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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掘墓工人手册

偷书贼 馬格斯.朱薩克 33151 2023-02-05
我想聊的是:天堂街当母猪的诀窍铁血婆子吻杰西.欧文斯 砂纸友情的味道重量级拳击冠军还有处罚 ◉抵达天堂街 最后一次遇见她。 那片红色的天空 怎么会这样?偷书贼的结局竟然是跪在一排可笑、泥泞、烧焦的瓦砾堆旁,哀嚎大哭。 几年前我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天空正飘着雪。 时间到了,我为了一个人出现。 ★悲伤的一刻 火车飞驶而过,车厢里挤满了人。 六岁大的男孩死在第三节车厢。 偷书贼与弟弟正南下前往慕尼黑。抵达之后,他们立即会被送到寄养家庭去。当然,我们已经知道了,小男孩最后并没有到达那里。 ★事发经过 先是一阵猛咳,几乎像是突然得到灵感一样狂咳, 随即阒寂无声。 咳嗽停止了。生命拖泥带水或干净俐落地化为乌有,除此之外,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冷不防地,他那赭色的嘴唇失去了色泽,仿佛陈旧的油漆,急需重新上漆。

姐弟俩的母亲睡着了。 我进入车厢。 我的双脚跨过杂乱的走道,顷刻间,我的手掌覆盖在他的嘴上。 没有人注意到。 火车继续疾驰。 只有小女孩发现了。 在半梦半醒间,偷书贼(真名是莉赛尔.麦明葛)瞧见了,她知道弟弟韦纳身体偏倒一侧,死了。 他蓝色的眼睛盯着地板。 什么也看不到。 偷书贼醒来之前,正好梦到元首阿道夫.希特勒。在梦中,他在政治集会上发表演讲,她看到他中分的灰白头发,还有角度完美的八字须。她专注倾听他连珠炮般的演讲,他的话语在光芒中闪动着。等到集会气氛略微平静下来,他居然弯着腰对她微笑,她也报以微笑。她还说:日安,元首先生。你好吗?由于不常到学校上课,她还没学会该怎么得体使用敬语讲话,甚至还不识字。以后时机到了,她自然会找到学习的动机。

正当元首要回答她的时候,她醒了。 当时是一九三九年元月,她九岁,快要满十岁。 弟弟死了。 半梦。 半醒。 我认为完整无缺的梦比较甜美,但是我没办法帮人做美梦。 偷书贼突然惊醒,毫无疑问,她把我逮个正着。那个时候我恰好蹲下来汲取亡者的灵魂,软绵绵的灵魂搁在我鼓胀的手臂上。我刚抱起男孩的时候,他的灵魂像冰淇淋,又软又冰,随后很快热起来,在我的手臂上融化。彻底温暖之后,病痛慢慢痊愈。 莉赛尔.麦明葛却一动也不动,难以置信的想法在她脑海中不断重复,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她开始摇晃弟弟。 为什么活人总是要摇动死掉的人呢? 对,我明白,我明白。我猜这是本能的反应,为了遏阻事实的继续发生。在那个当下,她又着急又激动,她的心情好乱,好乱,好乱。

真是恼人,我竟然停下来观察她的反应。 接着,换她母亲。 偷书贼以同样狂乱的方式摇动她妈妈,唤醒了她。 倘若你无法想像这幅画面,想像一下你无言以对的时候,手脚慌乱的时候,想想绝望的心一片片飘来飘去,想像你淹溺在一列火车之中。 ✐ 雪花一直飘落。前面铁轨出了状况,开往慕尼黑的火车不得不暂停下来。车厢内有位妇人嚎啕大哭,一个小女孩则麻木地站在她身旁。 惊恐之下,做母亲的打开了车门。 她抱着小男孩从车厢走到雪地。 小女孩还能怎么办呢?只好跟着妈妈下车。 我先前已经跟你讲过了,还有两个卫兵也走出了车厢。他们讨论、争辩该怎么办。这种场面,我只能说,真的难堪。最后他们决定先把这一家三口送到下一个小镇,让他们留在那里把后事办好。

这回,火车缓慢驶过这个埋于大雪之中的国家。 火车停停走走,最后停靠下来。 母女步上月台,母亲的手中抱着小男孩的尸体。 他们停下脚步。 男孩的身体越来越沉重。 莉赛尔不知这里是哪儿,四周一片白茫。在车站的时候,她只盯着眼前告示牌上斑驳的字母,在莉赛尔的心中,这个小镇没有名字。两天之后,弟弟韦纳就埋葬在这里,丧礼现场除了牧师,只有两位冷得直打哆嗦的掘墓工人。 ★我的浅见 两个卫兵,两个掘墓工人。 有事情该处理时,第一个发号施令,第二个照着办。 问题来了,要是第二个比第一个能干多了,那该怎么办? 犯错,犯错,有时候我好像只会犯错。 我花了两天时间处理我的本业,往返于世界各地,把灵魂送上通往来世的输送带,看着他们认份地缓缓移动。我警告自己好几次,莉赛尔.麦明葛的弟弟下葬的时候,我最好躲远一点。不过,我后来没听我自己的劝告。

前往葬礼的途中,远远我就看见这几个人忍受着严寒,站在白雪覆盖的荒野上。墓园像朋友一样欢迎我的莅临。过了半晌,我随着其他人低头致意。 掘墓工人站在莉赛尔的左侧,两人都在摩擦着手,一面抱怨雪太大,挖掘工作太难,说着雪那么硬,好难挖啊这类的话。其中一个肯定还没满十四岁,还在见习的阶段。他走开几十步路后,有本黑色的书从他外套口袋掉出来,他没发觉。 几分钟之后,莉赛尔的母亲随着牧师走开,感谢他主持葬礼。 而莉赛尔留在原处。 她跪倒在地上,关键时刻到了。 她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动手挖起雪来。他不能死,他不可能死了,他不可能 没有几秒,锐利的冰雪割破了她的皮肤。 双手满是冻结又碎裂的血块。 在茫茫荡荡的雪地某处,她看见自己破碎的心,一分为二,两片心都在白茫茫的世界里燃烧跳动。直到一只细瘦的手抓住了她的肩膀,她才发现妈妈已经回头来找她。母亲硬拖着她离开。一股热流涌上她的喉咙,她放声尖叫。

