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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南天四奇

生活美学 黃永武 4437 2023-02-05
看厌了人世的纷争倾轧,去细赏一下鸟兽虫鱼的世界如何?从台北直往南方飞,飞了约七千公里,飞到南半球的澳洲、纽西兰,那里的山川景色令人称奇,民俗风物令人称羡,珍禽异卉更令人赏心悦目,这次的南天之行中,给我印象最深的,首数禽虫的世界:无翅的萤火虫、彩虹鹦鹉、无尾熊与家族型的企鹅群,成为南天四大奇观。各有不同的娱情趣味。 一萤火如静僧 在纽西兰南北两岛,各有一个地穴,由地下泉水镌裂成通道,通道石壁上倒悬逆生了众多奇形怪状的钟乳石,这种地穴世界各地并不少,稀奇的是地穴中有特殊的生物无翅的萤火虫使黝黑的地穴一变而为灿烂的星空,这奇观可能仅有纽西兰才有吧? 进入罗吐罗阿附近的萤火地穴,入穴处被谆谆告诫:不准讲话、不准抽烟、更不准镁光灯摄影。据说大声讲话会吓死萤火虫,何况其他污染与科技的骚扰?如此娇弱的生物,难怪只有在人烟稀少的此处才能幸存了。

随着石级回旋而降,穴内常年气温为摄氏十二度,美国的呵微地穴常温为十一度,深一百五十六呎,这里气温高一度,深度可能浅一些。沿路有微黯的灯火引导,我们先进入黑暗一窟,待瞳孔稍为适应,有人发现洞顶出现一点微弱萤火,用手轻拍同伴,指示光点,萤火忽然熄灭。不久又有人发现洞顶有二点、三点、五六点,一有声息,光点就立即减少,害得大家几乎要摒住呼吸。 洞穴深洼低湿处,微光照射,有千千万万萤火虫的垂丝,像渔翁晒网似的,垂丝长短连绵,配合萤火熠熠,以诱引蚊蚋作为它们的食物。我记起《大戴礼》中秋日八月,有丹良进食白鸟的记载,丹良就是萤火虫的一种,白鸟就是蚊纳,蚊纳有翼,为了好听,就叫做白鸟,看来萤食蚊蚋是古人已知道的,然而古人也见过这种吐丝捕蚊的萤火虫吗?引起我的好奇。

洞穴愈走愈深愈下降,萤火就多起来,降到窟穴下的小河边,坐木船在穴中游河,船在洞窟石壁中攀索牵行,哇,长长的洞顶,整片整片,星河灿烂。当萤火密集起来,蓝白色的燐光反而后退得较远,没有萤火的斑斑黑色岩块反而被白光所烘托,明显地向游客垂凸下来,块块黑斑像近身的树影在星月下从头顶移掠过去,石窟成了深林似的,风动花林生野火,池摇云影度繁星,传统对萤火形容为晶荧林际,的烁池中,场面嫌小嫌弱,而这里的整个河道上空像横着珠彩碎影的银河,不时舷近崖壁,银河群星逼近眉睫,淡淡的献光像钻石库,像水晶葡萄串,神奇幽幻,早不是古人以抛残照夜的明珠、点碎秋燐的鬼血,所能形容的了。 萤火虫在中国有许多传说,说萤囊可以照书,事实上这洞中数万盏萤火光点,哪里能照书?又说用羊皮裹了萤火,置放路边,可以吓住马蹄不敢向前。用萤火做成丸子佩在身上,使敌人的乱箭都射不中,种种传说,大概都是由于萤火的色幽光幻,才联想成许多无稽之谈吧?

我则想像这些萤火虫,不眠不动,真如琉璃净土中的静修菩萨,头戴光环,一语不发,在石窟幽冥中静坐参修了亿万年。古人也写过萤火是历落亲人冷,飘零出世轻,这些出世的静修僧,把自身混同在淡淡的星光里,终身是漫漫长宵,一直过着入暗室而不欺的修行生活呢! 二彩虹时乐鸟 鸟不在笼子里,鸥波出没,不易观赏;鸟如真在笼子里,汲汲劳生,也真不足观赏。 在澳洲布里斯班附近,有一座嘉林边鸟园,有许多彩虹鹦鹉,任其在天空自由飞翔,不用笼网,却能时时亲近人群,飞到你手上头上亲一亲,如此赏鸟,人鸟尽欢,也是一奇。 这些鹦鹉,翠衿红嘴之外,胸前都有黄橙红紫各色羽毛,形成一环佩巾似的,所以叫做彩虹鹦鹉,体型娇小,也不学人语,来去敏捷得像燕子,传统那种鹦鹉才高却累身的感叹,在这儿是用不上的。

