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页 分类 小说园地 查泰莱夫人的情人

第14章 第十三章

礼拜天,克利福想到林中去走走,那是个可爱的早晨,梨花李花都突然开了,到处都是奇艳的白色。 对于克利福,那是件残酷的事,当这世界正在千红万紫的时候,克利福还得从一把轮椅里,被人扶掖着,转到一个小车里,但是他却忘怀了,甚至仿佛觉得他的残废,是有着某种可骄的地方。当康妮看见佣人把他那死了的两腿,抬到适当的地方去时,还是觉得心里难过。现在,这种工作是由波太太或菲尔德担任了。 她在马路的上头,那山毛榉树凑成的树墙边等着他。他坐在那噗噗响着的小车里前进着,这车子走得好像患病人似的缓慢。当他来到康妮那里时,他说: 克利福男爵骑在喷唾沫的骏马上! 至少是在喷着鼻息的骏马上!她笑着说。 他停住,瞭望着那褐色的,长而低的老屋。

勒格贝的神色没有变呢!他说,实在,为什么要变呢?我是骑在前进的人类精神的功业上,那是胜于骑在一匹马上的。 不错,从前拍拉图(Plato)的灵魂上天去进,是乘着两马的战车去的,现在定要坐福特汽车去了。她说。 也许要坐劳斯莱斯汽车去呢:因为柏拉图是个贵族呵! 真的!再也没有黑马受人鞭鞑和虐待了,柏拉图决没有梦想到,我们今日会走得比他的黑白骏马更快,决没有梦想到骏马根本就没有了,有的只是机器! 只是机器和汽油!克利福说。 我希望明年能够把这老屋修整一下。为了这个,我想我得省下一千镑左右,但是工程太贵了!他继续说。 呵,那很好!康妮说,只要不再罢工就好了! 他们再罢工又有什么好处呢!那只是把工业,把这硕果仅存的一点点工业送上死路罢了,这班家伙应该有觉悟了!

也许他们满不在乎工业上死路呢。康妮说。 呵,不要说这种妇人的话!纵令工业不能使他们的腰包满溢,但是他们的肚子是要靠它温饱的啊。他说着,语调里奇异地带了些波太太的鼻音。 但是,那天你不是说过你是个保守派无政府主义者吗?她天真地问道。 你没有懂我的意思么?他反驳道,我的意思只是说,一个人在私生活上,喜欢怎样做怎样想,便可以怎样做怎样想,只要保全了生命的形式和机构。 康妮静默地走了几步,然后固执地说: 这仿佛是说,一个蛋喜欢怎样腐败下去,便可以怎样腐败下去,只要保全了蛋壳,但是腐败的蛋是不由得不破裂的。 我不相信人是和蛋一样的。他说,甚至这蛋是天使的蛋,也不能拿来和人相提并论,我亲爱的小传道师。

在这样清朗的早晨,他的心情显然是很愉快的。百灵鸟在园里飞翔啾唧着;那远远地在低凹处的矿场,正静悄悄地冒着烟雾。这情景差不多同于往日,大战前的往日一样,康妮实在不想争论。但是她实在也不想和克利福到林中去。她在他的小车旁走着,心里在赌着气。 不,他说,如果事情处理得宜,以后不会有罢工的事了。 为什么不会有了。 因为事情已摆布得差不多罢不成工了。 但是工人们肯么?她问道。 我们不问他们肯不肯。为了他们自己的益处,为了救护工业,我们要当他们不留神的时候,把事情摆布好了。 也为了你自己的好处吧。她说。 自然啦!为了大家的益处。但是他们的好处却比我的好处多,没有煤矿我也能生活下去,我有其他的生计,他们却不能;没有煤矿他们便要挨饿的。

他们在那浅谷的上头,遥望着煤矿场和矿场后面那些达娃斯哈的黑顶的屋宇,好像蛇似的沿着山坡起伏。那褐色的老教堂的正钟声响着:礼拜,礼拜,礼拜! 但是工人们肯让你这样自由摆布么?她说。 我亲爱的,假如摆布得聪明,他们便不得不让。 难道他们与你之间,不可以有互相的谅解么? 绝对可以的:如果他们认清了工业第一,个人次之。 但是你一定要自己占有这工业么?她说。 我不,但是我既已占有了,我便得占有它。现在产业所有权的问题,已成为一个宗教问题了。这是自从耶稣及圣法兰西斯以来就这样的。问题并不是:将你所有的一切赐予穷人;而是,利用你所有的一切以发展工业,而给穷人以工作。这是所以使芸芸众生饱暖的唯一方法。把我们所有的一切赐予穷人,那便等于是,使穷人和我们自己一伙儿饿馁。饥饿的世界是要不得的,甚至人人都穷困了,也不见得怎样有趣,贫穷是丑恶的!

