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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四章

神秘回声 塔娜.法蘭琪 13198 2023-02-05
奥莉薇亚轻敲客房的门,我从沉睡中醒来,即使意识朦胧,沮丧的感觉仍然在我心里一闪而过。打从我和莉儿慢慢发觉她不再认为是我妻子开始,我在这个房间待过太多夜晚,光是闻到那空洞的感觉与优雅的人造茉莉淡香,我就伤心疲惫,仿佛全身关节都被人狠狠重击。 法兰克,七点半了,莉儿隔着房门轻声说道:我想你或许想和荷莉谈谈,因为她要去上学了。 我甩动双脚下床,用手搓脸。谢了,莉儿,我马上来。我很想问她有什么建议,但还来不及开口,就听见她鞋跟喀喀走下楼去了。她是不会踏进客房的,免得发现我一丝不挂,想引诱她来个速战速决。 我向来喜欢强势的女人。幸好如此,因为过了二十五岁左右就遇不到别种女人了。女人令我迷恋痴狂。同样的经历要是被男人碰上,他们早就挂了,女人却会变得像钢铁般坚强,而且不屈不挠。说自己不爱强势女人的男人都是自欺欺人:谁都喜欢懂得可爱噘嘴、娇声细语、将男人的胆子收进她化妆包里的女人。

但我希望荷莉是例外,希望她拥有一切让我痴恋的女性特质,温柔有如蒲公英,纤弱好比玻璃纤维。我希望我女儿不要成铁成钢。她出生时,我好想上街杀人,让她知道我为了她什么都敢做。然而,我却让她成为我家的一员,相处不到一年,他们就已经教会她说谎,还伤了她的心。 荷莉交叉双腿坐在卧房地板上,面前摆着娃娃屋,背对着我。嗨,甜心,我说:妳好吗? 耸肩。她已经穿好制服,海军蓝外套里的肩膀感觉那么瘦小,仿佛一手就能抓住。 我可以进去一下下吗? 又耸肩。我进房将门关上,在她身旁坐下。荷莉的娃娃屋真不是盖的,模仿维多利亚时期的大房子维妙维肖,附上过度繁复的迷你家具、墙上的迷你狩猎图和过度受迫的迷你仆役,绝对是奥莉薇亚父母亲送的礼物。荷莉拿出餐桌,正用似乎咬过的餐巾纸猛力擦拭。

甜心,我说:假如妳因为凯文叔叔的事感到不安,那很正常,我也是。 她头垂得更低了。她自己扎了辫子,几绺金发七零八落散了出来。 妳有问题想问我吗? 擦拭的动作慢了下来,但只有一点点。妈咪说他摔出窗户。她的鼻子还因为哭泣而塞着。 是啊。 我看得出来她在心里想像那幅画面,我好想伸手遮住她的脑袋,将画面盖掉。会很痛吗? 不会,小甜心,过程很快,他甚至感觉不到出了什么事。 他为什么摔下去? 奥莉薇亚可能跟她说是意外,但荷莉就像父母离婚、有两个家的小孩一样,喜欢交叉比对。我向来不在乎说谎骗人,但我的良知对荷莉的标准完全不同。原因目前还不确定,亲爱的。 她终于抬头看我,两只眼睛肿胀发红,却又像拳头般咄咄逼人。但你会查出来的,对吧?

对,我说:我会。 她又看了我一眼,接着点点头,继续擦她的小餐桌。他到天堂了吗? 对,我说。我对荷莉的良知也是有极限的。我个人认为所有信仰都是狗屁,但当你的五岁女儿哭着问你,想知道她的仓鼠怎么了,只要能带走她的心碎表情,你什么都会信。当然啰,他已经在天堂了,坐在一百万公里长的椅子上,喝浴缸那么大的健力士,跟一个漂亮的女孩子打情骂俏。 荷莉噗哧一声,既像咯咯笑,又像鼻塞啜泣。爸爸,别闹了,我不是在开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我敢说他现在一定低着头朝妳挥手,要妳别掉眼泪。 她的声音颤抖得更厉害了。我不想要他死掉。 我知道,宝贝,我也不想。 康诺.莫维在学校一直拿我的剪刀,凯文叔叔告诉我,他下次再这样做的时候,就跟他说:你一定是喜欢我,才会拿我的剪刀。他一定会满脸通红,不再烦我。我试了,结果真的有用。

凯文叔叔真厉害,妳有跟他说吗? 有啊,他笑了。爸爸,真不公平。 她眼看又要泪水决堤了,我说:实在太不公平了,亲爱的。我真希望能够说点什么让事情好转,可惜没办法。有时候,事情就是这么、这么差劲,谁也无能为力。 妈咪说再过一阵子,我想起他的时候,就不会难过了。 妳妈咪说的话通常都是对的,我说:希望这一回也是。 凯文叔叔有一次跟我说,我是他最喜欢的姪女,因为你是他最喜欢的哥哥。 喔,天哪。我伸手搂住她的肩膀,但她闪开了,更用力擦拭小餐桌,用指甲将纸卷成僵硬的小滚筒。你生气是因为我去爷爷奶奶家吗? 不是,小可爱,我不是气妳。 那是气妈咪? 只有一点点,我们会和好的。 荷莉斜眼看我,但只瞄了一下。你们还会大吼大叫吗?

