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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次心理咨商

失踪之后 雪薇.史蒂文斯 6890 2023-02-05
上一次治疗结束以后,我在回家的路上顺便加油,付钱的时候,柜台的架子上有好多袋装的糖果。在山上的那段日子,变态狂不给我糖吃,我天天奢望着一些日常的小东西,不过时日一久,我也停止奢望,因为我再也不记得自己喜欢过什么东西。我那天站在收银机旁边,看着架子,突然记得自己喜欢糖果,一股怒焰在心中沸腾。 柜台的小姐问:就这样吗?我听见自己说:还有,然后双手从架子捧起一袋又一袋的糖果有酸甜糖、果汁软糖、葡萄酒口香糖、蛇形果冻糖,什么都行。我背后站了一群人,冷眼旁观一个疯婆以为万圣节到了,狂买糖果。我才懒得去理他们的眼光。 回到自己的车上,我撕开一袋袋的糖果,塞满一嘴,边吃边哭原因不明,也不想知道结果吃太多了,回家全吐了出来,而且舌头破了好多小洞。我不怕,继续再吃多吃了好几倍而且是一口接一口,好像我害怕有人随时会跳出来制止。我多想再成为从前那个喜欢吃糖的女孩啊,医生。

我坐在厨房餐桌前,四周是糖果纸和空袋子,我哭个不停。糖吃太多,我的头好痛。我又想吐了。我哭的原因是糖果的滋味变了,和我记忆中的味道不同。所有东西的滋味都和我记忆中的滋味不一样。 变态狂从没解释他为何回克雷顿瀑布镇,也不说他除了监看我所谓的亲朋好友之外做了什么,但他回来之后的第一晚,他的心情大好,走起路来轻飘飘的。最能让变态狂快乐的事莫过于对女生说:再也没人关心妳了。准备晚餐时,他吹着口哨,在厨房里到处跳着舞,仿佛他上了烹饪节目。 我狠狠瞪他,他只是面带笑容鞠躬。 如果他能在五天内往返克雷顿瀑布镇,这地方应该不会太远,也不至于太深入北方,除非他把车子停在机场改搭飞机。这些枝节问题已经不重要了。离家八公里或八百公里,距离长短都是无法跨越的鸿沟。我想起我心爱的房子,想起亲朋好友,想起停止搜救的义工队伍,越想越觉得写着疲乏的一大张毛毯盖下来,裹住我全身,压得我无法翻身。尽管睡吧。把烦恼全睡跑。

后来发生一件事,那种无力感才不至于持续不散。变态狂回家后两星期,大约在二月中旬,当时我的身孕差不多五个月,我感受到胎儿在动。那种感觉好奇妙,就像我生吞了一只蝴蝶。就在那一刻,胎儿不再邪恶,不再属于他。小孩是我的,我不必和别人分享。 之后,我爱上怀孕的感觉。每过一个星期,我的肚子越变越圆,我的身体正在孕育小生命,那种感觉好奇妙。我的内心不再是一滩死水,我觉得活蹦乱跳。纵使变态狂又开始迷恋我的肉体,我照样喜欢怀孕的感觉。他叫我站在他面前,双手摸遍我的腹部和胸部。有一次在他进行检查的时候我忙着数天花板上的木板节孔他说:能在现代社会以外的地方生小孩,多幸运啊,妳一定不知道,安妮。人类是破坏狂,只顾着用战争、政府及贪婪,来毁灭大自然、爱和家庭。在这里,我创造了一个单纯的世界,一个安全的世界,让我们可以安心抚养小孩。

我一面听着这段话,一面忆起酒后撞死我爸爸和姊姊的驾驶。我忆起对我妈猛开镇定剂的那些医生,忆起不择手段争业绩的房地产仲介,忆起那些停止搜救我的亲朋好友,想起翘二郎腿不做事的警察。都怪警察,不然我现在早就获救了。 一个痴汉在高谈他自己的意见,我不但听进去了,还思考着其中的道理,我恨我自己。但是,假如有人告诉你,天空是绿色的,即使你知道天空是蓝色,对方却继续假装天空是绿色,每天重复同样的话,说得像真的,最后连你也会渐渐怀疑自己的脑袋是不是有毛病,怎么会把天空看成蓝色。 我经常纳闷的是,为什么是我?他可以绑架的女孩那么多,为什么偏偏挑一个房屋仲介、一个职业妇女?这种女人不太适合在深山当家庭主妇吧。我并不是希望这种遭遇降落在任何人身上,只是觉得他想绑架的话,为何不锁定他认为是弱女子的对象,为何不挑一个两三下就乖乖听话的女人?但我再进一步思考,发现他其实很有概念。他早就摸清了我的心态。