★渺小的影像,也许在二十公尺外 母亲拖行小女孩告一个段落,两人停下来喘气。 有件黑色长方形的东西卡在雪地中,只有小女孩留意到。 她弯腰捡起来,紧抓在手里。书上写着银色的字。 母女俩手牵着手。 她们哽咽说了最后一声再见,然后转身离开墓园。又频频回首了几次。 而我,我多待了一会儿。 我挥挥手。 但没有人朝着我挥手。 离开墓园之后,母女前去搭乘下一班开往慕尼黑的火车。 两个人都瘦削苍白。 两个人的嘴唇都起了冻疮。 她们在正午之前搭上了火车。莉赛尔从起雾的肮脏窗户上,看到自己唇上的冻疮。依照偷书贼自己记述的文字,她们继续南下,仿佛事情都已经结束了。 火车缓缓驶进慕尼黑车站,乘客好像从撕破的包裹里面冲出来,高矮胖瘦都有,其中又以贫苦的人最容易辨识。穷人老是在搬家,好像换个落脚处生活就会好起来一样。但是他们忽略了一个事实,在旅程的终点,老问题,你不愿去碰触的老问题,已经改头换面,等待着你。

我认为这点她妈妈知道得很清楚。她并没有把孩子送到慕尼黑的中上人家,只是找了户普通的家庭寄养。人家起码能让儿子女儿吃饱点,好好教养他们。 啊,儿子。 莉赛尔相信妈妈还惦念着弟弟,就扛在她的肩膀上。母亲把弟弟放下,她看见弟弟的脚、腿、身体,啪一声落在月台上。 那个女人怎么还能走路? 她怎么还能够有动作呢? 这就是我永远不得而知、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人的韧性究竟有多大。 妈妈抱起对小男孩的回忆,继续往前走,女孩依偎在她的身边。 她们见到了家扶中心的人。中心人员问起了他们近况,问起了小男孩。他们听了,无力地抬起头。莉赛尔一直待在灰尘满布的狭小办公室角落,妈妈坐在硬邦邦的椅子上,强忍心中思绪。

母女要分别的时候,场面一阵混乱。 一句再见就让她们哭了,莉赛尔的脸埋在母亲陈旧的羊毛外套上。两个人之间又是一阵拉拉扯扯。 慕尼黑郊区再过去一点,有个叫做墨沁的小镇,不会讲德文的人会念成墨钦。家扶中心的人要带莉赛尔去那里,到一条德文发音是希湄的街道。 ★请你翻译一下 这个街名,在德文的意思是天堂。以下就称天堂街了。 不管这条街是谁取的名字,他一定是个爱开玩笑的人。其实这条街也不是人间地狱,没那么凄惨,可是这条街距离地狱有多远,离天堂也就有多远。 不管怎样说,莉赛尔的养父母等着她。 修柏曼夫妇。 他们一直盼望能收养一男一女,收养小孩可以领取微薄的津贴。没有人告诉罗莎.修柏曼说,小男孩已经在旅途中病死了。事实上,从来就没人愿意跟她讲话。虽然罗莎以前收养小孩的纪录很好,可是她的个性真的不讨人喜欢。显然她已经教训过几个收养的孩子了。

在莉赛尔心中,天堂街是开车才会到的地方。 她以前从没坐过车子。 她的胃不停翻滚。她希望带她过去的人会迷路,会改变心意,但是希望总归只是希望。在满脑子的念头之中,她忍不住想起妈妈,想她站在车站等着再次离去,裹在那件全无御寒作用的外套里发抖,咬着指甲等火车。长长的月台像是冰冷的水泥块,让人难受。回程途中,她会不会放眼注视她儿子墓地的大致方位呢?还是她会昏昏入睡? 车子向前行驶,莉赛尔担心不已。让她无路可退的最后一次转弯已经到了。 天空灰蒙蒙的,欧洲的颜色。 层层的雨帘包围车子。 快到了。家扶中心的海利希太太转过头来笑着说:妳的新家。 在滴水的玻璃窗上,莉赛尔抹净一圈雾气,往外一看。

★天堂街一景 建筑物看起来像是黏在一块,看了叫人不安的独栋小房子或公寓楼层, 脏雪像地毯一样覆盖地面。 一眼望去,这条街只有水泥、帽架般光秃秃的树,还有灰溜溜的空气。 车上还有个男人。海利希太太进屋之后,他陪着莉赛尔。这男子从没开口说话,莉赛尔认为,为了不让她跑掉,所以他才陪着她。再不然的话,若是她惹出麻烦,他可以强押她进去。不过,后来她真的惹出麻烦了,他却只是坐在那里看着。也许他不过是最后的手段,最后解决之道【注:最后解决之道,指纳粹大规模屠杀犹太人的策略。 】。 几分钟之后,一位高挑的男子走出来。他是汉斯.修柏曼,莉赛尔的养父。他身旁站着中等身材的海利希太太,另一边则是罗莎.修柏曼,又矮又胖,看起来简直像个披着外套的衣柜。罗莎走起路来摇摆得很厉害,本应看来蛮可爱的,但是她的面庞却像是起了绉纹的硬纸板,一脸恼怒相,仿佛所有倒楣事情都是她在忍受。她的丈夫走路端正,两指间夹着一根点燃的烟卷,烟卷是他自个儿卷的。 ✐ 事情是这样的: 莉赛尔不肯下车。 这小孩是怎么了?罗莎.修柏曼问道。她又重复了一次:这小孩是怎么了?她把头探进车里说:喂,下车,下车。 她猛然把前座往前扳开,一道冷冷的光芒邀请莉赛尔下车,但是她动也不动。 莉赛尔从窗玻璃上擦拭干净的圆圈望出去,看见大个子的手指,手指上夹着烟卷,烟头上有一截烟灰,上下左右晃啊晃,才终于掉到地上。花了将近十五分钟的功夫,莉赛尔才被哄下车。大个子办到的。 他轻声细语办到的。 接着,她紧抓着大门不放手。 她进到屋内,潸然落下大把大把的泪珠。街上聚集了几个人,罗莎.修柏曼破口大骂,这些人才转身回去。 ★罗莎.修柏曼的宣告 你们这些屁眼在看什么看啊? 莉赛尔.麦明葛终于战战兢兢地走进去。汉斯.修柏曼握着她一只手,她的另一只手提着小行李箱,箱子里层层折叠的衣服中间藏着一本黑色的小书。我们都知道,在某个无名小镇上,有个十四岁的掘墓工人,他大概已经花了几个小时在找这本书。我发誓。我想他是这样跟老板说的:我真的不知道书到哪里去了,我到处都找过了,到处都找过了!我相信他从没怀疑过这小女孩。不过,书却在这里,黑色的书皮上写着银色的字,就压在她的衣服下面。 ★《掘墓工人手册》 完美掘墓的十二项步骤 拜耶恩殡葬公会出版 偷书贼首次出手,开启了她辉煌窃盗史的第一页。 ◉当成母猪养大 对,辉煌窃盗史。 不过,我应该赶紧补充,她偷了第一本书之后,隔了许久才再度下手。此外,还有一点值得注意,她第一次是从雪地里偷书,第二本书是从火焰中偷回来的。另外加上其他人送给她的书,她总共拥有十四本。不过,偷书贼觉得她的故事主要是由其中十本构成。这十本当中有六本是偷来的,有一本自动出现在厨房餐桌上,有两本是一名逃匿的犹太人亲手做给她的。最后一本是在某个昏黄温暖的午后出现。 等她终于动笔写下自己的故事之时,她自己也感到好奇了。