我妈从小用黑皮带教训我,想让我道歉认错,但她再怎么努力也比不上荷莉轻轻松松就能做到的万分之一。我们没有大吼大叫,我说:我只是很不安,没有人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沉默。 记得我们谈过秘密这件事吗? 嗯。 记得我们说過妳和妳朋友可以有秘密,但要是某个秘密让妳不舒服,它就是不好的秘密,需要跟我或妳妈咪说吗? 那不是不好的秘密,他们是我的爷爷、奶奶。 我知道,小甜心,我只是想告诉妳还有另一种秘密。这种秘密虽然不坏,可是别人有权利知道,她依然低着头,而且开始收紧下巴。比方说,我和妳妈咪决定搬到澳洲,我们应不应该让妳知道?还是半夜直接把妳抱上飞机? 耸肩。应该。 因为这件事也是妳的事,妳有权利知道。

嗯。 妳开始和我家人往来,这就变成我的事了,保密是不对的。 她不是很信服。假如我跟你说,你只会很不高兴。 可是现在这样我会更不高兴,还不如直接跟我说。荷莉,小甜心,早点告诉我永远比较好,永远,知道吗?就算我不喜欢的事情也一样,把它当成秘密不说只会让事情更糟。 荷莉将桌子小心翼翼推回洋娃娃屋的饭厅,用指尖调整位置。我说:我总是对妳說实话,即使事实有一点伤人我也会说,妳应该知道才对。妳也需要对我说实话,这样才公平,不是吗? 荷莉声音含在嘴巴里,对着洋娃娃屋说:爸爸,对不起。 我说:我知道,亲爱的,没关系。下一回妳有事不想跟我说的时候,记得我们刚才说的话,好吗? 点头。很好,我说:那妳现在可以跟我說妳和我家人相处得怎么样了。妳奶奶有没有做蛋糕给妳吃?

有点不知所措地松了一口气。有,她还说我头发很漂亮。 妈的哩,竟然赞美她。我正打算反驳老妈对荷莉铺天盖地的批评,从她的口音到仪态到袜子的颜色,没想到老妈年纪大了,损人的力道也变弱了。她说得没错。那妳的表兄弟姊妹呢? 荷莉耸耸肩,将洋娃娃屋起居室里的钢琴拉出来。他们不错。 怎样不错? 戴伦和路意丝不怎么跟我说话,因为他们太大了。但我和多娜分别模仿自己班上的老师,结果笑得太大声,奶奶要我们安静,不然就会被警察抓走。 这才像我认识和避之唯恐不及的老妈。卡梅儿姑姑和谢伊伯伯呢? 他们还好。卡梅儿姑姑有一点无聊,但谢伊伯伯回来以后,他有教我写数学作业,因为我跟他说如果答案错了,欧唐娜老师会凶人。

我很高兴她终于学会除法了。谢伊伯伯真好。我说。 你为什么不和他们见面? 说来话长,小乖,一个早上说不完的。 你不去他们家,但我还可以去吗? 我说:再说啰。 一切感觉都很完美,但荷莉依然没有正眼看我。除了这些明显的麻烦,还有别的事情困扰着她。要是她看过我老爸发酒疯的样子,恐怕一场大战在所难免,甚至又得来一轮监护权官司。 我问她:所以妳在烦恼什么呢?他们哪一个人让妳生气吗? 荷莉伸出一根手指,指甲上下敲打琴键。过了一会儿,她说:爷爷、奶奶没有车。我没想到会是这个。没错。 为什么? 因为他们不需要。 荷莉一脸茫然。我忽然想起荷莉从小遇到的每个人都有车,不管需不需要。那他们要去哪里怎么办?