我以为自己早已忘怀童年、忘怀家庭伤心事、忘怀内心的苦楚,其实不然。一个人如果在粪肥里打滚的时间够长,怎么洗也洗刷不掉臭味。就算买遍所有品牌的香皂,就算搓洗到脱皮,哪天你走到户外,有只苍蝇停在你身上,接着又来一只,然后又一只因为苍蝇知道。它们知道的是,在那层刚刷洗过的肌肤之下,你只不过是粪肥一坨,是百分之百的大便。你可以想尽办法清乾净,却骗不过苍蝇。它们总是知道最适合降落的地点。 那年冬天,变态狂为我建立一个奖赏制度。如果他对我的表现满意,他会送我东西,例如晚餐多一片肉,或让我多上一次厕所。如果我把洗过的衣服折得服服贴贴,他会准我在茶里多放一点点糖。 有一次他进市区回来时,他称赞我很乖,赏我一颗苹果。

由于我的权利被剥夺得所剩无几,他一送我东西,即使是像苹果如此寻常的东西,我也觉得是厚礼。我闭着眼睛品尝苹果,想像自己坐在夏日的树下,几乎能体会到日光晒腿的感觉。 如果我做错事,他依旧会处罚我,但他已经很久没打我了,而我有时候但愿他对我动拳脚。挨揍,我反而会产生叛逆感。但心理战术就不同了。心理战术对我的影响最大。日子一个月一个月过去,亲朋好友的呼唤越来越小声,脸孔也逐渐模糊。渐渐地,每过一天,我越觉得天空是绿色的。 我的肚皮开始鼓起来以后,他照样强暴我,只不过态度不太一样,比较像他现在只是在扮演一个角色。偶尔,他甚至会变得好温柔、好体贴,之后却又突然觉得不妥而脸红起来。 有两三次,他会干脆停手,躺在我身边,一手摆在我的肚子上,问我一些问题:怀孕的感觉怎样?能感觉到小婴儿在动吗?如果他不想做爱,我还是会穿上洋装。上床以后,我们通常会躺着,他把头放在我胸部上。

有一天晚上,他的头压住我的胸部,触发哺乳的感觉,我开始梦想着小婴儿,不经大脑思考就开始唱歌:别出声,小宝贝,不要哭。警觉到自己唱出声音,我赶紧停下来。他转头靠在我的肩膀上,然后直视我的眼睛。 我母亲以前常唱那首歌给我听。妳母亲会唱歌给妳听吗,安妮? 印象中没有。 我动着脑筋,想办法诱他继续聊。我想了解他的心事,却总不能当着他的面问:欸,你是怎么变成大变态的? 你妈妈一定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我说。但愿不要误踩地雷才好。但他不吭声。要不要我唱唱比较特别的歌给你听?我会唱的曲子不多,不过我会尽力而为。我小时候上过才艺班。 现在不要。我想听听妳的童年。 可恶。对他说出不堪的往事,能引他曝露内心世界吗?

我妈称不上是唱儿歌哄小孩睡觉的那型。我说。 才艺班呢?是妳自愿去的吗? 全是我妈的主意。 整个童年,我都在学新东西学唱歌、学钢琴,当然也少不了花式溜冰。黛西很小就开始学溜冰,不过我学的时间并不长。我的屁股触冰的时间比腾空的时间长。我妈也帮我报名上芭蕾舞课,后来我兜圈撞到同班的小女生,差点撞断人家的鼻子,才终止学舞的念头。 连那场车祸也无法制止我妈。宝贝女儿死了,她反而更巴不得把我训练成神童,任何领域都行。结果嘛,我成了破坏天才。我把乐器弹坏、把亮片装穿坏的方式有多少种,说来能让人吃惊。 妳想学什么才艺? 我对美术有兴趣,喜欢素描和绘画之类的东西,可惜我妈不肯帮我报名。 她不肯,妳就学不成?他挑眉问。听妳这样讲,她不是很公平嘛,也很扫兴。

我们小时候,在黛西出车祸之前,她有时候很好玩。每年耶诞节,我们会做好大的姜饼屋,而且她经常陪我们玩扮装游戏。有时候她会陪我和黛西在客厅建筑堡垒,然后熬夜看恐怖片。 妳喜欢恐怖片? 我喜欢陪伴黛西和我妈的感觉。她们的幽默感和我不一样。妈妈很喜欢恶作剧,比如说有一年万圣节,她在我床边的地板倒了一大滩番茄酱,我下床的时候踩到了,以为是血,乐得她和黛西笑了好几天。我到现在还讨厌番茄酱。 妳却不觉得有什么好笑,对吧? 我耸耸肩。变态狂开始显露无聊的表情,转移重心,像是想站起来。可恶。想引诱他交心的话,我非对他真情流露不可。 我被她气哭了。我妈到现在还喜欢逢人就说她整我的事。她以骗人为乐。以前万圣节,她甚至和我们一起去捣蛋讨糖吃。

