏息。亚隆和赛谬尔赶着一队骡子,骡子拖着一个瓦斯发电的玉米收割机,收割机超过六呎高,前端有着割除玉米的大镰刀,以及捆扎玉米的机械。李维赶着另一队拖着推车的骡子跟在旁边,库柏站在旁边,把收割机吐出的一捆捆玉米丢到推车上。 看到我时,库柏露齿一笑,对我招招手。他穿着牛仔裤,休闲衫,戴着一顶亚隆的宽边帽遮阳。他看起来好得意,你会以为他亲自割下每一茎玉米。 看看妳喔,凯蒂顶顶我说。妳真是ferhoodled(乱七八糟)。 我根本不晓得那是什么意思,但听起来肯定像是我现在的感觉。我也对着库柏笑笑,等着他从推车上跳下来。李维一脸少男的狂傲,昂首阔步地走向筒仓下方的传输带,接上瓦斯发电器,这样一来,传输带、切割装备和那座把玉米吹进筒仓的大电扇,就能藉由瓦斯引擎发电。 莎拉爬到推车上,丢下第一捆玉米,我跟着上去,两颊和颈背沾满一片片破碎的玉米梗茎。新割的玉米湿润香甜,带着一丝醇酒的芬芳。仔细想想,整个冬天喂给牲畜吃的草料,其实跟发酵的玉米差不多。说不定这就是为什么牛群看来总是如此驯良它们整个冬天都醉醺醺的。 亚隆照顾马匹,库柏和李维把玉米拖下推车,赛谬尔忽然跳下来。我非常好奇地看着他走向凯蒂。他们的关系愈来愈糟,但两人天天在农场上碰面,凯蒂想必相当不自在,她最近甚至更加不悦,每次赛谬尔走到距离十呎之处,她就尽可能躲开。我原本以为她是因为即将到来的审判而紧张,后来莎拉不经意地提起十一月是婚礼季节;再过不久,教堂将公布哪些情侣打算成婚。 如果情况稍有不同,凯蒂和赛谬尔也将名列其中。 来,赛谬尔说。我来。他一只手搁在她肩上,从她手里接下一大捆玉米。他稳稳地把这捆沉重的玉米送上传输带,凯蒂退后一步观看。 赛谬尔!一听到亚隆大喊,赛谬尔马上抱歉地笑笑,退到一旁让凯蒂重新接手。 她马上动手搬另一捆玉米,干硬的梗茎嘎嘎地送往传输带前方,骡子已被解下缰绳,乱踢乱叫。莎拉跟女儿一起工作,虽然没说半句话,但是脸上露出了笑容。 泰瑞莎.柏拉奇过来讨论证词的那一天,天空乌云密布,看来似乎快要下大雨。我坐在挤奶室里,面前摆着电脑,大风吹打着窗户,透过门缝尖啸。 好,讨论解离状态之后,我大声说出心中的念头。我们继续一只小猫把我的脚当作攀咬棍,打断了我的话。嗨,凯蒂,拜托帮个忙,好吗? 凯蒂躺卧在地,谷仓里其他几只小猫在她的背上和腿上乱爬,她叹了口气,慢慢站起来赶走猫咪,只留下一只安坐在她的肩上,然后把我腿上那只小猫拉下来。 好,我们简单描述犯下杀婴罪女性的特性,讨论一下解离状态,然后简述妳跟柏拉奇医生的访谈。 凯蒂转过身来。我得坐在那里,听妳講那些事情吗? 妳是说坐在法庭里?没错,妳是被告。 那么妳为什么不让我自己讲? 妳的意思是出庭作证?因为检察官会把妳攻击得体无完肤。如果由柏拉奇医生讲述妳的状况,陪审团比较可能同情妳。 凯蒂眨眨眼。我不过是睡着了,有什么好同情的? 首先,如果妳站上证人席,宣称妳睡着了,而且没有杀死婴孩,这跟我们的辩护策略不合。第二,妳的说词比较难让陪审团接受。 但那是实情。 精神科医生已经警告过我,凯蒂依然可能坚持失忆的说词。嗯,柏拉奇医生已经为这种案件作证了数十次。妳若出庭作证,则将是第一次。妳不觉得交由一位专家负责比较保险吗? 凯蒂把猫咪卷成一个小毛球。艾莉,妳处理过多少件案子? 好几百件。 妳总是打赢吗? 我皱皱眉头。不一定,我承认。但大部分是。 妳想打赢这场官司,对不对? 当然,所以我才采用这种抗辩。妳应该配合,因为妳也想打赢。 