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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二章

神秘回声 塔娜.法蘭琪 14420 2023-02-05
不熟悉位置的人,是找不到忠诚之地的。自由区自生自灭了几个世纪,完全不曾得到都市计画者的庇荫,而忠诚之地是条拥挤的死巷,卡在这一区正中央,有如迷宫中的错误小径。这里离三一学院和葛拉夫顿街的时髦店面步行只要十分钟,但我小时候,我们从来不去三一学院,三一学院的人也不会来这里。 这一带并不危险,真的,只是很分散,住的都是工人、泥水匠、无业游民,再来就是那些走狗运的,在健力士啤酒厂上班,有健保,还能上夜校。这里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几百年前的居民开始自订规矩,自行其是。我家那条路的规矩是:就算一文不名,只要上酒吧就得喝酒;同伴和人动粗,一见血光就要带开,免得有人丢脸;海洛因要留在公寓和大家分享;即便你是信奉无政府主义的摇滚庞克族,周日也要望弥撒;还有,无论如何都不能对人大吼大叫。

我将车子停在几分钟路程外的地方,徒步过去。没理由让家人知道我开什么车,后座还有儿童安全椅。自由区夜晚的空气依然如故,温暖骚动,洋芋片包装袋和公车票根随风旋转,酒馆涌出粗鲁的喧腾。街头混混在运动服外头加上晶亮的首饰,宣告自己新潮得很。其中两个瞅了我一眼,开始朝我晃来,但被我鲨鱼似的龇牙一笑,就立刻改变主意。 忠诚之地有两排各八间房子,红砖建筑,门口有台阶让人拾级而上。八〇年代,这里每栋房子都住了三、四户,甚至更多。从参加过一次大战,逢人就秀伊颇(编注:Ypres,比利时城市,二战期间,德军在道里首度使用毒气攻击。)刺青的疯子强尼.马龙,到不算妓女,但不晓得靠什么将所有小孩拉拔大的莎莉.荷恩,什么人都有。领失业救济的人可以住地下室,罹患维他命D缺乏。有工作的起码能住一楼,住了几代之后就算资深住户,可以获得顶楼的房间,没有人走在你上头。

照理说,回家应该会觉得故乡变小才对,但我家那条路感觉却像精神分裂似的,其中两、三栋房子稍微精心打扮了一番,像是换上双层玻璃和有趣的仿古粉彩漆等等,不过多数还是原封不动。从外表看,十六号仿佛已经走到生命的尽头,屋顶残破不堪,前门台阶堆着砖块和一台废弃的手推车,而且这二十年来应该有人放火烧过门。八号一楼有一扇窗亮着,灯光昏黄柔和,却危险到了极点(编注:作者在此故意影射这个地方因为住了他家人,所以非常可怕。)。 爸妈结婚之后,卡梅儿、谢伊和我接连出生,彼此相隔一年。这在保险套得靠走私的区域可不是什么新鲜事。五年后,他们的生活稍有喘息,凯文也随之出生,洁姬则又隔了五年,应该是在他们稍微不恨对方的那一段时间怀孕的,不过很短就是了。我们住在八号一楼,有四个房间:男孩、女孩、厨房和起居室。厕所是后院底的一个小棚子,洗澡用的锡浴缸摆在厨房。这几年,整间房子只剩下老爸和老妈。

我每隔几周会和洁姬见面,帮我掌握进度。至于什么算进度,就看个人定义了。洁姬认为我需要知道家人的大小细节,我却觉得只要知道有没有人死了就好。因此,我们花了一点时间才找出皆大欢喜的中间点。 我回忠诚之地以前,已经晓得卡梅儿有四个孩子,屁股和77A公车一样大。谢伊住在爸妈楼上,还在他毕业后就去的那家单车店工作。凯文在卖平面电视,每个月换女朋友。老爸不晓得把自己的背怎么了,而老妈还是老妈。 还有一个人也不能漏掉:洁姬是美发师,目前和一个叫盖文的家伙同居,未来或许会和他结婚。要是她遵守协定(这一点我很怀疑),大家肯定也知道他妈的我在干嘛。 楼下大门没锁,公寓的门也是。这年头,都柏林人再也不让大门开着了。洁姬安排得很有技巧,让我可以看情况进门。起居室传来声音,简短的对话,漫长的沉默。

嘿!我站在门口说。 一阵杯子碰桌声,所有人转头。我妈那双易怒的黑眼睛和五双和我一模一样的蓝眼睛全都盯着我瞧。 海洛因藏好,谢伊说。他手插口袋靠在窗边,看我一路走过来。条子来了。房东总算添了地毯,粉红绿色相间的花样。房间依然飘着吐司、湿气与家具亮光蜡的味道,还有一股淡淡的脏味,我标不出方向。桌上一个盘子摆满杯垫和消化饼,老爸和凯文坐扶手椅,老妈坐沙发,卡梅儿和洁姬坐在她两边,感觉就像沙场将军炫耀两名头号战俘一样。 我妈是典型的都柏林母亲,身高一米五,满头鬈发,少来惹我的水桶身材,里头装的不满是源源不绝。她欢迎爱子回家的方式是这样的: 法兰西斯,老妈说着靠回沙发,双手交叉在曾经是她腰部的地方,上下打量我:难道你连穿件像样的衬衫都不会吗,嗄?

