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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2

龙眠 宮部美幸 6872 2023-02-05
稻村咖啡店就在大马路上一栋白色大楼的一楼里。白色的门边挂着一块印有可口可乐商标的小黑板,端正的楷书写着三种当天午餐的菜色,以及免费提供坦尚尼亚咖啡。 已经过了下午两点,店里仍然十分热闹。我一推开门,所有的客人都转过头来看着我,令我有点不寒而栗。 高坂先生吗? 吧台内的中年男子连忙向我打招呼,他身上果然穿着印有可口可乐商标的红色围裙。 我是慎司的父亲,这是我内人。 一排整齐的玻璃弯管后方,一个娇小的中年女人欠身向我致意,脸上充满忐忑的表情。或许是因为这样的关系,这些客人仍然向我行注目礼,伸长耳朵听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请多指教!我走向吧台,压低嗓门说道。你好像正在忙,我看我还是改天再来吧。

慎司的父亲急忙走过来说:不、不,没有关系。不好意思。 他太低姿态了,在座的客人看到他们熟悉的店主竟然向我点头哈腰的,似乎有点怒气。坐在靠里面桌子的一名男客大声问道:老板,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事。慎司的父亲亲切地回答。不好意思。 小慎发生什么事了吗?那名男客紧追不放,挑衅似地上下打量我。 真的没事。慎司的父亲挤出笑容,他拉着我的手,小声地说:不好意思,我们出去谈。 他转过头,对太太交代一句我出去一下,便推开大门。我向看起来好像身体不适的稻村太太点了点头,半被拉着走出店外。 实在很对不起。 慎司的父亲摸了摸发际后退的饱满天庭,不停地向我道歉。刚才那些客人仍然从窗户内用怀疑的眼神看着我们,我忍不住低声地说:你不要这么一直向我道歉,别人还以为我是地下钱庄来讨债的呢。

什么?噢,也对喔。哎呀! 他终于笑了,挺起了身子。 虽然我早有了心理准备,但还是会紧张 父母也入迷了,也栽了筋斗生驹是这么告诉我的。看起来的确有这种味道。但慎司的父亲那种真切的紧张心情我也感受到了。 做人父母真好我想道。 容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稻村德雄。 那是个晴朗的下午,于是我们边走边聊。从稻村咖啡店旁的小路一直走,可以通往荒川河畔的堤防,秋天的阳光洒满整个堤防。我们走上阶梯,站在堤防上,右侧是河面,左侧是一片街景。 慎司小时候,我常让他在这里练习骑脚踏车。稻村德雄说道。 这里环境很不错。你老家就在这里吗? 不,是从我这一代开始的。自从在这里开店后,才住在这一带。现在搬到别的地方了,但离这里很近。

我边走边觉得这里很像以前在电视上看过的场景。原来这里的确是几部校园连续剧的外景地。有摄影小组来这里时,慎司经常跑来看热闹。说是有漂亮的女生。 对了,听说他交过女朋友。 对。好像是学校的同学,但我和内人都没见过。那女孩子曾经打电话来家里两、三次。好坏不说,反正就是时下的那种年轻女孩,我家的慎司大概也差不多吧。 不,我觉得慎司很有礼貌,是个好孩子。 稻村德雄举起手摸着后脑勺,看着自己的脚。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一副准备谈正事的样子。 对了,你要和我谈什么当然,我大概知道你要谈的内容。 慎司有没有和你谈过什么? 是。他说上次台风天的晚上,你帮了他很大的忙,很照顾他。他回家后,我和内人说想去拜访你,当面向你道谢,但慎司却极力阻止。当然,他并没有告诉我们原因

那当然,我心想。 好吧,我可以告诉你。不过,我有一个请求,只要慎司没有主动说,就千万别向他提起我已经告诉你这件事,也请你不要骂他或逼问他,可以吗? 稻村德雄用力点了点头说:高坂先生,我向你保证。我和内人早就说好了,对慎司的事不会再大惊小怪了。 在我告诉他从台风夜开始的一连串的事时,他始终一言不发地聆听,没有插半句话,垂着双眼,慢慢地走在长长的堤防上。 在我开始说话时,看到前方远处有一座大桥,等我说完,已经走到桥畔了。我们默默地等待略微倾斜的红绿灯转为绿灯,目送了几辆车经过身边后,才走过满是尘埃的柏油路。 当我们再度走上河堤时,稻村德雄开了口。 原来如此难怪那孩子最近一直闷不吭声。