凯蒂把手举得好高,好让其中一只猫咪跳过去。然后她直直盯着我。但是如果妳赢了,她说。我还是输。 木屑的气味飘扬在空中,高大的水力发电电锯直入云霄,将近六十位阿米绪男子围在庞大谷仓墙板的木头框架旁边大伤脑筋。这些身材、体型和年龄不一的男人,腰间围着木匠的工具挂包,挂包里面塞满了铁钉和一支铁锤。孩童们为了这事早点放学,现正跑来跑去试图帮忙。 我跟其他女人站在山丘上,双臂交叉,观看大伙合力兴盖谷仓。四面墙板平躺在地上,已经平面组装好了。几个男人沿着将是西墙之处站定,彼此之间相隔几呎。这座谷仓的主人马丁.祖克站在不远之处,他以德语下令,其他人抬起木头框架跨步向前,撑起框架,马丁跟在后面,拿起一根长木棍支撑墙面,亚隆同时拿起一根木棍撑住另一边,另外十个男人蜂拥而上打入墙基,铁锤之声此起彼落。一个男人沿着水泥地基前进,边走边在与地基相连的木头墙基上钉钉子,男人铁锤一挥就钉下一根钉子,每根钉子之间距离相等,两个热心的男童跟在他后面,对着钉子再用力敲打两、三下,让钉子更加稳固。 谷仓原始而粗犷,其间夹杂着男人的汗水味,男人们竖起其他几面墙,稳固墙基,像猴子似地爬上木头用绳索固定屋顶,汗味更加浓重。我想起十六岁时,家里曾经雇用一批工人帮忙架设新屋顶,也想到他们多么令我敬畏:他们在黑色沥青纸板上走来走去,双脚稍微弯曲,头上绑着毛巾,上身赤裸,手提音响开得震天响。眼前这些男人似乎比当年那群工人加倍辛苦;但他们不畏酷热,只是卷起白衬衫的袖子。 今天真是盖谷仓的好天气,莎拉在我背后跟另一个女人说,两人边聊边在长长的野餐桌上摆设餐盘。 不冷也不热,女人同意。她是马丁.祖克的太太,莎拉已帮我引介过了,但我记不得她叫什么。她匆匆跑过莎拉身边,把一盘炸鸡摆在桌上,然后双手圈在嘴边大喊:Kommesse(来吃吧)! 大家几乎同时放下铁锤和钉子,解下腰际的挂包。男孩们依然精力充沛,率先跑向厨房旁边一个装满了水的旧水盆,一块冒着泡泡的肥皂浮在水面,男孩们摩肩接踵,挤在一起用肥皂清洗双手,一边洗手一边嬉闹。他们用浅蓝色的毛巾擦擦前臂,然后把位置让给满脸通红,流着汗水的男人们。 马丁.祖克坐下,他的儿子们坐在他左右两侧,男人们在餐桌旁的空位坐定,马丁低下头,一时之间,四下只听见板凳的嘎嘎作响,以及大伙沉稳的呼吸声。然后马丁抬起头来,伸手取用炸鸡。 我以为大家会热烈讨论最起码会讨论还要多久才能完工。但几乎没有人说话。男人们把食物塞到嘴里,饿得不顾礼仪。 留点肚子,别吃太饱,马丁的太太边说,边端上另一盘炸鸡。莎拉烤了南瓜派。 大伙一片静默,因此赛谬尔一开口就引起更多注意。凯蒂,他说,凯蒂一听吓得几乎跳起来。那是妳做的马铃薯沙拉吗? 怎么了?你知道那是她做的,莎拉回答。只有凯蒂会在沙拉里加番茄。 赛谬尔又舀了一匙。太好了,因为我已经喜欢上这种味道。 其他人继续狼吞虎咽,好像没有注意到凯蒂的脸颊涨得通红、赛谬尔缓缓露出微笑,或是这番不寻常的公众表扬。几分钟之后,男人们起身,留下我们清理碗盘时,凯蒂依然瞪视着谷仓的方向。 塑胶容器已被清洗干净,归还给那些带来食物的女人。钉子已被收进褐色纸袋里,铁锤也已安放在马车的座椅下。黄澄澄的谷仓傲然矗立,空中多了一道有如瘀青般的紫黑侧影。 艾莉? 我被声音吓了一跳,转身看看。赛谬尔。 他手里拿着帽子,把帽子像健身转轮似地旋转。我想妳說不定想看看里面。 谷仓里面?刚才兴盖谷仓时,我没看见任何一个女人走向工地。当然。 