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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八、子曰

讲理 王鼎鈞 6775 2023-02-05
一 这是春秋时候的事。 在楚国,有人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东西,它很大,很圆,看上去是某种植物所结成的果实,可是,谁也没见过这种植物,大胆的人把它剖开,吃里面的瓤,滋味居然像蜜一样甜。真奇怪呵,这东西究竟叫什么名字呢?去问问孔夫子吧。孔夫子回答说:这东西么?叫萍实! 在陈国,有人发现了一只死鹰。鹰是被箭射死的,箭头却是石头做的。真奇怪呵,怎么会有这样的箭呢!去问问孔夫子吧。孔夫子说:这样的箭,是肃慎国向周天子进贡的东西,周天子又把它分给陈国的。陈国的历史博物馆里,应该还有这种东西! 有人挖井,挖出来一个兽形的东西,这是什么东西呢?去问孔夫子呀! 有人见了孔夫子便问:国家收税收来的钱,总是不够支出的,怎么办?

有人问:孔老师!人在死了以后,究竟到那里去了? 有人问:老师!我想办个农场,您指导指导吧! 这些在春秋时代发生的事情,靠著书本留传下来,最近有人写了一本孔子传,大量采用古书上的这些记载。孔子传出版以后,竖在书架上,任人参观购买。有些小书摊的老板比较小器,对于光看不买的那种参观,是很不欢迎的。 且说这天是星期天,天气很好,人们从办公室、学校、工厂里退出来,放下他们的工作,带着他们的钱包,涌到马路上去。吴强口袋装着几张钞票去逛书摊,想买一本新书。他买书的习惯是先看后买,看了觉得不好,固然不买;即使觉得好,而那本书日后并没有重读的价值,他也不买它。他到了书摊前面抓起那本孔子传,先看。 他看到书上面的记载:有人问孔子这是什么古董,有人问孔子那是什么植物,有人问财政,有人问农业,他的眼光离开书本,沉吟起来。

书摊的老板,看见吴强既没有马上要买的意思,又没有马上要走的意思,心里很不乐意,就趁着吴强出神的时候,伸手把孔子传抢回来摆到书架上去。 这是老板表示逐客。吴强动了气,满脸通红,正要向卖书的理论,蓦然觉得有人朝他肩上拍了一下,回头一看,原来是杨老师。看见杨老师,吴强的脸更红了。 杨老师好像什么也没看见,把手里的一本新书,向吴强举了一举。那本书正是孔子传。 我买了一本书,不知道好不好,你先拿去看一看。 一面说,一面走,一面把书交给吴强。吴强拿了书,还是在出神。 吴强,想什么?杨老师笑了。 吴强用他那不大灵便的唇舌说:我很奇怪,春秋时代的人,为什么每一件事情都要去问孔子呢? 是啊!的确有点奇怪!

人行道上挤满了人,这一师一徒,随着人潮往前走,走不多远,忽然发现有一家茶座,里面一个顾客也没有。数不清的人从它门口挤过去,却没有人进来喝茶。杨老师立刻说:我们在这里坐一坐吧! 杯中上升的蒸气送来茶香。杨老师拾起了话头:真奇怪,他们什么都去问孔子。他们认为孔子学问很大,孔子说出来的话可靠。这叫做服从权威。他有权,他有威,别人不能不听他的话,这个权威,不是政治力量,这是知识学问的力量,学问愈大,力量愈大,所以说一分知识,一分权力。人有依赖权威的心理。比方说,这家茶馆,生意不好,为什么不好?老板也不知道,他得找个内行问问,这个内行就是他心目中的孔子。那个人也许说,你不该用石灰刷墙,不该买木椅子,店门不该开得这样大。这些话有一种力量,能使开茶馆的老板重新刷墙壁、修门面,这就是权威的力量。权威既然有这种力量,所以写论文的人,常常把权威抬出来,用权威的话去说服别人,这叫引用权威。我们常常在人家的文章里面看见:孔子怎么说,耶稣怎么说,苏格拉底怎么说,王阳明怎么说,这就是在引用权威。

