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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卅八钢琴

冰点 三浦綾子 6009 2023-02-05
给北原的信投邮后第三天,阳子在外面玩着雪,她在耽心北原是否看了她的信。她想,即使不看一眼就被撕破也是咎由自取,无话可说。她用力掷着雪,今天她才体会了北原等待她的信时的心情。 限时信! 阳子回转头,邮差把信递到阳子手里。这是北原的信。阳子在玄关的踏脚板坐下来,因为她的脚微微发抖,站立不稳。 终于回信了!但阳子感到害怕,不敢拆开来看。 我看到邮差来啦。夏芝走到玄关,她穿着外出服装。 是的。 谁寄来的? 寄给我的。 夏芝看着坐在踏脚板上,脸色苍白的阳子。阳子软弱地笑了笑,那是连夏芝看了都觉得可怜的微笑。 我要到汤阿姨家去,如果有事就打电话来。爸爸今天要很晚才回来,晚饭妳一个人吃。

阳子点点头,从鞋橱取出夏芝的防寒鞋。 拿出精神来吧,回来的时候带圣诞蛋糕回来送妳。夏芝认为阳子收到了坏信息,看到阳子软弱的表情,夏芝不忍心太冷淡。 请安心去吧!夏芝的温和马上沁入阳子易受感动的心田。 妈妈要搭巴士去?走到门口时阳子问夏芝。 不,我先到农会去一下,再从那里乘计程车去。 黑色长毛外套下面是淡蓝色的和服,高雅优美。 阳子进入起居室,坐在火炉旁边,拿剪刀剪开信,这时她又再度懊悔以前不看信就烧掉的举动。阳子以感谢的心情翻开信纸。 阳子小姐:来信拜见了,上次是我误会,这次是妳误会,一比一,扯平。 妳說昨夜在雪中伫立了数十分钟,真是个不爱惜自己的小姐,我耽心妳会受凉。 圣诞前夕六点,我要到府上去,不曾堂堂正正到府上拜访,很对不起。舍妹托我问候妳。

北原邦雄 圣诞前夕就是今天啊!阳子手拿着信,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北原的信感动了阳子,信中没有一句怨恨的话,不但不怨恨,反而为没有登门拜访而致歉,而且要再度特地搭车到旭川来,北原的伟大和诚实使阳子大受感动。 太阳下山后,阳子在家里绕圈踱方步,不住地抬头看挂钟,失去了镇静。她觉得自己是个非常愚蠢的女人,她想,人如果没有愚蠢的一面,也许就不能爱另一个人了。 外面传来汽车刹车声,阳子慌张地看看钟,才五点半,她跑出去开门。 我回来啦!阿彻含笑站在门灯下。 啊!哥哥。不是北原,阳子有几分失望。 想不到吧?我本来打算除夕才回来。阿彻对阳子惊讶的表情很满意。 欢迎哥哥回家,妈妈一定会很惊喜。

对阳子而言,阿彻仍然是唯一的哥哥,久不见面,感到非常高兴。 妈妈到哪儿去啦?阿彻一面脱大衣一面问。 汤阿姨家。我来打电话。 不必了,等她回来让她惊喜一下,爸爸要晚回来吗? 是的。哥哥吃过饭没有? 在火车上吃过啦。阿彻盘膝而坐,立刻打开旅行箱。我给你买了圣诞礼物。 阿彻神色愉快,灯光下阿彻的影子在榻榻米上晃动。 啊!谢谢。什么东西呢?阳子抬头看挂钟,挂虑着北原的来访。 妳猜猜看。 唔,是什么呢? 客厅的火炉已点了火,茶和水果也都齐备,然而阳子仍不能镇静,她想告诉阿彻,北原要来,但阿彻正愉快地探望着旅行箱。 妳猜是什么?阿彻又问。 装饰品吧? 阿彻过去送给阳子的礼物,大都是胸针、围巾、手套等。

阿彻这时才抬起脸,嘻嘻笑着,显然非常开心。阳子看着阿彻开心的脸,觉得今天的礼物可能与以前不同。 阿彻以为阳子和北原已经绝交了,他认为只要阳子疏远北原,一定会爱他。 暑假的时候,阿彻曾对阳子说:妳不能不视我为哥哥,把我当做一个异性吗?阿彻希望这句话在阳子身上成长,他不知道兄妹的感情要转变为他所期待的感情,并不是容易的事。 阳子是我的妹妹,送什么东西给她都是很自然的。阿彻自我欺骗地想,但事实上他想说,那是订婚戒指。不过,他觉得要说这句话还太早。 不过,装饰品的范围很宽哩。想到阳子可能猜不到,阿彻觉得喜不自禁。 那么,是上半身要用的东西吗? 是的。 再分为头部和胸部,是头部的东西吗?