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些书与文字不再只是生活的一部分,反而成了她生活的全部?是从她头一回亲眼见识到整屋子的书架上排满了书?还是当麦克斯.凡登堡带着他的苦难与希特勒的大作《我的奋斗》来到天堂街?还是在防空洞的朗诵开始?或是最后一次见到那些人徒步前去达考集中营?或是自从有了《抖字手》这本书?这种转变是在何时何地发生,说不定她永远找不到真正的答案。不管怎样,那都是后来的事情,现在我们的故事还没讲到那里,我们先来看看莉赛尔.麦明葛刚到天堂街的生活情形,还有瞧瞧做母猪的诀窍是什么。 莉赛尔刚到的时候,她手上的冻伤与指头上的血迹还清晰可见,浑身看来营养不良,小腿如电线一般细,手臂与衣架没什么两样。她不太笑,就算她笑起来的时候,也是一副饥饿的表情。 她的头发近似德裔血统的金色,但是她眼睛的颜色却可能带来危险,深褐色的。当时的德国,没有人真心希望自己的眼睛是咖啡色的。她大概遗传了她爸爸的眼睛,不过她不确定,因为她已经不记得他了。其实关于爸爸,她只知道一件事情,一个她不了解的称呼。 ★奇怪的称呼 共产主义分子 过去几年她听过这称呼好几次。 共产主义分子! 她们待过几个奇怪的寄宿地点,里面挤满了人,还包餐呢。那些地方老是充斥着各式各样的问题,到处都听见那个奇怪的称呼。问问题的人也许站在角落,或许从暗处瞪着亮光下的他们张望,问问题的人穿着西装,穿着制服。不管到哪里,只要有人提起爸爸,这个称呼就出现。她记得这个词汇,知道怎么念,但她并不会写,也不知道意思。她曾经问过妈妈这个称呼的意思,妈妈告诉她,那并不需要,要她别烦恼这些事情。有次他们住在一个寄宿地点,遇见一位身体较为硬朗的妇人跟他们住在一起,她用炭笔在墙壁上教导小朋友认字。莉赛尔很想问她这个称呼的意思,但从没有开口。有一天,妇人被带去问话,从此就没有再回来过了。 莉赛尔到了墨沁镇之后,她明白妈妈的决定是为了保护她。不过,她没有感到安慰;倘若妈妈真是爱她,怎会将她送到别人的屋檐下呢?为什么?为什么呢? 为什么? 她知道答案,她知道最根本的答案,但这个答案并不能让她释怀。妈妈常生病,一直没钱看医生。她知道妈妈生病又没钱,但这不表示她就一定得接受这个理由。无论妈妈说过多少次她好爱莉赛尔,但妈妈就是抛弃了她,叫她怎能相信妈妈爱她呢?事实摆在眼前,她是迷失在异乡的小皮包骨,孤零零一个人。 天堂街有很多盒子般的小房子,其中一间就是修柏曼家,里面有几个房间、厨房,还有与邻居共用的室外厕所。上面的屋顶是平的,底下还有间浅浅的地下室,供储藏之用。日后,这间地下室将会被主管当局判定深度不够。在一九三九年之前,地下室的深浅还不是问题,后来到了一九四二年与四三年两年,这问题可大了。空袭来临时,他们只好沿着马路冲到更安全的防空洞里去避难。 一开始,对莉赛尔冲击最深的是骂人的辞汇。脏话出现的频率太高了,三两句不离母猪、猪头或屁眼等字眼。如果你不熟悉这些字眼,让我解释一下。猪,当然指的就是猪啦,而母猪是用来惩罚、斥责或直接羞辱女性;猪头是骂男人用的。屁眼就是骂人笨蛋白痴这类的意思,不过,这个字没有性别上的分别,大致的区分就是这样。 妳这只小母猪!莉赛尔第一个晚上不肯洗澡,她的养母破口大骂。妳这只肮脏的母猪!为什么不脱下衣服?发飙是这位养母的专业,罗莎.修柏曼的脸经常绷着,硬纸板似的脸上面因此出现了很多皱纹。 莉赛尔当然焦虑不安,她根本不愿这样就洗澡上床。她缩在跟衣柜差不多大小的盥洗间里,伸手想在空无一物的墙壁上抓点东西来支撑身体,只摸到干掉的油漆,听见自己困难的呼吸声,还有罗莎像洪水般涌来的滥骂。 不要再骂她了。汉斯.修柏曼介入这个混乱的场面,他温柔的声音像是悄悄穿过一群拥挤的人潮。让我来吧。 他靠近莉赛尔,背贴着墙壁坐在地上,地砖冰得让人难受。 妳知道怎么卷烟卷吗?他问她。夜色越来越深,汉斯.修柏曼一面抽着烟,一面与莉赛尔把玩烟草跟烟纸,玩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左右。 一个小时之后,莉赛尔卷烟卷的技巧已经相当顺手了。不过,她还是没有洗澡。 ★关于汉斯.修柏曼的二三事 他喜欢抽烟卷,尤其喜欢卷烟卷这个步骤。 他是漆油漆的,他会弹手风琴。手风琴很管用。 尤其到了冬天,在墨沁镇的酒吧中,比方说克诺酒吧,弹手风琴可以赚钱。 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他骗过我一次, 不过,之后他又被派去参加另一次战争(这算是一种变态的奖赏), 届时他又会想办法躲开我。 对多数人来说,汉斯.修柏曼不引人注意也不惹眼。当然,他的油漆功夫很好,音乐造诣也比一般人强。不过,我相信你一定认识这种人,这种人就算是排在队伍最前面,也能让自己看起来像是站在队伍的后面。他总是在适当的时候出现,不吸引人,无足轻重,平庸寻常。 你想也知道,汉斯让人失望的外在完全是种伪装,他的内心一定有值得人看重之处,而且莉赛尔.麦明葛也没有忽略掉这点。 (有时候,小孩比令人昏昏欲睡的无聊大人要机伶得太多了。)她立刻就注意到汉斯.修柏曼与众不同。 他的举止态度。 他流露的宁静神情。 那天晚上,当他把冰冷、狭小的盥冼室里的灯打开之后,莉赛尔发现她养父的眼睛很特别,他的眼神和蔼,散发出银色的光芒,仿佛是融化中的柔软银子。莉赛尔一看见这双眼睛,她就知道汉斯.修柏曼和别人不一样。 ★关于罗莎.修柏曼的二三事 一百五十五公分高,弹性十足的褐灰色头发梳成一个圆髻, 为了补贴家用,她替镇上五户有钱人家洗衣服、烫衣服。 她做的菜实在难吃。 她具有激怒他人的独特能力,凡是见过她的人都讨厌她。 她真心喜爱莉赛尔.麦明葛,只是她表现喜爱的方式恰好很奇特, 每隔一段时间,她就会责骂她,用木杓痛打她。 住在天堂街两个星期之后,莉赛尔终于洗澡了。罗莎给她一个紧紧的拥抱,差点把她榨出汁,害她无法呼吸。肮脏的母猪,早该洗澡啦! 几个月后,他们不再是修柏曼先生、修柏曼太太。