他们要嘛走路,要嘛搭公车。他们的朋友几乎都住附近,走路只要一、两分钟,商店也都在街角,有车要做什么? 荷莉思考了一分钟。他们为什么不住独栋房子? 他们一直住在原来的地方,妳奶奶是在那栋房子出生的,要她搬走很可惜。 他们为什么没有电脑,连洗碗机都没有? 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些东西。 每个人都有电脑。 我很不想承认,但心底却慢慢看出奥莉薇亚和洁姬的用意,明白她们为什么想让荷莉知道我的出身。不对,我说:世界上绝大多数的人都买不起电脑,都柏林这里也一样。 爸爸,爷爷、奶奶很穷吗? 荷莉双颊微微泛红,仿佛说了不好的话。呃,我说:这得看妳问谁。他们并不认为自己很穷,比起我小时候,他们现在的生活好多了。

那他们以前很穷吗? 是啊,小甜心,我们虽然没有饿肚子,但确实很穷。 例如呢? 例如我们没有度假,想看电影必须存钱。还有我穿妳谢伊伯伯的旧衣服,凯文叔叔穿我的旧衣服,而不是买新的。又好比我们家没有足够的卧房,所以妳爷爷奶奶必须睡在起居室。 她眼睛睁得好大,仿佛在听童话故事。真的? 没错,以前很多人都是这样,算不上世界末日。 荷莉说:可是,她这会儿已经满脸通红。克柔依说穷人都是混混。 这一点也不意外。克柔依一家死板,女儿死板,母亲死板,父亲死板,而且大人小孩心眼都坏。女儿老是傻笑,母亲厌食,只因为比我早一代脱离贫民窟,肥猪丈夫又开美国豪华休旅车,所以跟我讲话总是又吵又慢,而且用字特别浅显。我一直认为应该禁止这家烂人进我们家,但莉儿说荷莉自己会发现克柔依不适合做朋友。看来这一回我是稳赢了。 嗯,我说:克柔依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呢? 我不动声色,但荷莉很了解我,斜眼偷偷瞄了我一眼。那不是脏话。 但肯定不是好话,妳想那是什么意思? 荷莉身体一扭耸耸肩。你知道是什么意思。 小乖,妳要用这个字的话,起码得知道一点这个字的意思,说吧。 混混就像笨蛋,整天穿运动服,因为很懒惰,所以没工作,甚至连话都讲不清楚,他们是穷人。 我说:那我呢?妳觉得我也很笨、很懒吗? 当然不是。 可是我全家人都穷得要命耶。 荷莉慌了。你们不一样。 没错,混蛋可能有钱,也可能没钱,就像好人可以有钱,也可能没有钱一样。钱和人的好坏没有关系。有钱很好,但金钱不能决定妳是什么样的人。 克柔依说,她妈咪说有钱一定要赶快让别人知道,这一点超级重要,否则就没有人会尊敬你。 克柔依他们家,我的耐性用完了。粗俗得连打扮花俏的混混都比不上。 粗俗是什么意思? 荷莉放下钢琴,抬头用彻底迷惘的眼神看着我,双眉深锁等我说明一切,厘清所有的头绪。 从她出生到现在,这可能是我头一回不晓得该怎么答覆她。面对一个认为人人都有电脑、从小看小甜甜布兰妮的小孩,我不晓得该如何说明物质贫穷与心灵贫穷的差别,也不知道怎么解释粗俗,而事情怎么会变成一团糟。 我好想把奥莉薇亚抓来,要她示范怎么做,只是这再也不关莉儿的事了:我和荷莉的关系是我一个人的问题。于是,我将迷你钢琴从她手里拿出来,放回娃娃屋,拉她坐在我的怀间。 荷莉仰头看着我的脸说:克柔依很笨,对不对? 喔,是啊,当然,我说:世界上哪个地方缺笨蛋,只要派克柔依和她爸爸妈妈过去就搞定了。 荷莉点点头,蜷起身子靠着我的胸膛,我下巴抵着她的小脑袋。过了一会儿,她说:你可不可以找一天带我去看凯文叔叔摔出去的地方? 假如妳觉得需要看一眼,我说:那没问题,我就带妳去。 不是今天。 我知道,我说:我们先好好过完这一天再说。