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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4

暗夜回声 李查德 17795 2023-02-05
李奇才走离车子二十码远,就已满身大汗并开始后悔做出这个决定。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能凭两只脚走在高速公路上。路上最慢的车时速也有六十英里,没人会愿意为他停车的,就算真有人想这么做,先是大脑的反应时间,再加上看照后镜,然后踩下煞车,等到那时候,人都已经在一英里外了。然后他们会耸耸肩,再次加速继续往前走。怎么会在这种鸟地方搭便车?他们只会这么想。 其实这地方不只是鸟,这样做简直就是自杀。太阳的威力让人恐慌,温度随随便便都有一百二十度以上,因此车子驶过时牵动的气流就像强风,尤其大卡车的吸力更几乎要把他给吹飞了。他身上没带水,连呼吸都很困难。就在五码外,人群不断往前流动,可是他就像孤单一人走在沙漠里,而且眼睛还瞎了。他想如果没有州警因为他在危险地带穿越马路而逮捕他的话,他可能会死在这里。

他转回头,看见那辆凯迪拉克仍然一动不动地停在原地。他继续往前走,走了大约五十码后停下,转头面向东边,伸出拇指。不过根本没用,就跟他预料的一样。五分钟后,一百辆车过去了,最接近有反应的一次是个卡车司机按下喇叭,发出惊人的低频噪音,从他身旁呼啸而过,轮胎也同时发出负载过重的声响,然后一阵灰尘石砾的龙卷风吹起。李奇几乎窒息,全身仿佛就要开始燃烧。 他再次回头,看到凯迪拉克稍微后退,然后沿着路肩朝他开来。她操控得不是很稳,整个车尾甩来甩去,几乎就要插进车阵里面。李奇往回走,车子往前和他会合,车尾仍然晃得很厉害。李奇在车旁停下,她用力踩下煞车,悬吊系统晃动着,她把乘客座的车窗降下。 对不起。她说。

外面太吵,他听不到,不过他能从嘴形看得出来。 上车。她说。 李奇的衬衫黏在背上,眼里都是沙子,路上的巨大声响让他完全听不见。 上车。她的嘴形说。我很抱歉。 李奇上了车,跟第一次的感觉完全一样。冷气在吹送,冰凉的皮椅,一个受到惊吓的小女人坐在方向盘后。 我道歉。她说。对不起,我说了蠢话。他把门关上,突然之间什么声音都没了。他把手伸到出风口前。 我不是故意要讲那些话的。她说。 随便妳。他回答。 真的,我不是故意要说那些话的,我只是没有退路,连是非都分不清了。我也很抱歉说了上床的事,那真是太粗鲁了。 这时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小。我之前载过的人当中,有些会让我觉得这是唯一的方法。

妳愿意跟他们上床,让他们去杀妳先生? 她点点头。我跟你说过了,我没有退路,而且非常害怕。我豁出去了,但我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当作条件。 李奇没有回话。 而且我看电影演过同样的情节。她说。 他也点点头。我也看过那些电影。他说。永远离不开那些东西。 她停了很长一会儿。 所以你不愿意。她说。仿佛在陈述事实。 对,是这样。他说。 她又停了一下,这次更久。 好,我会让你在佩科斯下车。她说。你现在不能下车用走的,在这种热度下你会没命的。 李奇也停了一会儿,时间比卡门更久,然后摇摇头。他还是得在某个地方待下来,因为如果你一直都在路上过活,很快就会知道其实这里跟那里并没有太大差异。 不,我跟妳一起去。他说。我会待个两天,因为我很同情妳的遭遇。卡门,真的。我不愿意莫名其妙杀了他,但这不表示我不愿意用其他方式帮妳。只要我能办到,而妳还希望我帮忙的话,就这样。

她再次暂停。要,我还是希望你能帮我。她说。 而且我想看看爱莉,从照片看来她似乎是个很不错的小孩。 她确实很棒。 可是我不会谋杀她老爸。 她没说话。 这样清楚了吗?他问。 她点点头。清楚。她说。很抱歉我要求你去做那件事。 不只是我,卡门,他说,没有人会做这件事。妳在欺骗自己,那根本不是什么好主意。 她看起来既渺小又迷惘。 我以为一旦知道我的状况后,她说,没有人会拒绝我的。 她转过头看着后面的车潮,等待空档出现。六辆车过去后,她把车开回公路上,踩下油门往前冲。一分钟内,凯迪拉克的车速又回到八十英里,超越一辆又一辆车。那辆对着李奇按喇叭的卡车,那些让他吸了一堆灰尘的驾驶,在整整七分钟后都被卡门的车子超了过去。