罗莎先来一段老生常谈的台词后,她说:嗨,莉赛尔,听好,从现在开始,妳叫我妈妈。罗莎又想了一下,接着问道:那妳怎么叫妳原本的妈妈? 莉赛尔小声地回答:也叫她妈妈。 好吧,那我就是妈妈二号。她往她先生的方向看过去。还有那边那个。她好像是先把要用的字眼拿在手上,准备妥当之后,往餐桌那边的他扔过去。那个猪头,那只下三烂的猪头,妳叫他爸爸,知道了吗? 知道了。莉赛尔马上应好。在这个家里,迅速的应答是自保之道。 知道了,妈妈。罗莎纠正她。死母猪,跟我说话的时候,要喊我妈妈。 当时汉斯.修柏曼恰好卷好一根烟卷,他舔了一下纸,把烟卷黏起来。他看看莉赛尔,对她眨了一下眼睛。叫他一声爸爸,莉赛尔觉得毫无困难。 ◉铁血婆子 不消说,开始几个月的日子最难捱。 莉赛尔每天夜里都做恶梦。 梦见弟弟的脸。 他盯着火车地板。 躺在床上的她从梦中醒来,手脚死命挣扎,埋在被单中放声尖叫。房间的另一端是本来要让弟弟睡的床,那张床在黑暗中看似一艘漂浮的小船,直到她的意识渐渐清醒,那张床才沉回地面。即便床回到地面了,她仍旧继续尖叫,许久停不下来。 这些恶梦唯一的好处,也许是让她的新爸爸汉斯.修柏曼进来安抚她、关心她。 汉斯每晚都陪莉赛尔坐着。刚开始的那几天他什么事也没做,只是陪着她。他还不太晓得该怎样减轻小女孩的寂寞感。几天之后他开始轻声说:嘘,我在这里啊,没事,没事了。三个星期之后,他会搂她。因为汉斯从不装出温和的模样,因为他总是陪着她,莉赛尔很快就信任他。从一开始她就明白了,爸爸永远会在她尖叫声停止之前出现,而且不会离弃她。 ★辞典中没有的词条 不离不弃:信任与爱的行为。通常只有小孩子能辨识真伪。 汉斯.修柏曼睡眼惺忪坐在床上,莉赛尔哭着把脸埋在他的衣袖里。每天半夜两点之后,她一边闻着他身上的气味,一边再次进入梦乡。他身上有残留的烟味、陈年的油漆味,还有肌肤的气味。她反覆深呼吸,闻着这些味道,直到她又逐渐睡着为止。每天半夜,他在离她一、两公尺外的椅子上睡着,疲倦到上半身简直都贴到了大腿上,他从来没睡在另一张床上。莉赛尔会爬出棉被,小心翼翼地在他脸颊亲一个,他则会醒过来,给她一个微笑。 有时候,爸爸要她回到床上等他一下,然后出去拿了手风琴为她弹奏一曲。莉赛尔坐着哼唱,兴奋地夹紧冰冷的脚趾头。以前从没人为她演奏过音乐,她咧嘴傻笑,望着他脸上五官与温柔的银色眼睛。汉斯不断演奏,直到厨房里传来一串咒骂。 猪头,别再制造噪音啦! 可是爸爸偏要多弹一两段。 他对着莉赛尔眨眨眼,她也笨拙地对他眨眨眼。 有几次,爸爸为了让妈妈更火大,抱着手风琴走进厨房,一直弹到早餐吃完为止。 爸爸的盘子上留着吃了一半的果酱面包,面包上还有咬痕。爸爸弹奏的乐声望着莉赛尔的脸,我知道这样的形容听起来很奇怪,但这正是莉赛尔的感觉。爸爸的右手在象牙色的键盘上缓缓移动,左手操纵按键(她特别喜欢看他按下闪闪发光的银色按键,那是C大调)。手风琴的黑色外壳上虽有刮痕,依旧亮着光泽。爸爸的手来回控制积满灰尘的风箱,风箱吸入空气,又吐出空气。在厨房的那段晨间光阴,爸爸让手风琴活了起来。若真要这样讲的话,我想也是说得过去的。 该怎样分辨某件事物有没有生命呢? 我们检查它有没有在呼吸。 手风琴的琴声为莉赛尔带来了安全感。天亮了,白天里她是梦不到弟弟的,然而她依旧惦念着他。她往往在狭小的盥洗间里尽量压低声音哭泣,不过她很高兴自己是醒着的。抵达修柏曼家的第一天晚上,她把她与弟弟之间的最后联系,那本《掘墓工人手册》藏在床垫下。她偶尔把书拿出来捧着,盯著书皮上的字母,抚摸书里的文字,她一个字也不懂。不过书的内容并不重要,要紧的是这本书对她的意义。 ★这本书的意义 她最后一次看见弟弟。 她最后一次看见妈妈。 偶尔她会轻轻念出妈妈两个字。光是一个下午的时间,她可以想起一百次妈妈的脸。但是比起恐怖的恶梦,这点痛苦微不足道。做恶梦时,在漫漫长夜里,她最容易觉得自己是孤苦伶仃的一个人。 我相信你们已经注意到了,修柏曼家没有其他小孩。 修柏曼夫妇自己生了两个小孩,现在孩子都大了,搬出去外面住了。小汉斯在慕尼黑市区工作,而楚蒂为人帮佣、做保姆。没多久,两个人都会加入战争,一个制作子弹,另一个发射子弹。 你有想过吗?莉赛尔在学校的功课非常差劲。 虽然学校是公立的,但是天主教教会却插手学校事务,而莉赛尔却是信奉路德教派。这还不算倒楣,接下来老师发现到,她居然不识字,也不会写字。 真是奇耻大辱,学校把她降级,把她与刚开始学习字母的低年级孩子编在同一班。虽然她瘦巴巴的,脸色又苍白,她还是觉得自己像是小矮人国中的大巨人,常常恨不得能够苍白到变成透明的算了。 在家里,也没有人可以指导她功课。 不要找他教妳。妈妈的话一针见血,那个猪头。爸爸正望着窗户外面,他的习惯动作。他只上到四年级,以后就没见过学校啦。 爸爸连身子都懒得转过来,冷静却恶毒地回答:好啊,也不要问她。他把烟灰抖到窗外。她才念到三年级。 家里一本书也没有(只有她偷偷藏在床垫下的那本),她顶多只会压低声音念念字母。妈妈直截了当命令她别出声之后,她只好停止发出咕哝的声音。之后,发生了夜半尿床的事件,她才有了读书的机会。私底下,他们管那叫做夜课,夜课通常是在凌晨两点左右开始。没多久,她念书的时段就不光只有半夜而已。 ✐ 二月中旬是莉赛尔的十岁生日,她收到一个礼物,少了条腿的金发二手洋娃娃。 我们买不起更贵重的礼物。爸爸语带抱歉地说。 你说什么啊?给她那么好的东西,她已经很幸福了。妈妈纠正他。 莉赛尔试穿新制服的时候,汉斯继续检查洋娃娃剩余的腿。年满十岁的孩童必须参加希特勒青年团,参加希特勒青年团得穿上咖啡色的小制服。身为女孩子,莉赛尔被编到BDM。 ★BDM的意思 BDM是德国女子联盟的缩写 加入青年团的首要任务,是学会希特勒万岁的标准口号与动作,接着练习踢正步、扎绷带、缝衣服,还得参加行军与其他活动。集会日子订于星期三跟星期六的下午三点到五点。 每到星期三跟星期六,爸爸陪着莉赛尔走到BDM,两个小时之后,他再回去接她。