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我醒来无法再入眠,我一直在想。你知道当你躺在黑暗中满脑子念头挥之不去是什么样子?反正,情况就是如此。那个男的在追查我,不过我也在追查他。我得在他找上我之前先找到他,你同意吗?我穿着班的衬衫坐在班的餐桌,将奶油蛋卷浸泡在咖啡中。户外,草地已结霜,厨房则是有新鲜面包及风信子的味道。
也许。他说。
那么他对我了解多少?他知道我的名字、长相,大概知道几星期前我的住处,我到昨天为止的落脚处,我公司的所在位置,或是说以前的公司。好,那我对他又了解多少?我停下来喝了些咖啡。一无所知。
一无所知?
毫无概念,一片空白。不过有一点对我有利他不知道我知道他在找我。他以为他可以偷偷摸摸地潜伏在我身后,不过我们就像小孩子在玩那种游戏,绕着树干跑,相互追逐,也相互逃避。不过他以为我不知道他要来找我。希望你听得懂我在说什么。
艾比
还有一件事,一旦我知道该如何着手,我就不只是在追踪他,或者是打算要追踪他。我也在追踪我自己我是说,那个我记不得的我。像是在玩一二三木头人。
等一下
或许用一二三木头人来描述也不尽贴切。不过我记不得的那个我想必也曾试图找出邹的下落。我会这么做的,不是吗?如果我现在就在这么做,则当时也会这么做。你不认为有此可能吗?我刚才就是在想这些。
妳是几点醒的?
五点左右吧,我想。我一直在动脑筋,我需要一个可以交给柯罗斯的铁证,然后他们就会展开调查也会保护我,一切就皆可转危为安了。所以我若追溯我的脚步,亦即追溯邹的脚步,我或许就会落入我上次落入的情境中。
如果妳还记得妳的遭遇,那听起来可不是什么锦囊妙计。
当然,问题在于我无法追溯我的脚步,因为我记不得了。
妳还要再来杯咖啡吗?
好啊,麻烦你。而我也无从追溯邹所留下的雪泥鸿爪。不过,无论如何,在她失踪及我被掳走这之间只有一段极短的时间。我至少可以确定这一点,因为我听彼得说她在星期三早上还曾现身,而我是在星期四晚间失踪的。
艾比,班拉起我的双手,握在他的双手中。少安勿躁
我是不是太聒噪了?
现在才七点十分,我们昨天又很晚才睡。我目前精神不济。
我一直在想我得追踪那只猫。
对不起?
邹正打算要养只小猫,她的楼下邻居告诉我的。她已经将必要的用品都买妥了,我猜她或许正要去找只小猫。如果我能够查出来她要到何处找小猫呃,反正,我也别无良策了,我得找个地方着手。
所以妳现在是打算要追查一只猫?
我会到宠物店及邮局打听,很多人会在那边贴小广告,还有兽医诊所,那边通常也会有小广告,不是吗?这么做或许毫无意义,不过如果你有什么神机妙策我乐于受教。
班凝视我许久,许久。我想像着他是在思考:这么做值得吗?我对我自己的情况确有自知之明:我或许会叽哩呱啦个没完,不过至少我知道自己在叽哩呱啦。
这样吧,他说。我得到公司拿一些信件。我会对员工们作些指示,在十点多左右可以回来,然后我们一起去查。
真的?
我不喜欢妳单枪匹马四处奔走这种想法。
你大可不必如此的,你知道。你可以不用为我或为任何事负责。
这一点我们昨晚讨论过了。记得吗?
谢谢你,我说。感激不尽。
那么,我出门时妳打算做什么?