我说:嗨,老妈。 妈妈,不是老妈。看你这副德行,邻居会以为我生了个流浪汉。 忘了什么时候,我的服装从军大衣换成棕色皮衣,但除此之外,我的服装品味还是和离家当时差不多。要是我穿西装,她就会嫌我自以为是。在我老妈面前,你别想赢。洁姬的语气听起来很紧急,我说:嗨,老爸。 爸的气色比我想像的好。从前我是最像他的,一样的棕发和粗犷的轮廓,但这份相似随着时间消逝许多,这样真好。他已经开始变成老头了,头发发白,裤管高过脚踝,不过身上的肌肉还是会让人在惹他之前迟疑片刻。他看起来清醒得很,但面对我爸,你永远看不出来他是不是醉了。 真高兴你能光耀门楣,爸说,声音比以前粗,也更低沉。抽太多骆驼牌了。你这小子还是拽得二五八万。

大家都这么说。嗨,卡梅儿、小凯、谢伊。 谢伊连话都懒得接。嗨,法兰西斯,凯文说,他的眼神仿佛见到鬼似的。凯文已经长成大个儿了,满头金发,身材结实,容貌俊俏,个头比我还高。靠。 嘴巴干净点!老妈火了。 你看来很好。卡梅儿果然这么说。就算有一天早上耶稣复生在她面前,她也会说祂看来很好。老姊的臀部实在惊人,而且学了优雅的鼻音,我是一点也不意外。这一家子比从前还像从前。谢谢妳,我说:妳也是。 你这家伙,快过来,洁姬说。她用双氧水烫了一个复杂发型,穿着白色五分裤和红色波卡圆点上衣,褶边位置很诡异,简直像美国歌手汤姆.威兹派对上的女客人。坐下来喝杯茶,我再去拿一个杯子。说完便起身朝厨房走去,还不忘鼓励似的对我眨眼,捏我一下。

不用了,我拦住她。一想到坐在老妈身边,就让我寒毛直竖。咱们先瞧瞧那个传说中的手提箱再说。 干嘛这么急?老妈反问道:坐下来。 工作第一,玩乐第二。手提箱呢? 谢伊朝脚边地上撇了撇头,说:请便。洁姬一屁股坐回原位。我在众目睽睽之下绕过咖啡桌、沙发和椅子。 手提箱在窗边,浅蓝色,圆弧边,表面爬满一块块黑色霉斑,而且打开着,有人硬是毁了可怜的扣锁。然而,最让我惊讶的是箱子竟然这么小。奥莉薇亚光是周末度假就几乎把整个家都带去了,还包括电热壶,而萝西为了追求新人生,带的东西却一手就能提完。 我问:谁碰过箱子? 谢伊笑了,从喉咙深处冒出来的声音。老天,各位,可伦坡探长来了。难道你还要我们捺指纹?