我抱着荷莉前后摇晃,她若有所思咬着辫子尾巴。我们就这样默默坐在地上,直到奥莉薇亚来说该上学了。 我在戴齐买了特大号咖啡和一个奇形怪状、应该是有机食品的马芬糕我感觉奥莉薇亚很怕我误会,以为请我吃早餐就是请我住回去。我坐在墙上享用早餐,注视那些穿着过重西装、开着坦克大车的家伙驶进车阵,发现别人都不让路而火冒三丈。接着我拨了自己的语音信箱。 嗯,那个,法兰克嗨,我是小凯。听着,我知道你说时间不对,可是我的意思是,不是现在,而是,而是等你有空了,可不可以打个电话给我们?比方说今天晚上,就算很晚也行。呃,谢了,拜拜。 第二通他直接挂断,没有留言,第三通也一样,就是我和荷莉、洁姬嘴里塞满披萨的时候。第四通将近七点,凯文应该在往老爸老妈家的路上。法兰克,又是我。听着我实在得和你谈谈。我知道你可能根本懒得鸟我,没错,但我对天发誓,我真的没有烦你的意思,只是你可以回我电话吗?好吧,呃,我想拜拜。 从周六晚上我叫他回酒吧到周日下午他不停打电话,有事情不一样了。或许期间出了什么事,可能在酒吧黑鸟小馆有几名常客,他们到现在还没杀人简直是奇迹但我觉得不是。早在我们抵达酒吧之前,凯文就很焦虑了。以我对他的了解我想还有点参考价值他是个随遇而安的家伙,但从我们去十六号搜查开始,他就一直很古怪。我当时不以为意,觉得一般人想到死人都会不自在,而且我心有旁骛。其实事情没这么简单。 不管凯文在烦恼什么,绝对不是上周末才发生的,而是埋在他心里很久,说不定压了二十二年,直到周六被某件事引了出来,才缓缓(我们家小凯从来不是快动作的人)浮上心头,开始烦他,越来越烦。他花了二十四个小时试着不理它、厘清它或自己想办法解决,之后才找哥哥法兰西斯帮忙。当我要他闪一边去,他就成了最惨的人。 他在电话里的声音很好听,即使带着困惑与担忧,依然很悦耳,感觉像个好人,让人想要认识。 接下来该怎么做,我的选择很有限。既然半数邻居认为我是冷血的杀弟凶手,和他们闲磕牙就不是那么有趣了。再说,我也必须远离球王的视线,就算不为别的,也得替乔治的肠胃着想。问题是走来走去,像个花痴盯着手机等史帝芬打电话来,这个主意也不是特别吸引人。就算什么都不做,我也不希望空等。 有东西戳我的颈背,仿佛一根一根拔我的细毛。我立刻全神贯注,因为之前有许多次忽略它,结果害我差点没命。我一定漏了什么,明明看到、听到却让它溜走。 卧底和重案组小子不一样,无法拍下精采画面,因此我们的记忆力好得惊人。我调整姿势,在墙上坐得更舒服点,接着点了根烟,开始巨细靡遗回顾自己这几天搜集到的消息。 一件事冒了出来:我还是不晓得手提箱是怎么跑到烟囱里的。根据诺拉的说法,箱子应该是周四下午她向萝西借随身听到周六晚上之间放的。 但根据曼蒂的说法,那两天萝西没有家里钥匙,她家和十六号又隔着许多麻烦的院子围墙,因此多少排除了夜里偷拿箱子出去的可能。此外,麦特.戴利像老鹰一样盯着自己的女儿,要想白天夹带这么大一个东西出门也很困难。而且根据诺拉的说法,萝西周四和周五都和伊美达.提尼一起走路上班。 星期五晚上,诺拉和她朋友去看电影,萝西与伊美达可以在卧房里不受打扰地打包和计画,不会有人在意伊美达的进出,她可以轻轻松松走出萝西家,想拿什么就拿什么出去。 伊美达目前住在哈洛斯巷,离忠诚之地刚好够远,不在球王的雷达范围内。根据曼蒂和我谈话时的眼砷,伊美达周间的白天应该在家,而她当年和邻居也不是处得很好,应该不难被一个回头的浪子打动。我将剩下冷掉的咖啡倒了,朝车子走去。 我向电信总局的朋友要了伊美达.提尼的电费帐单,地址是哈洛斯巷十号之三。