我要再打通电话给柯罗斯,虽然可想而知他不会乐于接到我的电话。
不過妳还是得打。
我知道。
我会由办公室打给邹的父母。昨晚没接到他们的回音。在我联络警方之前我们应该去探望他们。
没错。哎,真是的。
我知道。
班在八点前出门。我用滚烫的热水淋浴,再泡了杯咖啡。然后我打电话给柯罗斯,不过他们告诉我他下午才会回办公室。我因烦躁不耐而差点哭出来当你觉得分秒必争时,半天何其漫长。
在班回来之前我有一、两个小时可以运用。我先清理厨房再更换床单。他的房子跟我以前住过的比起来成熟稳重多了。我蓦然领悟到泰利和我的生活模式有点像学生,我们的生活似乎全都是得过且过,我们要住在何处及如何过生活都是将就凑合了事。我们就这么过一天算一天,只是过得乱七八糟,而最后以暴力收场。班的生活有条有理而且经过深思熟虑。他从事他想做的工作,住在雅致的房子里,每个房间都漆成不同的色调,也摆满了精挑细选的饰品。我打开衣橱,他只有两套西装,不过看起来价格不菲;他的衬衫整齐地挂在衣架上,下方还有三双皮鞋。事情不会无缘无故发生在他身上,我想。他选择要做的事,他也选择了我,而且在我失踪时他曾想念过我。我喜极而颤。
他在刚过十点时回来。我正在等他,我已穿上暖和的衣服,包包内还放了一本笔记本。我也将邹的照片随身携带,我想那或许有助于让人回想。
邹的父母要到明天才会回来,他说。我和替他们照顾狗的那个人又联络过一次。他们在巴黎多待了一宿。我们应该在下午开车到他们哪儿,距此不远,就在M25公路的另一边。
真伤脑筋。
是啊,他说。有片刻间他面无表情。然后他强颜欢笑说道:好了,找猫去也。
你确定你要参与?我是说,或许只是捕风捉影。这个措词不当。
反正有妳作伴。他一手搂住我,我们出门走向他的车子。我倏然想起我自己的车子,不知又被移到哪座该死的拖吊场了。不过我将这念头抛诸脑后,这些俗务我可以稍后再处理。朋友、家人、工作、金钱(老是青黄不接)、税单、违规停车罚单、图书馆逾期未还书籍,一切都得搁下缓议。
我们将车停在距离邹的住处数百码外的一条小街道。我们已拟妥计画要绕着这地区走一圈,在每一家贴有小广告的报摊驻足。这过程既无聊又令人丧气。兽医诊所一无所获,没有人认得照片中的邹,而且也只有几家张贴着宠物小广告。
将近两小时后,我抄了三个电话号码。我们回到车上时,班用他的手机拨打,清查其中两张小广告是这几天才贴的,故而与此案无关。另一张贴了较久,而且,当班拨打那个号码时,那位妇人说还有一只小猫找不到饲主不过我们或许不会想要。
她就住在转角的一处住宅区里所以我们就顺道走访。那是只虎斑猫,还很小。那位妇人身材高大粗壮,她说那只猫是整窝中最瘦小的一只而且仍很虚弱。她也不得不承认那只猫的视力似乎有点问题。它会跌跌撞撞的,她说,还会踩进它的食物里。她将它抱起来,它就坐在她粗大长茧的手掌中,楚楚可怜地喵喵叫。
我由包包拿出邹的照片给她看。我们的朋友是否曾到这里来找猫?我问。
什么?她将那只虎斑猫放回地面,瞅着照片。没有,就我所知没有。若有我会记得,我很确定。怎么了?
噢,说来话长,我说着,她也没有追问。那么,我们得走了。我希望妳能替妳的小猫找到一个家。
找不到的,她说。没有人会要瞎猫的,我得将它送到猫咪收容所去。贝蒂会收留它。
猫咪收容所?
呃,其实也不是收容所,收容所听起来像是正式的机构。不过她爱猫成痴,头壳坏去。她为猫而活,满脑子就只挂念着它们。她收容流浪猫来者不拒,想必有五十只左右,而且它们还一直在繁殖。她的房子也很小,真的是蔚为奇观。她的左邻右舍想必快被逼疯了。如果妳想找小猫,或许应该到那边去看看。
她住在哪里?我取出笔记本问道。
在列文街。我不知道门牌号码不過妳一定找得到的。简陋的小房子而且楼上的窗户全都用木板封住了,看起来像是废弃的空屋。
谢了。
我们回到车上。
列文街?班问。
都到这里来了,不妨前往一探究竟。
我们在道路地图中找到那个地点,驱车前往。置身于车内惬意之至,而车外则是寒风刺骨、冷意袭人。我们呼出的气息在空中凝结成团。班拉起我的手朝我笑笑,他的手指温暖而强壮。
那栋房子确实像是荒废已久。野草蔓生,前门旁还有覆着霜的腐烂向日葵,垃圾堆到满溢出来,墙上有道宽大的裂缝,窗外平台的漆已整片剥落。我按门铃但听不到铃响,所以我也用力敲门。
妳听,班说。我隔着门可以听到喵叫声、嘶嘶声、奇怪的搔刮声。我有没有告诉過妳我对猫过敏?我会气喘,而且会两眼通红。
门推开一道缝隙,门链仍挂着,那些声音变大了。一张脸由门缝后窥看。
哈啰,我说。不好意思打扰妳。
是社区管理委员会派来的吗?
不是。我们只是听说这里有很多猫所以过来看看。
门再推开些许。那就进来吧不过要小心别让它们跑出去了。快点!