谢伊黝黑精瘦,个性浮动不安,我都忘了太接近他是什么感觉了。就像站在高压电塔旁边,让人浑身紧张。这几年,他的人中变得非常深,眉间也出现一道深沟。 假如你求我,我可以考虑考虑,我说:你们全都碰过了? 我才不敢靠近,卡梅儿立即回嘴,还微微颤抖一下,那么多灰尘。我和凯文相视一眼。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根本没离开过这个家。 我和你爸想打开,老妈说:可是它锁住了,所以我就喊谢伊下来,要他用螺丝起子对付它。我们实在别无选择,箱子外头又没说它是谁的。 她看我一眼,露出不然怎样的表情。一点也没错。我说。 我们见到里头的东西告诉你,我这辈子从来没这么吃惊过,心脏都跳出来了,还以为自己心脏病发作。我跟卡梅儿说,幸好妳来了,还开车,不然我要送医就没人载了。老妈的眼神显示她认为是我的错,即使她还搞不清楚为什么。

卡梅儿对我说:虽然有紧急事件,崔佛还是帮小孩弄了点心,他这点很棒。 我和凯文到了之后,都看过箱子,洁姬说:我们碰过一些东西,但不记得摸了什么 要去拿指纹采样粉吗?谢伊问。他懒洋洋倚着窗框,眼睛半闭望着我。 改天吧,假如你肯当个乖宝宝的话。我从皮衣口袋摸出手术手套戴上,爸爸放声大笑,声音低沉刺耳充满轻蔑,随即变成压不住的咳嗽,整张椅子都在摇晃。 谢伊的螺丝起子搁在提箱旁的地板上,我屈膝用它掀起箱盖。鉴识科有两个小伙子欠我人情,还有两、三位女士迷恋我,他们都愿意私下帮我测试证物,但还是会感激我不去破坏证物,除非必要。 手提箱里纤维纠结,发霉与长年置放让它脏污发黑,几近半毁,湿土般的味道又浓又烈,就是我踏进家门闻到的那股异味。

我缓缓取出手提箱里的东西,一件件堆在箱盖上,免得破坏证物。一条松垮垮的蓝色牛仔裤,两只膝盖用方格花呢补丁;一件绿色套头毛衣,一条紧身牛仔裤,裤管紧到脚踝部分装了拉链。老天我认得这条裤子,想起它包着萝西臀部摇晃的样子,我胃部仿佛被人揍了一拳。我继续动作,没有收手。一件男人的无领法兰绒衬衫,蓝色细条纹,底色原本应该是奶油黄。六条白色纯棉内裤,还有一件已经碎掉、紫蓝色相间长下摆的佩斯利螺纹衬衫。我挑起衬衫,出生证明掉了出来。 喏,洁姬说。她靠着沙发扶手,紧张地瞪着我。看到没?我们本来以为没什么,直到发现这个。我不晓得,也许是小孩胡搞或有人抢了东西需要藏起来,甚至某个可怜女人被男人欺负,把家当收拾好,等自己鼓起勇气远走高飞。你知道,杂志都是这么写的,对吧?她又开始大惊小怪了。 萝丝.博纳黛特.戴利,一九六六年七月三十日生。这纸张就快解体了。没错,我说:如果是小孩胡搞,那他们做得非常彻底。 一件U2T恤,要不是烂成坑坑疤疤,可能价值几百镑。一件蓝白条纹T恤,一件男装黑色背心,那时正流行安妮.霍尔风。一条浅蓝塑胶玫瑰经念珠,两件白色纯棉胸罩,一台杂牌随身听,是我存了几个月的钱买给她的。我帮毕克.莫瑞在艾维市场卖盗版录影带,到她十八岁生日前一周才凑齐最后两英镑。一罐苏尔除臭喷剂,一打自己录的音乐卡带,有些依然看得出她圆嫩的字迹:EM<呢喃>、U2<男孩>,还有瘦李奇乐团、新城之鼠、行刑者乐团和尼克.凯夫与坏种子。萝西什么都能留下来,就是非带走她的音乐收藏。 提箱底部有一个棕色信封,二十二年的湿气已经让里头的信纸黏成一团。我小心翼翼扯动边缘,信纸立刻像湿香烟一样散成碎片。又得靠鉴识科帮忙了。不过,隔着信封塑胶开口还是能看出几个打字机打的模糊字迹。 莱里︱霍利黑德(英)时间:早上三十分无论萝西去了哪里,肯定没用我们的船票。 所有人都盯着我,凯文似乎真的很不安。嗯,我说:看来确实是萝西的手提箱没错。我开始将东西从箱盖摆回箱里,将纸张留到最后,免得碎掉。 要打电话报警吗?卡梅儿问。老爸大声清了清喉咙,仿佛想啐人似的,老妈狠狠瞪他一眼。 我问:打去说什么? 显然没人想过这一点。有人二十多年前在壁炉后方塞了手提箱吗?我说:这种事距离世纪刑案还差得远了。戴利夫妇想打电话,那是他们家的事,但我警告你们,我不认为警察会为了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大费周章。 