房子是出租公寓,屋瓦残缺不全,大门掉漆,窗户脏兮兮的,纱窗也松脱了。感觉得出来这里的住户很希望房东能找到一、两个像样的雅痞房客,不然干脆放把火将房子烧了,换点保险金。 我猜得没错,伊美达在家。法兰西斯,她打开门看到我,语气夹杂着惊讶、高兴与害怕。她说:天哪! 过去这二十二年,岁月并没有善待伊美达。她不是仙女下凡,但起码长得够高,双腿和走路姿势也够漂亮,光凭这三点就绝对不会太差。然而,此刻的她却是组里俗称的蛇蝎美人,空有海滩游侠的身材,却是犯罪现场的长相。 她的体态依旧婀娜多姿,但眼下两个眼袋,脸庞爬满刀疤般的皱纹。她穿着白色运动服,胸前有咖啡渍,衣服漂了不知道多少次。 她一看到我便伸手抚平上衣,仿佛如此就能立刻重回缤纷的年少时光,回到美好的周末夜。这么一个小动作,直直打进我的心底。 我说:妳好啊,小美。接着露出最灿烂的笑容,提醒她我们是多年的好友。 我一直很喜欢伊美达,聪明、活力无穷,有点情绪又很强悍,全是生活磨练出来的:大伙儿只有一个父亲,她却一个换过一个,其中几个娶的根本不是她母亲,而这一点在当时非同小可。我们小时候,伊美达的母亲让她饱受责难。我们的日子都不好过,但一个失业的酒鬼父亲再怎么糟,也比不上一个水性杨花的母亲。 伊美达说:我听说凯文的事了,愿他安息,很遗憾你经历了这种事。 愿他安息,我附和道:既然回到这一带,我想见见几个老朋友应该不错。 我待在门口,伊美达匆匆回头瞥了一眼,但我赖着不走,让她别无选择。我家里有点乱 妳以为我会在意吗?妳应该看看我家才对。真高兴见到妳。 我话还没说完,就径自走了进去。 公寓里不像狗窝,但伊美达也没说错。只要看一眼曼蒂在家的样子,就知道她很满足,就算不是欢欣雀跃,生活也是她所喜爱的模样。伊美达就不是了。起居室到处都是东西,沙发周围扔着用过的马克杯和外卖中国菜的纸盒,大大小小的女性衣服挂在电热器上烘干,盗版DVD的盒子堆在角落积满灰尘,让房间感觉比实际更小。 暖气开得太强,窗户很久没开,整间屋子弥漫着烟灰、食物与女人的味道。除了超大电视,所有东西都应该丢了换新。 妳这小窝真不赖。我说。 伊美达立刻回了一句:烂毙了。 我小时候住的地方更糟。 她耸耸肩说:那又怎样?这里烂就是烂。要喝茶吗? 好啊,喝一点。妳过得怎么样? 她朝厨房走去。你用看的就知道了,坐吧。 我在沙发找了一个没变硬的地方,让自己坐定下来。我听說妳生了几个女儿,没有错吧? 厨房的门半开着,我看见伊美达手里拿着热水壶愣了一下。她说:我听说你当上警察了。 我已经习惯别人认为我是国家机器的帮凶,对我无来由的愤怒,甚至开始觉得还满有用的。伊美达,震惊沉默了几秒,我用愤怒和伤透了心的语气说:妳在开什么玩笑?妳难道认为我是来骚扰妳孩子的? 耸耸肩。我怎么知道,反正她们没做什么。 我连她们叫什么都不晓得,我只是问问,他妈的。就算妳生了一票黑道家族,我也懒得管。我只是看在往日交情的份上,过来和妳打个招呼。妳要是对我混饭吃的工作有任何意见,尽管跟我说,我立刻拍拍屁股走人,我向妳保证。 不久,我看见伊美达嘴角不情愿地微微一撇,将热水壶打开。你还是老样子,法兰西斯,脾气依然那么冲。没错,我生了三个,伊莎贝儿、夏妮亚和洁芮薇芙,简直是灾难,这三个十几岁的小女生。你呢? 没提父亲是哪一位(或哪几位)。我有一个女儿,我说:今年九岁。 等着瞧吧,祝你好运。人家常说儿子坏事,女儿烦心,说得真是对极了。她拿了两个茶包丢进杯里,光看她的动作就让我觉得自己老了。 妳还做裁缝吗? 哼了一声,可能是浅笑。天哪,已经好一阵子了。我二十年前就离开工厂了,目前东做一点,西做一点,大部分是清洁工,她挑衅似的斜瞄我一眼,想看我的反应。