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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白云还守旧时山

山居功课 黃永武 3177 2023-02-05
记得我在台中中兴大学任职时,一天晚上梦见回到东吴大学,站在青翠的山脚下,面对一泓碧水、八方山丘、四周蓝绿的山顶上新建了许多白色的楼房,楼房高耸,透出天空,随着岚卷霞飞,景色极为旖旎,但并不是我旧时记忆中的青山绿畴印象。只有英英和盛的白云,拱立于山冈之巅,气象奇伟,仍与我当年所见的一般,我就在梦中脱口而成一句诗:白云还守旧时山。这句梦里吟哦的诗,后来有许多朋友为之唱和,但他们都未必知道是我梦到了外双溪。 那时我离开东吴的教职已十年多了,很久没机缘再到溪城静享一天岭上白云的日子。先是去高雄师大六年,又到中兴四五年了,车声马蹄之间,蒋公过世了、退出联合国、中美断交、加上美丽岛事件,坏消息纷至沓来,社会动荡不安,校园里也骚扰惶惑,我和许多朋友创立了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会,期望在学术研究里寻找乱世中的心灵安顿所吧?处于那段惶恐的气氛间,好怀念我在东吴时那段青春奋发而又平稳的岁月。

第一次回到东吴母校任教,是在民国五十三年至六十年吧,新种的校树还不过两个人高,杂居的民房也少,很少开店的。那年代,今天称之为权威时代,物质生活虽不充裕,精神世界却很壮盛,在束吴教《诗经》、教《史记》、教国学概论,那时候大陆上开始大闹红卫兵,地下挖出的稀世珍宝鲁诗镜,居然由女工带头在研究。地下挖出唐代题诗的酒壶,居然连个雁字也不认识,红卫兵隔海在破四旧,在批孔扬秦,所以在东吴教书时,肩头很有使命感,复兴中华文化不是一句口号,而是必须及时践履的任务。那时代,心志集中,是非清楚,经济起飞,民风淳美,治学或教学也斗志昂扬。彼时教学方决虽偏向权威式,可以规定得较为严格,学生学习认真,效果不错。 再回想自己刚到东吴大学上学的民国四十七年,外双溪的校舍初落成,只有一栋楼房、教室、图书馆与办公大楼全挤在一起,设备虽简陋,但学习志气却像要吞牛的豹。当时外双溪水碧山青,农田阡陌交错,林峦间光凝气聚,真是读书的好地方。系内师资何须什么博士硕士学位,但腹笥充实,学力深厚。

像申丙老师,他的《双穗楼诗》,目前已无人能及其造诣,他教《诗选》课,上课时喜欢教学生当场做,他当场改,记得有一次每人仅须做一句五言诗,结果申老师将各人零星不相干的散句,一一当场拼拢来,组合成长篇有起承开阖的五言古诗,写满了一墙壁,全诗记不清了,只记得结尾两句:新诗张素壁,大海起雄风!今日要找如此学力的师资,几人能够? 申老师自己的诗好,申师母的诗也妙,申老师换装假牙后,师母作诗打趣他说:齿如贝列,微笑起来,要当心被美女喜欢上了。申老师的<久雨晚晴>诗写得英气飒爽,师母和一首,单是那句古诗余滴犹在屋就境界清绝。记得他俩常拿新做成的诗稿给我们看,稿纸在老帅手上有点颤,嘴巴里边吟诵边递过纸来,我们接过诗稿读出声音,他俩就喃喃低声应和,新出炉的诗句,总带着水灵灵鲜艳艳的香气,他俩不仅以文采自喜,也带来了大家的喜悦。俩老伉俪情深,白首弥笃,是中文系内才子佳人的好榜样。师母大前年过世,快一百岁了。

还有徐子明老师,七十出头年岁,顶着一头白发,瘦臞而说话有力。听说当年留欧归来,黄季刚先生想请他做家庭教师,教儿子英文,约聘前先想考一考他的英文实力,正在想出一个什么题目时,抓抓头皮,计上心来,就问:头皮屑英文怎么说? dandruff徐老师即口答出,黄季刚就去翻英文字典,果然不差,就聘为西席。 徐老师英文根基深厚,据闻在台大开拉丁文的课,常常骂别的教授所讲是下流英文,更痛恨别人写白话文,若有学生文章投稿见报,报屁股上的文章最好别让他老人家知道,否则当堂不客气。他说教白话文的老师,师字该改为豕才对。当年胡适将回台湾任职,他写了一本《胡祸丛谈》,认为国事如此,都是搞白话文不读书的祸害,惹得蒋公很不高兴。彼时中文系里提倡文言文者居大半,声气相投,至今东吴中文系内许多博士论文仍爱写典雅的文言,中文系作文仍注意文言,和这传统大有关系。

