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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卅六堤防

冰点 三浦綾子 6578 2023-02-05
其后北原又寄来两封信,阳子都没有拆开就把它付诸一炬。她不愿意听任何辩解。 对于视彼此为无价之宝的阳子而言,北原与其他女性亲热的照片,深深刺伤了她。 进入七月后,阿彻放暑假回到家里。 北原在耽心阳子生病了,他患盲肠炎,入院治疗。 入院?阳子一阵难过。 很严重吗? 现在已经脱险了,有一段时间血压下降,很危险。 哦,那很严重啰?想到万一北原死了,阳子的身体几乎要发抖。 北原的名气不小,时常有女孩子来给他探病。 阳子正想马上赶去探望,但这句话像一盆冷水,把她的兴头浇熄了。 哥哥,你骑马的技术练得怎样啦?阳子朗声问,她把受到创伤的心藏在她的心扉内。 阿彻回家后,家里的空气开朗了不少,然而阳子的心是寂寞的,在医院养病的北原,老萦绕于她的心中,禁不住想去看看他。想到去年这时候,第一次在林中邂逅北原,阳子便走进树林。

阳子走到初次遇见北原的地方,在那颗锯断的树干坐下来。近来每次想到已不愿意重见北原,便情不自禁地进入树林,坐在这棵树上。坐在这里,总觉得北原像要从马草摇摆的小径上出现似的。 我多渴望看到他啊!可是,我不能原谅他。明知北原生病,阳子却连一封慰问信都不肯给他。 爱就是恨吗?阳子想不到自己的感情会有这样的变化,过去她从未对人如此愤怒、憎恨,和被吸引、怀念。 阳子抬头望天,柔软翠绿的松树梢,仿佛在光亮的白云中流动。 这时背后发出脚步声,瞬间,阳子屏住了呼吸。北原先生不可能来这里!阳子告诉自己,她苦笑着。 阳子,在发什么呆?站在背后的是阿彻。 没什么。阳子愉快地站起来,轻轻抱着没有袖子的手臂。

假使现在出现的是北原先生,我会怎样?伏在他的胸前啜泣吗?或者掉头就走?但来的是哥哥,所以两者都不能。 妳近来好像精神不大好。 自从北原和阳子恢复通信以来,阿彻产生了独占阳子的欲望。现在看着面前抱着白嫩胳臂的阳子,阿彻觉得她非常美丽。 那里,我的精神才好哩!不信我们来捉迷藏,我要逃了,哥哥。 阳子迅速地从阿彻旁边一口气奔上堤防,堤防与蔚蓝的天空连接,从下面看上去,堤防上的阳子仿佛拨开蓝空而立的样子。阿彻说好!便随后追上去。阿彻跑到堤防上时,阳子已下了堤防,飞舞着白裙,跑入幽暗的德国松林。 进入幽暗的树林时,阿彻的脚被松树根一绊,险些摔下去。穿着木屐跑起来当然不方便,阿彻便慢慢走着。林中的芦竹丛和洼地都是孩提时候的游戏场所,阿彻不胜依恋地站着不动。一个头戴登山帽,手拿轮尺的青年走近来。

呀!你好。 他招呼着,走远了,那是管辖这所植物园的旭川山林管理局职员。小时候阿彻他们在林中游戏时,也时常遇见山林管理局的职员。只有在树林中,儿时的记忆仍保持原来的色彩。 那时候我还以为阳子是亲妹妹,阿彻想。这时阳子的声音说: 哥哥,快点来嘛! 这声音是在树林外面。阳子已穿过树林,背靠着溪畔一棵树站着。 近来很久没有这样跑,今天跑得好痛快。 是啊。不过,我穿木屐,差点摔倒。 阿彻笑着坐在草上,阳子也坐下来。天空晴朗,十胜山的连峰苍绿,清楚美丽。 阳子。 什么? 我们来行口令。 好啊。阳子笑着说:不过,联想游戏更好玩。 也好,要马上答出来才算赢。好,开始了。树林。 山丘。阳子几乎说出北原的名字。