维多利亚皇冠在八十分钟内抵达那女人指定的目的地。地图上一个一英寸宽的咖啡色笔迹,在现实空间里却是个四十英里宽的空旷灰色地带。一条道路穿过这里,大致往东北方而去,远方还有许多山脉。这是个炙热、荒凉、毫无价值的乡野,可是这跟她预估的地貌完全一样,能够满足她的需求。她微微笑,对自己这方面的天赋感到满意。 好。她说。明天第一件事,就在这里。 大车转了个弯,回头往北而去,轮胎卷起的烟尘在空中滞留了许久,然后慢慢落回布满沙土的地面。 卡门在快到佩科斯前下了交流道,沿着一条小道往南行,经过之处一片空旷。不到五英里,车子已经宛如开在月球表面上了。 跟我讲讲回声镇的事。他说。 她耸耸肩。要讲什么?根本没东西可讲。一百年前画德州地图时,户政单位认定只要一平方英里内居民超过六个人就算已开发地带,但我们连这标准都达不到,所以这里仍算是边陲地带。

可是这里很漂亮。他说。 确实如此。道路在高低起伏的地形上蜿蜒穿越,道路两旁是红石大峡谷,东边高耸优雅、西边破裂穿凿,古老的河川从这里汇入格兰德河。干燥的高山直冲入云,无垠的天空有着鲜明色彩,就算是在高速前进的车里,他还是能感受到几千平方英里的绝对空旷,以及所造成的惊人寂静。 我讨厌这里。她说。 我要住哪里?他问。 应该是牧场的工人宿舍,他们会雇你去管理马匹。我们的人手永远不够,所以你突然出现,他们一定很有兴趣。你可以说你是牧马工人,这样他们应该就不会识破,而且还可以让你待在我们身边。 可是我对马匹一窍不通。 她耸耸肩。也许他们根本不会注意。事实上他们什么都不会注意,就像我被打得半死也没人知道。

一小时后,他们开始赶路。车子开得很快,几乎每次过弯道时轮胎都会发出尖锐的摩擦声。车子先爬上一道长长的陡坡,然后跃上有两道石柱的峰顶,等过了最高点后,眼前突然出现无尽的平地,下方一眼望去没有任何阻碍。路面往下延伸,就像一条褐色的费曲彩带,前方二十英里处出现另一条交会道路,朦胧之中看起来就像地图上一条模糊的线。前面的十字路口四周有许多小小的建筑,除了这些建筑跟两条相交的道路外,这里完全找不到人类在这星球上居住的证据。 这里就是回声镇。她说。你眼前看到的一切都是,当然还有很多你没看到的。一千平方英里、一百五十个居民。这个嘛,精确地说是一百四十八个,因为其中一个现在坐在你旁边,另一个则还在监狱里。

她的心情变好了,因为她说话时脸上还带着点挖苦的微笑,不过她的视线看着下方路上出现的一缕尘烟,这股烟往上飘,就像松鼠尾巴一样,慢慢地往南爬,离十字路口大概还有十五分钟车程。 那一定是校车。她说。我们要比它早到镇上,不然爱莉会坐上校车,那我们就接不到人了。 镇?李奇说。 她再次微笑,但很短暂。你现在看到的就是。她说。回声镇最热闹的地带。 卡门加速往下冲,凯迪拉克扬起的尘土在车后旋转,久久不散。因为整个地面实在太广阔,所以车子的行进速度相较之下便似乎慢得可怜。海拔高度和清澈的沙漠空气让校车看起来就像地板上的玩具,似乎伸手就可触及,可是李奇现在才发现校车离十字路口其实还有半小时车程,而凯迪拉克的速度是校车的两倍,所以十五分钟内就可以追上了。

你愿意帮我真好。她说。谢谢你,真的。 No hay de que, senorita。他说。 所以你懂的不止一、两句嘛! 他耸耸肩。部队里很多人讲西班牙文,事实上大部分新生代都是,尤其是其中比较优秀的那些。 就像棒球一样。她说。 没错。他说。就像棒球一样。 不过你应该叫我senora ,叫我senorita会让我太开心。 路面变平后她再次提高车速,然后在距离校车一英里处把车子开到对向车道,准备超车。李奇心里想,这应该非常安全吧?在这世界的尽头,要遇到对向来车恐怕比中乐透还难。车子靠近校车,穿越灰尘漩涡,快速超越车身,继续在左边车道往前开了一英里,然后才慢慢往右靠。五分钟后,他们开始慢下来,因为已经接近十字路口了。

从平面来看,这个小村子破破烂烂、死气沉沉,跟其他曝晒在太阳下的小村庄一样。这儿有几块地长了些有刺的干枯杂草,四周用未加工的水泥块当作围墙,有商业企图,但未曾真正开发。西北角的右边有家餐厅,用几块简单的木板盖成一间低矮的长形木屋,油漆的颜色已因高热而脱落殆尽。对角的位置就是学校,只有一栋建筑,活像从历史课本里冒出来的东西,农村教育的开始。学校对面的西南角是加油站,有两座加油水泥岛和一个小小的停车场,加油站后面停了一大堆抛锚的车。加油站斜对面,学校的正对面,东北角的位置是块空地,上面零星散落着一些水泥块,好像本来想盖间什么店面,但后来又放弃了,或许那时还是詹森总统(注:第三十六任美国总统,出身德州。)任内。其他还有四栋建筑,那都是些光秃秃的水泥平房,门前一条不平整的小小车道通往大马路。民房。李奇心想。这些住宅的院子里都是垃圾,有小孩的脚踏车、停在水泥砖上的老旧机车,还有古老的客厅家具。院子都被晒得又干又硬,四周还围着细铁丝网围栏,可能是要防止大型蛇类爬进去。 十字路口没有停止标志,只在柏油上画了条很粗的停止线,但也因高热而融化了。卡门直接穿越十字路口,过了学校之后回转,横跨整个路面,回车时还开进了两侧路肩的浅排水沟。卡门回完车后开到校门口,学校大门就贴着李奇那边的窗户。校园四周围了道铁丝防风围墙,看起来跟动物收容所差不多。校门是用镀锌管子做的,是形状不整齐的四方形,上面也布满同样的铁丝网。 