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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梦,那一个是真的

左心房漩涡 王鼎鈞 2256 2023-02-05
我沿着小河喊你。看这是那一年的事情?你把一片草叶弯过来做船,轻轻下水,看它缓缓航去,翻覆,或是失踪。一件又一件,你替平静而寂寞的河面增添事故。我沿岸替你找合用的草叶,蓦回首你已不在岸边。这是那一年的事情了?我沿着河岸喊你;在回去的路上喊你,由大门外喊到门内,由前院喊到后院。我相信未沉的草叶船,未眠的蝼蛄,未谢的夫妻花,都听见我喊。没有回应。不知为什么有些恐慌。 一脚踏进书房,里面有个人,可不就是你?你坐在椅子上看苏雪林的<棘心>,一脸俨然。你就在书房里面,里面静得像太古。这是你吗,里面这气定神闲的人是你吗,怎会听不见我的呼喊?回头望院中,风在方砖上撒灰尘,小草在两砖之间挤窄门,墙角的丛竹越长越黄,学着做伪君子。院子里并没有我的喊声。我到底喊过没有?

今天我又有同样的疑惑,历史决不重演,但是人的感觉往住相似。我想找人,我有许多人要找,我把许多许多事情告诉了你。我是倾心吐腑的写,字斟句酌的写,漫天铺地的写,写给你看。可是,你怎的不置一词?你岂可置若罔闻?那些有关找人的事,我到底写了还是根本没写? 今天想起很多恍惚,世事恍惚如风中火焰。又是那一年?日本兵要来,大家逃难,我抱着一本书,硬面精装,沉沉如砖如石。人人说带书做什么?我死也不肯松手。你常常看那本书,每隔几页就微笑一次,书合起来,微笑就夹在里面了。那是那一年的事了?我还小,带着那么厚的一本书嫌重了,太重,只好把封面撕掉,太重,只好再把目录撕掉。一路撕,越撕越薄,撕下来的书页随风飘散,不似落花,不似落叶,不似风筝,不似蝴蝶,像甩掉了我自己一只手。最后剩下两百多页,我怎么也不肯再撕,这一部分你最爱看,你留在里面的微笑最多。可是,这最后留下来的精华,后来又怎么样了呢?记忆真的那么可靠吗?

不,记忆还有另外的版本。仿佛是,事情并不顺利,有人铁青着脸跑过来说;要是风把书页送到日本兵手里那可怎好?要是日本兵把它当做抗战的传单,放出骑兵来大事搜索,那还得了?不管这上面印的是什么,白纸黑字总是祸根。这玩艺儿一定得烧掉!全体色变,立即有人掏出火石火镰。说起来那年月火柴也普遍了,何致于还用这古老的法子取火呢?再三寻思,依然清楚,干燥的纸媒在热空气中一沾就着了。烈日下看火,火无色,灰随风飞,热地上没有焦痕。抬眼望去,那样坚硬的路,蹄痕辙迹全没有,一直伸向远山,山是稀薄透明。千真万确,一切历历在目。 那天夜里在井旁宿夜,梦见我把那本书藏到井底下去了。虽然一页也没撕,仍嫌不够沉重,特地拴上一块石头,石头还有孔有窍有皴有苔的,很可爱。多少因循、多少苦闷、多少徘徊换几个真善美。他日重过此井,书是捞不起来了,喝几口井水再走吧。多少牺牲、多少埋没、多少残毁剩几个真善美。井里多了书香,喝水的人有了灵感,明月照见井底的诗,泉水通往汨罗江的鬼。杂乱无章,一夜碎梦。

有一天,我忽然告诉自己:恐怕错了,那本书好像并没有烧掉,你确确实实把它投进井里去了,而烧书乃是一梦。于是记忆马上重组,我投书入井的时候唯恐村人听见声响,伏在井口向着井底尽量伸长两只胳臂,几乎连身体也坠落下去,难道是梦?松了手,屏住呼吸听,又觉得下坠击水的声音太小,不能掩住我的心跳,怎会是梦?事后看井水,全井黑亮,好像所有的文字已还原成墨汁,这好像是梦了,难道由于这个原故全部经过才错综成梦? 仔细想想,好像投进井里比较可靠,用火石火镰取火烧一本硬面烫金的精装书不合理,说不通。可是,怎么又有个印象,那次逃难结束回到家中我还读那本书?逃难途中有人说,日本军队派人到每一个村庄去朝井里丢个药包,使中国人全都病倒床上不能抗战,你千万不要引起村人的误会。这话到底对我发生了多大作用?

不错,回到家里,我还在翻阅那本书,书上说,有个人从战场上归来,一条腿被炮弹炸飞了,他后来一直思念原来穿在脚上的那只靴子,因为靴子里藏着他的钱。不想腿想靴子?太讽刺了吧?这时我抬起眼来正好看见一个独腿的人坐在对街晒太阳,我吓了一跳,难道他是从书本里走出去的?这个印象太深刻了。他坐在那里想什么?倘若连靴子也没有,或者虽曾有过靴子但无钱可藏,他还有什么可想?那一种人生较好?那一种更坏? 也许,有关断腿的一切,是我事过境迁、思乡怀旧的一个梦。同样一件事,内容断续因果矛盾的梦我做过很多,有些梦不免和事实混淆了也把往事扭曲了。在那流亡途中、忘了名字的地方,一个同学蹲在河岸上大便,面向流水,猪闻香而来,从后面拱他,一下子把它拱进河里去了,而今想想,这是真还是梦呢?在那忘不了名字的地方,战火烧掉半个村子,烧到一堵土墙旁边,无缘无故熄灭了。火舌在那堵墙上又描又泼,俨然完成了一幅壁昼,村中的惊魂奔走相告,指出那是救火的观音。咳,这是梦,还是真?

谁能指出那个是梦?谁能断定那个是真?历史密封太严太久,记忆发酵成醋成酱,而我皓首穷经研究把酒还原成葡萄。看样子,对那些被死亡腌过的人,你是一点兴趣也没有了。这不像是你。这世界每一样东西都像是另外一样东西。人的白齿像雪。高空飞行的喷气机像一枚敲进去的钉子。树像鸟,鸟像坠石,石像肿瘤。新草如剑,新芽如婴,新愁如未熟之酒,新怨如未驯之驹。烛光下如仅可容身的洞穴,立怕碰头,坐怕伤膝;烛焰左撇右捺上挑如笔,写人间不平。一行树如一棵树步步由清晰走入模糊。样样东西都像是另外一样东西,组合如此无理,世界遂奇异起来。 我或者是在思念我那一去不返的靴子?你或者是那烟火模糊的观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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