玩了一会儿,两人都默默地注视着溪水,阿彻抚摸着柔软的草,然后拔起一撮,抛入溪中。草打了一个圈,随着水流走了。 阳子。 什么? 妳决定升学了没有? 阳子默默地摇头。 赶快决定,以便确定考试的方针。 我不升学。 不升学?为什么?阿彻诧异地看着阳子。 我不喜欢读书。 别说谎,妳不是想攻读数学吗? 阳子无话可答。 妳没有参加升学组吗? 哥哥,我可能是自暴自弃的人,我觉得读高中已经够可惜啦。 胡说!阳子。 别骂我,哥哥,但老实说,我不敢要求升大学,我宁可自己做事。哥哥,我是个不听话的孩子,再不然就是自暴自弃。阳子黯然说。 妳并没有自暴自弃,不过,我有些耽心。 耽心什么?

妳高中毕业后要做什么?就业吗? 是的。 打算做什么? 先参加国家公务员考试,然后找个山林管理局的工作。 不过,阳子,我们家不需妳做事,妳读大学,对家里的经济也不会有影响。 我知道,问题是在我本身,我希望我的自立心受到重视,我认为一个大人在经济上也需要自立。 阿彻不安地看着阳子。 阳子,妳是打算高中毕业后,就离开家里? 为什么?我只是说要就职啊!我不会离开家,那怎么对得起扶养我长大的爸爸妈妈? 哦。阿彻放心地微笑了。 除了死,我不会离开家。 阿彻一震,阳子应该是结婚的时候就离开家的。说不定阳子不想结婚?或者阿彻自我陶醉地想。 妳结婚的时候,不是就要离开家吗?阿彻以自然的口吻说。溪水反射着阳光,很耀眼。

不,我不结婚。 为什么? 不为什么。 妳要独身? 不行吗? 一般像妳这年龄的女孩子,都喜欢说终生不结婚。阿彻希望知道阳子对北原的感情。 是吗?可是,我真的想永远在家里。 阳子想起北原的照片,心里酸楚。山鸠在林中低声鸣叫。 阳子。 什么? 如果妳要终生在家里阿彻中断了谈话,他想,阳子要留在家里,可能是表示希望和我在一起生活。 哦,哥哥结婚的时候不方便,是吗?我这个小姑永远留在家里,碍事。 阳子开玩笑地缩着脖子笑起来。阿彻也笑了,他摸不清阳子是否有意跟他结婚? 我 希望跟妳结婚这句话,无论如何说不出口,因为阿彻和阳子从小以兄妹的关系一起长大的,两人需要分开生活,这句话才说得出来。

阳子,汤阿姨的事妳听说了吗?阿彻想起了夏芝告诉他的话。 汤阿姨怎么啦? 她想要妳。 啊?为什么? 汤阿姨没有孩子,她說妳总归会嫁出去,不如现在就给她。阿彻只知道事情的大概,他转告了夏芝对他说的话。 生下来就被人领养,现在又要换到另一家阳子伤心地想。即使是她最喜欢的汤紫藤家,仍感到悲哀,因为人家在她背后擅自决定把她给人或不给,她觉得自己很可怜。 妈妈怎么说? 妈妈说,好不容易养到今天这么大,应该从这个家里嫁出去。 阳子的脸一亮。阳子和阿彻都不知道夏芝的内心是害怕汤紫藤把财产送给阳子,让阳子读大学。阳子因夏芝的话而高兴得想哭。 哥哥,我好开心。阳子说着,握着阿彻的手站起来。

夏芝对待阳子虽然冷淡,但由于她不愿意放弃阳子。阳子单纯地受了感动。阿彻错会了阳子的意思,他自以为阳子喜欢留在家里,就是要和他在一起。 两人再度进入夏草繁茂的幽暗松林,林中的阳光像暮色,美丽如一幅印象派的画。 这树林虽然幽暗,但我最喜欢。 嗯。阿彻胸部膨胀,有千言万语要对阳子倾诉。 哥哥。阳子站住。山鸠又低声鸣叫。 什么? 我嗯,哥哥,你知道我真正的父母是谁吗? 这意料之外的话使阿彻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假装踢着树根,皱起眉说: 啊!好痛,踢到树根。 严重吗?哥哥。 不严重,但很疼。哦,阳子,妳刚才说什么?妳的亲生父母吗?那时候我还小,什么都不知道,也许我爸爸也不知道哩!阿彻内心骚乱。