我跟在他身旁前进,不确定该说什么。上次我们单独谈话时,赛谬尔因为凯蒂的怀孕而啜泣。最后我决定采用阿米绪人的方式来脱困我一语不发,只是陪着他同行。 谷仓从里面看,似乎比从外面看更巨大。头顶上粗重的椽木十字交错,松木的清香将延续世世代代。状似双重斜坡的四边形屋顶宛如人造天空似地拱起,我摸摸支撑畜栏的木柱,一簇簇木屑飘落在我身上。 一天之内盖好一座谷仓,我说。实在了不起。 一个人独自工作的时候,才会感觉这是一桩大工程。 虽然出庭辩护和兴建谷仓是两码子事,但是对于我的工作,我也抱持类似观感。只不过我的当事人只有一位热心的律师相助,怎么比得上五十位随时愿意鼎力相助的亲友? 我得跟妳谈谈,赛谬尔说,显然感到相当不自在。 我对他笑笑。 talk away(注:talk away是喋喋不休之意,这里可解释为说吧。)。 他皱皱眉头,不太了解这句英文的意思,然后摇摇头。凯蒂她还好吧? 还好。你今天吃午餐的时候赞美她,满不错的。 赛谬尔耸耸肩。没什么。他转身,咬咬大拇指的指甲。我最近一直想着法庭。 你是说审判? 没错,审判。我愈想愈觉得这跟其他事情没什么差别。马丁.祖克不必自己处理那堆木板。 如果这是某种迂回的阿米绪人逻辑,我只怕错过了重点。赛谬尔,我不太了解 我要帮忙,他插嘴。我要在法庭上帮忙凯蒂,这样一来,她就不会单独一个人。 赛谬尔一脸严肃,显然已经详加考虑。兴建谷仓并不违反教规,我轻声说。但是你若愿意在谋杀案件中,以品格证人的身分出庭作证,我不晓得主教会作何感想。 我会跟艾菲朗主教谈谈,赛谬尔说。 如果他反对呢? 赛谬尔抿紧嘴唇。英美人法官不会在乎回避禁令。 没错。高等法院的法官不会在乎证人是否受到回避禁令的处罚。但赛谬尔或许在乎。凯蒂也是。 我望向他身后的方正的厚墙以及未来将会挡风遮雨的屋顶。再说吧,我回答。 接下来呢? 凯蒂用牙齿咬断一根线,抬头看我。妳完成了。 我大为惊讶。妳在开玩笑吧。 不。凯蒂双手摊平,搁在一张小小的百衲被上。百衲被是小木屋的图案,夹杂着一丝丝黄、紫、深蓝色彩,还有玫瑰花纹。刚住进费雪家时,我连缝颗钮扣都不会,莎拉和凯蒂认为我值得教导,在她们的协助下,我学会了疏缝、细缝和车缝。每天吃完晚餐之后,大家聚在一起看报纸、下棋、掷骰子,或像艾朗一样小睡片刻,凯蒂和我就坐到我那条小被子前面一起工作。现在总算大功告成。 莎拉缝衣服缝到一半,抬起头来。艾莉完成了? 我神采飞扬地点点头。妳想看看吗? 就连亚隆也放下报纸。当然,他开玩笑。这是自从欧玛.拉普把他家二十亩田地卖给哈里斯堡的建商之后,最值得重视的大事情。他压低嗓门补了一句。而且同样不可思议。但是凯蒂帮我从木框卸下被子、一脸骄傲地举到我胸前时,亚隆不禁咧嘴一笑。 我知道如果凯蒂完成一条被子,她不会像这样献宝,而她的作品肯定更值得赞赏。我也知道她负责的缝线有如婴孩的牙齿一样工整,我这边的缝线则沿着铅笔的记号歪歪斜斜。艾莉,满不错的,莎拉说。 艾朗在躺椅上张开一只眼睛。还不够冬天暖脚呢。 这本来就是一条小被子,我辩驳,然后转向凯蒂。对不对? 没错,就像一条婴儿被子,妳未来的小宝宝们用得上,凯蒂笑笑说。 我摆出不以为然的表情。妳可别眼巴巴地等着。 跟妳一样岁数的阿米绪女人,大部分还能生更多小孩。 跟我一样岁数的阿米绪女人,大都已经结婚二十年了,我说。 凯蒂,莎拉警告凯蒂。别烦艾莉。 我小心翼翼地叠好被子,好像那是一副阵亡将士的国旗,然后把被子抱在胸前。妳瞧!连妳妈妈都同意我说的。 