徐老师上课扎扎实实,考试也严格,《左传》要去他家里背诵,有的同学弄到除夕夜还去老师家补背《左传》。可是他对字义的详究,毫不含糊。他讲课兴致高昂时,就把老花眼镜往桌上一搁,左手在长袍开叉处提一把,右手擎一枝粉笔站起身来,嘴里骂一声:现代人都不识字!然后在黑板中央画了一个大圈,又在圈里面横的竖的画上七八根直径,解释道:营,就是了解周围边际在哪里,经,就是了解内部的经纬多端,凡人能细审经纬、详察周际,这便是算得上在细心经营了! 后来我研究文字训诂学,才发现徐老师所解析的字音字义,都有凭有据,非常精到。例如他说什么叫亡命之徒?许多人误解为豁出去不要性命的人,并不对,而其实是隐姓藏名的人。的确,《史记》<游侠列传>将亡命叫做藏命,命不是性命,而是名字,正义说:命,名也,谓藏匿其名而作奸恶也。而《资治通鉴》卷二十七<张敞亡命>,注文也说:命,名也,谓脱其名籍而逃亡,读书愈多后,老师上课时讲解的东西,往往得到愈多的证明,才发现徐老师肚子里的学问如海,不可蠡测。今日教《史记》《左传》者,在贯通字义训诂上,想望徐老师的项背,那就太难了!

还有曹升老师,他擅长《易经》,却教我们《诗经》,他虽不教诗文,却常常拿他的诗文给学生读,有一次朗诵杜甫的<登高诗>,瘦小的曹老师,居然将这首七律吟得天风振响,沙渚回荡,一诗吟罢,老师顿时现出顾盼自雄的神态,深厚的近视镜片后面,有闪闪晶亮的目光,他牙齿有点豁,下唇微微翘出,还在震颤,好像尚有许多欲说未说的话。他望望台下,我们也望着他难得如此雄霸讲台的一景。听他吟诗,我才领悟吟诗绝不是用一个熟烂的调子去套所有的诗句,诗情不同吟法也有异,声情协合,才是吟诵的胜境。 当时我和志趣相投的同学在东吴创办了《大学诗刊》,好几期都有曹老师的诗,他的七言律诗骨格不凡,高华遒劲,有唐人风味。后来我写《中国诗学》,不引今人作品的,曹老师例外,他的<咏菊诗>:国士才情高士品,陶家美酒谢家诗。又:要使世人瞻晚节,出山故在九秋时!实在太美,特别列入。晚年曹老师在屏东隐居,我曾帮他收集散佚的诗篇,交还给老师,后来闻曹师母传话来说:老师与我都专心学道啦,诗文绮语,不想留传,都付之一炬了!今天也许只剩《大学诗刊》上还保留着少许的凤毛鸿爪吧。

师长很多,我只举列三位,是因为我后来也常教《诗经》、《史记》、《诗选》这三门课,让人知道渊源有自,不忘感恩罢了。当时还有令人敬佩的石超庸校长,爱护后生,珍惜人才,真诚办学,不耍狡狯,有这样的校长,怎能不人才辈出? 外双溪的流水潺潺,蜿蜒阶前,白云悠悠,蓊然岭头,草木毓秀,到处是人才发祥之瑞兆,但岁月迁流,更迅于逝水。我第一次回东吴任教时,申老师还兼任系主任,当我第二次再回母校任教时,连申老师当年临流而筑的小屋也渺无踪迹了。 外双溪的变化不小,放眼望去,洋房大厦拥挤不堪,乡野的景色已被繁华的车马所取代。东吴也有了新的综合大楼,楼上常见视线开阔的云山,也有了像样的图书馆,从馆中俯瞰溪城的雨景,凄蒙一如诗画的催生所。中文系早有了硕士班博士班,配合所谓民主时代的风潮,当家作主的意识高涨,就多让学生事先准备、自己报告。学生的可爱一如往昔,但大环境变了,有形的硬体建设进步不少,但也不清楚究竟失落了哪些珍贵的东西,有人喜欢,有人厌倦,只有外双溪四周山上静卧着的白云,仍万古不改地守着山头,我从清泉嘉树中,早就感知山林烟波的召唤之乐,现在我又带着夕阳的况味离开溪城,回想那句白云还守旧时山的梦中诗句,大概是预言四十年中前后所见的这段沧桑因缘吧。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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