卡门的视线越过李奇,看着校门。校车从北边慢慢驶来,停在对向车道,和凯迪拉克平行,但车头方向相反。校门打开了,有个女人走了出来,她的动作缓慢,看起来十分疲倦。是老师,李奇心想,准备要结束这天的工作。她看到校车后,对小孩招招手,于是小朋友排着队伍鱼贯而出。李出数着,一共有十七个小孩,九个女生、八个男生。爱莉.古瑞尔是队伍中的第七个,她穿着蓝色洋装,看起来满身大汗、全身发热。李奇会认得出她,一方面是因为看过照片,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卡门的动作。他听见卡门屏住气息,伸手抓住门把。 卡门绕过引擎盖,在车外的人行道上迎接她女儿,而所谓的人行道其实只是条许多人踩过的泥土地。她伸出手把女儿抱起来,动作十分夸张,然后转了一圈又一圈。爱莉的小脚往外甩,蓝色午餐盒也甩了起来,撞到她妈妈的背。李奇可以看到小孩的笑容和卡门的眼泪,她们从车子后方绕回来,手紧紧牵在一起。卡门打开车门后,爱莉直接爬进驾驶座,看到李奇时突然停下。她一语不发,眼睛睁得很大。 这位是李奇先生。卡门说。 爱莉转过头看着她。 他是我的朋友。卡门说。跟他说哈啰。 爱莉把头转回来说:哈啰。 嘿,爱莉。李奇说。上学好玩吗? 爱莉想了一下。还不错。 有学到什么吗? 拼字。她又想了想,然后下巴往上抬高一点点。很难的字。她说。 Ball跟Fall。 李奇很认真地点点头。 四个字母。他说。很困难。 我想你一定会拼。 B . A . L . L。李奇说。 F . A . L . L。就像这样,对不对? 你是大人。爱莉说道,好像他刚刚通过某种测验。可是你知道吗?老师说是四个字母,可是其实只有三个,因为L出现两次,就在最后面。 妳很聪明。李奇说。快到后座好让妈妈进来,妈妈才不用晒太阳。 爱莉从李奇身边爬过,身上散发着小学的味道。李奇大概读过十五间不同的小学,大部分都在不同国家,甚至不同大陆,可是味道闻起来都一样。他最后一次读小学已经是三十几年前的事了,可是他还记得很清楚。 妈妈?爱莉说。 卡门上了车后把门关上。她满脸通红,或许是因为热,或许是因为突然用了很多力气,也或许是突然到来的快乐,李奇不确定。 妈,好热。爱莉说。我们去买冰淇淋汽水,去餐厅。 李奇看见卡门脸上本来已经要露出微笑,答应她的要求,可是她回头看了皮包一眼,想起皮包里孤伶伶的一张一元钞票。 去餐厅,妈。爱莉说。冰淇淋汽水冰冰的时候最好喝,回家前先去买。 卡门的脸沉了下来,等爱莉说完后她的脸更沉了。回家。 这时李奇说话了。好啊!他说。我们去买冰淇淋汽水,我请客。 卡门转头看了他一眼。要靠他出钱让她很难过,不过她还是踩下油门往前开,回头穿过十字路口,左转开进餐厅停车场。她把车转过来,紧靠着北边的墙壁,停在阴影下。旁边停着唯一一辆车,那是深青色的维多利亚皇冠,很新,整辆车亮晶晶。李奇想,这一定是便衣州警的车,但也可能只是部出租车。 餐厅里很冷,一架老旧的冷气机从天花板出风口吹出冷气。餐厅空荡荡地,只有一桌顾客,李奇心想那应该是维多利亚车上的乘客:两个男人、一个女人,看起来很普通,是几乎不出远门的那种类型。女人的头发是淡金色的,长得还不错,其中一个男的个子矮小、皮肤黝黑,另外那个长得较高也较帅。所以那辆维多利亚是出租车,不是警方的车,而这些家伙可能是业务员,在圣安东尼奥跟厄尔巴索两个城市间来回。可能车子的后车厢里装了一大堆样品,所以他们才没办法坐飞机。李奇把视线移开,让爱莉带着他走到屋子另一边的雅座。 这个位置最好。她说。其他椅子都破了而且缝过,那些缝线很粗,会弄得你的腿很痛。 我猜妳以前来过。李奇说。 当然啰!她笑得很开心,好像李奇是个疯子,两排小而方正的牙齿露了出来。我来过很多很多次了。 然后她跳起来,爬向旁边。 妈咪,坐我旁边。爱莉说。 卡门微笑说:我要先上厕所,马上回来,妳在这里跟李奇叔叔一起,好吗? 小孩认真地点点头。李奇在她对面坐下,两人很大方地看着对方。他不太确定爱莉在看什么,不过李奇眼中看到的,是她妈妈皮包里的照片此刻就活生生地坐在对面。浓厚的玉米色头发,绑了个马尾,不搭调的黑色大眼睛瞪着他看,仿佛把李奇当成摄影机。小小的狮子鼻,认真的嘴形紧闭着,一副严肃的模样。她的皮肤近乎完美,就像潮湿的粉红天鹅绒。 你在哪里上学?她问。你也在这里上学吗? 不是,我在很多不同地方上过学。他说。我会到处搬家。 你没有一直念同一个学校? 他摇摇头。我每几个月就换个新的学校。 她很认真地思考,但没问为什么,只是衡量着这个提议的优缺点。 那你怎么记得住东西在哪里?像厕所?你可能会忘记老师是谁,你可能会叫错她的名字。他摇摇头。人年轻的时候记忆力都很好,等老了以后才会忘东忘西。 可是我就会忘东忘西。她说。我忘记爸爸长什么样子了,他在监狱里,不过我想他应该快回家了。 是的,我想是的。 你跟我一样六岁半的时候在哪里上学? 