屋内忽然笼罩在一片可怕的沉默之中,我几乎马上明了自己的错误。莎拉.费雪并非表示赞同若能再生几个小孩,四十三岁的她甚至愿意舍弃自己的胳臂,但她却没有办法。 我转向她。对不起,我说错话了。 莎拉呆站了一会儿,然后耸耸肩接过被子。妳要我帮妳烫一烫吗?她问,我还来不及跟她说、我宁愿她坐下来休息,她就匆匆走出去了。 我环顾四周,但凯蒂、亚隆和艾朗已经静静坐回原位,好像我从未说出那番有欠考虑的话似地。 门口传来敲门声,我走过去开门,亚隆和艾朗互看了一眼,他们显然认为有人这么晚来访,肯定没有好事。我的手刚碰到门把,有人就推门而入。雅各.费雪站在门口,他迎上我讶异的目光,嘴角浮出紧张的苦笑。嗨,妈,我回来了,他模仿电视的情境喜剧、口气轻松地说,但只有我们两个懂得这种诙谐。晚餐吃什么? 莎拉听到多年未见的儿子说话,率先跑过来。她一手遮住嘴巴,微笑中隐含泪光。她距离儿子只有一码,但是亚隆举起手臂说声不行,就这么阻止了她。 他朝着儿子走过去,莎拉屈从,整个人瘫靠着墙。这里不欢迎你。 爸,为什么?雅各问。主教可没这么说。况且,谁说你能制定比教规更严苛的规矩?他迈步走向屋内。我想念我的家人。 莎拉倒抽一口气。你会重回教会? 不,妈。我不行。但我非常想回自己的家。 亚隆站在儿子身旁,喉头抽动,然后一语不发地转身离开房间,几秒钟之后,后门砰地一声关上。 艾朗拍拍雅各的肩膀,然后慢慢朝着刚才亚隆前进的方向离去。莎拉满脸泪痕,张开手臂欢迎她的长子。喔,我真不敢相信,我真不敢相信是你。 我看着她,顿时明了母亲为什么甘愿自己挨饿,让宝宝吃饱;为了孩子,母亲始终抽得出时间、找得到空位,让孩子依偎在自己身旁;母亲可以像个枕头一样柔软,却也可以坚强得移山倒海。莎拉轻抚雅各的脸庞:那张没有蓄胡、成熟许多、不一样的脸。我的孩儿,她轻声说。我英俊的孩儿。 在那一刻,我可以看见她十八岁时的模样修长而健康,羞怯地抱着这个新生的小宝宝给她年轻的先生看看。她捏捏雅各的双手,即使凯蒂像只小狗一样跳上去拥抱雅各,她也想要独占儿子。雅各看看两个女人身后的我。艾莉,很高兴再见到妳。 雅各先前答应担任品格证人既然凯蒂的父母绝不可能坐上证人席,我最多也只能做到这一点。当时我也趁机跟他讨论证词,我原本打算在州大市与他演练,原因仅在于我相信他一溜进费雪家的农场,亚隆肯定马上起疑,但现在看来雅各似乎自己制定了游戏规则。 他跟着莎拉进去厨房喝杯热巧克力,吃一个她今天早上才烤的小蛋糕这些依然是他的最爱吗?我注意到而我确信雅各也一样当他坐下来吃东西时,受洗过的家人们依然站着。她们虽然高兴见到他,但仍旧无法跟一位被逐出教会的阿米绪人同桌共坐。 你为什么回来?凯蒂问。 是时候了,雅各回答。嗯,反正我应该跟妳和妈妈见个面。 莎拉移开目光。你爸爸发现凯蒂过去找你,他非常生气,我们违背他,他相当难过。莎泣加了一句。他并不是不想见你或是不爱你,他是个好人,对别人严苛,对自己更是毫不留情。当你决定离开教会时,他没有怪你。 雅各哼了一声。我记得的可不是如此。 这是真的。他怪他自己,他是你父亲,但他却没办法用一种让你想留下来的方式将你抚养长大。 我喜欢读书跟他无关。 你或许这么认为,莎拉说。但你爸爸不这么想。她拍拍雅各的肩膀,一只手停驻在那里,好像不想让他离开。这些年来,他始终在惩罚自己。 他借着把我赶出家门惩罚自己? 不,他放弃了一样他最想要的东西,莎拉轻声回答。他的儿子。 雅各忽然站起来看着凯蒂。