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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作家与土壤

生活美学 黃永武 1431 2023-02-05
中央副刊推出海外作家汇谈的文学与土壤,引发旅美作家们内心垒块的交流摩荡,结果各人的长吁短叹,化成了一篇颇有深度广度的大文章。 文学是离不开土壤的,但这土壤是指什么呢?夏志清认为是指出生地,原始的故乡,或指自己的国土。所以丛苏说离开国土就会失落,琦君说土壤就是她的回忆怀念。李渝则认为物理性的土壤诞生记忆,但重要的还是精神上的土壤,所以方思认为作家的土壤是生活,是语言。而王渝又加上文字与先人的典借,日人伊原泽周则认为必须有多种土壤,才能产生多种高品味的文学这对株守本土的作家来说,倒是一个忠告王鼎钧却把没有土壤而仍活得很好的作家,比喻成吊兰,令我想起一盆红色盛开的蟹形兰,吊在檐前的春风里一样在得意,真是妙喻!

文学像植物般受出产地土壤的影响,最明显是中国北方多山,仁者爱山,山是有什么就让人看见什么,是坦率实际、少玩花样的仁者,所形成的作品如《诗经》、如《孟子》,实实在在、诚实可信的。 中国的南方多水,智者乐水,水是有什么让你猜不清什么,是虚无诡谲、难以捉摸的智者,所形成的作品如《楚辞》、如《庄子》,虚灵飘缈、美艳幽秘的。 北方人看山惯了,形容谁了不起,无意中就拿山的高低来比,说某小子陡起来了!南方人看水惯了,形容谁了不起,无意中就拿水的浩淼来比,说某小子阔起来了!可见山川形势在作家潜意识里的催化作用,是如何鼓铸著作品的形貌风情了。 中国自古就有人体会,文章是有待江山之助的,哪个大作家不受所处土壤的孕育?杜甫入蜀以后,笔下常见蜀江蜀山那样的清碧雄快,韩愈诗里也少不了潮州海浪的拍击,柳宗元文章中到处是柳州幽潭的影子,而苏东坡的诗文中,不时露出海南岛上吃槟榔笋的苦中带乐

所以有人认为多看匡庐瀑布的遥阔,文气就警动有劲;多看香山曲江的俊郁,文辞就新丽;多看潇湘云梦的奇幻,文意就深渺;多看天山神京的壮伟,文体就严峻;多看锦江峨嵋的清秀,韵致就雅洁事实上,只要多用点心在处身的土壤上,蜀地的险、秦地的壮、楚地的雄、吴地的媚、滇桂的丽、闽粤的奇,全中国何处不是佳山水?何处不是大作家的温床? 当然,台湾既有北方高山的厚实,又有南方海水的鸿蒙,海运交会,众妙绕环,兼备山的沉郁与水的潋滟,山川在胸,吐雾吞云,既雄且秀,就土壤产地而言,何愁不成为中国文学美的焦点? 于是我又想起南宋时的朱熹,有一天登上福州的鼓山,远眺闽江口,发现所有的山势,都往海东奔趋,像群龙争竞入海的姿势,他忽然说:龙渡沧海!五百年后,海外当有百万人之郡!那时中国人脑海里根本没有台湾的印象,完全是从山川形势上得到特殊的灵感,果然,八百年后,台湾已成了全中国向往的焦点,身处这块土地上的文学家,自应有引导群龙奔渡的信心。

不过,汇谈诸君的话,更足以扩大吾人岛国的眼界,全球的名山胜川,美不胜收,大作家的土壤当然不限于身处的四周,尽可以跨国跨洲。有人就开玩笑说:杜甫在蜀地很久,并没有写峨嵋山诗;陶渊明是浔阳人,也没有写庐山诗;孟浩然是楚地人,并未写衡山诗,王维长年在终南山,对终南山也只有君问终南山,心知白云外而已,谢灵运在浙东游山玩水了半辈子,却不曾去写天台雁宕,谁管什么本地外地?也许大作家的土壤真是开阔的,多样的,虚虚实实的,友情亲情都是土壤,成功、挫折更是土壤,人性、自然以及先哲的智慧,无一不是,端看文学家们如何去珍惜与吸收滋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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