但萝西,洁姬一手抓着头发看着我,兔牙外露,睁大的蓝眼写满担忧。她确实失踪了,而那个东西是线索或证据,管它怎么称呼。我们难道不该? 她有被报成失踪人口吗? 面面相觑,没有人知道。我很怀疑这一点。在自由区,警察就像电玩小精灵里的水母鬼,是游戏的一部分,最好离他们远远的,千万别自己送上门。万一没有,我用指尖关上手提箱说:现在报案也有点迟了。 可是,洁姬说:等一下,难道这看起来不像你知道,她其实没去英格兰,或许根本有人 洁姬想说的是,谢伊对我说:似乎有人将萝西打昏,装进垃圾袋,运到养猪场扔了,将手提箱塞在壁炉后面毁尸灭迹。 谢默斯.麦奇!天老爷!说话的是老妈。卡梅儿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我已经想过这一点了。 有可能,我说:她也可能被外星人误绑,扔到美国肯塔基州去。我个人会选择最简单的解释,就是她自己将手提箱塞到烟囱里,却没有机会拿回来,来不及换好内裤再去英格兰。但要是你喜欢把生活搞得刺激一点,我也不反对。 有道理,谢伊说。他这个人也许出了很多差错,但绝对不笨。难怪你需要那个蠢玩意儿他指的是手套,我正把它们塞回外套口袋。因为你根本不认为有人犯罪。 放轻松,我朝他咧嘴微笑说:猪长到二十七岁还是猪,听懂我在说什么吗?谢伊轻蔑地哼了一声。 老妈开口了,语气完美结合了敬畏、嫉妒与嗜血的欲望:泰瑞莎.戴利一定会疯掉,会疯掉! 我必须赶在任何人之前去找戴利夫妇,理由很多。我会去找她和戴利先生谈,看他们有什么打算。他们什么时候回来,我是说星期六? 谢伊耸耸肩说:不一定。有时午饭之后,有时一大早,看诺拉什么时候方便载他们回来。 真惨。我一看老妈的神情,就晓得她打算在戴利夫妇还没开门之前,拿这个消息狠狠重击他们。我考虑要不要睡车上,好在走道堵她,但这附近在监视范围内没有停车的地方。谢伊看着我,一脸幸灾乐祸。 忽然间,老妈胸脯一挺说:你想的话,晚上可以睡这里,法兰西斯,沙发还是拉得出来。 我不认为老妈是因为家族团聚才会大发慈悲,而是喜欢别人亏欠她。在家里过夜从来不是什么好主意,但我眼下没有更好的办法了。这时,她又补上一句,免得我以为她变善良了。除非你现在过不惯这种苦日子了。 完全不会,我说着朝谢伊露齿微笑:真是太好了,老妈,谢谢妳。 妈妈,不是老妈。我想你应该也需要早餐之类的吧。 我也可以留下来吗?凯文没头没脑的冒出一句。 老妈怀疑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和我一样惊讶。我阻止不了你,最后她说:家里床单好好的,别弄坏了。说完便从沙发起身,开始收拾茶杯。 谢伊笑了,笑得不怀好意。阖家团圆(编注:此处原文为Peace on Waltors,Mounta一n,是一个老影集的名称,但台湾很少人知道,因此仅作意译。)啰,他用靴子前端踢了踢手提箱说:正好赶上耶诞节。 老妈不准任何人在家里抽烟,于是谢伊、洁姬和我便到屋外满足烟瘾,而卡梅儿和凯文也跟着晃了出来。我们坐在门前台阶,感觉就像小时候吃完点心,吸着冰棒等好玩的事情发生一样。我过了一会儿才发觉自己在等,等小孩踢足球、夫妻咆哮、妇人匆匆横越马路用闲言闲语交换茶包,但却毫无动静。十一号有两、三个头发乱糟糟的学生在煮东西,一边放着基音乐团的曲子。七号的莎莉.荷恩在烫衣服,还有人在看电视。这些显然就是忠诚之地的全部活动了,我是说这阵子。 我们自动坐回老位置:谢伊和卡梅儿在最上头,两人对坐两边,我和凯文在下一阶,洁姬坐最下面,介于我和凯文之间,台阶上已经有我们的臀印。老天爷,真温暖,还是没变,卡梅儿说:根本不像十二月,对吧?感觉完全不对。 全球暖化,凯文说:谁有烟可以给我们? 洁姬递上烟盒。别开始抽,这个习惯不好。 特殊场合才抽。 我弹开打火机,凯文凑近身子,火光将他睫毛的影子打在脸上,仿佛睡着的孩子白里泛红,天真烂漫。他以前把我当成偶像,老是跟在我后头。奇皮.荷恩抢走他的水果软糖,我把奇皮打到鼻子流血。但现在,他身上已经飘着胡后水的味道。 莎莉,我朝莎莉撇了撇头问:她到底生了几个小孩? 