上学,她的世界里的唯一重心。李奇想想,他六岁半时越战才开打没多久,不过规模已经大到他爸爸不得不去那里了。所以他想,那年应该是住在关岛跟马尼拉。而大部分时间应该在马尼拉。他这么想着,靠着记忆中的建筑跟树木景观,回忆他躲迷藏与四处玩耍的地方。 菲律宾。他说。 那也在德州吗?她问。 那是一堆岛屿,在太平洋跟南中国海之间。在大海上,离这里很远。 大海。她好像有点不确定地问说:大海在美国吗? 你们学校的墙上有地图吗? 有,有一张世界地图。 好,大海就是那些蓝色的部分。 蓝色的地方很多。 他点点头。那是当然。 我妈妈在加州上小学。 那个地方地图上也有,找到德州之后往左边看。 李奇看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想要记起哪一边是左手、哪一边是右手。然后看到她抬起头,看着他肩膀后面,李奇也跟着转过头,看到卡门准备回到座位上,刚好那些业务员也站起来离开雅座,稍微挡住了她。她等他们到了门口,走道净空后,再轻快地走回来坐下,一气呵成、优雅动人。她紧紧靠着爱莉,一手搂着她搔她的痒,换来一声尖叫。女服务生在柜台跟三人结完帐后走了过来,手里拿着菜单跟铅笔。 请给我们三杯漂浮可乐。爱莉清楚大声地说。 女服务生写下来。马上来,宝贝。她说完后就走开了。 你喝这个可以吗?卡门问。 李奇点点头,就像小学的味道一样,他也记得漂浮可乐的味道。他记得第一次喝漂浮可乐是在柏林的美军福利社贩卖部,一栋四强占领后留下的建筑,长长的低矮半桶形活动屋。那年夏天欧洲很暖和,屋里没有空调,李奇还记得皮肤上的热气,以及鼻子里的泡泡。 实在很笨。爱莉说。不是漂浮可乐,是冰淇淋漂浮在可乐上,他们应该把这种饮料叫作漂浮冰淇淋。 李奇微笑,想起自己在她这个年纪时,也想过些类似的东西,对于新世界中某些不合逻辑的事义愤填膺。 就跟小学一样。他说。我发现小的意思是轻松简单,所以小学应该是轻松简单的学校。我还记得当时在想,怎么对我来讲那么困难,难学这个名字应该比较好。 爱莉很认真地看着他。我不觉得很难。她说。不过如果学校在大海上的话,可能就比较难。 也可能是妳比我聪明。 她很严肃地想了想。我比一些人聪明。她说。像佩姬,她还在学三个字母的字,而且她还以为ZOO只有一个Z。 李奇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好等卡门接话,不过在她开口前,服务生就已经端了个锡盘回来,上面放了三个高高的玻璃杯。她很庄重地把盘子放在桌上,对着爱莉轻声说:请享用。然后就走开了。杯子高度将近一呎,吸管还要再往上延伸六吋,但爱莉的下巴只到桌面高度,所以她的嘴离能够喝到汽水的地方还很远。 妳要我把杯子端下来吗?卡门问她。还是妳要跪在椅子上? 看着爱莉思考的模样,李奇开始怀疑这个小孩有没有做过快速、简单的决定。不过他觉得爱莉跟自己有点像,他以前也是对任何事都太认真,每个学校的小朋友都笑过他,但他们通常都只有一次机会。 我要跪起来。她说。 其实她已经不只是跪了,她弯着腰站在塑胶皮的椅面上,双手撑在玻璃杯旁,头往前伸去吸吸管。这方法不错,李奇想着。爱莉开始喝她的饮料,他也转回头看着自己那杯,上面的冰淇淋是又圆又滑溜的汤匙状。他觉得可乐太甜了,好像加了太多糖浆,而且泡泡很大,看来加了很多人工色素。难喝,跟那年德国夏天的遥远记忆差距很大。 你不喜欢吗?爱莉问。 她的嘴里满满的汽水,还喷了点在袖子上。 我没这么说。 可是你的表情很奇怪。 太甜了。他说。会让我蛀牙,妳也会。 她做了个很大的鬼脸,好像在把牙齿秀给牙医看。没关系。她说。反正后来还是会掉,佩姬已经掉两颗了。 然后她把头弯回去吸管那里,把剩下的都吸完,接着戳了戳杯底的雪泥,让它融化好吸上来。我可以帮你喝,如果你愿意的话。她说。 不行。她妈妈说。妳会吐在车上。 不会,我保证。 不行。卡门又说了一次。现在去上厕所,好吗?到家还要很远。 我已经上过了。爱莉说。我们要放学的时候都有上,那是最后一件事。要排队,而且一定要上,如果我们在车上尿尿,校车司机会很生气。 然后她开心地笑了起来。 爱莉。她妈妈说。 对不起,妈咪,只有男生才这样,我才不会。 反正妳再去上一次就是了,好吗? 爱莉夸张地翻了个白眼,然后爬过妈妈的大腿跑到餐厅后面。李奇在帐单上放了张五元钞票。很可爱的孩子。他说。 我也这么觉得。卡门说。应该说,大部分时间都是这样。 很聪明。 她点点头。比我聪明,这点毫无疑问。 他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坐着,看着她的眼神变得忧郁。 谢谢你的汽水。她说。 他耸耸肩。不客气,也是个新的经验,我到目前为止还没买过汽水给小孩喝。 显然你没有自己的小孩。 想都没想过。 没有外甥、姪女吗?没有年纪小的表亲吗? 他摇摇头。 很久很久以前,我自己就是个小孩。他说。