妳要出去走走吗? 她点点头,因为哥哥只邀她而兴高采烈。他们刚走到门口.莎拉就叫住雅各。你今晚会待下来吗? 他摇摇头。我不会对妳做出这种事,他轻声说。但是不管爸爸高不高兴,妈,我会继续回来看妳。 有时我躺在费雪家的床上,心中猜想不知道能否重新适应都市生活。在嘎嘎的巴士声、而非猫头鹰的低鸣中入睡,不知道是什么感觉?街灯与霓虹灯闪闪烁烁,房里始终微亮,在这么一个永远不会完全漆黑的房里闭上眼睛,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在一栋高耸的办公大楼工作,闻不到足边三叶草以及蒲公英的芳香,又是什么感觉?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等着凯蒂跟雅各散步回家,泛黄的月光有如狼眼,一眨一眨地照在我的床上。我原本打算跟雅各讨论一下他的证词,但是等着等着,艾朗慢慢走回他的小屋,亚隆最后检查一次牲畜之后,沉默地上楼,甚至连莎拉都关掉每个房间里的煤气灯,雅各和凯蒂却依然还没回家。 等到凯蒂终于偷偷溜进卧房时,早已过了凌晨两点。我还没睡,我说。妳别担心把我吵醒。 凯蒂正解下围裙,一听到我说话就暂停一下,然后点点头继续宽衣。她稍稍转身,脱下衣裙挂在墙上的木钉上,从头上套上睡袍。 跟雅各单独聊聊一定很不错。 是啊,凯蒂喃喃说,完全不像我所预期的兴奋。 我用一只手肘撑起身子,关切地问道:妳还好吧? 她勉强挤出微笑。只是累了,我们聊到案子,把我累坏了。过了一会她又说:我說妳打算告诉大家我疯了。 这可不是我的用词,但意思也差不多。雅各认为如何? 他說妳是个好律师,妳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这个男孩子很聪明。他还说了什么? 凯蒂耸耸肩。杂事,她轻声说。关于他自己的一些杂事。 我往后一靠,双臂交叉当作枕头。我敢说他今晚肯定吓了妳爸爸一跳。 我没听到回应,以为她睡着了,但她忽然跳下床,猛然拉下百叶窗,我吓得跳了起来。月光太亮,她喃喃说。我睡不着。 卧室里遮光的百叶窗是墨绿色,跟屋里每个房间的百叶窗都一样。墨绿的百叶窗,屋子四周也没有电线,这是区别阿米绪和英美住家的方式之一。 百叶窗为什么是墨绿色?我问,我确定这一定有套解释,正如阿米绪人生活里的其他特殊之处。 凯蒂转身背对我,声音变得粗嘎。我的问题非常普通,若非如此,我会以为我的问话害她哭了。因为,她说。始终都是这样。 我养成早上只喝咖啡的习惯,如果不小心克制自己,离开费雪家之后,我肯定需要做个血管扩张术。但最后一次预审听证会的那一天,当我穿着那套威风凛凛的红色套装下楼时,莎拉送上一盘煎蛋、培根、烙饼、吐司和蜂蜜,她甚至劝我再来一盘。她把我当成亚隆和赛谬尔一样喂养,而这两位男士为了让家人好好过活,每天辛勤工作好长时间。 我稍微想了想自己的三酸甘油脂指数,然后吃光她堆在我盘里的每样东西。 我吃东西时,凯蒂呆站在水槽边清洗烹饪的锅盘。她身穿淡紫色的洋装和最好的围裙也就是她星期天的衣着打扮准备前往高等法院。虽然她不必出席听证会,但我想让法官知道她仍受到我的监管。 她转身把一个刚洗好的搅拌碗放在流理台上,但碗却从手里滑落。喔,她大叫一声,笨手笨脚地试图接住碗,姿态相当滑稽。很幸运地,她及时接住,把碗紧紧抱在胸前,但她移动太快,手肘撞上流理台上的水罐,结果厨房地上都是陶瓷碎片和橘子汁。 