不对。 那就是胸部啰?阳子又看看挂钟,将近六点。不对。 不会是戒指或手镯吧? 这时门铃响了。 啊!是北原先生。阳子的脸突然一红,急急向门口走去。 正想愉快的说:是戒指!的阿彻,觉得仿佛被人用什么东西塞入了嘴里。哦,原来北原约好今晚要来! 知道了阳子所等待的人后,阿彻几乎想嘲笑自己。我的角色毕竟还是哥哥! 阿彻把他买回来的一枚猫眼石戒指放在掌上,他静静注视着在灯光下,时而变为绿色,时而变为粉红色的猫眼石。也许做为兄妹一起长大的阳子,只能把阿彻当做哥哥是理所当然的。阿彻把戒指收入旅行箱。 然而,我已不能把阳子当做妹妹了。 火炉发出呼呼的声音燃烧着,阿彻胸中充满寂寞。 好久不见啦。北原露出惯有的害羞的微笑,站在门口。

对不起,我阳子含着眼泪。 妳在雪中站那么久,受凉没有? 北原的话使阳子的眼泪盈眶。 请我进去嘛,要罚我站门吗?北原笑着脱鞋。 阳子被他惹笑了,打开客厅的门: 啊,对不起,请进,请进。 妈妈呢? 爸爸和妈妈今天都要晚一点回来,不过,哥哥在家。 哦,赖彻回来了?他不是说除夕才回来吗? 刚刚进门的。 北原点点头,凝视着阳子。 我觉得很抱歉,不知道该怎样道歉 彼此彼此,上次是我,这次是妳,这就是年轻不懂事吧?一点点事就生气、误会以后会渐渐学乖吧。 两人面对面坐在椅子上。会学乖吗?两人默然相对。过了一会儿,阳子站起来,她要去泡茶。 啊,等一下,我有件事想先问妳。北原改变语气说。

什么事?阳子返回椅子。 可不可以问?我想了很久还是问吧。 哦,到底是什么事?阳子的脸色不安。 是这样,赖彻说,妳和他不是亲兄妹 是的,我生下来不久,就到这个家来啦。阳子堂堂正正地说。 因此,我对赖彻有些耽心。 耽心?耽心什么? 我觉得赖彻似乎不是只把妳当做妹妹,妳明白他的心情吗? 我们是兄妹,我喜欢哥哥,很喜欢他,但那只是妹妹对哥哥的感情,你不认为这样就够啦? 阳子说着,一面想起要让她猜测礼物是什么的阿彻愉快的面容。抛下阿彻一个人,阳子觉得于心不忍。 阳子进入起居室时,阿彻的手仍放在旅行箱上,失神地坐着。 哥哥,北原先生来了,你也去客厅嘛。阳子坐在阿彻旁边说。 嗯,马上去。阿彻瞥了阳子一眼。

阳子把可可和橘子放在托盘,站起来。 我把哥哥的一份也送到客厅去。 嗯,我休息一下再去。 阿彻躺下来。阳子要走出起居室,但又回过头,阿彻表情落寞地仰看着阳子。阳子不忍心走开。 我就去,妳先去吧。 进入客厅后,阿彻的表情仍使阳子不安。 哥哥要先休息一下,一会儿就来。 哦,他一定很累啦。北原搅动着可可。 那是疲倦的脸吗?阳子不觉得阿彻是纯粹的疲倦。 阳子小姐。 什么? 妳快高三了吧?妳要考哪个学校? 我不升学。 为什么?北原诧异地停止搅动可可的手。 阳子默默地微笑着。 哦,原来妳不升学。北原了解地说。 你要进入研究院吧? 是的,打算这样。所以,我认为今后我们必需更加坚强,妳还是高中学生,我研究院才开始,到学业完成以前,还有相当漫长的岁月,不能再有误会发生。北原诚恳地说。

对不起,不会再误会啦。 不,我也有错,听说赖彻和妳不是亲兄妹后,我就不安了北原的语调含着几分忧虑。 我不要你这样说。 不过,人的感情善变。 我绝不变。阳子生气般地说。 阳子小姐,不能这样说,每个人都不知道明天会变成怎样? 咦,那么你会变? 我不能断言是否会变,我是打算终生不变,但只是打算,而不敢夸口说我的感情永远不变,所以,我也不愿意事先订婚。 阳子了解北原话中的诚实,但仍不免略感不足。 阳子对北原所说的永远不誓约的话点着头,心里却盼望他誓约。看到阳子的表情,北原笑了。 不满意?阳子小姐。有多少男女发誓永远不变,但结婚后却离婚了。大家都以为只有自己不会变。 阳子点点头。