不过除了我记得的部分之外,我对他们不太了解。 留个一、两天吧!爱莉会让你有意想不到的收获,我想你应该已经感觉到了。 这时她抬起头,视线越过李奇的肩膀。他听到后方传来爱莉的脚步声,地板很老旧,钉在地上的地毯下显然有些空隙,因为爱莉的鞋子踩在地上时发出空洞的拍打声。 妈,走吧!她说。 李奇叔叔也要一起来。卡门说。他要来帮忙照顾马匹。 李奇起身离开雅座,发现她正看着他。 好。她说。那就出发啰! 他们推开门,走进户外的热气中,虽然下午已经过了一半,却越来越熟。维多利亚皇冠已轻走了。三个人走到凯迪拉克旁边。爱莉爬进后座,卡门坐在驾驶座上良久,手放在钥匙上,眼睛闭着。然后睁开眼睛,发动引擎。 她又开回十字路口,再次经过学校,然后继续往南前进六十英里。她开得很慢,可能只有之前速度的一半,但是爱莉没有抱怨。李奇在想她应该觉得这很正常,李奇心想,卡门载爱莉的时候应该都开不快吧! 路上风景十分单调,左边路肩每隔一段路就会出现老旧的电线杆,中间则规律地垂吊着电线。远方有零星的风车跟抽油帮浦,有的还在运作,有些则卡住了完全不动。道路西侧有较多的V︱8引擎改装的灌溉设备架在老旧的田边,不过都已生满铁锈而荒废不用,风早已将地上的泥土刮得太薄,有些地方甚至连碳酸钙矿脉都露了出来,就算有水也没用。东边就好多了,有好几平方英里的豆科灌木,偶尔还会出现大片丰饶的草地,以不规则的线性形状延展,那里的地底一定有水脉。 每隔十到十二英里,就会有个农场大门孤单地立在路边。简单的直角形状,大约十五呎宽、十五呎高,地上有许多重复的车轨痕迹延伸到远方。有些门上有用木条钉成或用铁铸的名字,有些手工还挺精细;有的门会在正中间挂着牛的头骨,骨头因为年代久远而变成白色,长长的角往外弯曲,就像秃鹰的翅膀;也有些门上绑着带刺的铁丝,漫无目的地往远处延伸,分隔出古老的界线。铁丝挂在木头柱上,而柱子饱受风吹雨打,已经扭曲成螺旋状,就像拔软木塞的钻子,看来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化成灰。 有些农场上可以看到房子。只要地形够平坦,李奇就能在远方看到建筑群,房子是两层楼房,大多漆成白色,和低矮的谷仓与棚屋相互交错,房子后方会出现风车和卫星天线,在炙热的太阳下看起来异常安静、毫无生气。太阳已开始西下,可是车外的温度还是高达一百一十度。 我觉得应该是马路的关系。卡门说。晒了一整天太阳,现在开始把热气吐回来。 爱莉躺在后座睡着了。她把手提箱当枕头,脸颊碰到里面的文件,内容记载着她妈妈该如何逃离她爸爸。 古瑞尔家的土地从这里开始算起。卡门说。左手边,下一条路就是我们家,大概有八英里远。 这里都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右边稍微隆起,向西延伸约一英里到一片不太平整的台地。左边古瑞尔家的土地所绑的带刺铁丝比大部分农场的状况都要好,看起来离上次重新串扎的时间应该不超过五十年。围篱往东笔直延伸过去,里面有些黄绿相间的草地。几英里外的地平线上有一大片油井铁塔,旁边围着简陋的小屋跟废弃的设备。 古瑞尔三号。卡门说。大油田,帮史路普的爷爷赚了很多钱,不过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大概四十年前就已经枯竭。当初发现这个自喷油井可是家族的盛事,或许还是有史以来让这个家族最兴奋的事。 她开得更慢了,明显地不想开完这最后几英里。远方,马路融化成热气的一部分,李奇还可以看到带刺铁丝网的影像被扭曲成了栅栏。围篱紧贴着路肩,仿佛新英格兰(注:美国东北部六州的总称。)的景物,不过漆的是深红色。大约一英里半后出现一道农场大门,也是漆成红色的,然后围篱继续往远方延伸到视线之外。大门后方有些建筑,比先前看到的那些离马路要近。那是一栋大房子,主体是两层楼,有一支高耸的烟囱,旁边还有一层加盖建筑。房子四周分散着一些低矮的谷仓、库房,围着一圈圈牧场篱笆,所有东西都漆成深红色,建筑和篱笆也一样。即将西下的橙色夕阳照在上面,让建筑发亮、闪烁,以水平方式分裂成许多幻象。 从红色篱笆出现开始,她的车速就更慢了,最后几百码路她的脚干脆离开油门让车子滑行,然后转弯穿过一道门,开上一条泥土路。深红色木门上高挂着一个深红色木头拼成的名字,写着:红屋。车子经过时卡门抬头看了一眼。 欢迎来到地狱。她说。 红屋是建筑群的主要建筑,而整个建筑群包含四栋壮观的建筑。房子前面有个很宽的木板门廊,四周有木头柱子支撑,门前用铁链吊着一张摇椅。摇椅后方八十码是车库,不过她没办法把车直接停进去,因为一辆警车斜插在路边,把路完全挡住了。这辆警车是旧款雪佛兰狂想曲,黑白色车身,车门上有回声郡警局字样,不过显然以前不是这几个字。李奇想,这辆车应该是郡政府从达拉斯或休士顿买来的二手车,买来后再重新上漆磨光,用来应付乡下地方的简单勤务。