东欧人比较便宜,但有些地方还是想找会说英语的人。既然能做,我就做了。 热水壶滚了,我说:妳听说萝西的事了吧? 嗯,听说了,真令人意外。这么多年来伊美达一边倒茶一边微微摇头,似乎想甩掉什么念头。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以为她到英国去了,因此听到消息简直不敢相信,完全没办法。不骗你,得知消息的那一天,我跟行尸走肉一样。 我说:我也是,那一周很不好过。 伊美达拿了一罐牛奶和一包糖,在咖啡桌上腾出一点空间。她说:凯文是个可爱的年轻人,很遗憾发生这样的事,真的很遗憾。那天晚上,我本来要去你们家的,只是她耸耸肩,没有往下说。就算给克柔依和她妈咪一百万年的时间,她们可能也搞不懂伊美达和我们家那一点点阶级差距到底有多大,让伊美达觉得(而且很可能是对的)我老妈应该不欢迎她出现。 我说:我一直以为那天会见到妳。不过话说回来,现在这样更容易聊天,不是吗?伊美达又是似笑非笑,但不再像之前那么勉强。果然是法兰西斯,讲话依然那么有技巧。 不过,我头发现在好看多了。 唔,那倒是。你那庞克头,还记得吗? 我还不是最糟的,奇皮的马盖先头更夸张。 恶,别说了,他那窝鸟头。 伊美达回厨房拿杯子。虽然时间多得是,但坐在这里打屁对我没有半点好处。伊美达比曼蒂难缠多了,尽管猜不透我的来意,起码知道我有所图。她回到起居室,我说:我可以问妳一件事吗?我知道自己喜欢问东问西,但我发誓我有正当的理由。 伊美达将茶渍斑斑的杯子塞进我手里,在扶手椅坐下,但没有靠着椅背,眼神也依然提防。问吧。 妳帮萝西把手提箱拿到十六号,妳放在哪里? 伊美达的目光瞬间空白,半痴半傻,让我忽然意识到自己是谁。就算她直觉反应不是如此,也抹灭不了一个血淋淋的事实,她正在和警察说话。想也知道,她说:什么手提箱? 哎,少来了,伊美达,我轻松笑着说,只要语气稍有差池,我这一趟就白来了。 我和萝西啊,我们计画了好几个月,妳以为她没有跟我说她打算怎么做吗? 伊美达脸上的茫然缓缓消退了一些,不是全部,但已经够多了。她说:我不想为了这件事惹麻烦。要是别人问起,我一概不承认。 没问题,宝贝,我不会让妳搞得一身腥。妳帮了我们一个大忙,我很感激,我只是想确定妳放了箱子之后有没有其他人动过。妳还记得妳把提箱放在哪里吗?什么时候放的?伊美达眨眨稀疏的睫毛,目光凌厉看着我,想揣摩我的用意。之后,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说:你们出发前三天萝西才告诉我,之前完全没提。我和曼蒂猜想她有事情瞒着不说,但不清楚内容。你找过曼蒂了没? 找过了,她过得很好。 好运的家伙,伊美达喀嚓点燃打火机说:抽烟吗? 好啊,谢了,我以为妳和曼蒂很要好。 她冷笑一声,将打火机凑到我面前说:那是过去式了,现在的她不是我这种人高攀得起的。老实说,我不晓得我们是不是真的要好过,我和她只是常常跟萝西在一起,萝西离开之后 我说:妳才是萝西最亲的朋友。 伊美达给了我一个省省吧,你还差得远呢的眼神。我们假如这么亲,她应该会马上跟我说你们的计画,而不是压到最后,不是吗?萝西会跟我说,只不过因为她被老爸盯着,没办法自己动手。我们那阵子会一起上下班,边走边聊,讲什么我忘了,反正是女孩子的话题。那天,她说需要我帮她一个忙。 我说:妳是怎么将手提箱拿出她家的? 简单得很。隔天下班之后,也就是星期五,我到戴利家,跟她老爸老妈说我们要到萝西房间听她新买的舞韵合唱团专辑,他们只叫我们小声一点。