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花了二点八英镑搭地铁,还在一个街头艺人的小提琴盒里投入一枚二十便士的铜板,他就站在电扶梯下方演奏《昨天》,试图吸引那些鱼贯走过他身旁准备下班回家的人潮。我抵达坎宁顿时又花了五英镑买一瓶红酒。这时我身上只有七英镑,就塞在我的后口袋内,我三不五时就触碰一下以确定钱还在,共是一张折叠起的纸钞和五枚硬币。此外,我有一个塑胶袋,里头装满了六天前我被人发现时所穿的那些我毫无印象的衣服,跟一个地球仪。我沿着街道蹒跚而行,头压低避风,鼻子通红,感觉既轻便又岌岌可危。仿佛我卸下了昔日生活中的日常用品后,落得一身轻,令人难以捉摸,也可能像根羽毛般随风飘逝。
我曾想像过这种情景:拎着一瓶酒走过冷洌的街道造访一个挚爱的友人。如今我则不断四顾张望想要看清走在我身旁及身后的是什么人。我为何不曾注意过人们看起来有多奇怪,尤其在冬季他们全身上下裹得密不通风时?我的旧鞋不断地在冰面上打滑。有位和我一起过马路的男士曾伸手想搀扶我,我猛然将手臂扯开,他错愕地望着我。
要在家,要在家,要在家。我按着莎蒂位于地下室的住处门铃时说着。我应该先打电话的。她若不在家或出远门了该如何是好?但她不曾在这个时段出门,琵芭只有六或七周大,莎蒂也是个偏好足不出户的宅女。我再按一次门铃。
来了!一个声音叫道。我可以隔着毛玻璃看到她的身影。谁啊?
我。艾比。
艾比!我还以为妳还在住院呢!等一下。
我听到她边咒骂着边手忙脚乱地拨弄门锁,然后门推开了,她也现身了,琵芭抱在怀中,用厚毛巾裹着挤得皱巴巴的粉红色脸蛋露出一丁点。
我正在帮她洗澡她开口,然后顿了一下。天啊!看看妳!
我应该先打电话的。我只是不好意思,我必须和妳见个面。
天啊!她又说了一次,退开来让我进门。
莎蒂将门带上时一股酸中带甜的热气朝我迎面扑来。芥末、爽身粉、牛奶、呕吐物、肥皂诸味杂陈。我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真幸福,我说着,将脸孔朝琵芭凑过去。哈啰,小甜甜,记得我吗?琵芭张开嘴,我可以沿着她洁净的粉红色喉管看见她的扁桃腺。她只轻轻呀唔了一声。记不得?我说。也罢,那其实也不足为奇。我也不确定我是否记得我自己。
妳到底是出了什么事?莎蒂问道。她将琵芭再抱紧些并以母性的本能轻轻摇晃。妳看起来
我知道,惨不忍睹。我将地球仪摆在餐桌上。这个送给琵芭。
要我帮妳弄点什么吃的?来,坐这里。把那些婴儿服挪开。
我能不能要点饼干或吐司什么的?我觉得有点虚软无力。
当然可以。天啊,妳到底是怎么了?琵芭开始哭闹,莎蒂将她抱高到下巴处。嘘,好了,没事了,她以悠缓单调的声音轻轻哼着,在琵芭出生前我们从来没有听过她那种声音。好了,好了,我的小宝宝。
妳得先哄哄她。我这个不速之客来的不是时候。
她饿了。
那就先喂她吧。我可以等一下。
确定吗?妳知道东西摆的地方,帮我们各泡杯茶吧。我想应该还有些消化饼,找找看。
我带了瓶酒来。
我喂母奶,不宜喝酒,真的。
妳喝一杯就好,其余的由我来。
我先帮她换尿布,然后在这里喂她。我要听详细始末。天啊,妳好瘦。妳到底是瘦了多少?
莎蒂?
怎样?她在门口处转过身来。
我能在此暂住吗?
暂住?
几天就行。
当然。不过老实说我倒很讶异妳想要住这里。记得,只有沙发,而且弹簧也塌了,妳也知道琵芭半夜会醒来。
无所谓。
妳上次也这么说,直到发生那件事。
上次?
是啊。她疑惑地望着我。
我记不得了。
什么?
我记不得了。我再说一次。我累得都快瘫了。
好吧,那妳就别拘束,莎蒂说:我就回来。顶多五分钟。
我将那瓶酒打开斟出两杯。我自行举杯啜了一口,立刻感到一阵晕眩。我得吃点东西。我在橱柜里翻找出一包咸醋口味的洋芋片,站着就吃将起来,塞得满嘴。我谨慎地又啜了口酒,然后再坐到沙发上。我的头抽痛,双眼因疲惫而灼痛,我身侧的伤处仍会刺痛。在这里温暖又安全,极为惬意,在这间地下室,婴儿服披晾在暖气炉上,桌上还有一大瓶火焰般的深橘色菊花。
还好吧?莎蒂回来了。她坐在我身旁,将衬衫钮扣解开,胸罩卸下。她将琵芭抱向她乳房,然后叹了口气,靠躺在椅子上。好吧,告诉我。是那个死泰利,对不对?妳的脸好惨,还在瘀青。妳真不该回去的。我还以为妳去度假了。
度假?我反问。
妳說妳要安排一段假期的。她说。
没有假期。我说。
他这次又干了什么好事?