洁姬伸手到背后把烟从凯文手里拿回来说:十四个,我光想到屁股就痛。我暗笑一声,和凯文目光交会,他也咧嘴微笑。 不久,卡梅儿对我说:我生了四个,戴伦、路意丝、多娜和艾胥丽。 洁姬跟我说了,厉害。他们长得像谁? 路意丝像我,老天保佑,戴伦像他爸。 多娜是洁姬的翻版,凯文说:龅牙还有其他的。 洁姬捶了他一拳:你闭嘴。 他们现在一定很大了,我说。 哎,是啊,没错。戴伦今年高中毕业,他想去都柏林爱尔兰国立大学读工程,假如行的话。 没人问起荷莉,也许我小看洁姬了,也许她真的知道如何闭上嘴巴。喏,卡梅儿翻找袋子,捞出手机胡弄一阵,之后递给我:你想看看他们吗? 我浏览手机里的相片,只见四个长相平凡、长满雀斑的孩子。崔佛还是老样子,只有发线变了。他们家那栋圆石墙面双拼公寓是七〇年代盖的,不晓得位于哪个悲惨地段,我忘了。卡梅儿完全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很少人能这么自夸。即使她的梦想让我想要割喉自杀,还是得说一声厉害。 他们看起来都很乖,我将手机还给她说:恭喜妳了,梅儿。 我背后上方传来一声轻喘。梅儿,天哪几百年没听过了。 那一刻,所有人都恢复原本的模样,磨去了皱纹与白发,抹去凯文下巴的沉重线条和洁姬的浓妆,只剩下我们五个,在黑暗中活力充沛,蠢蠢欲动,眼神像猫一样,编织自己的梦想。莎莉.荷恩只要探头就会见到我们:麦奇家的小孩,坐在她家台阶上。说我疯了也好,但我那一刻真的高兴自己回家了。 哎唷,卡梅儿说,身体动了一下。她向来不习惯沉默。我屁股痛死了。你确定事情就是这样,法兰西斯,像你刚才在屋里说的?萝西原本打算回去拿箱子? 谢伊低吁一声,从齿缝挤出一口烟,可能是窃笑。根本是胡扯,他自己清楚得很,和我一样。 卡梅儿猛捶他膝盖说:讲话客气点。但谢伊不为所动。你做什么,为什么说是胡扯? 我什么都不敢说,我说:但没错,我是觉得她很有可能跑到英格兰,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谢伊说:不带船票,也没有身分证? 她存了钱,就算没拿到船票,顶多再买一张,而且那时候到英国还不用身分证。这些都很正确。我们之所以带着身分证,是因为知道找工作可能需要登记失业补助,还有就是我们打算结婚。 洁姬悄声问:那我打电话给你是对的吗?还是其实只要 气氛瞬间紧绷。当作没事。谢伊说。 不对,我说:妳做得对极了,宝贝。妳的直觉价值连城,知道吗? 洁姬伸直双腿,打量自己的高跟鞋。我只看得见她的后脑勺。也许吧。她说。 我们抽烟,又坐了一会儿。麦芽和焚烧蛇麻草花的味道不见了,健力士酒厂九〇年代做出合乎环保的选择,因此自由区现在改飘柴油废气,显然算是个突破。马路尽头,飞蛾兜着街灯绕圈,以前缠在上头让小孩荡秋千的绳子已经被人拆了。 有件事我想知道。老爸看起来不错。我说。 沉默。凯文耸耸肩。 他的背不好,卡梅儿说:洁姬没有 她跟我说老爸有点问题,但他看起来比我想像的好。 卡梅儿叹息一声。他状况时好时坏,今天算不错,所以很好。状况坏的时候 谢伊吸了一口烟。他依然用拇指和食指夹烟,像老电影里的黑帮一样。他淡淡地说:状况坏的时候,我得扶他上厕所。 我问:医生知道他哪里出了毛病吗? 不晓得。可能是工作,也可能是他们查不出来。反正情况越来越糟。 他戒酒了吗? 谢伊说:这关你什么事? 我说:老爸戒酒了吗? 卡梅儿动了一下说:唉,他没事。 谢伊笑了,听起来有如尖锐的咆哮。 他对老妈还好吗? 谢伊说:不关你屁事。 其他三个屏住呼吸,等着看我们会不会打起来。我十二岁那年,谢伊害我摔破脑袋,就在这几个台阶上,疤痕到现在还留着。但不久我就长得比他壮了,所以他也有疤。 我缓缓转身,不疾不徐面对他。我在好好问你问题。我说。 都二十年了,你从来不闻不问。 他有问我,洁姬轻声说:非常多次。 所以咧?妳也不住在这里了,知道的跟他一样少。 所以我才会问你,我说:老爸最近对老妈好吗? 四周半明半暗,我们狠狠地瞪视对方,我准备就绪,随时可以把烟扔了动手。 就算我说不好,谢伊说:你们会放下温暖的单身小窝,搬回来照顾她吗? 搬到你楼下?