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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公民意识,流氓皇帝种种

鉴古知今 二月河 2283 2023-02-05
有几篇是批《雍正王朝》电视剧的,与我干系似多似少。总的意思很明显,皇帝是流氓,流氓才能当皇帝,说我在讴歌皇帝,也即是讴歌专制这使我想起袁世凯时的筹安六君子,任诸公笔伐口诛之。其中一篇《送你们回雍正王朝》中甚至把我好歹塞进时光隧道,盼着雍正的血滴子灭了吾辈拉倒。 我一向遵循的主意,拿起笔来老子天下第一,放下笔夹着尾巴做人。这个拿笔当然指的是文学创作,而不是像现在作的这种随感。倘使提笔写小说,那是要形象思维最大的开放的,蹑手蹑足提心吊胆的、满腹狐疑如临深渊如履薄冰那样着笔,或为俗务所羁不能第一,一脑门子的心思油盐酱醋茶这都是妨害进入感觉或进入状态的,下笔如有鬼,无论如何也写不好书。目中无物亦无人,是天下第一。倘放下了笔,这时候便是平民、凡人,一样的穿衣吃饭,一样的扑克弈棋,吃喝拉撒睡多不出什么也少不了一件,既是个平凡人,那也就不必装什么幌子了。

我喜欢随便。写完东西累了,或玩累了,穿着有点邋遢但却很适意的毛衣或衬衣到街上遛遛幼年时候老师们骂是大烟鬼子遛街狗。大烟鬼子是没精神的意思,遛街狗是谁都懂得吧?如今五十六了,过了知天命的日月了,奔耳顺了。套一句屈原的雅话余幼好此闲遛兮,年既老而不衰。现在五十多岁不兴说老,吃穿好了,满精神地遛,似乎是条好狗。 那日又出门转悠,忽然一个青年背后叫住了我。转脸看,是本地一家小书店的老板常见面的老熟人。他笑嘻嘻递给我一本《皇帝与流氓》说:凌老师,上头有几篇文章和你有关是批评你的,请你我这时候没有拿笔,只好赶紧满面笑容接过,夹起,付钱,然后回来展观拜读。拜读了后便晓得了,这本书并非专指我说话的,上中下三编之中,关系到鄙人的只有上编的一部分。其中宋先生的《信口开河二月河》是早已拜读过了的,其余的几篇倒是没有拜读过。自然拜读云云是场面话,老老实实说,实情真是没有拜,只是躺歪在那里看了看。与我无关的篇章,我拣了几篇有关太平天国的论文仔细看了,有干的都认真读了。

印象和感慨我都是有的。老实坦白说,宋先生的文章我原先也还是有点那个那个腹诽:你怎么可以根据小报串了味的报导入我以罪?但拜读了这本书另外几篇,忽又感悟,宋先生是对我笔下留情了。起码没把我看成是封建余孽,是极平和的学术批评,而且我亦以为信口开河四字对于小说家而言,也并非全然贬词(也许宋文本意是要贬的)。有几篇是批《雍正王朝》电视剧的,与我干系似多似少。总的意思很明了,皇帝是流氓,流氓才能当皇帝,说我在讴歌皇帝,也即是讴歌专制这使我想起袁世凯时的筹安六君子,任诸公笔伐口诛之。其中一篇《送你们回雍正王朝》中甚至把我好歹塞进时光隧道,盼着雍正的血滴子灭了吾辈拉倒。 这么狠心哇!再一看,有几位竟没有读完帝王系列姑且言之是帝王系列罢。我本称它为落霞系列的这不免一惊之后又噗哧一笑。幸亏是而今,而不是而往,若在而往之日,岂不是要这回断送老头皮了?

待回过头来再看出版者语,我才又更进而恍然过来。原来是他们(出版者)要反对臣民心态,要反对漫漫皇权路,需要诛杀一批写一幕幕皇帝高高在上颐指气使,臣民们匍匐在地诚惶诚恐的镜头的文人。我是被这些反对集权主义的斗士们,拿来作为嫌疑犯绑缚什么场执行什么什么了,而且连验明正身这道手续也免了。本公民,而不是本百姓的这位出版者,天幸只有笔而没有炮子儿。 这时我才明白,做个平凡的老百姓也是要本公民批评的,这才明白,本公民认为,写皇帝就是对皇帝的歌功颂德,而且本公民以为得民心者得天下也是荒谬的就这样,他还以清除专制为己任! 看来,我的夹着尾巴做人肯定不是公民意识,要竖起来才能算不是老百姓而是本公民了。但我无论如何夹尾巴,也还到不了这地步。我要写什么、怎样写,须得先请示一下《皇帝与流氓》出版者和里面一群文化三道头们。

中国有两千多年的封建史,统绪之完整,世界仅见,这是无法回避的历史事实。记得在文革中有段时间,一批人以儒法斗争为主线,以农民起义为主体,想另搞一个史。结果讲来讲去,毕竟还是得说东西汉两晋隋唐宋元明国家的主体就是皇权,皇权的核心就是皇帝,这谁都没办法。我们现在想当公民,当然念头极好,但这个不是喊口号游行一下就可解决了的。我们须得老实一点面对这个历史,去研究它、分析它,知道它是怎么回事它以怎样的形态存在,又将以怎样的形态消亡,是有规律可循、有章法可遵的,不是骂一声妈的就办的事。两千年的历史中,集权主义是主导,它也有个从积极进步到落后反动的过程。内中也有很多值得借鉴的事物,很多值得尊仰的人物。皇帝都是流氓这个看法我不赞同。倘有人指太白文艺出版社这本书的编辑以本公民指手划脚,是恶霸,我亦不赞同,道理是一样的。就是我的心思,就算他是皇帝比如说刘邦,是有点流氓气的他进咸阳约法三章,安抚老姓。不是流氓的项羽反而做不到。他的《大风歌》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无论从意境到文学,在这本《皇帝与流氓》的一群作家,没一个做得来。只要有利于当时的国计民生,推动发展当时的生产劳动,不管是皇帝,是百姓,或是公民,我看都应给他适当的肯定。 《明报月刊》二〇〇二年三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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