他们不多谈青年团的事情,只是牵着手,听着脚步声,爸爸抽抽烟卷。 爸爸只有一件事情让她觉得不安:他经常外出。他常在晚上走进客厅(兼做修柏曼夫妻的卧室),从破旧的橱柜中拿出手风琴,然后侧身绕过厨房走到门口。 他一走到街上,妈妈就打开窗户对外面大喊:别太晚回来! 不要那样大声啦!他转身回答她。 猪头,你去吃大便啦!我爱大声就大声! 汉斯沿着街往前走,罗莎的咒骂尾随在后。汉斯从不回头,至少确定他太太离开窗户之前,他是不会回头的。在他提着手风琴盒外出的夜晚,每当走到街头,他会在转角迪勒太太的店铺前面回头,看看取代他太太站在窗户前的身影,他举起细长的手臂挥一两下,然后转身继续慢慢走。直到半夜两点,莉赛尔才会再见着他,届时,他会温柔地将她从恶梦中拉回现实。 夜晚的小厨房总是闹哄哄的,没有例外。罗莎.修柏曼的嘴从没停过,只要开口讲话就是在骂人,她不断找人吵架、抱怨。妈妈其实没有吵架对手,但是一有机会,她就能巧妙地让人跟她吵起来。在厨房里,她有办法与全世界的人争吵,几乎没有例外。吃完晚餐,爸爸出门之后,莉赛尔就陪着烫衣服的罗莎留在厨房里。 一星期中总会有几次,莉赛尔在放学后陪罗莎出门。她们前往镇上高级住宅区送洗好、熨好的衣服,像是科瑙波街、海德街和其他几条街等等。妈妈把烫好的衣物送回府,或到府收取待洗衣物时,脸上挂着毕恭毕敬的微笑,一旦客户关上门,她们离开屋子后,她就开口诅咒那群有钱人,批评他们的钱,责骂他们的惰性。 懒到连自己的衣服也不洗。尽管她依赖洗衣为生,她照骂不误。 那个家伙,她诅咒海德街的佛格尔先生,钱是他爸的,他都花在女人身上,花在酒上,当然,还有花在请人给他洗衣服、烫衣服。 她逐一点名,依次奚落。 佛格尔先生、法菲修佛夫妻、海莲娜.施密德、范嘉纳一家,这些人多多少少都有不是之处。 根据罗莎的说法,尔斯特.佛格尔不仅爱喝酒、爱当凯子找女人,他还满头头虱,抓个不停。他抓了头发之后,会先舔两下手指,才把钱拿出来。回家前,应该先把钱洗一洗。这是她的结论。 法菲修佛夫妻对于送回去的衣物相当挑剔。请别让这些衬衫出现一丁点的折痕。罗莎模仿他们的口气:这套西装一丝丝绉纹也不能有。他们就站在那里一件一件检查,就在我眼前哪,当着我的面耶!什么烂人啊! 范嘉纳一家,不用多说,都是笨蛋。他们养了只不断掉毛的贱猫。妳知道我要花多少时间才能把那些猫毛都弄掉吗?到处都是猫毛! 海莲娜.施密德是个有钱的寡妇。那个老跛子,只会坐在那里浪费时间,一辈子没做过一天的工作。 不过,罗莎最不屑的是住在葛兰德大道八号的那户人家,那栋大房子位于高高的山坡上,是墨沁镇的最高点。 这间屋子,她们第一次上去的时候,罗莎指给莉赛尔看,是镇长家。那个骗子,他老婆整天坐在屋子里,小气得要命,连壁炉的火也不弄一下,里面总是冷得要命。还有,她那人疯疯癫癫的。她强调这个形容,没错,疯疯癫癫的。到了围栏门,她对莉赛尔比了个手势:妳去。 莉赛尔怕得要命。她看见台阶上有扇咖啡色的大门,门把是黄铜做的。什么? 妈妈撞她一下。妳敢跟我什么什么!母猪,还不过去。 莉赛尔移动脚步,走过人行道,爬上阶梯,犹疑了一下,然后敲了门。 门一打开,她先看见浴袍。 门后站着一个眼神讶异的女人,一头蓬松的头发,满脸悲伤。她看到罗莎站在围栏门旁,于是递给莉赛尔一袋待洗的衣物。谢谢妳。莉赛尔说。但是对方没有回答就把门带上了。 莉赛尔走回围栏门,罗莎说:看到没?我就得忍受这种对待,这些有钱的混蛋,这些懒猪 她们拿着衣服走开。莉赛尔转头看了一眼,她看到了门上的黄铜门把。 骂完这些雇主之后,罗莎.修柏曼通常会接着斥骂另外一个对象:她的先生。她看看袋子里的衣服,看看一排高低起伏的房子,她的话永远说个没完没了。经常她们俩在外面时,她就对莉赛尔说:要是妳爸长进点,我就不用给人家洗衣服了。她口气轻蔑地嘲笑汉斯:油漆匠一个!他们问我,干嘛要嫁给那个屁眼,我娘家的人问的,没错,干嘛要嫁给他。她们走在人行道上,鞋子嘎吱嘎吱作响。结果我嫁了,在外面抛头露面,在厨房忙得跟什么似的,都怪那猪头,没工作,没稳定的工作做,就光是每天晚上到那不入流的地方弹他可怜的手风琴。 是的,妈妈。 妳没有别的话会说啊?妈妈的眼睛像是贴在脸上的两片淡蓝色纸片。 她们往前走。 莉赛尔手里拿着衣袋。 到家之后,这些衣服会放在炉灶旁的大锅炉里洗,然后晾在客厅的壁炉旁,然后又拿回厨房里,由罗莎来整烫。厨房是工作的地方。 妳听到没?几乎每天晚上妈妈都会问她,她手里握着用炉灶加热过的熨斗,厨房的光线昏暗,莉赛尔坐在餐桌看着眼前燃烧的火苗。 什么?她回答:听见什么? 听见侯莎菲那家伙。妈妈已经离开了位置。那个母猪刚刚又在我们门口吐痰了。 侯莎菲女士是他们隔壁邻居,每次她经过修柏曼家门口,吐一口痰是她不变的习惯。大门距离围篱栅门有几步路,侯莎菲女士在距离与瞄准度上可说是拿捏得非常准确。 她之所以对门口吐痰,是因为她与罗莎.修柏曼唇枪舌战了十年,没人知道她们最早结梁子的理由为何,大概连她们自己也忘了。 侯莎菲太太的身材瘦削强健,一眼就可看出她内心充满了怨恨。她没结婚,不过却生了两个儿子,比修柏曼家的孩子还大几岁,两个儿子都在当兵。我保证,故事说完之前,两位儿子会客串演出。 我冒着被侯莎菲女士怀恨在心的风险,在这里还是想表扬她一下。她贯彻始终,只要经过三十三号的门口,从没有忘记吐痰,还会外加一句死猪。我发现德国人有个特点: 他们真的很爱猪。 ★快问快答 你猜,每天晚上被叫去清理痰渍的人是谁? 没错,你猜对了。 若有个脾气暴戾的女人叫你到外头,把门上的痰垢清乾净,你一定得乖乖照办。别忘记,她的脾气火爆至极。 说真的,清理门上的痰垢只不过是例行公事的一部分。 每天晚上,莉赛尔到外面把门抹干净之后,她就仰望天空。天空冰冷阴沉,灰暗不明,偶尔竟然有星斗胆敢升起,不过几分钟就消失不见。有星星的夜晚,她待在屋外等着。 哈啰,星星。 继续等着。 等着厨房传来的声音。 或者等到星星又沉没了,沉没在海洋般的天空中。 ◉吻(童年的关键) 墨沁镇跟其他地方一样,有不少怪里怪气的人。