车里没人,驾驶座门开着,车顶上的警示灯闪烁着红蓝相间的炫光,水平地扫过前廊与屋前。 怎么了?卡门说。 然后她的手遮住嘴巴。老天,该不会他已经回家了吧?她说:噢,不要。 警察不会带他回家。李奇说。他们不帮监狱干活。 爱莉在车后醒了过来,引擎的嗡嗡声消失了,悬吊系统也不再摇晃。她努力爬起来往外看,眼睛睁得很大。 那是什么?她问。 是警察。卡门说。 他为什么在这里?爱莉问。 我不知道。 为什么灯在闪? 我不知道。 有人打电话给警察局吗?可能有小偷,可能他戴着面具偷了东西。 爱莉往前爬,跪在两个前座间软软的扶手上。李奇再次闻到小学的味道,并看见她脸上满是愉快的好奇心,但瞬间她脸上突然又露出极大的恐慌。 他可能把马偷走了。她说。他可能偷了我的小马,妈咪。 她爬到卡门的大腿上,扯开门把,跳出车外,以她最快的速度跑过院子,双手紧紧贴着体侧,马尾在身后跳动。 我想应该没人偷马。卡门说。应该是史路普回来了。 让警车护送。李奇说。 卡门卸下安全带,身子转向旁边,双脚放在院子的泥土上站了起来。她两眼看着房子,双手放在车门框上方,好像车门可以帮她挡住什么似的。李奇也从他那边下了车,外面的高热很快袭卷而来,警车无线电传来吵杂的通话声。 搞不好他们在找妳。他说。妳已经一个晚上没回来,或许他们把妳报失踪了也不一定。 隔着凯迪拉克车顶,她摇摇头说。爱莉在家。只要他们知道爱莉在哪里,就不会管我去哪儿。 她站在原地不动好一阵子,然后往旁边跨出一步,轻轻把门关上,李奇也照着做。二十呎外,房门打开了,一个穿制服的人走到门廊上,很显然他就是警长。他大约六十岁,体型超重,皮肤晒得很黑,稀疏的灰发紧贴着头皮。他半倒退着走,对屋里的漆黑告别,穿着黑色长裤、白色制服衬衫,肩上挂着肩章,还缝着饰条。一条很大的枪带绕在腰间,一把木柄左轮手枪稳稳放在枪套里,外面还绑了条小皮带。门在他身后关上,他转身朝着他的巡逻车而去,但看到卡门时突然停下脚步,以食指轻轻一碰额头当作致意。 古瑞尔太太。他说。声音听起来好像他犯了什么错之类的。 怎么了?她问。 里面的人会跟妳說。警长说。天气实在太热,话讲两遍太辛苦了。 接着他的视线跳过凯迪拉克车顶,停在李奇身上。 你又是谁?他问。 李奇没有说话。 你是谁?那家伙又说一次。 我会跟里面的人说。李奇回答。天气实在太热,话讲两遍太辛苦了。 那家伙沉稳地看了他很久,然后缓缓点点头,好像什么阵仗他都见过似的。他坐进那辆二手巡逻车,发动引擎,倒车回到马路上。李奇站在旁边让扬起的灰尘落在他的鞋子上,同时看着卡门把凯迪拉克开进停车谷仓。车库是栋低矮的库房,没有前门,而且也是红色的,就跟其他东西一样。里面停了两辆货卡,一辆却洛奇吉普车。卡车中有辆比较新,另一辆的轮胎都没气了,好像已经十年没开过。车库后面有条泥土小路,弯弯曲曲地往无尽的沙漠中延伸。卡门慢慢把凯迪拉克开进去,停在吉普车旁,然后再回到太阳下。站在院子里的卡门看起来很小,而且不搭调,好像垃圾堆里的一朵兰花。 工人宿舍在哪里?他问。 跟我走。她说。你先得跟他们碰面,先让他们雇用你,不能直接就去宿舍。 好。他说。 她带着李奇慢慢地走向门廊前的阶梯,小心翼翼地爬上去,一次一阶。到了门前时,举起手敲门。 妳要敲门?李奇问。 她点点头。他们没给过我钥匙。她说。 两人一起等着。李奇站在她身后的下一阶,很适合农场工人的身分。他可以听到里面的脚步声,然后门打开,有个家伙站在门口,抓住门内的手把。他看起来应该只有二十来岁,大大的方形脸,皮肤上有红红白白的斑点,体积庞大。跟兄弟会的家伙一样,肌肉就快变肥肉了。他穿着一条丹宁牛仔裤、肮脏的白衬衫,袖子紧紧卷起来,只露出一点二头肌。他的身上有汗臭跟啤酒味,头上反戴着红色棒球帽,塑胶扣带上方露出半圆形的额头,后面帽舌下乱蓬蓬的一堆头发跑了出来,颜色质感跟爱莉一模一样。 是妳。他看了卡门一眼说道,然后把头转开。 巴比。她说。 然后他的视线落在李奇身上。 妳的朋友是谁? 他叫李奇,来找工作。 那家伙顿了一下。那么,该说请进吧!他说。两位,把门关上,天气很热。 他转身走进屋内的阴影。李奇看见帽子上有个T,德州游骑兵队,是不错的球队,但还不够好。卡门跟着那家伙进去,两人相差三个阶梯。这七年来都像客人一样进自己家门。李奇紧跟在她身旁。 史路普的弟弟。她轻声对他说。 他点点头。里面的大厅很暗,到处都可看到红漆的延伸,木头墙壁、地板、天花板。绝大部分的漆都已变薄,甚至完全掉光了,只留下一些色素斑点。屋里某处有架古老的冷气机在运转,让屋内温度稍微降了几度。机器运转的速度很慢,带着低沉的嗡嗡声,听起来很安详,就像时钟缓慢的滴答声。大厅跟汽车旅馆套房差不多大,里面有很多昂贵的物品,但都已老旧不堪,似乎这个家几十年前就已经把钱花光。也可能是因为太有钱,所以打从上一代起花钱就已无法再产生任何快感了。墙上有面大镜子,华丽的边框也漆成红色,镜子对面则有个架子,上面放了六把枪机后拉式猎枪。