我们把音量稍微调大,正好盖过萝西打包的声音。伊美达的嘴角扬起一抹浅笑。 她手肘抵着膝盖,一边抽烟一边自顾自笑着,让我仿佛又见到那个行事敏捷、伶牙俐齿的女孩。你真应该看看她当时的模样,法兰西斯。她在房里跳来跳去,对着梳子唱歌,甚至还买了新内裤,不想被你看到旧的脏的。她拿着新内裤在头上挥舞拉着我一起跳,我们两个看起来就像一对白痴,忘情大笑,但又努力压低音量,免得让她老妈上来看我们在搞什么。我想她是因为瞒了这么久终于能说出来,才会这么高兴,简直像飞上了天一样。我将脑海中的画面猛然关掉,晚点再说。真好,我说:听妳这么说真好。那她打包完之后呢? 伊美达笑开了。我直接拿着箱子走出她家,绝对不骗你。我用外套包着它,但根本唬不了人,多看一眼就会发现。我走出卧房,萝西跟我说再见,故意说得嘹喨亲切,我大声向戴利先生和戴利太太道别,他们在起居室看电视。我踏出门口的时候,戴利先生转头看了我一眼,但只是想确定萝西没有跟着出门,压根没注意到提箱,我轻轻松松就离开了。 真有妳们的,我报以微笑:之后妳直接把手提箱拿到十六号? 是啊,那时是冬天,天早就暗了,而且很冷,所有人都窝在家,没有人看见我,她沉思回想,双眼躲在袅袅香烟里:我告诉你,法兰西斯,走进那间屋子让我怕得要命。我从来没有晚上到那里,至少不是单枪匹马。最可怕的是楼梯,房间起码还有一点光线从窗户进来,楼梯却是一片漆黑。我是摸着上楼的,弄得全身都是蜘蛛丝,半数楼梯摇摇晃晃,让我感觉整栋房子就要垮了,而且每个角落都有声音我发誓我感觉有人在屋里看着我,说不定是游魂,只要有人碰我,我一定会大声尖叫。我把手提箱一放,就像屁股着火似的冲出屋外。 妳还记得把箱子放在哪里吗? 记得啊,我和萝西事前都商量过了。放在二楼前面房间的壁炉后面,你知道,就是那个大房间。万一放不下,就塞到地下室角落那一堆板子和金属底下。但除非必要,我才不想下去,结果壁炉刚刚好。 谢了,伊美达,我说:谢谢妳帮忙。我很久以前就该向妳道谢,不过有说总比没说好。 伊美达说:那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还是只能由你问我问题? 妳說像盖世太保,我问妳答吗?当然不是了,宝贝。做人要公平、要互相。妳尽管问吧。 他们都说萝西和凯文死于非命,是被谋杀的,两个都是。他们只是随便说说,还是真有其事? 我说:萝西是被谋杀的没错,凯文目前还不晓得。 她怎么死的? 我摇摇头说:没有人告诉我。 是啦。 伊美达,我说:妳想把我当成警察对待是妳的自由,但我向妳保证,目前局里没有半个人这么想。我不负责这个案子,甚至不该靠近。我请了休假才来这里,这个星期我不是警察,只是一个爱萝西.戴利爱到不肯放手的蠢蛋。 伊美达用力咬着下唇,她说:我也爱她,很爱很爱,爱得要命。 我知道,所以我才会来找妳。萝西出了什么事,我毫无头绪,也不相信警察会尽力查个水落石出。我需要援手,小美。 她不该被杀的,太邪恶了,萝西从来没伤过任何人,她只是希望伊美达沉默下来,静静抽烟,手指钻进沙发的破洞,但我感觉得出来她在沉思,所以没有打断。半晌之后,她说:我以为她是唯一逃过的人。 我眉毛一挑,露出探询的目光,伊美达饱经风霜的双颊泛起淡淡红晕,仿佛说了什么愚蠢的话。但她继续往下说:就拿曼蒂来说吧,你看看她,跟她老妈一个样,长大赶快找人嫁了,辞掉工作相夫教子,当个好太太、好妈妈,住原来那间房子,我敢说她连衣服都是穿她老妈的。所有人都知道长大不会改变什么,即使再怎么强调自己会不一样,最后还是变成老爸或老妈。 她将烟摁熄在满是烟蒂的烟灰缸。