哎,谢伊,你有这么想我吗? 楼上窗户啪地推开,老妈朝底下大喊:法兰西斯!凯文!你们到底要不要进来? 马上来!我们一起吼了回去。洁姬笑了,声音尖细慌乱:瞧我们几个老妈甩上窗户。紧接着,谢伊靠回台阶,朝栏杆之间啐了一口,目光从我身上离开,其他兄弟姊妹立刻放松下来。 我得走了,卡梅儿说:艾胥丽喜欢妈咪陪她上床睡觉,不喜欢爸爸。她见到崔佛只会闹他,觉得很好玩。 凯文问:妳要怎么回家? 我车子停在转角,那部起亚是我的。她向我解释:路华给崔佛开。 崔佛那个可悲的混球,知道他日子过成这样感觉真不赖。太好了。我说。 能载我们一程吗?洁姬问:我下班之后直接过来,今天车子又换盖文开。 卡梅儿收紧下巴啧了一声,神情不悦。他不会来接妳? 绝对不会。车子这会儿应该在家里,而他正在酒吧里和死党厮混吧。 卡梅儿拉着扶手站起来,规规矩矩拉直裙摆。那我就送妳回去。告诉盖文那家伙,既然他要妳工作,就该帮妳买辆车,让妳开去上班。你们笑什么? 女人解放运动方兴未艾啊!我说。 我从来不需要什么运动,我喜欢好穿又牢固的胸罩。这位太太,该走了,再笑我就让妳留在这里淋雨。 来了来了,等一下洁姬将烟塞回包包,袋子朝肩上一抛。我明天再过来。你会在吧,法兰西斯? 看妳运气啰,要是遇到了再聊。 她抓住我的手,使劲摁了一下。无论如何,我很高兴打电话给你,她用不服气的半悄悄话的语气对我说:也很高兴你过来。你真好,真的。保重自己,好吗? 妳也是个好女孩。拜拜,洁姬。 卡梅儿欲言又止:法兰西斯,我们还会你还会过来吗?既然 我们先解决这件事,我微笑对她说:再看接下来如何,好吗? 卡梅儿走下台阶,我们三人目送她们走上忠诚之地。洁姬的高跟鞋声在房子间回荡,卡梅儿蹒跚走在一旁,努力跟上。就算扣掉头发和鞋子,洁姬也比卡梅儿高出一截,但假如换比周长,卡梅儿就是洁姬的好几倍。两人差异之大,好比卡通里的愚蠢搭档,准备迎向一连串可怜又好笑的意外,直到逮捕坏人,喜剧收场。 她们是好女人。我轻声说道。 是啊,凯文说:的确。 谢伊说:你们两个想帮她们的话,最好再也别出现。 我想他说得或许没错,但我还是不理他。老妈又在玩她的开窗游戏了:法兰西斯!凯文!我要关门了,你们要嘛现在进来,要嘛自己找地方睡。 去吧,谢伊说:免得她吵醒整条街。 凯文站起来伸了伸懒腰,扭扭脖子。你不进去? 不了,谢伊说:我还想再抽根烟。我关上大门,只见他依然坐在台阶上背对我们,弹开打火机凝视火焰。 老妈扔了一床褥垫、两个枕头和几条棉被在沙发上,就自己睡觉去了,抗议我们两个在屋外闲晃。她和老爸改睡我们以前的房间,从可爱的酪梨绿装饰看来,女孩的房间应该是八〇年代改装成了浴室。凯文在起居室忙着铺床,我乘机溜到楼梯转角(老妈的听力和蝙蝠一样好)打电话给奥莉薇亚。 当时已经十一点多了。荷莉睡了,奥莉薇亚说:她很失望。 我知道,我只是想再跟妳說谢谢,还有抱歉。我是不是彻底搞砸了妳的约会? 没错,不然你以为呢?柯特利会多搬一张椅子来,荷莉会一边吃酥皮鲑鱼,一边和我们讨论布克奖名单? 我明天还得在这儿处理一些事情,但会试着在晚饭前去接她。或许妳和德莫特可以再安排一次约会。 她叹了口气。所以是怎么回事?大家都好吗? 我还不晓得,我说:还在想办法搞清楚,明天应该会明朗一点。 沉默。我答得这么谨慎,我想莉儿一定气炸了,但她却说:那你呢,法兰克?你还好吗? 她语气柔和下来。那天晚上我什么都行,就是不要奥莉薇亚对我好。我全身骨头仿佛被水渗透,感觉安慰又不可靠。好得很,我回答:我得挂了,明天早上帮我亲荷莉一下,我会再打电话给妳。 凯文和我将沙发床弄好,两人刻意头脚相对,像是夜店玩疯了倒头就睡,而不是两个小孩躺同一张床。我们倒在沙发上,对着蕾丝窗帘筛出的光纹倾听彼此的呼吸。老妈的圣心雕像在角落血红发亮,我想像奥莉薇亚看见雕像的表情。 看到你真好,过了一会儿,凯文悄声说:你知道吗? 他的脸被阴影遮住,我只看到他双手摆在褥垫上,拇指漫不经心搓揉指关节。彼此彼此,我说:你看起来很好,个头比我还高,我简直不敢相信。 凯文嗤笑一声。但还是不敢和你单挑。 我也笑了。没错,我最近可是徒手搏击高手。 真的? 才怪。我是公文高手,专门帮自己解围。 