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我是在一场梦中跑下坡，坡度愈来愈陡以致我无法停下脚步。街道中没有什么我能辨识的我不认得那些发育不良枝干断裂垂落的树，也不认得那些支撑摇摇欲坠屋檐的巨大木拱壁，我只认得那种气息。我也有脚步声在前的那种印象，邹的跟我的脚步声。如果我加快脚步，就可以追上。
我将阿诺．史雷特的门牌号码抄在手背上。十二号，在这条危机四伏的街道尽头。不过我是要前往一个坐着轮椅的老人住处，他不可能就是那个男的。反正我是不会就此罢手，我都已经快逼近邹的脚跟了。我想像着她走过这条街道，心浮气躁。要找只该死的猫有这么难吗？这条街上整修过的、已荒废的、闲置中的各式房子应有尽有。十二号还不算太差，这房子想必曾是社区管理委员会所拥有，因为有精心打造的无障碍设施让轮椅可以直通前门水泥坡道及坚固的扶手。我按门铃。
阿诺．史雷特没坐着轮椅，我可以看到那张轮椅折起来摆在他身后的大厅中。不过他看来对能够走得比乌龟快的人都不会构成威胁。他是个老人，穿着户外活动用的外套，因日光而眨着眼睛，扶着门把仿佛靠此支撑。他蹙眉望着我，我试着回想他。他是否也在试着回想我？
哈啰，我爽朗地说。你是阿诺．史雷特吗？我听说你或许会有猫要卖。
卖个鬼啦。他说。
对不起，我说。你没养猫吗？
他缓步移开让出一点空间。几只，他说着，嘶哑地咯咯笑了声。进来吧。
我望着他由防雨外套中露出的细小结实的手腕。我再度安抚自己，这个人不能伤害我，然后跨步进门。
我有养猫，他说。那只是梅丽，那是波皮，那是凯西，还有，看，那是博斯培罗。
一个芥末色身影窜入走道消失在幽暗处。我脑中忽然浮现一个神秘社会的景象，共济会，猫辈中的狂热分子遍布伦敦各地，气味相投而交朋结义，像流经伦敦地底下的秘密河道般暗中联络。
好名字。我说。
猫有它们自己的名字，他说。妳得认得出它们才行。
我激动难耐。他的话似乎来自遥远的地方而且要花很久才能传到我耳中，我像是个喝醉酒又设法不让人看出醉意的人。我处心积虑想表现得像个活泼开朗又迫不及待要找人谈猫经的年轻女子。像孩子吧，我猜。
他满脸不悦。它们才不像孩子呢，不像我的孩子。它们都可以自己照顾自己。
我的脑中嗡嗡作响，我不耐烦地不断将重心由一只脚挪至另一只脚。是教堂里那些人叫我过来的。他们说你有猫要卖。
又是一阵沙哑的笑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卡在喉咙里。我没猫要卖。我为什么要卖猫？为什么老是有人会这么想？
那也是我想找你谈的另一点。曾有其他人来想跟你买猫吗？
他们是疯子。我将那些怪里怪气的猫接来养，然后他们就叫人来找我好像我开宠物店似的。
什么样的人？
想养猫的笨女人。
我勉强笑出声来。你是说曾有女性到这里来想买猫？有几个人来过？
两个。我告诉她们两个，猫不是要卖的。
那就有意思了，我说着，尽可能装得一付漫不经心的模样。因为我有个朋友或许就曾来找过你。会不会是她？我边说着就在夹克口袋中摸索邹的照片，这时就顺势掏出递给阿诺看。
他立刻满脸困惑与疑窦。这是怎么回事？妳干嘛问这个问题？
我想知道她是不是曾来这里找猫的女性之一。
妳干嘛问这个问题？我还以为是妳想养猫。这是怎么回事？妳是警察还是什么的？
我的思绪一团紊乱，我几乎可以听到脑中嗡嗡作响的声音。我仓促中既想逃开又想继续追下去，现在又得为自己到底想做什么掰出一套看似合理的说词。
我也想找只猫，我说。我只是想要确定我来找的地方和她一样。
妳干嘛不问她？
我想惊声尖叫，我想放声哭号。那又怎样？这又不是伊拉克边界的关卡，这里是位于海克尼区养着四只邋遢猫咪的房子。我只是要在我玩的这场荒谬游戏中继续推进到下一个广场，而他是唯一能帮助我的人。我试着思考，真难。可怜的邹没能在这里找到猫，这点显而易见。
对不起，史雷特先生，我说。阿诺。我只是想找只猫咪。
她们都是这么说。
谁？
照片里那个女人。
谢天谢地。我暗自说了声。
她们都想要找猫而且必须今天就找到，不能等到明天。
我知道那种感受。你起心动念想到了什么东西，像汉堡，你就非吃不可，不肯罢休。
汉堡？