昨天,他来找我时,也是一脸憔悴。我想,你们做父母的应该也会很担心才对。 谢谢你告诉我,真的很感谢。他向我一鞭躬,又摸了摸额头。 听慎司说,你们也知道他的他的能力。听说他姑婆也有和他一样的能力。 对,没错,是这样。她是我父亲最小的妹妹,是慎司的姑婆。她在三年前过世了。 慎司说,当他第一次告诉你这种能力时,你曾带他去找这位姑婆。 对,我带他去过我姑姑那里。因为我相信我姑姑,也知道我姑姑的辛苦。 他停下脚步,迎着秋天的凉风,看着河的那一边。 稻村先生。听到我的叫声,他精神抖擞地回答了一句是,转过头来。老实说,我还不太相信慎司所说的话,毕竟这种事很难让人轻易相信。 我了解。 织田也来找过我,他提出有力的说词,证明慎司是怎么费尽心思让我受骗的你应该知道织田吧?

我没见过他,他一脸遗憾地摇了摇头。但慎司跟我提过他的事。他说,爸爸,有一个人和我一样。当时,我吓了一跳,真的吓了一大跳。 你没叫他带回来见见面? 我说了好几次,但都没成。他说,爸爸,对不起,直也不喜欢去别人家里。我能够理解,谁都会怕生,何况是能够透视人心的人,更不会轻易和陌生人见面。如果我和内人见到织田的话即使我们并不是故意的一定会在心里觉得:这孩子会不会带坏慎司?他们两个人在一起时,不知道都干些什么?真希望他赶快离开慎司。我想织田可能也不愿意听到我们这些想法。 我将头向后仰,看着万里晴空说:这么说,你完全相信他们两个人说的话。 稻村德雄静静地回答:这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对我和内人来说,事实就摆在眼前。

我不经意地看了他,他微笑着。 慎司是我和内人的儿子,他语气平静。他的问题也就是我们夫妻的问题。至今为止,我已经无数次见识了他做出无法用常理解释的事。真的是不计其数。所以现在已经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了,更何况我之前就知道我姑姑的事。 请问,你姑姑是怎样的一个人?他想了一下,似乎在思考要怎么表达。她是个可怜的女人。真的,我觉得她的人生过得很痛苦,但是她很坚强,像钢铁一样坚强。正因为这样,才能撑到那么大的岁数。 稻村德雄也同样使用了撑这个字眼。 她是个美女。很多人都抢着要帮她介绍相亲。我的祖父也就是姑姑的父亲在林场经营木材批发,生意做得有声有色。听父亲说,家里后院有一个仓库,里面收藏着日本武士刀和盔甲之类的东西,每年只有在拿出来晒太阳的时候才看得到。还有放在箱子的长袖和服,我父亲披着和服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结果被大人狠狠地骂了一顿。

他怀念似地眯起了眼睛。 在二次世界大战时,所有的东西都付之一炬。那时候已经到了我父亲那一代,很遗憾的,我父亲没有做生意的手腕,即使当时没有战争,我父亲应该也做不出什么事吧。对不起,我扯远了,是要谈我姑姑的。 你说她是个美女。 对,没错。开始打仗时,她就已经嫁人了。当时,她们到山梨县那一带避难,听说她好像预言留在东京的亲戚会在大空袭的那天晚上被烧死。她婆婆一开始不相信,但当他们回到灾后现场,果真就在姑姑说就是这里的地方挖出尸体。结果,她婆家觉得她很可怕灾难从此开始。当时是昭和二十一年(一九四六)的春天,战争刚结束,我姑姑带着两个孩子回娘家,等于被强迫离了婚。她当时应该是三十多岁吧。我也才七、八岁而已,那种年纪的孩子,对大人说的话特别感兴趣,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你姑姑是因为那种能力才离婚的吗? 我想应该是吧。当初,她婆家的人说,不可能把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像千里眼一样的媳妇留在家里。我父亲很生气,在那个年代,被婆家休掉是很不光彩的事。 他不由自主地扯着围裙裙边说道:我父亲气急败坏,我姑姑也不甘示弱。她一直说有什么办法,又不是我喜欢这样子。我姑姑不仅漂亮,个性也很强,本来就和婆婆相处得不愉快,所以空袭那件事可能就成了婆家很好的借口。 (又不是我(指姑姑)喜欢这样子。) (又不是我(指慎司)希望生下来就这样。) 一直到很后来,在我和姑姑重逢时,才听她说了事情的原委。我姑姑在十四、五岁时就发现自己有与众不同的能力。但当时的社会,对女人来说是一个很不幸的时代,无论吃饭或睡觉,都必须看家里男人的脸色,只能活得很压抑,根本不可能表达自己的意见。所以我姑姑把所有的事都埋在心里,没有告诉任何人。结果,却在空袭时爆发了毕竟是事关生死,所以忍不住就说了出来。