其中很多怪人就住在天堂街,侯莎菲女士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个。 其他怪人还有这些: 鲁迪.史坦纳,住在隔壁的男生,也是美国黑人运动员杰西.欧文斯的粉丝。 迪勒太太,街角杂货店老板娘,忠党爱国,纯正亚利安白种人。 汤米.缪勒,他的耳朵罹患慢性感染病,作过几次手术,因此脸上有道粉红色的疤痕,脸上肌肉常常抽搐。 还有一个男人,绰号菲菲库斯。他讲话好下流,和他比起来连罗莎.修柏曼都像是言行谦逊文雅的圣贤达人。 尽管在希特勒的领导之下,德国的经济有了显著的发展,但整体来说,这条街上住满了穷困潦倒的人家。穷人还是存在的。 我刚刚说过了,修柏曼家隔壁是一户姓史坦纳的人家。史坦纳家共有六个小孩,其中一个是鲁迪。鲁迪做过好多糗事,不久以后他就会成为莉赛尔最好的朋友,接下来会成为她罪行的共犯,有时候更会刺激她做坏事。莉赛尔是在街上认识他的。 莉赛尔第一次洗澡过后几天,妈妈让她到外头与其他小孩玩耍。在天堂街上,不管天气好坏,人总得要到外头才交得到朋友。小朋友们很少会到别人家里玩,因为大家的房子都很小,里面没什么东西。而且,他们最喜欢玩的游戏是踢足球,要在街上才能像职业选手那样比赛。他们组成了两支队伍,用垃圾桶充当球门。 莉赛尔因为才刚到镇上,所以她立刻被派去站在两个垃圾桶中间守门。 (虽然汤米.缪勒是天堂街有史以来最差劲的足球员,但他总算不用再守球门了。) 比赛原先进行得相当顺利。不久后灾难发生了。汤米.缪勒犯规,让鲁迪.史坦纳高兴得在雪地里倒立,手舞足蹈。 怎么搞的?汤米大叫,绝望的脸抽搐了一下。我做了什么? 鲁迪那队的每个人都得到罚球的机会。不久,鲁迪.史坦纳就瞄准着新来的莉赛尔.麦明葛。 他把球摆在一坨肮脏的雪堆上,信心十足,深信会一如往常射门成功。再怎么说,他已经连续罚球十八次都得分了,就算敌队特地安排汤米.缪勒离开球门,让别人代替他守门,可是不管是谁守门,鲁迪一定射门得分。 这回,他们强迫莉赛尔离开球门,想要换个人守门。你可能猜到了,莉赛尔不肯,鲁迪也希望她继续守着球门。 不要这样,他带着微笑:让她守门。他搓搓双手。 雪停了,大街上好脏,鲁迪与莉赛尔两人间的地面都是泥脚印。鲁迪起脚射门,而莉赛尔猛然前扑,居然用手肘把球挡下来。她站起来露齿而笑,接着一团雪球迎面打在她脸上,雪球里还混了大半的泥巴。痛死了。 感觉不错吧?鲁迪大笑,然后跑去追球。 猪头。莉赛尔低声骂他。她很快就学会了自己新家的常用字语。 ★关于鲁迪.史坦纳的二三事 他比莉赛尔早八个月出生, 一双腿像竹竿,一嘴尖锐的牙齿,细长的蓝眼睛,金发像柠檬一样黄。 他家有六个小孩,他永远都觉得肚子饿。 他曾经干过一件事(不过这件事大家不太公开谈),让人觉得他脑袋阿达。 那件事情叫做杰西.欧文斯事件:有天晚上他把自己涂得跟煤炭一样黑,在镇上的运动场跑了几百公尺。 不管他脑袋正不正常,鲁迪注定要成为莉赛尔最好的朋友,一团打到脸上的雪球无疑是坚固友谊的最佳开端。 莉赛尔开始上学后没几天,她与史坦纳家的小孩一起走去学校。鲁迪的妈妈芭芭拉要鲁迪陪新来的同学一起上学,因为她听说了他扔她雪球的事情。妈妈的交代让鲁迪觉得荣幸之至,很高兴就答应了。他一点也不像其他青少年那样讨厌异性,相反地,他很喜欢女孩子,也很喜欢莉赛尔(所以才砸她雪球)。鲁迪.史坦纳其实是个胆大妄为的小混蛋,喜欢幻想自己被女孩子围绕。每个人的童年里都会出现这种小孩,虽然大家都害怕异性,鲁迪却故意决定要喜欢女孩子,他就是那种勇敢下决心的人。而对于莉赛尔,他已经决定要怎么对待她了。 在上学途中,鲁迪拼命向莉赛尔介绍镇上的特殊风景。他真的是拼了命在说话,因为他一方面要他妹妹们闭嘴,一面被哥哥命令闭上他自己的嘴。他第一个介绍的景点是一栋公寓大楼的二楼小窗口。 那是汤米.缪勒的家。他发现莉赛尔不记得汤米是谁了:脸会一直抽搐的那个啊?他五岁的时候,在那年最冷的一天,在市场迷路了,三个小时后才被人找到,冻到身体僵了,冷空气让他耳朵痛到受不了。然后他耳朵里面全都发炎了,动了三、四次手术,医生害他的神经坏死了,所以现在他的脸会一直抽搐。 莉赛尔接了一句话:还有,他足球踢得好烂。 最差劲的就是他了。 接着介绍的是位于天堂街头转角的杂货店,迪勒太太的店。 ★关于迪勒太太,千万要留意一件事情 她有一条黄金守则 迪勒太太戴着厚重的眼镜,眼光凶狠,个性尖锐。她摆出这般邪恶的外表,人家才不敢到她店里偷东西。她顾店的姿态跟军人一样,声音冷冰冰,连呼吸气息都有希特勒万岁的味道。店面装潢以白色为底,给人冷漠的感觉,了无生气,紧挨在店铺隔壁的房子好像比天堂街其他建筑更难看。迪勒太太就是给人这种想发抖的感觉,仿佛发抖才是她店里面唯一免费的商品。她的人生目的,就是为她开的那家店而活着;而她的店则是为了第三帝国而存在。日常用品开始施行配给制度那年,她暗地里贩卖一些难以取得的货品,然后将所得捐给纳粹党,这件事情大家都心知壮明。在她常坐的位置后面墙上挂了一幅相框,里面放了元首的照片。倘若你走进店里却没大喊希特勒万岁,她是不会卖东西给你的。鲁迪跟莉赛尔经过店铺的时候,鲁迪要莉赛尔注意瞧瞧商店橱窗后那双斜眼看人、天不怕地不怕的眼睛。 一进去里面,妳就要说万岁,他紧张地警告她:要不然妳就得走远一点,到别的地方买。即使他们已经走离店面很远,莉赛尔回头看了一眼,那双戴着眼镜的眼睛还死盯着橱窗外面的人瞧。 走过了街角,就是铺满烂泥的慕尼黑街,也是出入墨沁镇的主要道路。 受训的军人常常行军经过那里。他们穿着制服,走路笔挺,黑色的靴子让雪地变得更肮脏。他们面无表情,专心看前方。 他们望着军人走远之后,史坦纳家的小孩与莉赛尔走过几家商店橱窗,还看到了气派的镇公所。没几年之后,整栋镇公所将会倒塌,埋在瓦砾之中。街上有几家店已经无人经营,店面还贴着黄色的大卫之星【注:犹太人的象征符号,两个正三角形上下交叠构成的图案。 】与反犹太的毁谤标语。