凯蒂一看到这团混乱就哭了起来。莎拉用德文轻声斥喝,凯蒂跪下来捡拾大片的碎片,我把餐巾搁在桌上,蹲下去帮她。妳很紧张。 凯蒂踮起脚后跟前后摇晃。这一切艾莉,这一切忽然像是真的。 莎拉插进我们两人之间,拿着擦碗的毛巾抹去橘子汁。隔着莎拉结实的背部,我笑笑迎上凯蒂的目光。请相信我,我晓得自己在做什么。 凯蒂庄重而温驯地坐在法官办公室外面的长椅上,我知道乔治.盖拉汉走过凯蒂身旁时感到不悦,他一直瞄着敞开的门口,眼光飘过前来采访预审听证会的法院记者,落在凯蒂身上。妳的当事人在这里做什么?他终于对我抱怨。 我夸张地伸长脖子端详凯蒂。我想她在祷告。 妳知道我的意思。 喔,你是说我为什么把她带到法院?嗯,乔治,我以为你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是保释条件之一。 莱贝特法官一阵风似地走进来。对不起,我迟到了,她边说边坐下,随即翻开文件夹,快速浏览。哈洛薇小姐,很高兴看到妳终于提出精神失常的抗辩。她翻了一页。两位打算提出任何动议吗? 庭上,我已提出不予受理的动议,我说。 是的,我知道。为什么? 因为我的当事人无法接受同侪团体的公平审判,有违宪法所赋予她的权利。没有一位阿米绪男人或女人愿意加入陪审团,换言之,她的同侪团体不存在我们的社会以及法律体系之中。法官稍微眯起双眼,我深深吸了口气。我曾考虑要求改由法官审理审判,甚至想过改变审判地点,但这两者依然有违宪法所赋予她的权利。庭上,陪审团通常含括美国不同种族与阶级,但其中却不包括阿米绪人。如果让那些无法了解她的信仰和成长背景的人来评断我的当事人,那么她显然处于劣势。 法官转向检察官。盖拉汉先生? 庭上,费雪小姐违反美国政府的法律,这是不争的事实。她必须在美国政府的法庭受审,不管她是阿米绪人、佛教徒或是祖鲁人都无所谓,她胆敢以身试法,就必须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喔,拜托,她又不是在世贸中心引爆炸弹的国际恐怖分子。她是美国公民,自然有权受到法律保障。 乔治转身悄悄说。美国公民要付税的。 对不起,我想法院记者们不太了解妳的意思,法官发表意见。 我对她笑笑。地方检察官妄自、而且错误地推断我的当事人的财务责任。乔治,阿米绪人也付税。如果他们受雇于自己,他们就不必支付社会福利金,再者,阿米绪人相信照顾老人是自己的责任,因此,他们不须仰赖医疗保险、医疗援助或是类似单位所提供的基金,更是不需支付社会福利金。如果他们受雇于他人,政府从他们的薪资之中扣除社会福利金,但他们却从来没有领取任何补助。阿米绪人不付汽油税,但付房地产税。公立学校仰赖房地产税的支援,而阿米绪人甚至不上公立学校。阿米绪人也不占用联邦政府的农业津贴、社会补助和学生贷款。我转向法官说:莱贝特法官,这正是我所提出的观点。如果本案的检察官已经对阿米绪人存有既定偏见,那么一般的陪审团只会让这种偏见增加十二倍。 法官捏捏鼻梁。哈洛薇小姐,妳知道吗?我的确慎重思考了妳的动议。一位美国公民仅因隶属某个宗教团体而无法接受公平审判,我想到就苦恼。妳的动议绝对合理。 谢谢,庭上。 可惜的是,盖拉汉先生所言也绝对合理。本案的被告是因为谋杀而受审,并不只是偷了一包口香糖。我若驳回如此重大的刑案,等于是不负责任。虽然我认为我们都确信陪审团当中一定不会有阿米绪人,但是说真的,哈洛薇小姐,不管美国哪个地区的法院受理这桩案件,妳的当事人都不可能接受同侪团体的公平审判。