凯文转身侧躺,用手臂枕着脑袋,好看到我。我可以问一件事吗?你为什么选择干警察? 生在这种地方,只有干警察才能摆脱出身。说得更精确一点,和我一起长大的人几乎都是小罪犯。但他们并非生性邪恶,而是不得不然。 忠诚之地有一半的人领失业救济金,所有人都在打黑工,尤其开学前,小孩需要课本和制服的时候。 有一年冬天,凯文和洁姬得了支气管炎,卡梅儿从她打工的邓恩餐厅拿肉回来,帮他们补充体力,没有人问她怎么付得出钱。七岁那年,我已经知道如何操弄瓦斯表,好让老妈煮晚餐。你遇到的求职顾问绝不会把你当成未来的官员看。 听起来很刺激,我说:就这么简单。有机会动手动脚,还有人付钱,何乐而不为? 真的吗?真的很刺激? 偶尔。 凯文默默看着我,见我不打算继续,便说:洁姬通知我们的时候,老爸吓坏了。老爸原本是泥水匠,但到我们出生当时,他已经成了全职酒鬼,兼卖各式来路不明的东西。我想他宁愿我和同性恋男妓上床。嗯,是啦,我说:那只是小意思。不过我倒要问你,我走人的隔天,家里怎么样? 凯文翻身仰躺,双臂枕在头下。你从来没问过洁姬? 洁姬才九岁,分不清哪些是她记得的,哪些又是她想像的,例如穿着白袍子的医师把戴利太太接走了之类的。 凯文望着天花板,窗外进来的灯光让他眼睛闪烁有如两池深潭。我还记得萝西,他说:我知道自己当时很小,可是就是非常强烈,你知道吗?那头发、笑声,还有她走路的样子她很可爱,我说萝西。 我说:她真的是。当时的都柏林又棕又灰又米黄,萝西却是五彩缤纷,爆炸似的红棕鬈发披垂到腰,眼睛有如灯光下的绿色玻璃,红唇,白皮肤和金色的雀斑。自由区一半的人都迷恋萝西,她却毫不在意,反而让她更加迷人。萝西从来不觉得自己特别。她成天挺着诱人的曲线跑来跑去不以为意,仿佛自己的身材和身上的补丁牛仔裤一样平凡。 让我再多说一点萝西。 当时修女告诫只有她一半美丽的女孩,她们的身体是通往粪坑与金库的十字路口,而男孩全是肮脏下流的小偷。十二岁左右的那年夏天,我们根本还不晓得彼此相爱,有天傍晚,我和她玩起你看我,我看你的游戏。 在此之前,我看过最接近裸女的东西,就是黑白相片里的乳沟。然而,萝西却将脱下的衣服扔到角落,仿佛它们很碍事。就着微光,她在十六号张开双手旋转身体,笑着、闪耀着,近得几乎伸手可及。直到现在,我想起那天依然会无法呼吸。 我当时太年轻,不晓得自己想和她做什么,只知道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比萝西更美,就算蒙娜丽莎一手拿着圣杯,一手拿着得奖的乐透彩券穿越大峡谷也比不上她。 凯文轻轻对着天花板说:我们起初根本搞不清楚状况。我和谢伊醒来发现你不在,这一点很明显,但我们以为你只是出去了。要到早餐时间,戴利太太大声进来说要找你,我们说你不在,这才发现她的心在淌血。萝西的东西都不见了,戴利太太尖叫咆哮,说你带她跑了,还是绑架了她,我不晓得她讲的是哪个。老爸开始和她对骂,老妈努力想叫两人闭嘴,免得让邻居听见 怎么可能?我说。戴利太太和我妈一个样,只是吃药多三倍。 是啊,我知道,怎么可能?我们听见有人在对面大喊,于是我和洁姬便往外看。只见戴利先生将萝西剩下的东西扔出窗子,整条街都出来看怎么回事我老实告诉你,我当时觉得真是帅呆了。 凯文咧嘴微笑,我也忍不住笑了出来。这种好戏要我砸钱去看,我也愿意。 对啊,没错,整件事差点吵翻天。戴利太太骂你是小坏胚,老妈骂萝西是小贱人,有其母必有其女,戴利太太听得火冒三丈。 嗯,好吧,我赌老妈赢,她的体重占优势。 你别让她听见。 她只需要坐在戴利太太身上等她投降就好了。 我们都笑了,仿佛两个小孩在黑夜压低着笑。不过,戴利太太有武器,凯文说:她那些指甲 干,她现在还留着? 更长了。她是真人那个东西叫什么? 耙子? 不对,忍者钳,还有飞星镖。 所以谁赢了? 老妈,但没胜多少。她将戴利太太推到楼梯间把门关上,戴利太太又吼又叫,猛踹房门,不过最后还是放弃了,反而回家和戴利先生大吵一架,骂他乱扔萝西的东西。邻居真的在卖票,比朱门恩怨还精采。 这时,我们以前的卧房传来老爸的咳嗽声,床铺摇得晃动墙壁。我们立刻僵住不动,竖起耳朵。