茶馆的老板是一位五十左右的中年人。他走过来冲开水的时候,看见了摆在茶几上的孔子传。他顺便问:先生!这本书多少钱? 八块。 这本书好不好?他发现两位顾客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问,立刻补充:我想买一本给我的孩子。 我们还没有看过,不知道到底好不好。 杨老师说。是呀,现在的书,封面都是花花绿绿,也弄不清楚里面到底怎么样。老板提着开水壶走了。 吴强,你看眼前就是个例子。这个做生意的人,想知道一本新书的内容好不好,他得找个内行问问。在他的心目中,我们摸书本的时间比他多一点,对一本书是好是坏,比他多一点判断力,他就想依赖我们。我们呢,也许能下判断,也许不能。如果我们不能,我们得依赖更内行的人。我们读书,吸收知识,目的就在能够知道在这一行里面一共有多少位内行,他们主要的意见是什么,他们详细的意见在那本书里。轮到我们发表意见的时候,我们不只说出自己的意见,有时候也说明这个意见的来源,某一项意见源自某一位权威。所以,写论文有一项办法是引用权威。

老师,教我们这一课吗? 我想,应该教。 二 现在是杨老师上作文课。 他咳嗽一下,拿起粉笔,望着全班的学生说:这一堂,我要讲的是他回身打算在黑板上写字,忽然听见有一个学生喊着:引用权威! 接着是全班学生哈哈大笑。 杨老师立刻转身,说:你们的消息很灵通! 那里!吴强的消息才灵通呢!不知是谁这样说。 杨老师告诉大家,他怎样在街上买了一本书,又怎样遇见吴强,又怎样谈到孔子。孔子真了不起,什么都知道,或者说,那个时代的人希望他什么都知道,一个人心里有什么困难,有什么疑问,一旦见了孔子,就利用机会当面请教。他们的问题,五花八门,性质复杂极了。说到这里,杨老师突然提高声音,用命令的口吻说:拿一张纸出来!做作业!

对于作业,学生们有习惯性的紧张与服从。可是,听见了杨老师口述的题目,大家的心情马上放松了: 如果你遇见孔子,你有什么问题要问他? 大家略一思索,振笔疾书,全体在五分钟之内缴卷。扬老师把那些答案放在讲桌上,暂时不去看它。他先说了一段话: 古时候,有那么多人提出问题来问孔子,你们也不必觉得奇怪。事实上,我们每天、每小时都要使用问号。请问你,下一堂物理考不考?那个新来的同学叫什么名字?大世界的电影好看不?你买的原子笔多少钱一支?到西宁北路往那儿走?随时随地都有问题要问人家。这是出声的问。还有一种不出声音的问,打开报纸找影评,看巴士站好不好,打开营养手册,看蕃茄里有多少种维他命,收听气象预报,看明天是晴是雨。活到老,问到老。

谁能够回答我们的问题,谁就是我们心目中的权威。说到我们心目中的权威,那是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在我们三岁四岁的时候,我们心目中的权威,可能是跟我们一同玩耍的孩子,他可能比我们大一些,聪明一些,因而赢得我们的信赖。比方说,他叫小明,小明说过,白雪公主的泡泡糖比快乐王子的泡泡糖好吃。小明说过,这座山的那一边就是大海。小明说过,把瓦片埋在土里,明年可以变成钱。我们根据小明的意见,和父母争执,和哥哥姐姐争执。这是第一个阶段。这个阶段过了以后,我们心目中的权威可能变了。小明的话不一定对,爸爸的话才是对的。我们的权威是爸爸。野柳很好玩!谁说的?爸爸说的!红楼梦是一部坏书!谁说的!爸爸说的!爸爸说动物园里的老虎没有牙齿,我们就相信它没有牙齿。爸爸说天上有两颗星,本来隔得很远,可是到了七夕,就要合拢在一起,到七月初八的早晨,我们就以为这样的事情业已发生过了。这是第二个阶段。这个阶段过了以后,我们心目中的权威又变了。爸爸不够权威,级任导师才是权威。第三阶段过去,第四个阶段又来,只有一位老师是不行的,我们得有许多位老师。有的老师告诉我们,汽车的发动机是内燃机。有的老师告诉我们,太阳的光线共分七色。有的老师告诉我们,胡萝卜有丰富的维他命A。有的老师告诉我们,南极和北极一样冷,一样冰天雪地。我们也知道,这些老师的背后,还有老师,物理老师的背后有物理学家,历史老师的背后有历史学家。到第四阶段,我们已经知道,三百六十行,行行有权威,不管有了什么样的问题都拿去问一位权威是不行的,世界上只有一位权威是不够的。我把我们心目中对权威的认识,分成四个阶段。我要测验一下,看你们是站在那个阶段上。