妳不是我的所有物,我也一样,所以,假使妳跟北原邦雄以外的人结婚,我也无可奈何。 啊!讨厌,怎么讲这 不,我并不是希望这样,不过,我们彼此是自由的,如果有喜欢的人,尽管请便,我所要求的是,每天诚实地生活。这诚实生活的结果是分离的话,我也无话可说。 阳子对北原的话似懂非懂,她想,北原既然讲这种话,可能是不会变心的人。 我明白了。那么,我去叫哥哥。 阳子拉开起居室的门,阿彻已不见了,旅行箱和大衣也不在那里。可能是在他自己的房间。阳子登上楼,但阿彻的房间漆黑。阳子不安地奔下来。她再度进入起居室,仍看不到阿彻。突然她看到茶橱上面有张信纸,她勉强压着紧张的心情。 我突然想看看没有雪的新年,所以我要到茅崎外公家去,祝新年快乐。阿彻 没有称呼。阳子胸部紧缩,她又想起阿彻刚才落寞的脸。 阳子本来想告诉北原,阿彻不在,但又改变了主意,刚回家的阿彻不得不急急转赴茅崎的苦衷,阳子不愿意让人知道。 阳子泡了茶,端到北原面前。 对不起,哥哥很累,睡着啦。 北原注视着阳子的脸,阿彻不出来似乎有些奇怪。北原默默地走到钢琴旁边。 这是妳在弹的吗? 不,没有人弹它。 只是装饰? 这是妈妈从小在弹的钢琴,不过,妈妈已经不弹了,听说是琴键坏啦。 阳子从未看过这架钢琴打开来,它经年累月静静地放置在相同的地方,想起来它的存在也是不可思议的。 那么,代我问候大家。北原没有和阳子握手便走出去。 有空请光临。 元月二日我再来。 这时汽车的灯光突然照射着雪道。 啊,可能是爸爸或是妈妈。 一部计程车停在大门外,车内的灯亮了,是夏芝。从车内下来的夏芝看到北原时,表情僵硬。 很久没有来拜访,真对不起,您不在的时候,我来打扰了一阵。北原朗声说,态度磊落大方。 是啊,好久不见了,要回去了吗? 夏芝改变表情笑了,但她并没有忘记北原在札幌吃茶店突然走掉的事。北原告辞后,夏芝一句话也不跟阳子说,径自走进屋内。 阳子,家里没有人时,别把男人请进来。夏芝说着,把圣诞蛋糕放在桌上。 对不起,以后我会注意。不过,北原先生来时,哥哥已经回来啦。 啊!阿彻回来啦?夏芝环视着屋内。 是的,不过 阳子把阿彻的留字递给夏芝,夏芝不解地接过来看了一遍。 这是怎么回事?夏芝脸色大变,瞪着阳子。 阳子似乎知道,但又像不知道。 为什么今晚才回来,又马上走了?妳为什么不阻止他? 夏芝的话不错,这不是一句不知道就可以推诿责任的,阳子想,如果马上叫车追他,可能来得及阻止阿彻搭乘火车。 对不起。阳子低着头。 妳和阿彻吵架了吗?夏芝焦急地说。 没有。 没有吵架,怎么父母也不看一下就走 夏芝没有想到北原来访,对阿彻是个大打击。 阳子,阿彻不在家,妳却不在乎地跟北原君讲话。夏芝直接地认为阿彻到遥远的茅崎旅行,是被阳子逼走的。 对不起。阳子除了道歉以外,无话可说。 启造回来时,看到夏芝冰冷的脸,大吃一惊。走进起居室,阳子垂头丧气地坐着。那件事泄漏了? 启造不觉回头看夏芝,他以为绝对不能说的那件秘密,夏芝已经说出来了。 夏芝一声不响地把阿彻的纸条递给启造,启造看了一遍。 哦,阿彻回来过了?知道不是阳子的事,启造放下了心。 刚进门就马上走,究竟是怎么回事?夏芝的眼睛像刺一样射到阳子身上。 从这纸条看来,阿彻是悄悄走掉的,那时阳子在家吗?启造温和地问。 我和北原先生在客厅,哥哥说要先休息一下,我等了一会儿再到起居室来找时,哥哥已经不在啦。阳子说,阿彻落寞的脸出现在她面前。 那也没有办法。启造抚慰似地对阳子点点头。 没有办法?启造,这里是阿彻的家啊,我想他可以不必悄悄走掉。 又不是离家出走嘛,可能只是突然兴起,想到东京玩玩罢了。我年轻时候也有这样的经验。 不过,如果阳子发现的话,为什么不马上赶到车站去阻止他?夏芝一定要把责任压在阳子身上。 北原君在这里,当然不能小题大做地吵吵闹闹,阿彻又不是小孩子,他比阳子还大嘛。像他这样的年龄,不仅茅崎,法国、甚至非洲都可以一个人去。何况并没有人赶他走。不见父母一面就走的是阿彻,所以不必归罪于阳子。 看到阳子垂头丧气,启造很同情。听了启造的话,夏芝把嘴抿成一条线,这时她才发觉阿彻去旅行的原因可能在于北原和阳子,看到他们两人感情亲密,阿彻受了打击。想到阿彻明知阳子的父亲是谁,却仍死心痴恋阳子,夏芝不寒而栗。她想,不能再让他的感情滋长,如果北原和阳子结婚,对阿彻倒是可喜的事。 然而,这对夏芝却不是可喜的事。夏芝永远忘不了北原加予她的耻辱,她嫉妒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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