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预约，所以他们告诉我必须等至少五十分钟才能轮到我，不过我不在乎。反正我也无处可去，而且这里很暖和，也很安全。我坐在靠近门口的安乐椅上，随手翻阅印刷精美的过期杂志。那个名叫潘妮要帮我剪发的女子叫我挑选喜欢的发型，于是我就逐一浏览影歌星和笑容灿烂的名媛淑女的照片，试着想像我的脸配上她们的头发会是什么模样。问题是，我依然是我这副模样。
这时正是夜幕低垂之际。窗外人们川流而过，个个裹着外套与围巾，在冷风中瑟缩着。汽车与卡车呼啸而过，雪泥飞溅。室内则明亮又宁静且寂然无声，只有剪刀划过发际的喀嚓声、扫帚拂过地面将头发扫聚成堆的唰唰声、及偶尔传来细语交谈声。已经有六个客人剪好头发，全都是女性。她们端坐在椅子上，身上罩着黑袍，或往后躺靠在洗涤槽，洗发精及润发液在她们的头皮揉搓。我可以闻到椰子、苹果、甘菊等香味。我闭上眼睛。我可以在这儿坐上一整天。
妳决定了没？
短发。我说着，蓦然张眼。她带我到一面大型镜子前的椅子坐下然后站在我身后，双手拨弄我的头发，偏着头忖度着。
妳确定吗？
是的。真正的短发，不是只剪掉浏海或打薄之类的。妳知道，就是整个剪短。短发，不过不要太凶巴巴的模样。
或许有点波浪，刻意弄乱的感觉。或许在这边弄得柔和点？
好的，听起来不错。我也要先染成不同的颜色。
那得多花上一个小时。
无妨。妳认为我应该染什么色？
妳原来的发色就很美了。
我想变化一下。我在考虑染红。大红色。
红色？她托起我的淡色长发，然后任其由指尖垂落。妳觉得染成红色适合妳吗？要不要挑种较柔和的色调或许就用深褐色，有些地方挑染得醒目一点？
那看来会与原来截然不同吗？
噢，那当然。
我不曾剪成真正的短发。我小时候就抵死不肯剪发。我想要像我的朋友陈，她可以坐在她蓝黑色的头发上。她经常将头发绑成一条辫子，在发尾处系上一个天鹅绒的蝴蝶结。长发沿着她的背部蜿蜒而下，浓密亮丽，灵动如生。我举起一只手抚挲着头顶，看最后一眼。
好吧，我说。动手吧，免得我又改变主意。
待染好后我再回来。
另一个女子来帮我染发。首先，她抹上一种稠浓的褐色染料，闻起来有股呛鼻的化学味。我坐在一盏灯下烘烤。然后她在那些已成片状的发团抹上若干颜色较淡的染料，再用锡箔纸将头发包起来。我看起来像要被包扎起来送入烤箱似的。我再将眼睛闭上，眼不见为净。
手指在我的发际梳搓，温水流过我的头皮。这时我闻到果香了，一种潮湿的热带森林气息。一条毛巾裹在我的头上像回教徒的缠头巾。有人在我面前摆了一杯咖啡。窗外再度雪絮纷飞。
潘妮开始剪发时我闭上眼睛。我听到剪刀的喀嚓声，有一小绺头发滑落我脸颊。我的后颈有一种曝露在外的奇怪感觉，我的耳轮处亦然。潘妮在我的头上又喷了些水；她从容稳健地剪着，沉默寡言，只告诉我要往哪边靠坐；她倾身向前将发屑吹掉。我张开眼看到一张脂粉未施的淡色小脸浮现在我面前。我的鼻子和嘴巴看起来太大，脖子又太细。我再度阖上眼设法想些别的事情，例如，食物。剪发后我要到刚在路上看到的熟食店买份既香又甜的酥皮馅饼，或许是肉桂与水梨口味，或是一片胡萝卜糕，或者就买颗苹果，又大又绿且带酸涩味。
妳觉得怎么样？
我勉强自己瞧了一眼。我的眼眶下方有些污垢，双唇苍白而干涩。我抬起一只手触碰头顶上柔软的短毛。挺好，我说。很棒。
潘妮在我身后调整镜子的角度。由背后看来，我像个年轻男孩。
妳觉得怎么样？我说。
她以鉴赏的眼光看着我。很犀利。她说。
正合我意。
一把刷子拂过我的颈部及脸，镜子左倾右斜让我可以由各个角度看我的新面貌，有人将我的夹克递给我，送我进入外头的世界，细小的雪花在愈聚愈浓的夜色中翻飞飘降。我的头有一种怪异的轻快感。我在商店的橱窗中不断看到自己的身影也一再被吓着。我买了一份巨无霸巧克力薄片甜饼，边走边吃。
过去三年来，我的穿着一向很体面。我与工作已密不可分，我猜我已经习以为常了。套装、裙子与上衣，再搭配薄纱丝袜，包包内还放了一双备份的以防被钩破了。都是些量身订做且剪裁得宜的服饰。这时我暂且用席拉借我的钱再加上自己的一些钱，买了一件宽松的黑长裤，几件T恤，几双骑车用的皮靴，一件也是黑色的连帽羊毛长袖运动衫，一条有条纹的长围巾及一顶黑色羊毛帽，几双保暖的手套。我差点就买下一件皮革大衣，不过我剩余的钱不够，或许也幸好如此。不过我倒有足够的钱可以买六件内裤、两件胸罩、几双厚袜子、一支牙刷和一条牙膏，还有一些唇膏、睫毛膏、体香剂与洗发精。
我站在店家的大型穿衣镜前，缓缓转身，转过头望着我自己。我扬起下巴。我不再是那个盘着亮丽发髻、穿着得体鞋子的职场女性。我看来瘦骨嶙峋，锁骨凸出，几乎有点凶神恶煞的架势。新的黑色衣服让我的脸看起来比以前更苍白，而我脸颊上的瘀痕已褪色成像黄疸病般的黄色污迹。我一头的怒发冲冠，颜色则像桦树。我想我看起来有点像是猫头鹰，也像年约十六岁的小女生。我对着镜中所看到的崭新面貌笑了笑，并点了点头。
好，我大声说道。完美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