老爸长喘几回,呼吸再度恢复正常。 总之,凯文更小声说:事情差不多就这样结束了。这则头条八卦维持了两星期左右,之后大伙儿多多少少就忘记了。老妈和戴利太太几年不说话,但反正她们本来就不交谈,所以没什么差。老妈每年都会发飙,气你没寄卡片,不过 不过当时是八〇年代,移民是三大生涯机会之一,另外两个是有钱老爸的公司和失业救济。老妈一定期望过我们有人挣到单程船票。 她不认为我死在水沟里了? 凯文哼了一声。哪会,她说谁都有可能受伤,只有我们家的法兰西斯不会。我们没有报警,也没有报失踪人口,但不表示我们不在乎似的。我们只是觉得垫子随他耸肩动了一下。 我和萝西私奔了。 对。我是说,大家都知道你们在热恋,不是吗?大家也都晓得戴利先生对这件事的看法。所以为什么不,你懂吧? 是啊,我说:为什么不。 再说,还有那张字条。我想就是字条让戴利太太暴跳如雷的:有人在十六号乱搞,结果发现这张字条。萝西写的。我不晓得洁姬有没有告诉你 我看过字条。我说。 凯文转头看我:真的?你看过? 对。 他等我开口,但我没有多说。什么时候?你是说在她留下字条之前?她先给你看过? 之后,那天深夜。 所以什么?字条是留给你的,不是她的家人? 我是这么想的。我们约定那晚碰面,可是她没有出现。我发现字条,就心想一定是给我的。 等我明白她是认真的,已经走了不会出现,我便扛起背包开始步行。周一清晨,天刚破晓,镇上浓雾弥漫,空空荡荡,只有我和扫街工,还有几名疲惫的大夜班工人顶着犹暗似明的寒风回家。根据三一学院的大钟,第一班渡轮正要驶离邓莱里。 结果,我最后躲到一处无人住宅,在巴格街边,一群臭气薰天的摇滚乐手和一个名叫凯斯.穆恩的酒鬼住在那里,藏了一堆大麻,数量多得吓人。他们算是我参加音乐会认识的,那天全都以为我是他们其中一人邀去的。 其中一名乐手有个身上不臭的妹妹住在哈内拉,只要喜欢你,就会出借地址让你申请失业津贴。她非常喜欢我。我后来用她家地址申请警察学校,其实也真的住在那里。我拿到入学许可进入天普默受训的时候,心里松了一口气,因为她一直吵着结婚。 你瞧,萝西真可恶。我相信她,相信她说的每一个字。萝西从来不玩把戏,只会张开嘴巴坦白告诉你,即使话很伤人。我爱她,这是原因之一。 从小活在我家那种环境,遇到一个人竟然毫不掩藏自己,对我而言简直是最难解的谜题。所以当她说我发誓我一定会回来,我就相信了,信了二十二年。这二十多年,我和恶臭乐手的妹妹上床,和奥莉薇亚结婚,哄骗自己以戴齐为家,其实一直在等萝西.戴利推门进来。 现在呢?凯文问:过了今天之后,你有什么看法? 别问我,我说:萝西当时到底在想什么,我现在是一点概念也没有。 凯文低声说:你知道,谢伊认为她死了,洁姬也这么想。 嗯,我说:看得出来。 我听见凯文吸气,似乎想说些什么,但过了一会儿,他将气吐出来。 我说:怎么? 他摇摇头。 什么,小凯? 没什么。 我等他开口。 只是唉,我不晓得,他在床上不安蠕动:你离家出走,谢伊很痛苦。 因为我们感情非常好,你意思是这样? 我知道你们成天打架,但私底下我是说,你们还是兄弟,知道吗? 凯文根本在胡扯(提起谢伊,我马上想到小时候有一天醒来,发现他用铅笔正想穿破我的耳膜),而且他胡扯是为了让我忘记问他原本想说什么。我差点就问了。我现在依然会想,当时我要是问了,不晓得会怎么样。但我还来不及开口,就听见正门喀哒一声关上,声音又轻又谨慎。谢伊进来了。 凯文和我静止不动,竖耳倾听。脚步很轻,在外头的楼梯转角暂停,接着爬完另一层阶梯,另一扇门喀哒一声,我们头上的地板开始吱吱嘎嘎。 我说:小凯。 凯文假装睡了。不久,他嘴巴张开,发出轻微的鼾声。 谢伊在自己屋里轻声移动许久,整栋房子才彻底寂静下来。我又等了十五分钟,方才小心翼翼坐起身子(耶稣在角落闪闪发亮,给我一个我就知道你会这样的眼神)往窗外看。下雨了。忠诚之地一片漆黑,只剩一盏灯光从我头上方洒下湿黄的光线,打在圆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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