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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柔伊

凡妮莎的妻子 茱迪.皮考特 6238 2023-02-05
拜托妳告诉我,說妳从来没听过露西.杜伯瓦这个女孩。安琪拉说。 我立刻想到露西的模样,红色的长发,咬得短短的指甲,还有手腕上一道道犹如台阶的疤痕。她没事吧? 我不知道。安琪拉的声音听起来太紧绷,简直像个弹簧。妳有没有什么事要告诉我? 凡妮莎拉来一张椅子,在我身边坐下。我们回到前几天那间小会议室里,但是今天下雨,窗外的世界醇美又苍翠,草地青绿到几乎刺眼。她是一个患有严重忧郁症的学生。凡妮莎向安琪拉解释,然后她碰碰我的手臂。妳不是说她两天前很沮丧吗? 她提起要自杀。喔,天哪,她该不会真的自杀了吧? 安琪拉摇摇头。她的父母指控妳对她性骚扰,柔伊。 我惊愕地眨眨眼,我一定是听错了。什么?

据他们说,妳对她动过两次手。 太荒唐了!我们的关系完全只限于音乐治疗!我转头对凡妮莎说:告诉她。 这个女孩的情绪非常不稳定,凡妮莎说:在露西的口中,就算是一粒盐也会变成一座盐山。 所以,当有位葛丽丝.贝理佛签下一份声明,指称她看见柔伊和那个女孩以暧昧的姿势相处时,这件事才格外有杀伤力。 我全身的骨头好像快散开来了。谁是这个葛丽丝.贝理佛? 她教数学,凡妮莎说:我不觉得妳会见过她。 我有个短暂但鲜明的印象,在我和露西结束那堂让她情绪特别激动的疗程时,一名剪短了黑发的女老师探头进教室看。我的手放在露西的背上,轻轻绕圈揉着她的后背。 可是她当时在哭。我想这么说。 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在那次疗程当中,我边弹乌克丽丽边唱儿童节目<巴尼和朋友>的主题曲。我告诉露西,说我知道真相,她拒绝我是因为她没办法封闭自己。我告诉过她,我不会离开她,永远不会。 这个女孩指称,安琪拉说:妳对她說妳是同性恋。 拜托。凡妮莎摇头。经过媒体的大肆报导,还有谁不知道?不管这是怎么一回事,不管他怎么说柔伊,这全是编出来的。 我的确曾经告诉过她我是同性恋,我承认:是在上次我见到她的时候。在音乐治疗时最不该做的事,就是把自己带入治疗当中,但是当时克莱夫牧师有关同性恋的言论让她很沮丧。她再次提到自杀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有种感觉,觉得她好像在质疑自己的性取向,而她的家庭不可能支持这种事。我以为,如果让她知道某些她尊敬的人比方说我,能够同时是正直的人又是女同性恋,也许这会对她有所帮助。我只是想给她一些实质的助益,妳知道的,而不是她在教堂里听到的说教。

她参加克莱夫.林肯的教会?安琪拉问。 对。凡妮莎说。 嗯。这解决了谜团,说明克莱夫牧师怎么会有这个内幕消息。 这么说,他们还没有公开提出指控?凡妮莎问。 没有,安琪拉说:还有,这是个大惊喜,韦德表示他可能可以说服这家人不要将事情公开。露西家里一定有人去找过克莱夫牧师咨询,他们说不定会把她本人带过来。 不是男孩,露西曾经这样说。 是个女孩。 会是我吗?她对我的感情是否超过了友谊?她会不会说了什么话、唱了什么歌,或是写下什么误导她父母的作品? 说不定露西什么都没做,而只是终于鼓起勇气出柜结果被她的双亲扭曲成谎言,因为这让他们比较容易接受? 她的母亲是个怎么样的人?安琪拉问。