他伸手抽出一张作业来,全班的学生,都很紧张的望着他的手。只听得他念道:如果我遇见了孔子,我要问他:那个萍实是不是个大西瓜? 大家笑起来。杨老师也笑着说:如果孔夫子研究植物学,我们当然可以问他。 他注视着那一叠作业,又从其中抽出一张来。 这一张写的是:如果我遇见了孔子,我要问他:中学生可不可以谈恋爱? 大家笑得更厉害。杨老师说:你问到行家面前去了。孔夫子答覆教育、社会方面的问题,一向是很拿手的。 再看一张:如果我遇见孔夫子,我要问他:您老人家究竟删过诗经没有? 杨老师喝采:问得好,我国一向有孔子删诗的说法,据说,诗本来有几千篇,被孔夫子删掉了十分之九,只剩下三百多篇,就是现在的诗经。但是,也有很多人反对这个说法,认为孔子并没有删诗。这正反两面的人都很有学问,也可以说都是研究诗经的权威,他们吵架,咱们可没办法调解。孔子究竟删诗了没有,只有孔子本人最清楚,对这个问题,他是权威的权威!听见杨老师喝采,有几个学生劈里拍拉的鼓掌。

随手再抽出一张来,高声念道:如果我遇见孔子,我一定问他:用什么办法治好我的 下面两个字是口吃。杨老师看见这两个字,暗暗叫声不妙。这一份答案,是吴强写的,他是班上唯一有口吃病的学生,如果把他写的话当众宣布,岂不替他在班上留下一个笑柄?说时迟,那时快,只听见杨老师念的是:用什么办法治好我的感冒? 全班大笑特笑。等大家笑够了,杨老师说:关于感冒的问题,我听见孔子是这样回答的:我给你介绍一位医生! 大家刚刚收敛的笑意,又迸发开来。 杨老师下结论说:春秋时代的人,拿五花八门的问题去问孔子,有人问政治,有人问军事,有人问宗教,有人问考古,有人问植物学,有人问天文气象。我们不能这样办。学问分很多种类,谁也不能门门都通,能通一门已经很好,能通两三门就很了不起。谁也有不知道的事,对这一门学问是权威,对另一门学问可能是门外汉。这一点也不丢人。据说,在孔子的时代,有人提出一个问题:太阳究竟什么时候离地球最近?早晨还是中午?如果太阳在中午离地球近,为什么它在早晨大而在中午小?如果它在早晨离地球近,为什么它在早晨凉而在中午热?据说,孔子对这个问题,不知道怎样回答。这一点关系也没有,孔子的专长根本不在这方面。今天,如果有人拿这个问题去问一位音乐家,音乐家说:我不知道。这实在不在意料之外。太阳离地球最近的时间,究竟在早晨还是在晚上,这个问题本不该由音乐家决定。如果他说:在早晨,或者说,在晚上,没有谁会相信,大家觉得他的这句话靠不住,他不在这一行,他不是权威。