哦,哥哥不知道?我总觉得我的父母和你母亲有某种关系。阳子心里想着初中毕业典礼的情景说。算了,不想这些了。 是的,想它也没有用,谁都不知道。 阿彻放下了心上的石头,他害怕阳子追问她的亲生父母的事,但觉得什么都不知道的阳子很可怜。 阳子,如果妳有困难就告诉我。 谢谢。阳子很高兴阿彻的话。 不论妳结婚或不结婚,我都打算独身。 啊,为什么?阳子天真地吃了一惊。 阿彻默默地开始走。阳子站着不动,看着突然不响的阿彻的背影。阿彻突然一转身,大踏步走近来。 阳子,我希望我们不是被作为兄妹养大的,我羡慕北原。 阳子大吃一惊。哥哥,你怎么可以这样讲? 阳子伸手扶着德国松,觉得身体摇晃不稳。阿彻激动的眼光使她不安。

阳子讨厌我? 喜欢,很喜欢。阳子突然感到很孤独。 不,妳只是喜欢我是个哥哥? 是的,当然你是哥哥。 阿彻感到伤心。阳子,我从很久以前就不把妳当做妹妹,而视妳为没有血缘关系的一个他人,一个普通的女性。 可是,妳只是把我当做哥哥吧? 风静静吹过树林,阿彻的话使阳子感到寂寞。 哥哥,你是我从小时候到现在的哥哥,我希望你永远是我的哥哥。阳子哀求地看着阿彻。 不过,我认为有资格向妳求婚,求求妳,从今以后别把我当做哥哥。阿彻擦擦额上的汗。 哥哥这样说,我该怎么办才好?我要依赖谁呢?我们做为兄妹一起长大,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比是不是有血缘关系更重要。我想永远留在家里,可是哥哥这样说,叫我怎么能留下来?阳子几乎想从阿彻前面跑走,她做梦也想不到要和阿彻结婚。虽然如此,她并非讨厌阿彻。阿彻不了解这一点,使阳子很伤心。 阳子,妳还是喜欢北原吧? 这是两回事啊!不论我喜不喜欢北原先生,都不想和哥哥结婚。阳子在心内说,她默默地采了一片旁边的桑叶。除了沉默,没有别的办法。 不过,阳子,妳不能和北原结婚。 阳子想问:为什么?但照片中的北原和女学生浮现于她眼前。 阳子,妳知道妳是谁的女儿吗?阿彻想这样说,但猛然警觉。阳子黯然的脸就在他面前。 我是个多卑鄙的人啊!为了想得到阳子,我究竟在动什么念头?这个秘密绝对不能泄漏,对任何人都不能! 一个小女孩从前面巍巍走来,她穿着红衣裳,启造以为是小丽而迎上去。但他想:不,小丽已经死了,那不是小丽。这时小女孩突然惊慌地向启造跑过来,似乎是有一只狗跑过来的样子。 危险,不能跑。 启造抱起她时,原来是阳子。幼小的阳子突然在启造怀中一变,丰满的胸部压着了启造的胸膛,启造奇怪地伸手一摸,触到了柔软的乳房,但马上出现一道黑幕,把两人隔开了。启造睁开眼睛,原来是一场梦。 在梦中触摸的乳房感触,似乎仍留在指上,启造感到深切的罪恶感,他几乎要自骂:不伦不类! 这时可能是三点钟左右,短短的夏夜已逐渐黎明,屋内的东西蒙胧可见。夏芝规则的鼾声显得纯洁而健康。做了不敢告诉妻子的梦,而在大家仍沉睡的时间醒来,启造感到自己很可耻。 世上的男人那有人梦中触摸女儿的胸部?启造不敢再睡,也不敢继续留在床上。他轻手轻脚的起床,夏芝翻了一个身。 启造看不清夏芝的脸,但他突然觉得夏芝是可爱的,不,应该说可怜才恰当。但他也分不清是可怜夏芝,还是对夫妇的关系感到可怜。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同一个房间睡觉的事,启造感到不可思议。两人同睡一房,应该是表示两人互相谅解。但即使是夫妇,也不容易知道对方心中隐藏着什么秘密。或者世上也有互相只怀着憎恨而生活的夫妇?同睡一房这件极平凡的事实,引起启造许多感触,也许这是梦见阳子的缘故。 