我不知道先朝我们扑袭而来的是浓重的暖气,或是猫饲料及屎尿味。到处都是猫咪,在沙发及椅子上、蜷缩在电热器旁、在地板上窝成褐色软绵绵的一团。有些正在将自己舔舐干净,有些在低鸣,有两只在互相嘶嘶作声,背部弓起尾巴猛甩。厨房门边有饲料碗,旁边另摆着三、四个猫砂盆。看起来像是山寨版的迪士尼电影。班颓靠在门边,满脸惶恐。
是贝蒂吧?我问,我设法处变不惊。一只猫缠着我的腿撒娇。
是的。妳应该知道的。
贝蒂已是耄耋之龄。她的脸上皱纹纵横,脖子松垮,手指和手腕都呈蓝色。她穿着一件厚重的蓝色宽松连身裙,有几个钮扣已经掉落,身上沾满了猫毛。她褐色的眼眸炯炯有神,由她历经风霜的老脸中凝睇着我们。
我们听說妳会收容流浪猫,有时也会将它们送给想养宠物的人。我说。
我得先确定是送给健全的家庭,她不留情面地说。我可没那么好说话,我不是随便就送人的,我一向是如此。
我们在想我们有个朋友或许来过这里。我说着,将邹的照片递给她看。
她当然来过。
什么时候。我趋前一步。
妳一直在绕圈子,是吧?不过她不适合,她似乎认为可以让猫随心所欲地进进出出。妳可知道每年有多少猫会被车撞死?
不知道,我说。我不知道。所以妳不让她收养妳的猫?
反正她似乎也不是很热中,贝蒂说。我一说我怀疑她是否适合,她就掉头离去了。
妳记不得那是什么时候?
妳告诉我吧。
上班日?周末?
垃圾车来的那天。她来的时候他们正在外头弄得叮当响。
那是星期几?
应该是星期三。
所以,是星期三,班说道,他仍靠在前门边。妳可知道是几点?
我不晓得你干嘛追根究柢。
我们并不是我开口说道。
上午还是下午?班问道。
下午,她勉为其难地回答。他们通常都是在我让猫喝下午茶时来收垃圾。对吧,猫咪?她对着房间内的那群猫咪补上这么一句,这也让猫群间传来一阵骚动。
谢谢妳,我说。妳帮了很大的忙。
妳上次也是这么说。
我手按在门把上,僵住了。我以前来过?
妳当然来过。不过,是单独前来的。
贝蒂,妳能否告诉我,上次我是什么时候来的?
别高声嚷嚷的,我没重听,也不笨。就隔天,妳是那天来的。妳失忆了,是吧?
回家?班说。
回家。我附和,然后为了这个字眼而满脸燥热。他留意到了,也一手按在我膝上,我转过身,我们轻柔地亲吻,浅尝即止。我们的眼睛都张开着,我可以由他的眼瞳中看到自己的映影。
回家,他又说了次。回家享用烤吐司和茶。
烤吐司和茶,在没开灯的房间内做爱,户外愈来愈冷、愈来愈暗,我们则相互依偎寻求慰藉。有好一阵子我们不去谈令人心情沉重的事,只和初识的情侣们一样,相互探询彼此的过去。至少,我问起他的过去。
我告诉過妳了。他说。
是喔?你是说,以前?
是的。
我脑中一直储存着这些事情那些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你告诉过我的事情、秘密、礼物而我却浑然不知,这是不是很诡异?如果我不知道,是否就和不曾发生过一样,你认为呢?
我不知道。他说,我伸出一根手指摸索他的唇型,他在黑暗中露出笑容。
你得再跟我说一次。我的前一任是谁?
黎叶,一位室内设计师。
她美吗?
我不知道,算是吧。她有一半的摩洛哥血统,很令人惊艳。
她可曾住在这里?我问。
没有。呃,不算是。
你们交往了多久?
两年。
两年那满久的。后来呢?
距今将近一年前,她移情别恋把我甩了。
笨女人,我说。谁能舍得离开你?我抚挲着他柔软的头发。这时仍是午后,我们就在此,躺在棉被里仿佛置身于一个小洞穴中,而外头则天色渐暗。你很受伤?
是的,他说。我想是吧。
不过你现在没事了?是吧?
现在没事了。
我们得聊聊邹。我过了一会儿后说。
我知道。我觉得自己不该这么快乐。他翻身压过我身上去扭开床头灯,我们都在乍亮的刺眼光线中猛眨眼。所以她曾在星期三下午去找一只小猫,而妳则在星期四去找她。
是的。
妳在重蹈妳自己的覆辙。
像那个爱猫成痴的老太婆说的一直在绕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