再走下去,教堂高塔直指天空,瓷砖拼贴出教堂的屋顶。整条街看来像是一条灰色的长管子,一条潮湿的长廊,有着冷风中佝偻的人儿,还有脚步踩出水花的声音。 忽然间鲁迪拉着莉赛尔往前直冲。 他敲了敲一家裁缝店的橱窗。 要是她那时候认得招牌上的字,她就知道那家是鲁迪父亲开的店。早上店还没开始营业,不过,里面有个男人在柜台后面整理布料,他抬起头来招招手。 我爸爸。鲁迪告诉她。不久,史坦纳一家高矮不一的小孩们围绕在鲁迪与莉赛尔旁边,每个人都对爸爸挥手或是抛飞吻,但排行前面的几个只停在那里点头说嗨。一群人又继续往下走,迈向抵达学校之前的最后一个重要景点。 ★最后一站 黄色星星之路 没有人会想在这个地方停下来多看几眼,不过,几乎每个人都会停下脚步。这条路像是一条受伤的手臂,路旁几间房子的窗户破碎、墙壁抹黑,门上漆着一颗大卫之星。这些房子与麻疯病患差不多,是德国领土上受感染的疮伤。 席勒街。鲁迪说:黄色星星之路。 街道尽头有几个人走来走去。毛毛细雨之中他们仿佛鬼魂一般,他们不是人类,而是在铅灰色云朵下来去的幽灵。 跟上来啊,你们两个。库尔特(史坦纳家的老大)回头喊他们。鲁迪与莉赛尔赶紧朝着他走去。 学校下课的时候,鲁迪特别注意莉赛尔人在哪里。他才不管别人胡说这个新来的女同学好笨,他一开始就跟她是同一国的。以后每当莉赛尔遇到失败挫折,他也跟她同一国。但是,他心里对她另有目的。 ★唯一比讨厌妳的男生还可怕的家伙 喜欢妳的男生 四月底,有天鲁迪与莉赛尔放学后,照例在天堂街等待足球比赛开打。他们来得有点早,其他小孩都还没出现,只看见讲话卑鄙龌龊的菲菲库斯。 妳看那边。鲁迪的手指过去。 ★菲菲库斯的外表 骨架纤细,一头白发,穿着黑色雨衣和棕色长裤,鞋子已经开口笑。 还有他的嘴,多下流的一张嘴啊。 喂,菲菲库斯! 远方的人影一转身,鲁迪就吹起了口哨。 那个老家伙一听,立刻挺直腰杆,破口大骂,他骂人的能力,真的只能用天赋高超来形容。没人知道他的真名,就算知道,也不会那样喊他,大家叫他菲菲库斯,因为那是用来称呼喜欢吹口哨的人,而菲菲库斯恰好非常喜欢吹口哨。他常常吹着一首叫做《拉德斯基进行曲》的旋律。镇上每个小孩都喜欢朝着他大叫一声,然后模仿那支曲调的旋律。他一听到人家叫他,走路的方式就变了,不再是平常弯着腰,两手放在雨衣后,迈大步前进的模样,反而抬头挺胸,扬声恶骂。这样一来,他原本表现出来的冷静印象全都荡然无存了,因为他的声音里面充满了愤怒。 而这次,莉赛尔几乎想都没想,就开始仿效鲁迪嘲弄他的方式。 菲菲库斯!她学鲁迪喊他,马上就学会了童年生活必备的适度残忍。她的口哨吹得非常差劲,她没时间把曲子练好。 菲菲库斯一边追赶他们一边大骂。一开始只是骂去死,没多久就越骂越难听。他原本咒骂的对象只有鲁迪,不过随即就轮到了莉赛尔。 妳这个小妓女!他对着她的背后大吼,莉赛尔听了好伤心。我根本不认识妳!喊一个十岁大的小女生妓女,听起来非常诡异,但这就是菲菲库斯的风格,大家认为他与侯莎菲女士是天生地设的一对。莉赛尔与鲁迪不断往前奔跑,一直跑到慕尼黑街才停下来。最后他们只听到你们给我回来这句话。 他们停止喘气之后,鲁迪说:走,我们再走过去一点。 他带她走到修贝特体育场,那里就是杰西.欧文斯事件发生地。他们把手插在口袋,跑道自他们眼前延伸,猜都不用多猜,鲁迪开口说了。一百公尺。他挑衅她:我赌妳跑不赢我。 莉赛尔吞不下这口气。我赌我赢。 妳这个小母猪。妳拿什么做赌注?妳有钱吗? 我当然没钱,你呢? 我也没钱。不过鲁迪有个主意,他现在是暗恋小女生的那个小男孩。如果我赢了,我可以亲妳一下。他弯下身开始卷裤管。 莉赛尔起了警觉之心,但是她不动声色地问:你亲我想干嘛?我脏死了。 我也很脏。鲁迪心里知道,那丁点的污秽挡不住他想吻她的欲念。他们两人已经好几天没洗澡了。 莉赛尔一面观察对手瘦弱的双腿,一面想着赌注。那两条腿跟她的差不多粗细,她心想:没道理他能赢得了我。于是她表情严肃地点点头,她是有条件的。如果你赢了,我让你亲一下。不过,要是我赢了,以后踢足球,我就不用当守门员。 鲁迪想了想。蛮公平的。两人于是握手约定。 天色已暗,四周弥漫着雾气,天空落起小雨点。 实际上,跑道比表面看起来的更加泥泞滑溜。 两位选手双双就定位。 鲁迪往上抛了一颗石头作为起跑信号,一旦石头落地,他们就开始比赛。 我连终点线都看不见。莉赛尔抱怨着。 妳以为我就看得见吗? 石头掉下来了,插入泥土中。 他们两人肩并肩跑着,手肘相互推挤,努力要赢。大概在最后二十公尺的地方,他们的脚踩在滑溜的地上,发出咯吱咯喳的声音,然后两人一块儿滑倒在地。 耶稣、圣母玛丽亚、约瑟、我的这些老天爷!鲁迪痛得大喊:我全身都沾到大便啦! 不是大便,莉赛尔纠正他:是烂泥巴。不过,她也很怀疑那是大便还是烂泥。他们两人朝着终点又滑行了五公尺。那么,当作平手怎样? 鲁迪露出尖锐的牙齿,细长的蓝眼睛看一看,他半张脸上都沾满了烂泥。平手的话,我还可以亲妳吗? 你这辈子别想。莉赛尔爬起来,轻轻拍掉外套上的烂泥。 我会让妳不用当守门的。 省省吧。 当他们走回天堂街,鲁迪开口警告她。他说:莉赛尔,有一天,妳会很想很想亲我。 但是莉赛尔心中明白得很。 她发誓。 只要她与鲁迪.史坦纳还活着的一天,她永远都不会亲那个讨人厌、肮脏兮兮的猪头,更不可能在今天亲他,因为她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处理。她低头望着自己一身的烂泥巴,说了一句不用说也知道的话。 她会宰了我! 她,当然指罗莎.修柏曼,也就是她妈妈。她真的差点宰了她。她处罚莉赛尔的时候,嘴里没有停过,一直骂她母猪。她狠狠打了她一顿。 ◉杰西.欧文斯事件 我们都知道,鲁迪演出他童年那场糗事的时候,莉赛尔还没有来到天堂街。不过,莉赛尔回想往事时,她觉得自己好像也在现场一样。在她记忆里,她也莫名其妙出现在鲁迪幻想出来的观众之中。其他人都没有提过这事,但是鲁迪补充了许多细节,结果日后莉赛尔回想起自己的经历时,杰西.