谁?
泰利啊。她瞟了我一眼。妳没事吧?
妳为什么会认为是泰利?
显而易见。尤其在发生了上次那件事之后。噢,艾比。
妳說上次是什么意思?
就是他打妳那次。
那么说他确实有打我。
是啊。下手好狠。艾比?妳应当记得的。
反正妳就说说看吧。
她望着我,大惑不解,还以为我在开玩笑。
这就怪了。妳和他起了口角,他揍妳,妳离开他来投靠我。妳說这一次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妳的态度坚决,其实几乎是兴奋难抑,甚至可称为乐不可支。那么說妳又回去了?
没有,我摇头。至少,我不知道有。不过不是他。
妳这样很不合情理。她蹙眉瞅了我一眼,然后转回头望着琵芭。
我的头部被打,我说。如今我失忆了。我记不得离开泰利,或来妳这里,或任何事情。
她噘起嘴吹口哨般咻了一声。我不知道那是表示震惊或是难以置信。妳是说,妳有脑震荡或什么的?
差不多。
所以妳是真的记不得?
我真的记不得。
妳记不得离开泰利?
记不得。
或是到我这里来?
记不得。
或是再搬出去?
我有再搬出去?我想我应当有这里没有我的东西,有吗?我搬到哪里去了?
妳真的记不得了?
记不得。这句话我说得够烦了。
妳搬到席拉和盖伊家。
所以我是星期天搬过去的?
我猜是吧。是的,应该没错。那段时间的星期几我几乎全都搞混了。
而且妳没再见过我,我是说,直到现在?
没有。我还以为妳出远门了。
噢,也罢。
艾比,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整个事情的详细始末。
详细始末。我啜了口酒再望着她,她则轻声哄着宝宝。我迫不及待想要找人谈谈,尽情倾诉我所遭遇的一切、黑暗中的惊恐、羞耻、恐怖至极的孤寂、形同死亡的感受。我得找人谈谈警方的事以及他们将我的情绪反过头来当成对我不利的证据我需要有人对我有坚若磐石的信心。如果他们没有我将酒一饮而尽,再倒了些。若莎蒂无此信心,谁有?她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也是与我交情最深厚的老朋友。鲍伯甩了她时她就是来投靠我,当时她已怀了八月身孕。若连莎蒂都不相信我,谁会信?我深吸了一口气。
我向莎蒂娓娓道出一切。那座平台、绞索、头套、桶子、黑暗中哮喘般的笑声。以及我如何知道我会死。她静静聆听没有打岔,只是偶尔发出微弱的惊讶声,或自顾呢喃两句。我没哭。我原以为我会哭,然后她会搂住我、像抚摸琵芭般抚着我的头发。但我眼睛干涩,到目前为止都心如止水,平心静气地述说我的遭遇。我该不会是疯了吧?我以这句话做结束。
他们不相信妳!他们怎么可以不相信妳?那些王八蛋!
他们认为我处于极为脆弱的情况,会胡思乱想。
妳怎么可能编造得出像这样的故事?拜托,妳又怎么会想要杜撰这种事?
我不知道。想要逃避,想吸引人注意。无论是什么理由。
可是为什么?他们为什么不相信妳?她仍不肯罢休。
因为没有证据。我无奈地说。
什么都没有?
没有。毫无线索。
噢。我们默然不语坐了几秒钟。那妳现在到底要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要从何开始,莎蒂。我是说,我真的不知接下来该如何是好。我明天一早起来,也茫无头绪不知要去哪里、该去找谁、甚至不知道我应该是谁。我有如从零开始。一片空白。我无法告诉妳那感觉有多怪,有多恐怖。那有如是专门设计来将我逼疯的一场实验。
妳一定对他们很火大。
是的,没错。
也吓坏了。
没错。温暖的房间突然觉得冷飕飕。
因为,莎蒂循着她的思路说下去:因为如果妳說的是真的,那他仍在外头。他或许仍在找妳。
对啊,我说。正是如此。不过我们两人都已经听到她说了那个字眼:如果。如果这整个故事不是我编造出来的。我望着她,而她则将眼睑垂下来,再度用她的娃娃音跟琵芭说话,虽然此时琵芭已经睡着了,她的头像喝醉了般往后仰,她的小嘴微张,上唇还有一滴奶水。
妳晚餐想吃什么?她问。妳想必饿坏了。
我不打算转移话题。妳不知道是否该相信我,对吧?