我记得很清楚,当时姑姑和我父亲大吵一架后,躲进里面的房间大哭一场。不久她便离家出走,后来就完全没消息了。直到我姑姑快六十岁,我们才重逢。那时候我已经结了婚,内人刚好怀了慎司,所以应该是十六年前的事了。 他们是在东京车站的八重洲出口重逢的。 就在我走向巴士总站时,听到人群中有人叫阿德。很少人这么叫我,我回头一看,发现姑姑就站在不远的地方。正好是现在这个季节,她穿着一件很素雅的和服外套我立刻就认出她。她瘦了很多,看起来有点疲惫。 我姑姑笑了。果然是阿德,我刚才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叫你。我也吓了一跳。我们去了附近的咖啡店,聊了将近一个小时,我还没有开口,姑姑竟然就对我说:你结婚了吧?你和你爸不同,很有生意头脑,一定可以成功的。 稻村德雄笑着说:我光这么说,你应该听不懂吧?其实我原本在咖啡批发店工作,当时我正犹豫着要不要辞去工作,自己开店做生意。 就是现在这家店吗? 对,没错。所以我很惊讶,立刻想起以前的事。我问她:姑姑,妳还是可以那样吗?姑姑笑着说:可以啊,一直都可以。我一辈子都摆脱不了。然后,我什么都没说,她就说中了内人的名字和她肚子里的孩子胎位不正。慎司当时胎位不正,内人为这件事感到很不安,最后还是剖腹生产的。 我忍不住叹了一口气。稻村德雄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你是不是被我搞糊涂了?这也难怪。另外,我姑姑还说:阿德,你不能向那个叫石石森的人借钱,有附带条件的钱对你绝对没好处。即使再辛苦,也宁可向银行借,最后会有好结果的。我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件事,才叫住你的。那个叫石森的是我朋友,他曾经对我说,如果我要开店的话,他会提供资金。当时,我就是边走边烦恼着到底要不要接受他的资金。 我苦笑着问:最后,你有没有跟他借? 没有。这件事我做对了。 之后,稻村德雄就不时地和姑姑见面。 即使我邀她来家里,她也从没来过。只有在慎司出生时,她到医院探视。我姑姑一个人一个人勇敢地活着。虽然她从来没有详细地和我谈过她的情况,但她似乎没有再嫁,始终过着独居的生活。 当慎司的能力开始展现时 我立刻去找姑姑,当时我并没有告诉内人。我姑姑感同身受地对我说:阿德,虽然这孩子很可怜,但这是无可奈何的事。稻村家每隔几代就会出现一个这样的人。你父亲对这件事也略知一、二,因为他是大老板的儿子,可能是亲戚里的某个人告诉他的吧。当时他虽然很生气,但并没有太惊讶,因为这是稻村家的血统。 这种能力是会遗传的。就像血友病一样,在某个家族的血统中以隐性的基因隐藏着,当和某种显性的基因结合时,就会显现出来我曾经看过这样的记述。 我姑姑没读什么书,不会说什么深奥的话。但她向我保证,会尽她所能,教导慎司怎么活下去。事实上,我也认为她做到了。 他停顿了一下,摸了摸头发稀疏的头顶,耸了耸厚实的肩膀,呼了一口气。 我姑姑是在二月某一天深夜的三点突然死的。死因是心脏功能衰竭,她躺在床上,就像睡着了一样。 是谁发现的? 慎司。那孩子感受到了。 感应到的,是吗? 应该吧。我姑姑住在高圆寺,我们已经搬来这里了。半夜时,慎司突然坐了起来,把我摇醒,对我说:爸爸,姑婆死了。我问他:怎么回事?他回答:因为我知道。之后他就一直哭个不停结果,我们赶过去一看,真的就像他说的那样。 凡走过必留下痕迹,这句话绝对错不了。我再度想起生驹的话,开始思索起来。那么现在这种情况要如何解释? 葬礼后,慎司不经意地说了一句:姑婆并没有走得太痛苦。或许你会笑我,但他的这句话救了我。 