记住:写论说文的时候,不要找错了权威。如果碧姬芭杜说,人类马上可以到月球去探险,这话不算数。如果烟草大王说,吸香烟绝不会得肺癌,这话靠不住。造房子要听建筑师的话,治病要听医生的话,不要因为他是名人,就拿他的话当做权威,要先看看他是在那一方面成名。张大千说:横贯公路东段的山水,可以比得上世界最美的山水。这话有没有引用的价值?张大千先生是不是看见过很多最美的山水?他对山水之美,有没有欣赏批评的能力?他曾经游历世界,看过很多山水名胜。他是画家,有审美的眼光。他对台湾东部山水的批评,很值得我们重视。谁是权威,谁不是权威,谁的话可以引用,谁的话不可以引用,这是识见问题。培养识见,要多读好书。 这天的作文题是我的权威。 三 晚间,杨先生打开教科书,看见了一段文字: 美国参谋首长联席会议主席布莱德雷将军曾说:北大西洋公约是一纸条约,但其效力之大,有胜于原子弹。我们也可以说:一部台湾通史,其势力超过日本全部陆海空军。 这是引布莱德雷的话证明精神力量的重要。看到这段话,杨先生动了一个念头,他想把教科书里面引用权威的地方统统摘抄出来,印成讲义,发给学生温读。翻翻抄抄,才知道这方面的例子并不很多。 (一)凡文化之国,未有不重其史者也。古人有言:国可灭,而史不可灭。 (二)阴阳刚柔,其本二端,造物者糅之,而气有多寡进绌,则品次亿万,以至于不可穷,万物生焉。故曰一阴一阳谓之道。 (三)从前江阴南菁书院山长黄以周,有座右铭曰:实事求是,莫作调人。真理只有一个,此是即彼非,彼是则此非,此外无可中立者。 (四)以乐治国,并非中国人独得之奇,古代希腊大哲,如柏拉图、亚里斯多德辈,亦尝有此理想。 (五)明白自己的偏处,便竭力去克服他,方是道理。如程子说:眼睛最怕看尖东西,那么在空中放些尖东西,久一些,自然不怕了。 (六)韩非子说:在于知所说之心,可以吾说当之。认清了谈话对象的心理性格,估量了谈话对象的接受程度,然后再去谈话,就不难收到谈话的成效。 (七)把自由当做混乱,只是糟蹋自由,把混乱当做民主,只有自取灭亡。美国有一位政治思想家说:只有民主的国家,才会自杀。我们今日正在身受以民主自杀的痛苦。 (八)国父说:凡研究事理而为之解决,一人谓之独思,二人谓之对谈,三人以上而循有一定之规则者,则谓之会议。由此可见,会议必须具备三个要件 抄到这里,窗外忽然有人说:老杨,还在用功吗?抬头一看,原来是胡主任。 进来坐!杨先生合上书本。 不进去。我想去看电影,找不到伴,你来吧。 我昨天才看过一场。 昨天看过,今天没有看过,走走走!有一位专家说得好,二十世纪的人一天开门八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电影! 听见他引用权威,杨先生微笑起身。 坐在电影院里,胡先生低头看说明书,杨先生却对着银幕想心事。现在的银幕奇大,大得像一堵墙,而且特别宽,看上去扁扁的,称之为阔银幕或大银幕。记得从前的银幕不是这个样子。从前的标准银幕,是长方形的,长和宽有一定的比例,这比例,叫做分金率。从前的美学权威,都说画面要合乎分金率才美,才好看。可是,阔银幕把这个规矩打破了,阔银幕不照分金率,未必不好看,电影事业往阔银幕发展,原来的标准银幕反而不够标准了。 由银幕上看到银幕下,看见许多女子挂在男人的胳臂弯上陆续入场,她们坐下以后,有的吃瓜子,有的嚼口香糖,嘻嘻哈哈很快乐。杨先生联想到权威们对女人的意见:女子无才便是德,男外女内,外言不入于阃,内言不出于阃,这些意见,当初也是很权威的,权威们不准女子和男子有同样的社会地位,不准她们和男子有同样的人生意义。可是,看看今天剧场里的情形吧,看看今天学校里的情形吧!看金善葆、赵华、胡玉枝,那些女学生的处境,跟她们的祖母年轻时的处境是多么不同吧!古老的权威在被修改,甚至在被推翻。 他又想起教科书里的一段话来:真理只有一个,此是即彼非,彼是则此非,此外无可中立者。这话有它的权威性。根据这个定理,所有的辩论会,都分成正反两面,拼个你死我活。可是,已经有很多人指出来,这种思考的方式是不妥当的。热和冷中间还有一个温,即使是热,也还有一百度的热、两百度的热和五百度的热。事理分成很多层次,含有相当的弹性,千万不要分成两个极端了事 一面这样想,同时听见背后两个观众在谈话: 现在,卖鸡蛋,生意不大好。 为什么? 据说,专家发现鸡蛋里面有一种什么东西,可以使人的血管硬化,有很多人不吃鸡蛋了。 过去都靠吃鸡蛋滋补身体,做儿女的都买蛋孝敬老年人。这一下子整个反过来了! 权威诚然可贵;但是,旧的权威常常被新的权威代替。知识像鲜鱼一样,容易变坏。如果权威成了坏鱼,当然就不能引用。这层道理,应该告诉学生吗?如果告诉了他们,他们会不会觉得混乱、矛盾?他们会不会觉得我一面告诉他们一个原则,同时却又在破坏这个原则?可不可以现在暂时不谈这个,由他们日后再去发现?一直到电影散场,杨先生还没能决定究竟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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