好了，史雷特先生，如果我来找你并想跟你要只猫，事实上我也已经这么做了，而你说你的猫不卖，它们确实也是不卖的，接着你会做何建议？你会叫我去哪里？阿诺．史雷特的注意力仍在邹的照片上。我将之放回我的口袋里。阿诺，我说道，更轻声也更急切：你叫她去哪里？
另一个是谁？
他开始以更锐利的眼神望着我，他或许已开始想起我了。我停下来思考但一无所获，除了实话实说之外我想不出任何可能的说词。
那无关紧要，没什么大不了的，阿诺。只不过是一只猫。我只想知道你叫她们到哪里去？
有宠物店，他说。报上有广告。那是最好的办法。
噢。我说。就这样？走进死巷里。
我只叫她们到街角去。
我抿着唇设法保持平静，仿佛这根本无足轻重。听起来不错，我说。你随后有她的消息吗？
我只是叫她过去看看。
那么说她很可能找到她的猫了。
我不晓得。她没有再回来找我。
那么说听起来那像是我要找的地方了，我说。听起来像是很适合猫的好地方。
那我就不知道了，他说。只是转角处一个地方。他们什么都卖，耶诞节就卖耶诞树。我跟他们买木头生火，他就送木头过来。他有几只小猫，我不知道它们还在不在。
店名是什么，阿诺？
没有店名。那原本是一家蔬果店，后来将店面出租，随后就变成不同的店家，后来就顶让给维克．墨菲。
维克．墨菲。我说。
没错。我叫她们去找维克。不过店的招牌仍写着蔬果店。呃，不是写蔬果店，是巴克利果菜行。
我要怎么过去？
走路才一、两分钟。
不过阿诺光是向我解释怎么走就花了不只一、两分钟，然后我便离去，留下他和他的猫咪和他的一头雾水，他想必还在想着那张照片也搞不懂我到底想做什么。我瞄了下手表，刚过六点半。我不会轻举妄动，我只会在安全距离外看一眼。我看起来和原来已判若两人，应该没有问题。然而，我还是发现呼吸困难，我的胸口紧缩。
我要前往那个位置必须经过一条绵长而昏暗的街道，沿路全是用木板封起的房子。我认得这条街。起初我以为是我失落的记忆恢复了一部分，不过随后我看到了街道的招牌，提伯里路。我的车子就是在这里被拖吊的。我茫然恍惚地走着，既心惊又难以置信。
那是以住宅为主的街道中一排简陋的商店。有自助洗衣店、蔬果摆在店外陈列架上的食品行、彩券行，以及巴克利果菜行没营业，店门深锁，前门的绿色金属百叶窗已拉下，看来仿佛已经几星期没营业了。门上贴满广告，还喷了些名字和佩章图案。我走近推门但门文风不动。门上有个信箱口，我掀开往内探视，可以看到地板上有一大堆的信件。我走进隔壁的食品行，柜台后有两个亚裔男子，较年轻的那个正在香烟架补货，另一个年纪较大，蓄着白胡子，正在读晚报。
我要找维克．墨菲。我告诉他。
他摇摇头。不认识。他说。
他原本在隔壁开店，就是卖木头和耶诞树的那个。
那人耸耸肩。走了，关门大吉。
你可知道他去哪里？
不知道。那是一家带衰的店。换了几个人来经营全都以倒闭收场。
我有重要事情必须找维克．墨菲。我说。
两人相视咧嘴而笑。欠妳钱？
不是。我说。
我想他有些帐单没缴就落跑了。有几个人过来找他，不过他早就不见人影了。
那么说无法追查他的下落了？
再度耸肩。除非妳去问那个替他搬家的家伙。
他是谁？
他叫乔治。
你有他的电话号码？
没有。不过我知道他住在哪里。
能否告诉我？
贝尔汉路，三十九号吧，我想。
那个维克．墨菲是什么样的人？
怪里怪气的，那人说。不过要在那边开店也得怪里怪气才行。我是说，卖木头和耶诞树之类的。我想他只是有些木头想要处理掉然后再到其他地方去。
他有养猫吗？
猫？
我想买只猫。
妳应该去找宠物店，宝贝。
我听说维克．墨菲也卖猫。
我不知道。他或许有一只猫。附近总是会有些猫，不过也搞不清楚是谁养的，不是吗？
那我倒没想过。我说。
谁喂它们，它们就喜欢谁，猫咪。
是喔？我说。
不像狗。妳倒不如养狗，狗是真正的朋友。
我会记住。
也可提供保护。
没错。
我不认为妳能讨回妳的钱。
什么？
跟维克．墨菲讨债。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他没有欠我钱。
另一个也这么说。他们说他们是朋友，不想打草惊蛇吓跑他。我由口袋中掏出邹的照片。
这个女孩是其中之一吗？我问。
那人看着照片。她是女的。他说。
没错。
他们全都是男的。除了妳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