凡妮莎抬起头。很温顺,完全听从丈夫的指挥,我从来没见过他。 露西有没有兄弟姊妹? 三个妹妹,都还是中学生,凡妮莎说:这是她母亲的第二段婚姻,据我所知,露西的生父在她小时候就过世了。 我转头看着她。妳相信我,妳知道我绝对不会对她做那种事,对不对? 我相信妳,安琪拉说:说不定连法官也会相信妳。但是在那之前,柔伊,妳必须在法庭内备受煎熬。报章媒体会大肆渲染这项指控。就算我们嬴得诉讼,大家仍然会记得妳遭受过指控。 我站了起来。我必须找露西谈谈,如果我能够 我不要妳去接近她,安琪拉喊道:妳知道韦德会怎么炒作这件事吗? 我震惊到说不出话来,跌坐回椅子上。 妳得好好思考一下,柔伊,她说:因为妳有可能取得胚胎,但是要赔上事业。

安琪拉要求休庭一天,在重新开庭之前先消化这条新资讯。我母亲、凡妮莎和我再次从工友电梯溜到停车场,但是我这次完全没有智取对方的感觉,只觉得自己躲躲藏藏见不得人。 陪我去散个步。我们一走出外面,母亲就这么说。 我们的位置在法院的后面,离货物出入口不远。我要凡妮莎稍晚在车里和我碰面,然后跟着母亲走到一个绿色的大型垃圾桶旁边。有两个女人在这里抽烟,身上穿的夏日洋装把她们绷得像香肠。杜恩是个混蛋,其中有个女人说:他回家时,我希望妳叫他去跳湖。 抱歉,我母亲说:我们想私下谈点事, 两个女人瞪着我母亲,把她当疯子看,但还是转身离开了。妳记不记得我发现我在旅行社赚的钱足足少了贺德.史隆四千块? 有点印象。我说,我当年十二岁。我记得母亲当时说:罢工就是罢工,就算妳参加的是一人工会也一样。

妳记不记得妳上幼稚园的时候,班上老师要你们读《我的马戏团》,结果我去抗议,因为书里传达了虐待动物的想法? 记得。 妳也知道,每当有女性候选人出来竞选公职,我总是第一个举牌支持的人。她补充道。 妳的确是。 我讲这些话是想提醒妳,我一直是个斗士。 我看着她。妳觉得我应该正面迎战韦德.普雷斯顿? 母亲摇头。其实,柔伊,我觉得妳应该放手。 我只能瞪着她。所以妳是要我放任这个少女的家庭四处散播毁谤我的谎言,然后坐视不管。 不是,我是想到了妳,想到怎么做对妳最好。住在小地方的人罗德岛本身就像个小地方,宝贝会牢牢记住很多事。但这些记忆不见得正确。我记得,有个和妳同年毕业的孩子母亲不知道怎么搞的,一直记得妳爸爸是心脏病突发,死在情妇的床上。

爸爸有情妇?我惊讶地问。 没有。重点就在这里。但是那个女人非常肯定,因为在她的记忆中情况就是如此。就算妳去拥抱一个哭泣的女孩是个绝对正确的举动,就算妳是她人生当中唯一一个对她释出善意、了解她的人,这个社会里的人也不会这样去记忆这件事。几年之后,妳还是那个遭指控与学生太亲近的人。母亲抱住我。把胚胎给麦克斯,然后往前看。妳还有个漂亮的伴侣,她可以有小孩。妳还有妳的音乐。 我感觉到一颗孤伶伶的泪水滑下脸颊,于是我转过头去。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哀伤地笑着。如果妳在游戏结束之前抽身离开,妳就不会成为输家。 我发现,这正是露西会说的话。 凡妮莎没有开车回家,而是来到了茱迪岬灯塔。我们脱掉鞋子,光着脚踩在灯塔建筑边的草皮上,还帮一对来度假的年长游客照了一张相。我们用手遮着眼睛挡阳光,想分辨出海上的渡轮究竟是朝布洛克岛去或是返航。灯塔旁有个相连的公园,我们手牵着手坐在公园的长凳上,没理会一看到我们就皱着眉头转身离开的女人。