别瞎扯了,艾比。我当然相信妳。当然。百分之百。
谢了。不过我知道,而她也知道我知道:她其实并不确定。疑心的种子已经播下,而且会不断成长茁壮。谁能怪她?是我怪诞诡谲的故事有违常情。如果我是她,我也会怀疑的。
莎蒂将琵芭抱上床时我下厨张罗晚餐。培根三明治,用的是我先抹了奶油的白吐司,很有嚼劲也带咸味,还泡了两大杯茶。经历了那些事而且可能还会历史重演,现在能置身于此宛如是进了避难所,不过当晚我在莎蒂凹凸不平的沙发上辗转反侧,睡不安稳,几度由狂奔、绊倒、坠落的梦境中惊醒,我的心狂跳、满头汗水。琵芭也常会醒来,号啕大哭。这房子的隔间很薄,我们有如睡在同一个房间一般。我一早就会离开。我无法再在这里待上一夜。
妳上次也是这么说。隔天清晨六点我跟莎蒂说我将离去时她爽朗地说。她看起来神清气爽。她的棕发柔软蓬松,满脸红润。
我不知道妳是怎么办到的。我至少得睡上八小时,星期天最好能睡足十至十二小时。我会到席拉与盖伊的住处;他们有空房。等我想出要怎么办再说。
这句话妳上次也说过了。
那么说,这想必是个好主意。
我一大早就前往席拉与盖伊的住处,夜间又多下了些雪,触目所及连垃圾箱、甚至是破旧的车子在柔和的光线下看来都很美。我用走的,途中在一家面包店买了三个牛角面包当伴手礼,故而我如今身上只剩五点二英镑。今天我要打电话给银行。我的帐户是几号?我一阵惊慌,唯恐想不起帐号,更何况我生活中有许多部分如今都已消失,仿佛有一个删除的游标在我的脑中随意乱删。
我去敲他们房门时还不到七点钟,楼上的窗帘全都是拉下的。我基于礼貌等了好一会儿,然后再度敲门,敲得更久也更大声。我由门边往后退再往上仰望。有一面窗帘掀开一角。一张脸和裸露的肩膀由窗户出现。
席拉与莎蒂和我相识已大半辈子了。我们三人在校时是经常吵吵闹闹、分分合合的死党。不过我们一起度过了年少轻狂的岁月:考试、经期、男友、期望。如今莎蒂已有个宝宝,席拉则有个老公,而我呃,我目前似乎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除了一个故事。我奋力朝窗户挥手,席拉也由蹙眉怒目转为满脸讶异与关怀。她的脸缩回窗帘内,几分钟后她就穿着一件白色的宽松浴袍站在门口,她的黑发系成马尾,露出一张睡眼惺忪的脸。我将那袋牛角面包塞进她手中。
抱歉,我说。若先打电话过来怕会太早。我能进来吗?
妳看来像鬼一样,她说。妳的脸怎么了?
我这次将整个故事的过程精简了一番,只提重点。我在提及警方时只含糊带过。我想席拉与盖伊必是听得满头雾水,不过他们表现出热情得有点过头的情义相挺与欢迎,关怀备至地请我喝咖啡、泡热水澡、淋浴、资助我金钱、衣服,任我使用他们的电话、车子、客房,想用多久就多久。
当然,我们还得去上班。就将这里当成妳自己家吧。
我有没有留什么东西在这里?
这里?没有。或许会有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到处摆。
那我上次待了多久?只有一晚?
不是。呃,算是吧,我想。
什么意思,算是?
妳星期天住在这里,然后妳星期一没有回来。妳来电话说要住在别的地方。然后妳在星期二将妳的东西都搬走了。妳留了张字条给我们,以及两瓶名贵的美酒。
那我后来是到哪里去了?
他们不知道。他们所能告诉我的只有我曾极度亢奋,缠着他们熬夜直至星期一凌晨,喝酒聊天及为随后的生活拟订美好的计画,然后在隔天就离开了。他们在向我述说此事时曾偷偷交换了下眼神,也不晓得他们是有什么事瞒着我没提。我是不是表现得很失态,吐在地毯上?我回到厨房时他们刚好准备要出门上班。他们正压低声音匆匆交头接耳,一看到我就噤声不语并朝我笑了笑,佯装他们只是在安排当天晚上的活动。
他们也一样,我想,于是我将眼光别开,仿佛什么都没注意到。情况就会变成如此,尤其在席拉与盖伊和莎蒂谈过后,然后他们也都会告诉珞冰,接着再向卡拉、乔伊和山姆通风报信。我可以想像他们相互打电话。你听说了没?好可怕喔!你有何看法,我是说,真正的想法?我不会告诉别人。
问题是,友谊也全都是尔虞我诈。你不会想知道朋友们是怎么向其他友人谈起你。你不会想知道他们真正的想法或他们到底有多忠诚信实。你在考验他们之前要三思而行,你或许不会乐见试探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