最起码在兰卡斯特郡,我们找得到十二位跟阿米绪人在同一社区生活、工作的陪审团员,我们也希望这十二个人比一般不同种族与阶级的美国人略微了解阿米绪人,对妳的当事人而言,可以算是次佳的状况。她直直瞪视着我。我将驳回不予受理的动议,哈洛薇小姐,但我谢谢妳提出这个引发争端的议题。法官摊开双手,平放在桌面上。好了,如果没有其他问题,我想讨论挑选陪审团的日期。 三个半星期,我边说,边放手让床单飘落在艾朗小屋的床上。再过三个半星期就开庭了。莎拉站在我对面铺床,安心地叹口气。我真等不及这件事告一段落,她说。她忧虑地看看凯蒂,刚才在法院里很难过吗? 预审听证会时,凯蒂坐在法官办公室外面的长椅上。开庭时,她将跟我一起坐在被告席。她不会坐上证人席,所以检察官没有机会让她难堪。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决定采用精神失常的抗辩。 凯蒂把最后一个枕头塞进洗好的枕头套里,一听到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她马上轻声叫喊,声音轻到我很讶异自己和莎拉居然听得见。妳们不要说了,好吗?拜托不要再说了,她痛苦地叹息,然后转身离去。 莎拉拉起裙子打算追过去,但我伸手按住她的手臂。拜托,我轻声说。让我来。 我起先没看到她缩成一团窝在摇椅中。我带上房门,坐在自己床上采用我从库柏那里学到的策略,闷声不响地等她开口。我办不到,她说,脸颊依然埋在两膝之间。我不能像这样过下去。 我每根神经都发出警讯。身为一位辩护律师,这些字眼我已经听过数十次,而且通常是在对方说出极其痛苦的忏悔之前。在这个节骨眼上,即使凯蒂跟我说她狠心谋杀了那个婴孩,我还是会采用精神失常的抗辩为她脱罪但我也晓得不管基于什么理由,如果我相信当时她果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会更努力为她辩护。凯蒂,我说。什么都别跟我说。 这话引起了她的注意。妳逼问了我好几个月,现在居然跟我说这种话? 如果必要的话,妳可以告诉库柏。但是如果我们什么都不谈,妳也压下妳想跟我说的话,我的辩辞将更具说服力。 她摇摇头。我不能让妳站上法庭,说些关于我的谎言。 那不是谎言,凯蒂,就连妳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妳跟库柏和柏拉奇医生說妳不记得。 凯蒂往前一靠。我记得。 我太阳穴的脉搏开始抽动。妳记得的事情不断改变,凯蒂,从我跟妳碰面之后,最起码已经变了三次。 婴孩的爸爸叫做亚当.辛克莱。他是雅各在州大市的房东。他离开之前甚至不知道不知道我怀有身孕。她的话语轻柔,脸色更是和缓。我起先什么都不想,等到我愿意承认发生了什么事情,一切却已太迟。因此,我继续假装一切如常。 在谷仓生下宝宝之后,我睡着了。我原本打算回去屋里,把他交给我妈,艾莉,但是我双脚颤抖到站不起来。我只想休息一分钟,但接下来我只知道我醒着,她对着我眨眨眼。而且小宝宝不见了。 妳为什么没有出去找他? 我非常害怕。我怕的倒不是被我爸妈发现,而是害怕我会看到什么。我一直跟自己说天父自有安排,因此,我晓得自己会看到什么,而我却不想看到。 我直直地盯着她。妳依然可能杀了那个宝宝,凯蒂,妳可能梦游,妳可能在不自觉的情况下闷死他。 