我要告诉妳一件事。凡妮莎终于开口。 妳要说我们可以领养小孩?我猜。 她歪着头,她想的似乎不是这件事。我在证人席上说了谎。 我知道。我也在场,记得吗? 不是企图自杀这件事。不过,那件事我也说了谎。我说的是住进精神科医院的原因。她看着我。我当时说是因为我刚结束一段感情。其实,那大概只说对了一半。那是一段关系没错,是工作关系。 我不懂 那时候我在缅因州一所私立学校当辅导老师,凡妮莎说:同时也担任陆上曲棍球队的教练。在一场校际比赛中,我们的队伍大胜对手,所以我邀孩子们到我住处吃晚餐庆祝。我的住处是租来的,房东也是老师,他带着家人去义大利休长假。因为刚租不久,所以我连他的东西放在哪里都不清楚,比方说洗碗机的清洁剂、备用的卫生纸之类的用品。总之,有几个女孩逛到地下室去,发现一个酒窖。似乎是其中有个孩子打开一瓶酒喝掉,另外几个队友觉得良心不安,于是告诉了校长。尽管我告诉过他,表示我完全不知道那几个女孩在楼下做什么事,而且我什至连地下室里有个酒窖都不知道,他还是要我做个决定。我可以公开遭到辞退,也可以静静地自己辞职。她抬起眼睛看着我。所以我才会那么做,而且我痛恨过程中的每一分、每一秒,这明明不是我的错,但是我仍然受惩罚,充其量,整件事也只能算是意外。结果我严重沮丧,在几乎害死自己之后,我才了解到自己不能继续活在那一刻。我没办法改变那件事,不能改变孩子们说出口的话,更不能花下半辈子的时间去担心事件什么时候要反扑,缠着我不放。她把我的头发塞到我耳朵后面。别让他们剥夺妳的工作。如果这代表妳必须反击,那么妳就去反击。但是,如果这代表妳可以用那几个胚胎换来韦德.普雷斯顿的沉默,那么妳要知道我可以理解。她露出微笑。妳和我已经组成了一个家庭,有没有孩子都一样。