鸟园里其他珍禽不少,有的隐于笼网一角,有的卧于花影深处,但大家顾惜的,反倒是飘扬于云际,往来自由的鹦鹉,对于鸟,每个人都是向往那分云心潇洒吧? 鸟园中备有小餐盘,其中放置一些蜜汁的吐司面包碎片,每人手执一盘高举在半空里作为招引,但见一阵风翎过处,飞来了千百只彩羽,发出金铃般的噍噍唧唧声,将人的手臂作暂歇的枝桠,将人的头发作临时的巢穴,一时十鸟在手,五鸟在头,谁都处身于花颈彩毛之中,但闻巧舌慧心,吵聋了耳朵,这幕盘中争食的奇景,使鸟声喧哗就在耳鬓近处,尽管鸟爪钩破了皮肤,鸟粪弄污了衣衫,仍令人惊喜十分。 若有人想轻抚一下鸟身,一鸟惊呼,千鸟振迅而逝。忽然林疏无影,花静无声,久久不见半点踪迹。当然,它不会让人长久失望的,没过一会,又像天女散花似的,片片彩色的花瓣,又缤纷万千地撒下人群中来了。

这种经验和《列子》中记载的那位好鸥者一样,每天到海上随从千百鸥鸟一同游乐。绝无机心,所以鸥鸟也来亲人。有一天他的父亲要求捉一只回去把玩,鸥鸟便舞而不下了。欧美先进国家,对鸟都只有爱心,没有机心,鸽子或海鸥常依人觅食,这里的鹦鹉也不必过玉锁闲拘束,金笼不自由的生涯,鸟人同乐,不正是黄山谷希望的此心期与海鸥盟的赤子境地吗? 我又想起唐明皇时曾有五色鹦鹉,从南海贡来,或许就是这种彩虹鹦鹉吧?宰相张说依据《异物志》,认定这种南方不同品类的鹦鹉,须在天下太平时才成群出现,故叫做时乐鸟,唐代盛世时被视为圣瑞呢!想想今日的澳洲纽西兰,可说是太平盛世,人民只讲休闲寻乐,处处歌舞升平,难怪这群时乐鸟时时飞来寻人作乐。

三树熊是睡仙 到澳洲去,谁都是准备好热情的胳膊,要抱一抱无尾熊的。无尾熊又叫树熊,桃形的小脸上有棕色的圆眼珠,黑色的方鼻子,两耳招风而且毛茸茸的,有爪而不抓人,全无攻击性,加上动作缓慢,秉性懒散,沉默无声,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教人怜煞。望见它时只顾睡睡睡,永远是睡不够而爱做梦的娇嫩模样,真像睡仙,谁不想将睡仙抱一抱? 雪梨墨尔本两地都有树熊保护区,去桉树林中寻找栖息的树熊,也是一乐。而雪梨的野生动物园则特别准许抱着树熊摄影,摄影棚内由三位养护人员各抱一只树熊,真树熊出场时都抱在另一只假树熊的背上,授受给陌生人,就不怕生而有安全感。游览者排队在等候树熊被暖暖的交付到自己虚张的臂弯中来,抱紧那假树熊,呵护着真树熊,那一握一抱,皮毛体温的触摸,有着无比的温馨与满足,飞了七千公里南来的疲倦,就在这场与树熊的约会时倦意全消啦。

养护人员不时将手中的三只树熊,抱进隔壁休息树丛中去替换。树熊照了一阵相,便去休息间里打盹,我偷窥一下休息间里的十几只无尾熊,早把窗外的人潮跫音遗忘在梦外,只只很快便入睡。令我想起《神仙传》里的夏侯隐,在登山渡水时,照样鼻鼾不停,闭目美睡,居然尚能边睡边走,从不蹉跌,因此赢来了睡仙的美名。 人中有睡仙,花中有睡荼蘼睡莲,兽中有睡狮与睡树熊。睡狮给人不振作的惋惜,仍赋予入世的狂想。而这睡树熊则给人心若枯禅,情同止水的感觉,安分随缘又懒于应付世情,像个澹泊的隐者。人若懒于世情的应对,必然进入无羡无援,无荣无辱的出世境地了。 我望着只想爱困的无尾熊,一言不发,悟出万言虽万当,不如一默佳的道理,人间扰扰聒噪何为?不如再睡睡。陆游诗说:春浓日永有佳处,睡味着人如蜜甜。在八方扰扰之后,谁都会明白只有睡味特别甜如蜜了。想着想着,对树熊油然生出几分羡慕之心,学学树熊,才知道睡狮远不如树熊幸福,狮子太显赫厉害了,显赫厉害其实是一切痛苦与悲哀的来源,让人怕远不如让人爱呀!哪能像树熊一样,省下一生中与人周旋角力的麻烦,欲淡而心虚,根本不明白什么叫做失眠,自然也无须叹息什么还山古有万千难了!