镜子反射架子,让整个房间看起来好像装满了枪枝。 警长来做什么?卡门叫道。 进来吧!巴比回叫道。 我们已经进来了。李奇心想。不过这时他才发现,巴比的意思是说进来后厅,因为房子后面还有间很大的红色客厅。这里重新整修过,原本应该是厨房,本来的墙壁上开了另一扇门,通往现在那看起来少说有五十年历史的厨房。后厅跟其他地方一样,到处都是斑驳红漆,家具也不例外。有张农家的大桌子,八张靠背椅,都是松木做的,也漆成红色,但人接触过的地方色泽褪尽,露出闪亮的木头原色。 其中一张椅子上坐着个女人,五十几岁,是那种无视年纪渐老,还坚持穿着同样衣服的人。紧身牛仔裤,系上皮带,一件挂着西部流苏的衬衫。发型还是往上梳起的少女样,染了一头明亮的橘色,但下面是张消瘦的脸。她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个二十岁的少女,却因为得了罕见疾病所以提早老化,不过也可能是因为过度惊吓,或是警长叫她坐下,对她说了些相当棘手的消息。她看来心事重重、有点困惑,不过还是充满活力、深具威严而面露果敢。这女人就像她所拥有的德州土地,宽广、有力,但目前状况不佳,大部分的风光日子都已过去了。 警长来做什么?卡门又问了一次。 有状况。那女人说道。从她的语调听来应该不是好事。李奇看到卡门的眼神中重新燃起一丝希望,这时房间里安静了下来,女人转头看向他这边。 他叫李奇。卡门说。来应征工作。 从哪里来的? 女人的声音像鞭子一样。我是这里当家的。她的声音如此说道。 我在路上遇到的。卡门答道。他以前照顾过马匹,可以打些马蹄铁。 卡门编故事时李奇的视线看向窗外。他这辈子离马匹最近的时刻是从马的面前走过。以前某些较老旧的基地还会养些礼仪用的马匹,所以大致上他知道马蹄铁匠的工作就是做马的鞋子,而这种铁鞋则是用来钉在马脚上,或是蹄上。蹄?他知道要用木炭盆,要有风箱,要大量规律地敲打,再来个铁砧跟水槽。可是他不曾真正摸过马蹄铁,他只偶尔看过人们钉在门上驱邪用。李奇晓得有些风俗是钉在上面,有些是钉在下面,都是希望趋吉避邪,可是他的知识也仅止于此。 我们待会再来谈他的事。女人说。我有其他事要先讲。 这时她想起该有的礼貌,隔着桌子挥挥手说:我是罗斯缇.古瑞尔。 跟那个球员(注:Rusty Greer,德州游骑兵队的外野手。)一样?李奇问。 我出生时他还不知道在哪里。女人说。然后她指着巴比:你已经见过我儿子罗伯.古瑞尔,欢迎你到红屋农场来,李奇先生。或许我们可以找个工作给你,如果你有意愿、有诚意的话。 警长来做什么?卡门第三次问。 罗斯缇.古瑞尔转过头直视着她:史路普的律师失踪了。她说。 什么? 他本来要去联邦监狱看史路普,却没出现,州警说他们发现他的车弃置在路边,在亚柏林南方。车子是空的,离市区还有几英里远,钥匙插在里面,情况看来不妙。 艾尔.尤金? 不然妳觉得史路普有几个律师? 她的语调暗示着:妳这白痴。整个房间完全静了下来,卡门脸色苍白,双手捂着嘴,手指僵硬伸直,遮住了嘴唇。 会不会是车子抛锚?她说。 警察试过。罗斯缇说。车子没问题。 那他去了哪里? 失踪了,我刚跟妳講过。 他们有去找他吗? 当然有,可是找不到。 卡门深吸一口气,然后再吸一次。这样对事情会有影响吗?她问。 妳的意思是说史路普会回家吗? 卡门微弱地点点头,好像她极端害怕听到答案。 这个妳不用担心。罗斯缇说,脸上露出微笑。史路普星期一就会回来,就跟先前讲的一样,艾尔失踪不会改变任何现况,警长讲得很清楚,交易已经完成了。 卡门的回应隔了很久才出现。她闭上眼,双手放在嘴唇上,然后强迫自己把手放下,努力让嘴唇拉出微笑的线条。 那,还好。她说。 没错,还好。她婆婆说。 卡门再次微弱地点头。李奇想,她大概快昏倒了。 妳想他出了什么事?她问。 我怎么会知道?可能出了什么麻烦吧!我想。 可是谁会找艾尔的麻烦? 罗斯缇的笑容变成了讥讽。这个嘛,妳猜猜。她说。 卡门睁大了眼睛。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谁会想找自己律师的麻烦? 我不知道。 可是我知道。罗斯缇说。有人送了辆老宾士车给他们开,可却还是被送进监狱,他就是在背后搞鬼的人。 那这个人是谁? 谁都有可能。艾尔.尤金什么客户都接,一点标准都没有。他已经没什么人格,甚至可说完全没人格了,至少我知道的是这样。他有三分之一的客户都不是好东西。 卡门的脸还是很苍白。不是好东西? 妳知道我在说什么。 妳是说墨西哥人?为什么不直接讲出来? 罗斯缇依然微笑着。有差吗?她说。某个墨西哥人被判入狱,他不会乖乖站起来接受判决,跟我们不一样。他会怪他的律师没把事情办好,然后煽动兄弟朋友。当然,他一定带了一大票这种人到美国来,统统都是非法移民,一堆墨西哥裔帮派分子,这样妳应该就了解事情会怎样了吧?就跟墨西哥那里一模一样,妳尤其应该知道那会是什么场面。 为什么尤其是我?