我沉默不语。因为我觉得自己不能说一些未经大脑思考的话。 不知不觉和你谈了那么多以前的事。因为我姑姑的关系,所以我接受了慎司有这种能力的事实。姑姑生前曾在我和内人面前,几乎是用拜托的口气对我们说了一番话。 她说阿德,虽然你们也很可怜,但你们是小慎的父母,所以你们一定要仔细听好。对那孩子来说,活下去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现在的时代和以前不同了,所以他会活得比我更辛苦。但既然他已经来到这个世上,你们就只能接受。他所背负的重担,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你们做父母的也帮不了他。所以什么都不要说,只要在一旁静静地守护他。如果那孩子找你们商量,你们就竭尽所能地协助他。你们能做的只有这样,因为他拥有你们没有的能力。不要以为你们是大人就一定可以教导自己的孩子。那个孩子有属于他自己的命运。但是,小慎很聪明,心地也很善良。我会尽我所有的力量帮助他,我相信他一定会是个好孩子。你们只要在一旁扶持他,万一发生了什么事,你们必须和他一起承担,要有这种心理准备。 我决定听姑姑的话。 稻村德雄静静地说完,抬头看着我。 这是我们唯一能做的事尽管这话对父母来说的确有点悲哀,也很无奈。有一次内人在电视上看到国外的赛车比赛,那次刚好有日本的赛车手参赛。结果发生了撞车,车子被撞得支离破碎,烧成一团。内人看了之后对我说:父母看着自己的孩子走这一条路时,心里一定很痛苦,因为不知道自己的孩子会在什么时候丧命,但也莫可奈何,只能默默地祝福他,就像我们一样。在这之前,我们也是花了好长的时间才能够接受这一切。 经过了不知所措的一段漫长时间和一些事实的累积才能走到这一步。 这次的人孔事件,我也觉得是慎司错了。因为他处理事情还不够成熟,才把事情搞得这么复杂。这青涩的失败,让他现在还在为这件事烦恼。但是,无论会造成什么结果,我都准备和慎司一起承担。 他笑了笑,第一次露出长辈应有的从容态度看着我。 慎司会犯错,但我觉得他基本上都做出了正确的判断,这也包括他选择了你来协助他处理这次的事。 我可不这么认为。 不,我是说真的。如果想要炒作的话,以你的工作环境,早就已经可以搞得满城风雨了。但是,在这之前,你选择了停下脚步,好好地思考这件事。所以你才会来找我。 那是因为我自己也有点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这么做,也许是因为我担心自己稍有不慎会出糗。 但如果想要写,还是可以写嘛! 把东西放上天秤,在天秤还没有静止之前,根本看不到刻度的。 稻村德雄满脸笑意地说:是吗?原来是这样。总之,慎司在你身上看到了某些值得我们信赖的东西。我也这么认为,我相信他的判断是正确的。 他抿了一下嘴,继续说道:但你毕竟上头有老板,在工作上难免会身不由己。这一点,我比慎司更能够了解。以后要怎么做,你可以全权决定。你可以做任何你想要做的事,直到你能够接受为止。我和内人会在慎司身边支持他,接受所有发生的事。你不需要太介意。 我无言以对,只说了一句我知道了。 堤防下的马路上,一群戴着黄色帽子的小学生正手牵手、蹦蹦跳跳地走了过去。 像这种年龄的孩子最可爱。看着黄色帽子左摇右摆地渐渐远去,稻村德雄喃喃地说道。这种年龄,会乖乖地跟在父母身边,父母也可以保护他们。我有时候也会想,要是慎司不长大的话,那该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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