启造蹑足走出卧房到书房,拉开窗帘,外面已经天亮。蓦然,天空掉下一个小黑石头,启造惊讶地靠窗一探,原来是一只麻雀,它以视线所不及的速度,敏捷地啄了什么,站定了。接着,又有两只麻雀飞落院子。看到这充满活力的麻雀,启造觉得自己很可怜。 我能这样有魄力地生活下去吗? 启造又想起了刚才的梦,这时大出意料之外,林中出现了一个人,那是阳子。启造怀疑自己又在做梦。阳子不知道有人看到她,站在树林进口。 阳子穿着水色短衣,深蓝色细碎花裙,她弯下腰拾着什么。这拾落叶般的姿态,流露著成熟少女的风韵。阳子站起身后,从沿着树林的小径走去。 林中有数条小径,现在阳子所走的小径是通向喜马拉雅松林的。 现在才四点啊!阳子到树林去做什么?启造想。她看到阳子停了脚,她的下半身被草所掩遮,她站着似有所思。阳子有什么烦恼。 启造想起了刚才的梦,我刚才在被窝里梦见了阳子的时候,她已在林中了。启造觉得自己的梦下贱可耻。 不过,阳子大清早起来,究竟在想什么?启造忽然一惊,阳子是否发现了她的父亲是谁? 十年前,启造一时疏忽,让夏芝从他的信中发现了秘密,而阿彻也在数年前知道了阳子的出生,现在是否阳子也知道了?启造开始不安。阳子已消失于林中,启造伸长脖子注视树林的方向。 阳子这年龄的孩子应该睡多少小时都睡不厌啊!晚上睡不着,可见她很烦恼,不论夏芝或阿彻,应该都不会向阳子泄漏秘密吧! 夏芝说要阳子要从这个家里嫁出去,启造相信了她的话。不过,启造了解夏芝的个性,她一旦想做的事一定非实行不可。因此,在他心中的一隅有些不敢相信,他不敢保证夏芝绝对会守秘密。想起来阿彻也有同样的可能,启造觉得不能安静了。 阳子迟迟不出来,启造的不安增大。好吧,我去看看。启造站起来,但阳子出来了,启造放下了心。阳子低着头,朝家里的方向走来,她似乎不知道有人在看着她。不一会儿,她房间的门轻轻拉开。她是从朝着院子的门进来的。 哦,也许只是睡不着觉而已。启造放心地坐回椅子,他决定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怀着秘密就是不安,启造感慨地想。自从托高木领养了阳子以来,他的心中一直谴责和不安,隐瞒夏芝的谴责,和耽心秘密暴露的不安。终于被夏芝发现,又被阿彻发现了,阿彻曾因此而拒绝考高中。但现在想起来事情总算未酿成悲剧。尤其是夏芝未因此而气愤出走,使启造无比的安慰。 在他人眼中,这是个幸福美满的模范家庭,事实上有点不可思议。也许每个家庭都有丈夫拈花惹草、妻子红杏出墙、婆媳不睦、儿女不成器等耻于告人的家丑,但人人都知道家丑不可外扬,表面上都保持着体面。这些被隐瞒的家丑,由于某种动机而演变成自杀、出走、杀人、离婚等形式时,社会上的人才会知道。启造从未像现在这样,觉得收养了阳子的自己是多么可怕的人! 而且早上又做了那种下贱的梦。启造看看手指。梦中的我也是我,梦中出乎意外的行动也是我所做的。 启造觉得自己罪该万死,虽然如此,他还是最爱惜自己。 假使有人为了报复妻子的不贞,而让妻子扶养阳子,我一定会痛骂他。如果我偶然逢场作戏,我绝不会责备自己,然而,我却不能原谅妻子的不贞。这是什么道理?别人所做的坏事,由我来做一样是坏事啊! 别人的应答不和气,招呼不亲切等,启造都会感到生气,但他自己所做的事他都原谅了,他惊讶地发现自己是个唯我独尊的人。 唯我独尊是什么?这就是一切罪恶的根源吧? 启造看到阳子房间的窗帘轻轻摇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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