有意思。妳說妳母亲喜欢骗人,妳认为原因是什么? 谁知道呢?不过她的骗术高竿。她的化妆品和衣服多半是骗来的。镇里镇外每个专柜小姐全被她耍得一愣一愣。 屈就过几瓶仿制香水,我妈再也受不了,只好去百货公司化妆品专柜寻找容易上当的猎物。她打着服丧艳寡妇的名号,专柜小姐不但帮她做全新的造型,还猛塞给她免费试用品,最主要的原因是有人路过专柜时,她懂得把产品吹捧得天花乱坠。 她的才华不只这些。我妈的手虽小,眼光却敏锐,小手的动作也神速。她的梳妆台上面摆满了用过一半、已经厌烦的古龙水、药水、乳液,全是她趁专柜小姐转身不注意时顺手牵羊的。有时候,她会真的买东西,不过她通常会去外地的连锁店退货。我最后看不下去了,念她几句,她却说她帮专柜小姐促成那么多业绩,偶尔拿一瓶算是筹佣。

我妈一发现香水有多好骗,马上转移焦点到衣服和性感内衣,而且专攻精品店的高级品。等我年纪稍大,我就不肯陪她去逛街。我敢保证,她现在是照骗不误,我不问也知道。她打扮得比多数时装模特儿更称头。 有时候,我觉得她比较喜欢我小时候的样子,我说。变态狂的眼神如雷射光直钻我的眼。我触动他的心事了。 我和他四目相接,对他说:大概是我小时候比较能讨她欢心吧,也可能是因为我长大后开始有主见,敢和她顶嘴。不管原因是什么,我相信她对长大的我感到失望。 变态狂清清嗓子,怔了一怔,摇摇头。他想说的话卡在喉咙,我只需稍微刺激他一下。我以最轻柔的语调说:你小时候也有相同的感觉吗? 他翻身仰躺,凝视天花板,头仍枕着我的手臂。我母亲不希望我长大。 小孩长大了,也许天下的妈妈都会伤心。 不对,不是,不是这原因。 我想到他彻底刮光全身体毛的怪癖。我强迫自己搂住他的头,把手放在他的额头上。他感到意外,退缩了一下,然后瞥我一眼,并没有整个人缩走。 我说:你说过,她的头胎死了变态狂靠在我身边,身体僵了一下。我抬起手,轻抚他的头发,让他放松心情,却又不敢确定他会做何反应,所以慢慢缩手,继续抚摸他的鬈发,只是把自己腿挨过去,让他感受到温暖。你认为和她的头胎有关系吗?你是不是觉得必须向他看齐?呃,我是说,你会不会觉得自己是他的替代品?他的目光暗下去,随之微微转开来。我不能任他关闭话厘子。 你以前拿黛西的事问过我,我不想回答,因为我到现在还很痛苦。她很优秀。她是我的姊姊,我相信她有时候会觉得妹妹很烦人,不过我认为她是十全十美的女孩。我妈也有同感。车祸之后,我常不小心看见她在凝视我,或者她走过我身边时会摸摸我的头发,从她的眼神或她的动作,我知道她心里想着的人是黛西。 他又转头面对我。她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就算有,我一时也没办法举例,不过这种事属于直觉,不需要言语就能知道。我很笃定的一点是,她但愿车祸时飞出挡风玻璃的女儿是我,不过这一点她一定死也不承认。我什至无法怪罪她,因为车祸以后好久好久,我仍然有同样的心愿。黛西是最优秀的女儿。我小时候以为,因为她优秀,所以上帝才要她。 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荷尔蒙在作祟吧,我竟然哭了起来。对任何人表白这些心情,这是破天荒第一次。他张嘴吸一口气,好像想说什么,却又闭上嘴巴,拍我的腿一下,然后再凝视天花板。 他在怕什么?我怎么让他信任我,对我开诚布公?截至目前为止,我挖出的只有自己过去的几笔心情烂帐,害自己更伤心。听说有些儿童会效忠虐待他们的大人。他拒绝坦白的原因是不是这个?我可能不应该随便告诉你一件事,我说,这些年来,我妈辛苦拉拔我,贡献不算少,说她坏话会让我觉得我在背叛她。变态狂歪头朝向我。不过我猜,做父母的人是凡人,犯错是难免的事。我读过一些如何原谅父母的书,忙着从大脑的记忆库叫出每一句陈腔滥调来应急。我一直告诉自己,这种事情说出来没关系,我照样能爱妈妈,不一定要接受她的所有言行。 我母亲是个很棒的女人。他停顿下来。我等着。我们也玩过变装。 剧情精采起来了。 我那年只有五岁,不过我还记得她来寄养家庭看我的那天。