还有,你看看我,看我成了什么德行,她扬起下巴扫过公寓一圈说:三个孩子三个爹曼蒂可能跟你说了,对吧?我二十岁就怀了伊莎贝儿,直接失业,从此再也找不到一个像样的工作。没结婚,男人没有一个留过一年,而且一半是有妇之夫。年轻时,我有几百万个梦想,如今全都烟消云散,而我则是变成了我妈,一个屁也没有,转眼醒来就是这样了。 我从自己口袋里捞出两根烟,点了一根给伊美达。谢了,她转过头,免得烟喷到我脸上。萝西是唯一没变成她老妈的人,我喜欢想到她。每当我遇到挫折,总喜欢想像她在某个角落,不管是伦敦、纽约或洛杉矶,做我想都没想过的疯狂工作,想像她是那个逃过的人。 我说:说起来,我也没变成我老妈或我老爸。 伊美达没有笑,我读不出她眼神里的意涵,也许是说当警察能算进步吗。沉默片刻,她说:夏妮亚怀孕了,才十七岁,不晓得孩子的老爸是谁。 这件事连球王也没办法正面思考。我说:起码她有个好母亲可以帮助她。 是啦,伊美达说,肩膀微微下垂,仿佛希望我有什么良方。随便。 附近公寓传来五角的饶舌乐,开得震天价响,有人大吼叫对方小声一点,然而伊美达似乎毫无所觉。我说:我得再问妳一件事。 伊美达感觉很敏锐,而我的语气显然触动了她的神经,茫然的表情再度回到她脸上。我说:妳有跟谁说我和萝西要私奔吗? 我谁都没说,我又不是大嘴巴。 她身体坐直,准备反唇相稽。我说:我当然不认为妳会开口,只是要套一个人的话有千百种方式,管他是不是大嘴巴。妳当时才,多少十八、十九岁?把十几岁的孩子灌醉让他说溜嘴很简单,说不定一、两杯就够了。 我没那么笨。 我也是。伊美达,妳听我说,那一晚有人在十六号等萝西,在那里见她,将她谋杀弃尸。世界上只有三个人知道萝西会去那里拿手提箱:我、萝西,还有妳。但我没有告诉任何人,而妳也说了,萝西守口如瓶了几个月。妳或许是她最好的朋友,但假如可以,她连妳也不会说。妳要我相信她会突然找人说出一切,只是为了好玩?胡扯。所以只剩下妳。 我话还没说完,伊美达已经站起来,一把抢走我手里的杯子。你他妈的混蛋,竟然在我家里说我泄密,我刚才根本不该让你进门。亏你还说来看老朋友,老朋友个屁,你只是想刺探我知道多少 她冲到厨房,将两只杯子重重摔进水槽。只有罪恶感才会让人火力全开。我立刻跑了上去。亏妳还说自己多爱萝西,好希望她是逃过的人,难道妳也在放屁?伊美达,是吗? 你根本不晓得自己在讲什么。你倒简单,大爷,隔了这么多年到我这里,结果爱来就来,想走就走。但我还得住在这里,我小孩也得住在这里。 妳觉得我看起来像是要走的样子吗?我来了,伊美达,不管我喜不喜欢,而我哪儿都不会去。 错了,你现在就滚出我家。把问题塞回你的屁眼,然后离开。 跟我說妳告诉谁,我就离开。 我靠太近了。伊美达背靠炉子,目光扫过厨房,想找逃脱的路线。当她再次望着我,我在她眼里看见不由自主的恐惧。 伊美达,我尽可能温柔地对她说:我不会打妳,我只是想问妳问题。 她说:出去。 她一手伸到背后抓住了什么,我顿时明白她的恐惧不是出于反射,不是之前哪个混球揍她的后遗症。她怕的是我。 我说:妈的,妳到底以为我想对妳做什么? 她低声说:有人警告过我。 我还没意会过来,身体已经向前一步。我看见她举起面包刀,张嘴准备尖叫,于是我转身离开。我走到楼梯底下,她才鼓足力气冲到楼梯井对我咆哮,让邻居都能听见:你别想再踏进我家一步!说完砰的一声将门用力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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