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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红石榴

左心房漩涡 王鼎鈞 1681 2023-02-05
这里有个离家四十年的华侨要回去看看,我问他最想看见什么,他说:啊,很多。比如说,小时候,日本打进来了,我家搬到乡下。我记得村头上有棵树,树底下有只狗,每次经过树旁,狗就跳起来向我狂吠。那是夏天,太阳能烤焦人的头发,狗也怕晒,张牙舞爪总不离开树荫,就像树上有根绳子把它拴住了。我常常撑把伞看它表演,等它累了丢东西喂它。后来我们变成朋友,我坐在树底下乘凉,它睡在旁边。后来我们搬走,狗跟在后面送,送了好几里路还不回转,我伸手拍它,一身毛在烈日下滚热烫手。我心里好酸,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什么是心酸?现在,狗自然是没有了,可是我一定得去看看那棵树。 我对他说但愿那树健在。我说这才是中国人,土生的中国人。我说我心里也有一棵树。这棵树跟你有关,既然告诉了他,当然不该再瞒着你。

我家城外有座小山。我读高小一年级的时候,全体高年级学生前往登山远足。小学生能够步行到达的地方应该不会太远,小学生能够攀登的山应该不高。不过那山的高度在我梦中年年增加,山一高,跟小城的距离自然也一年比一年拉远了。一片孤城万仞山,我还是能够清清楚楚看见山顶上的一座庙,庙后面的一棵石榴。 山上多半有庙,庙后多半有树,庙后种石榴却不多见。说来迷离恍惚而又千真万确,我登上山顶时全身大汗,却见那树倾身向阳,红着脸等待奉献。树上仅有一个石榴,又红又大,光彩夺目,给我的印象十分深刻,所以,后来我学成语硕果仅存的时候没有丝毫困难。我抢步上前,以篮下接球的姿势攫住它,那是我今生今世最敏捷的举动。石榴藏在书包里,等机会送给你。

这件事似乎艰难。不止一次,我的手伸进书包里了,我抓牢那石榴了,我的脸也像石榴一样红了,话是冲到嘴边了,仅此而已,一个轰轰烈烈的行为黯然夭折了。整个夏天这样过去,终于,你到我家作客,一时兴起,你翻看我的书包,我慌张拦阻,你灵巧的突破了我的防御。你发现了我的收藏。这时,我才知道它瘦了,黄了,有的地方残缺了,有的地方腐败了。我的脸上有了另一种红,心中充满了疼惜。你呢,完全不知道我的感觉,既怜悯、又不屑的说:哟,怎么留着个烂石榴!甩手把它丢进了阳沟。 你结束了我一夏天的恍惚不安,留给我一秋一冬的怏怏。那树印在我童年的底片上,停止生长也停止毁灭,青天灵明,任它振翅欲飞,任它降落尚未着地,浓绿四溅,带几点星星之火。那果,那仅存的硕果,在梦中大如新坟,无刀可切,无口可咬,千真万确。年年有梦,山越来越高,人越来越小,隔着山,山那边的地平线淹没了你,山这边的地平线涂掉了我。我仰起脸踮着脚尖还能看见那棵树。

我暗想:如果那棵石榴还在。 那棵石榴树进了大炼钢的土高炉,无人能倒退还原。这个消息使我身上又少了几磅中国血肉。唉,与其后来发许多文告,何如当初多留几棵树。 一棵树,左右不过一棵树。像蚌爱惜珠,像孕妇忘不了胎儿,英雄不屑,英雄不齿。我们不是线条锐利棱角清晰的人,不是抢到上游洗脚站在上风呼吸的人,也不是见人流血马上找显微镜的人。我们难满足。上帝打发黄巢离家上路只给他一把宝刀,上帝要使我们回家安居却得借水浒传开张清单:太平天子当中坐,清慎官员四海分。谈何容易! 有些树是要被人遗忘的。有些人也是。人人感谢母亲,几人想到还有收生婆?山以虎灵,不以草灵。地方志不为草立传,对熊罴立传,看虎熊踏草而无意见。我历经七个国家,看五种文化,三种制度,到那里都一样,因为人性一样。我也必须忘记那些树吗?

这是一个换心的时代。我该有几把心肠,几套记忆呢。怎样把不该记得的事情忘掉呢。既要热爱,又要冷酷,既要刻骨铭心,又要健忘,我如何达到标准呢?有没有一套课程、一种训练,像逾跏那样,可以使我把事物倒过来看?有没有一种机件,像电脑的软体一样,可以轻而易举的完全否定昨日之我? 赤条条来,易,赤条条去,难。到死始知万事空?倒也倒不空,挖也挖不空。我忘不了的那几棵树,几个人,几处地方,几支歌,几件事,之类等等,你就让我记着吧,算我作梦,算我造谣,算我发高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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