我连墨西哥都没去过。 没人回答她的问题。李奇看着她,她全身颤抖,满身骄傲,却孤伶伶地一个人,就像敌营中的战俘。房间里没人说话,只有那部老旧的冷气机在某处砰然发出卡嗒声响。 李奇先生,你有什么看法?罗斯缇.古瑞尔问道。 听起来跟工作面试完全无关。虽然李奇很想耍耍嘴皮子,转移大家的注意力,不过如果头十分钟就跟他们莫名其妙吵起来,以致被轰了出去,这对事情一点帮助都没有。 太太,我只是来找工作。他说。 但我还是希望听听你的意见。 就像工作面试,人格特质考验,很显然她希望帮她清理马粪的人也要合她的胃口。 李奇先生以前也是警察。卡门说。陆军里面的。 罗斯缇点点头。那你的看法呢?前陆军警察。 李奇耸耸肩。可能事情没有想像中复杂,也许他精神崩溃,所以就这么消失了。 听起来不太可能,现在我知道为什么他们不要你了。 很久很久都没人说话。 这么说吧,如果真的有人惹麻烦,应该是白人做的。李奇说。 这种说法在这里可吃不开,小子。 办案讲究的不是吃不吃得开,而是厘清是非。德州的人口有四分之三是白人,所以我认为有四分之三的机率是白人涉案,前提是对所有人一视同仁。 很大的前提。 就我的经验来说不是这样。 罗斯缇的视线离开桌面,回到卡门身上。 有妳这位新朋友支持,她说,想必妳一定同意这种说法。 卡门吸了口气。我从来没说过我比别人好,她说,所以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应该同意我比别人差。 房间里没有人说话。 我想时间会证明一切。罗斯缇说。总有人将来会承认自己错了。 她特别加重尾音,拉长的音调慢慢淡入寂静之中。 好了,史路普的女儿呢?她故意让声音充满愉悦,好像刚才的对话不曾发生过。妳把她从学校载回来了是吗? 卡门吞了口口水,转头看着她。我想她应该在谷仓,她一看到警察就开始担心,以为她的小马被偷了。 怎么可能?谁会想偷她的笨马? 她年纪还小。卡门说。 好了,女佣已经准备好弄晚餐给她了,带她去厨房吧!过去时顺便带李奇先生去宿舍。 卡门点点头,就像个接到新指示的仆人。李奇跟着她离开后厅,回到大厅,然后走到外面。热气再度包围上来,两人在门廊的阴影中停下脚步。 爱莉在厨房里吃饭?李奇问。 卡门点点头。罗斯缇痛恨她。她说。 为什么?她不是她孙女吗? 卡门把头转开。她的血统遭到了玷污。她说。别叫我解释,根本没道理可讲,反正她就是不喜欢她。 既然这样,他们为什么不让妳把小孩带走? 因为史路普希望她住这里,爱莉成了他对付我的武器、折磨我的工具,而他的妈妈负责动手。 她也叫妳在厨房吃饭? 没有,她要我跟她一起吃。她说。因为她知道我宁可不要。 李奇一时间没有说话,脚步停在阴影边缘。 妳该离开的。他说。要是妳付诸行动,我们现在已经在拉斯维加斯了。 有那么一下子,我又重新燃起希望。她说。她讲到艾尔.尤金的时候,我还以为事情可以缓一缓的。 他点点头。我也是,要是这样的话,事情会好办一点。 她点点头,眼里满是泪水。我知道。她说。是我期望太高了。 妳还是该考虑离开这里。 她用手背擦擦眼泪,摇摇头。我不会逃走。她说。我不要逃亡。 李奇没说话。 刚才你应该附和她的,她说,就是那些墨西哥人的论调。我会知道你只是装装样子,我需要她把你留下来。 办不到。 你冒了很大的险。 她带头走下阶梯、走进阳光里,穿过院子。停车库后面是馬廄,跟其他建筑一样也是红色的,大小跟航空母舰停机坪相仿,屋顶上开了些天窗。一扇大大的门,开了一呎的门缝,里面传来浓烈的臭味。 我对乡下的事物实在不太了解。他说。 你会慢慢习惯的。她说。 馬廄后面有四个畜栏,四周也用红色篱笆围了起来,其中两个长满了矮小的草丛,另外两个则铺了一呎高的沙漠沙。有许多条纹长杆架在汽油圆桶上,架出一条跳跃路线。畜栏后方是另一栋也是长条形的红色建筑,但是不高,小小的窗户几乎紧贴着屋檐。 宿舍。她说。 她在原地站着不动好一阵子,脑子里想着事情,然后在大太阳下全身发颤。等她回过神来,却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 门在另一边。她说。你会有两个同伴,一个是约书亚、一个是比利,两个都别相信,他们这辈子都待在这里,已经变成古瑞尔家的人了。女佣一小时后会送餐点给你,在爱莉用餐之后、我们用餐之前。 好。他说。 巴比早晚会来找你。要小心他,李奇,这个人跟蛇一样狡猾。 好。他又说了一次。 再见。她说。 妳没问题吧? 她点了一下头,转身走开,李奇目送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馬廄后方,然后他往前转个弯找到进宿舍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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