她嫁的那个白痴也跟着来,但他几乎不看我一眼。她穿的是一套白色背心裙,抱我的时候味道好干净,不像我寄养母亲那种肥猪味。她叫我做个乖小孩,改天会再过来接我。她真的来接我的那天,她的丈夫又出差,所以只有她过来。到家的时候我从来没看过那么干净的房子她帮我泡澡。 我接腔,语气尽量不露感情。感觉一定很舒服吧。 我从来没泡过那样的澡,旁边点着蜡烛,味道很香。她洗我的头发,搓我的背,动作好温柔。她放掉脏水,然后再开水龙头,也进来一起泡,帮我洗得更仔细。她亲我瘀青的地方,嘴唇好柔软,像天鹅绒一样软。她说她从我的皮肤吸走了痛苦,吞进她的肚子。他看我一眼,我只是点头,当作他说的事情是全世界最自然的母子互动,他居然信以为真。 她告诉我,我可以上她的床一起睡觉,因为她不希望我害怕。我从来没有和别人肌肤相亲过从来没有人抱过我我感觉得到她的心跳。他拍拍自己的胸膛。她喜欢摸我的头发,就像妳妈摸妳的头那样。她说我的头发让她想起自己儿子的头发。我的手放在他的鬈发上,这时发痒,但我极力扼制缩手的冲动。 她不能再生小孩了。她说她等了好久,希望能找到像我这样的小男生。第一天晚上,她哭了。我承诺说我会做个乖孩子。他又沉默下来。 你提到你们一起玩变装。你指的是打扮成牛仔和印第安人吗?他拖了许久才回答,终于开口时,我倒希望他别说话。 每天晚上,我们泡过澡以后。唉,完蛋了。我上她的床铺睡觉,让她觉得安全,不过他出差回家的晚上,我们会提早泡澡,然后我帮她穿衣服。他的语调归为平淡。穿给他看。 你一定会产生被抛弃的感觉吧?原本你可以单独占有她,结果他一回家,你就被甩到一边。 她是不得已的,毕竟他是她的丈夫。他又转头过来看我,以坚定的口吻说:不过,我对她很特别。她说我是她的小男人。 了解。 她当然认为你很特别啰是她挑上你的,不是吗? 他微笑了。就像我挑上妳一样。 后来他上床躺在我身边,头靠在我的胸部上,我发现自己为他感到难过。是真心难过。我对他向来只觉得恶心、恐怖、仇恨,这是头一次对他产生不同的情愫,让我害怕到了极点。 医生,他绑架我、强奸我、打我,我对他的痛苦应该是不屑一顾才对。不过,当他说出母亲的事我知道他们的互动不只这样我知道他碰上了一个不正常的妈妈,把他搞得不正常,我不禁为他感到难过。我难过的是他在寄养家庭受尽虐待,到了新家,新爸爸又懒得理他。难道是因为我自己的家庭也不正常吗?所以我才对他的痛苦感同身受?医生,我只知道我讨厌这种感觉,即使我对那个怪物有一丝丝的同情,我也恨自己。我讨厌我怎么能告诉妳这种事。 多数人以为,歹徒一定成天举枪看守我,我并没有纠正他们的假设。我又能从哪里解释起?歹徒告诉我一些世界上的妙事,例如直布罗陀岩山上有好多猴子,我觉得他言语表达能力强,内容又有趣,我又怎么对这些人说明?怀孕期间,我的脚丫肿得好厉害,他有时候会帮我揉脚,我很喜欢。读书的时间,他会听得兴致勃勃,也展现幽默的一面。煎蛋的时候,他每次翻面会跳个舞耍宝,会用不同口音讲话。这些时候,开屋展售那天来的那个男人会重现我眼前。我又怎能告诉任何人说,他会逗得我笑呵呵? 我一向很自豪,以为自己的意志力坚强。我向来是个没有男人能改变我的女孩,他却改变了我。他彻底改变了我。我觉得内心仍有小小的火苗,代表着原来的我,好像烧瓦斯的壁炉里面那盏长明火,在深处隐隐燃着。但我担心火苗总有一天会被吹熄。甚至到今天,我还在担心火苗会有灭掉的一天。 市面上有好多书教人走出自己的路,内心的信念能彰显于外表。人人的头上应该随时随地画个小圈圈,里面永远是欢喜的念头,如果能这样做,从此以后的日子都能过得快快乐乐的。抱歉,我不赞同。一个人可以尽情过着快乐的日子,却挡不住天上掉下来的横祸。 而且不只是砸中你,还会从侧面撞击你,把你压成烂泥,因为你笨到相信日子能过得快快乐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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