走出摄影棚,附近树上都有无尾熊在睡觉,躺卧的枝桠,往往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它们不惊不畏,我相信树熊的梦里不会是什么十洲三岛、四海五湖,更不会有什么虎啸猿啼,忧谗畏讥。真正的睡仙,可能连个梦也只是一片混沌空白罢了! 四爱家的企鹅 由澳洲最南端大城墨尔本,再往西一百多公里的菲利普港附近,是神仙企鹅的老家。对于这种以南极冰洋为主要活动区的生物,在中国古书中似乎从未提及,所以我觉得新鲜、陌生而好奇。 海上的企鹅外出终日,总是在傍晚六时至八时返回陆上的巢穴来。我们在附近享用了龙虾大餐,等候夕阳西沉,暮霭四起,才踏上海滩去看企鹅。一到海滩,大出意外,原来这里以木板架成曲折漫长的步道,沙滩上一排灯火高悬极亮。灯下的梯阶上早已坐满了赏鸟的观众,眼尖的指着前面昏黑的浪花中出没的小点点,在频频私语,旁人沿着手指的方向细望,波涛上似有似无,真的浮来了一队队企鹅。

企鹅一上了沙岸,就直立起身子,在水中时是以翼划水、以足为舵的,一到岸上,便以足直立,以尾支撑,先作遥远企望状,所以叫做企鹅。带头的企鹅直立不进,后面的就依序排队,形成一长列,只只引领企望,每一列是同一家庭或家族,行动在一起,相互顾惜戒护着。 一队队企鹅刚上岸,都要观察安全情况很久,待领队者确信岸上的灯火万众,对自身无害,才摆开八字脚,一摆一斜地走过沙滩。岸上的荒草堆里,有许多刚孵出的小企鹅在鸣叫,上岸的企鹅饱衔着鱼虾,赶着回家,准备吐出食物来喂饱小企鹅,每群企鹅都认识哪个草丛里是自己温暖的家。 我印象中企鹅比热水瓶高,但这里的企鹅只有汽水瓶大,企鹅的鸣呼声十分特别,仿佛是在吐气时发出关关声,在吸气时又发出雎鸠声。大企鹅与小企鹅在昏黯中相互寻找时,均以鸣声相呼应,一时沙碛草丛中关关雎鸠关关雎鸠的嘘寒问饥声,此起彼落,一家家别后重聚的欢悦,一家家别后思念的倾诉,一家家吐哺喂食的满足,全在这交织的鸣声里,传达了相互爱惜的亲情。

由于供观赏者的木板台廊,正建在企鹅巢穴的草丛之上,而这些比燕子更爱旧巢的企鹅,想返旧巢,必得向人群的看台下走过来,走过脚下的通道,走到咫尺近处,一只只企鹅都走到与我可以交换眼神的地方,确信我们眼神里充满着善意,谁也不喧哗,谁也不准用镁光灯打扰它们团聚的欢畅,满耳的百啭千声,谁不陶醉在关关雎鸠的动人诗篇中? 在中国,最感人的鸟该属鸳鸯,只爱交颈眠,不管旁人妒,此种比翼双飞的顽强盟誓,教人妒,教人羡。但若以企鹅来比鸳鸯,则更由男女的同梦恋情,化为家庭的慈孝温馨,鸳鸯重情爱,企鹅重伦常,仿佛除了郎心终不变的情痴外,又多了千古夫妇贤的责任感,一家饱暖欢聚,还羡什么神仙? 想想孔子当时,只看过雎鸠,没看过企鹅,他已经将多识草木鸟兽之名与迩之事父,远之事君的道理,并举而联通成一事。孔门读诗治学是善于因小见大的,常在草木禽虫的微情中,去领悟人生大事。看了企鹅,明白婚约与家庭,并不全属后天法律的产物,在某些高等动物的本性中,应属最合人性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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