欧文斯事件也成了她故事的内容,就像她亲眼见识的事情一样。 那是一九三六年,奥林匹克运动会在柏林举办,成了希特勒宣传纳粹主义的工具。 杰西.欧文斯跑完四百公尺接力赛,赢得他个人第四面金牌。流言四起,说他身为黑人比常人低等,流言蜚语说希特勒拒绝与他握手。即便是种族偏见根深蒂固的德国人,也免不了因为欧文斯的成就而大吃一惊。他赢得冠军的消息在四处传颂,最受到感动的人莫过于鲁迪.史坦纳。 当时,他家人全都在客厅挤成一团,而他自己却偷偷溜进厨房,从炉子里取出几块煤炭紧握在小小的手心里。来吧。他面露微笑,已经做好准备了。 他拿着煤炭在身上一层一层涂抹,直到全身上下都成了黑色,就连头发也不忘记涂两下。 鲁迪看着窗户中自己的影像,龇牙咧嘴笑得跟疯子一样。他穿着短裤汗衫,偷了哥哥的脚踏车,踏板一踏,上街朝着修贝特体育场前进。他另外在口袋中藏了几片煤炭,免得等一下有些地方的颜色会脱落。 在莉赛尔的记忆中,那天夜里,月亮是缝在夜空之上,几朵云则绣在月亮旁。 鲁迪把那台摇摇欲坠的生锈脚踏车停在修贝特体育场围墙旁,然后翻过围墙,在围墙的另一边落地。骨瘦如柴的他以小跑步跑向一百公尺跑道的起点,还积极地作了一套笨拙的暖身操,并且在泥土上挖了一个助跑洞。 欧文斯看来状况不错。他讲解赛事:他很有可能打破历史纪录,赢得冠军胜利 鲁迪与其他假想的运动员握手致意,预祝他们好运;不过他心里明白,他们根本没有赢的机会。 发令员举手示意选手往前一步,一群观众突然现身,挤满了修贝特体育场,他们全都喊着同样的话,异口同声反覆呐喊鲁迪.史坦纳的名字,而他的名字是杰西.欧文斯。 所有人安静下来。 鲁迪的赤脚紧紧贴着泥土,他可以感觉到泥土钻进他脚趾头间的缝隙。 听到发令员的命令,他做出预备起跑的半蹲姿势,接着,信号枪朝着夜空发射了。 ✐ 比赛进行的前三分之一,选手的表现不分上下,不过浑身漆黑的欧文斯飞奔,拉开与他人之间的距离。 领先的是欧文斯。鲁迪一边发出尖锐的叫喊,一边沿着空旷的跑道向前跑,笔直跑向他的目标,朝着赢得奥运桂冠的如雷掌声跑去。当他领先冲过终点线的时候,他还能感觉到终点的线带在他胸前断成两半,他是世界上跑得最快的男人。 就在他赢得胜利的最后一圈,扫兴的事情来了。他的父亲站在终点线前方的群众里,像是小孩害怕的鬼魅,或者最起码像是穿着西装的鬼魅。 (前面提到了,鲁迪的父亲是裁缝,上街的时候老是穿西装打领带。但现在,他只穿着西装外套跟一件绉巴巴的衬衫。) 现在是怎样?当他骄傲却全身漆黑的儿子出现在他面前,他问道:你搞什么鬼啊?观众全消失了,一阵微风扬起。我在椅子上睡着了,然后库尔特说你不见了,每个人都出来找你。 平常的时候,史坦纳先生是个非常斯文的人。等到发现自己的孩子在夏夜里用煤炭抹黑身体,他认为这下事情大条了。这孩子疯了。他喃喃自语。他不由得不相信,生了六个小孩,类似的事情难免会发生,总会出现一颗老鼠屎。现在他看着这颗老鼠屎,等着他解释清楚。嗯? 鲁迪低着头,手扶在膝盖上,气喘吁吁。我在模仿杰西.欧文斯。他回答的口气好像那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事情。虽然他没有说出口,但是他讲这句话的口气甚至还偷偷地暗示着:我到底看起来像不像他?然而,他发现爸爸的睡意全消,于是在自己的句子说完之前,探问的语气就消失了。 杰西.欧文斯?史坦纳先生属于个性呆板的那型,可以用木头来比拟。说话声音虽然生硬但不作做,他的身材又高又壮,就像一株大橡树,头发如同木板碎片。他怎样? 你知道的啊,爸,那个黑人速度魔法师。 我让你知道什么叫做变魔术。他用拇指跟食指拎住儿子的耳朵。 鲁迪痛得整个人缩起来。噢,真的很痛耶! 痛吗?他的父亲比较在意湿黏的煤炭弄脏他的手指。他心想,这小鬼全身都涂满了煤炭吗?老天啊,连耳朵里都有。走吧。 在回家路上,史坦纳先生决定尽最大努力与鲁迪聊聊政治的事情。但是,还要再过几年,鲁迪才完全了解爸爸的话。而那时候,了解任何事情都已经太迟了。 ★艾立克.史坦纳的矛盾政治信念 第一点:他是纳粹党成员,但他不讨厌犹太人,也不因为身为纳粹党员而讨厌任何人。 第二点:不过,在私底下,当犹太人经营的店铺关门大吉,他也没有丝毫同情的感觉。更糟的是,他还开心呢!纳粹的宣传机器已经告诉过他,犹太裁缝师早晚会像瘟疫一样出现,把他的客户都抢了。 第三点:这样就表示犹太人应该完全被驱离出境吗? 第四点:事关家人,当然,他必须尽一切力量来抚养他们,如果必须要加入纳粹党才能养家活口,那他就加入纳粹党。 第五点:在他心底有个念头蠢蠢欲动,但是他努力不去碰触它:他很担心可能会泄漏出的秘密。 他们转了几个弯,返回天堂街。艾立克说:儿子,你不要把身上涂得黑溜溜地跑来跑去,听到没? 鲁迪听了觉得好奇,但也一头雾水。月亮已经从云朵中挣出,月光任性、自由地在鲁迪的脸上起落闪烁,使他看来时而清晰,时而晦暗,就像他的思绪一般。为什么不可以? 因为他们会把你带走。 为什么? 因为你不应该变成黑人、犹太人、或者任何任何不是我们的人。 谁是犹太人? 你认识我以前的顾客考夫曼先生吗?我们到他那里帮你买鞋子。 认识。 唔,他就是犹太人。 我不知道他是犹太人。是要付钱才能变成犹太人吗?要执照吗? 不是这样的,鲁迪。史坦纳先生一手控制着脚踏车,一手抓着鲁迪,但他觉得要引导这场对话,困难重重。他还没有松开儿子的耳朵,他已经完全忘记这回事情了。就像你是德国人,或者你是天主教徒那样。 噢,杰西.欧文斯是天主教徒吗? 我不知道!接着,史坦纳先生就被脚踏车的踏板绊倒,于是这才松开了鲁迪的耳朵。 他们一声不吭地走了一会儿。后来鲁迪说话。爸爸,我只是希望自己跟杰西.欧文斯一样强。 这次,史坦纳先生把手放在鲁迪的头上,他解释说:我知道,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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