不,这时她又开始哭泣,满脸通红,泪痕斑斑。不可能,艾莉,一看到那个小宝宝,我就想要留下他。我好想要他。她的声音轻得近似耳语。怀了那个小宝宝是我这辈子最美好、却也是最糟糕的一件事。 妳睡着的时候,小宝宝还活着吗? 她点点头。 那么谁杀了他?我气愤地站起来。最后一刻的告白无法构成最佳辩护策略。那时是清晨两点,妳比预产期提早两个月生产,而且没有人晓得妳怀孕,还有哪个人可能到那里杀死小宝宝? 我不知道,凯蒂抽噎。我不知道,但绝对不是我。我不能出庭跟大家说我杀了婴孩。她抬头看着我。妳没看到自从我开始说谎之后出了什么事吗?我的生活完全瓦解,艾莉,婴孩死了,事情也全都出错了。她握起拳头。我想弥补我做过的一切。 我一想就头昏。我们说的不是在一群牧师面前忏悔,凯蒂。妳若这么做,阿米绪教会或许愿意原谅妳,但在英美法庭上,妳会被判处十五年到终身监禁的徒刑。 我不了解 没错,妳不了解。这就是为什么妳雇用我担任妳的律师,引导妳走过繁复的法律制度。只有靠我出庭、提出有效抗辩,妳才可能无罪获释。而精神失常是我们最有效的抗辩。妳若坐上证人席,告诉大家妳睡着、醒过来、小宝宝不知道为什么不见了、而且就这么死了,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陪审团相信妳。 凯蒂脸色一沉。但这是实情。 妳涉嫌一级谋杀罪,只有在一个完美的世界中,实情才能让妳无罪开释。法庭绝非完美的世界,从我们走进法庭的那一刻起,当时究竟发生什么事情已无关紧要,对陪审团提出最佳说辞才是重点。 我不管那是不是一个完美的世界,凯蒂说。那不是我的世界。 妳若在证人席上说真话,宾州州立监狱将是妳唯一所知的世界。 如果那是天父的旨意,我就会遵从。 我怒气腾腾地瞪着她。妳想扮演烈士的角色?请便。但我不会坐在妳旁边,眼睁睁看着妳把自己送入监牢。 一时之间,凯蒂默不作声。然后她转向我,双眼大张而清明。妳非得陪同我出庭不可,艾莉,因为我需要妳。她坐到我身边,距离近到我感觉得到她的热气。我在英美法庭上肯定格格不入。我不是英美人,再加上我这身装扮以及我的思考方式,我会显得更加突兀。我不了解谋杀、证人和陪审团,但当我的生活变得一团糟,我确实知道如何弥补。妳若犯了错,而且忏悔,妳就会获得谅解,大家也会欢迎妳回来。妳若说谎、而且一直说谎,妳就没有容身之处。 当妳雇用我的时候,你们社区里的人都默许,我说。他们也会了解妳为什么必须这么做。 但是我不了解,她双手合起,好像在祷告似地。说不定如妳所言,这些谎话会让我获释,我也不会被关进英美人的监牢。但是艾莉,接下来我怎么办?因为我如果在那里说谎救了自己,我就不可能回到这里。 我闭上双眼,想起凯蒂先前在主日礼拜跪下来忏悔。在那个闷热拥挤的房里,教友们做出宣判时,大家的表情不是怀恨,也不是轻视而是松了口气,好像凯蒂的谦卑让他们变得坚强一点。我想到那个大家一起收割玉米的下午,那种置身在比个人宏大的社区之中的感觉。我想到莎拉多年以来初次见到雅各时,脸上所焕发的神采。 对一个一辈子都为了别人的福祉而牺牲自己的人来说,个人的胜利算得了什么? 凯蒂粗糙的小手悄悄拉起我的手。好吧,我叹口气说。我们看看能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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