我抬头看向灯塔。灯塔上有个牌子,上面写着灯塔最初建于一八一○年,在一八一五年飓风过后重建,而且这次用石头砌造,更大也更坚固。但尽管这地方有了一座灯塔,海难仍然频频发生。 安全是一种相对的感觉。你可以紧紧靠着岸边行进,距离近到你似乎可以感觉到脚下的陆地,但是你也可能在转瞬之间就撞到了岩石,粉身碎骨。 当我在第二十八周失去孩子的时候,我出院后回到了没有音乐的家,当时,我接到一通电话。 请问是巴克斯特太太吗?问话的是个女人。 我几乎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但是我仍然回答:是的。 丹尼尔在这里。妳的儿子在等妳。 一开始我以为对方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我把话筒摔到房间的另一头,但是铃声再次响了起来,于是我拔掉了电话线。麦克斯下班回家后看到了这个情形,而我只是耸耸肩,表现出不以为意的样子。我告诉他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第二天又有另一通电话。 麻烦妳,巴克斯特太太,丹尼尔在等妳。 真有这么简单?难道透过一个简单的动作,我就可以进入另一个世界,去我留下丹尼尔的地方将他接回来?我问了地址,当天下午,我在出院后第一次换上外出服,在皮包里找出车钥匙,开了车出门。 那栋建筑的白色大柱子和通往大门的阶梯让我打心底好奇。我停在环形的黑色车道上,慢慢地走进里面。 妳一定是巴克斯特太太。接待桌后面的女人说。 丹尼尔,我说,儿子的名字尝起来像个口哨糖一样滑顺又圆润。我来接丹尼尔。 她走进一个阴暗的房间里,一会儿之后,她带着一个小小的硬纸盒走回来。他在这里,她说:我很为妳难过。 这个盒子不比表盒大,然而我没办法伸手去接。我想,如果我碰到盒子,说不定会昏过去。 但是她将盒子递过来,我看着自己伸出双手握住了纸盒。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说谢谢妳。似乎这就是我一直想要的东西。 我有好几年没来瑞德和丽蒂家了。他们家有个花团锦簇的前院,种的多半是玫瑰花,这一定是麦克斯的杰作。草坪上有个新盖的白色小露台,一旁的缬草偷偷往上攀,仿佛是珠宝大盗。麦克斯那辆破旧的小货卡停在一辆金色的Lexus后面。 我按下门铃,丽蒂出来应门。她瞪着我,说不出话来。 她的眼睛和嘴边都出现了小细纹,看起来很疲倦。 我想问她:妳快乐吗? 妳知不知道自己的处境? 但我没这么说。我只说:我可以找麦克斯说个话吗? 她点点头,一会儿之后他出现了。他仍然穿着出庭时那件衬衫,只是现在没打领带,而且还换上了牛仔裤。 这让事情容易一些,让我有办法假装自己是在和原来的麦克斯说话。 妳想进来吗? 我看到瑞德和丽蒂在门廊后方徘徊。我最不想做的事,就是走进这栋房子里。也许我们可以到那里去? 我点个头指向露台,他踏出门,走到前廊上。他打赤脚跟着我走到木板架成的露台上。我坐在阶梯上。我没做那种事。我说。 麦克斯的肩膀碰到了我的。隔着他的衬衫,我仍然可以感觉到他皮肤的温度。我知道。 我擦擦眼睛。我先是失去了儿子,接着又失去你。现在我要面对的是失去胚胎,我的工作也可能不保。我摇摇头。再下来就一无所有了。 柔伊 拿去吧,我说:把胚胎拿去吧,只是答应我,事情到此为止。别再让你的律师把露西带上法庭。 他低下头,我不知道他是哭、是祈祷,还是两者皆是。我答应你。麦克斯说。 好。我用双手揉揉膝盖,站了起来。好。我又说了一次,然后快步走回我的车边,不顾麦克斯在我身后喊我。 我没理会他。我坐上车,倒车驶离车道,停在信箱旁边。尽管我在这个位置上看不到他们,但是我可以想像麦克斯走进门廊,把事情告诉瑞德和丽蒂。我想像他们互相拥抱的样子。 天上的星星好像全掉了下来,落在我的车顶上。我失去了无缘的孩子,这种感觉,就好像有人一刀刺进了我的肋骨。 凡妮莎在等我,但是我没有立刻回家,而是漫无目的地开着车左绕右转,最后来到格林机场后方的一片空地,远处的机场停了几架过夜的邮务班机。黑暗中,我躺坐在车子的引擎盖上,后背靠着挡风玻璃,仰望朝跑道俯冲而下的喷射客机,飞机离我好近,仿佛一伸手就可以碰到机腹,轰隆隆的噪音震耳欲聋,我听不见自己是在思考或在哭,这样最好。 所以,我也没必要去车里拿出吉他。我用同一把吉他在学校里教过露西,我本来是要借给她玩一阵子的。 我真想知道她说了些什么,想知道这个指控是否代表一个距离真正的露西和她父母理想中的露西之间的距离。我不晓得自己是不是完全会错意,误解了她的说法。说不定她根本没有质疑自己的性取向,说不定那只是我自己的臆测,因为我受到了诉讼案的影响,才把自己的想法投射到露西无瑕的脑海里。 我拿出吉他,爬回引擎盖上。我把指头按在琴颈上懒洋洋的滑动,仿佛在抚摸多年的爱人,我的右手开始拨弄琴弦。这时候我才发现琴弦间卡着一个浅色、飘动的纸张。我小心翼翼地把纸掏了出来,以免它掉进音孔里。 那是我手抄的<没有名字的马>的和弦谱,是我在露西学这首曲子那天写给她的。 但是在纸张的背后有个用绿色麦克笔画出来的五条线。这是一个五线谱。在最上面一条线上,她画了两道犹如铁轨般的平行斜线。 我不知道露西在什么时候留下这个讯息,但东西显然是她留给我的。在所有的音符当中,露西选择了停顿号。 代表的是音乐中的停顿。 这个短暂无声的停顿不计时。 到了某个时候,在指挥的决定下,乐曲会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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