但是贫富不均又怎样? 那是命,为什么木星比海王星大?你不能转变造化的呀! 但是假如猜忌、嫉妒和愤懑的感情一旦迸发起来 便尽你所能把它压制下去。龙总有个首。 但谁是群龙之首呢?她问道。 经营和占有工业的人们。 两人间静默了好一会。 我觉得这些人都是些坏头目。她说。 那么他们要怎样才算好头目呢? 他们把他们的头目地位不太当作一回事。她说。 他们对他们的地位,比你对你的男爵夫人的地位,更当作一回事呢。他说。 但是我的地位是人家强给我的。我自己实在不想。她脱口而出。他把车停了,望着她。 现在是谁想摆脱责任?现在是谁想逃避头目地位如你所称的责任。 但是我并不想处在什么头目地位呢。她反驳道。

咳!这是逃避责任的。你已有了这种地位:这是命定的。你应该承受下去。矿工们所有的一切,起码的好处是谁给的?他们的一切政治自由,他们的教育,他们的卫生环境,他们的书籍,他们的音乐,一切的一切是谁给的?是不是矿工们给矿工们的?不!是英国所有的勒格贝的希勃莱尽了他们的本分给的,而且他们应该继续地给与。那便是你的责任。 康妮听了,脸气得通红。 我很想给点什么东西。她说。但是人们却不允许我。现在,一切东西都是出卖的,或买来的;你所提起的那种种东西,都是勒格贝和希勃莱用高价出卖给矿工们的,你们并不给一分一毫真正的同情。此外,我要问问,是谁把人们天然的生活与人性掠夺去了,而给与这种种工业的丑恶?是谁?

那么,你要我怎样呢?他气得脸发青说,难道请他们到我家里来抢劫么? 为什么达娃斯哈弄成这么丑恶,这么肮脏?为什么他们的生活是这么绝望? 达娃斯哈是他们自己做成的,这是他们自由的一种表现。他们为自己做成了这美妙的达娃斯哈。他们过着他们的美妙的生活。我却不能过他们的那种生活。一条虫有一条虫的生活法。 但是你使他们为你工作,他们靠你的煤矿生活。 一点也不。每条虫子寻找它自己的食粮,没有一个工人是被迫而为我做工的。 他们的生活是工业化的,失望的,我们自己的也一样。她叫道。 我不相信这话,你说的是绮丽的词藻,只是瞑目待毙了的,残余的浪漫主义的话,我亲爱的康妮呵,你此刻一点儿也没有失望的人的样子呢!

这是真的。她的深蓝色眼睛发着亮,两颊红粉粉的发烧,她充满着反叛的热情,全没有失望者的颓丧样儿,她注意到浓密的草丛中,夹杂着一些新出的莲馨花,还裹着一层毛茸,她自己愤愤地奇怪着,为什么她既然觉得克利福不对,却又不能告诉他,不能明白地说出他在哪里不对。 无怪工人们都恨你了。她说。 他们并不恨我啊!他答道。不要弄错了,他们并不是如你所想像的真正的人。他们是你所不懂的,而且你永不会懂的动物。不要对其他的人作无谓的幻想,过去和将来的群众都是一样的。罗马暴君尼罗的奴隶和我们的矿工,或福特汽车厂的工人,是相差得微乎其微的。我说的是在煤场里和田野里工作的奴隶。这便是群众,他们是不会变的。在群众中,可以有个露头角的人,但是这种特殊的现象并不会使群众改变,群众是不能改变的。这是社会科学中最重要的事实之一。 Panemet Circaness! (注)可是不幸地,我们今日却用教育去替代了杂耍场。我们今日的错处,就错在把这般群众爱看的杂耍场大大地铲除了。并且用一点点儿的教育把这般群众弄坏了。

(注:意即面包与杂耍场,系讽刺诗人朱文那鄙视衰败时期的罗马人的名句。那时罗马人所想的只是面包和不出钱的杂耍场。) 当克利福吐露着他对于平民的真正感情时,康妮害怕起来了。他的话里,有点可怖的真理在。但是这是一种杀人的真理。 看见了她苍白的脸色和静默的态度,克利福把小车子再次开动了。一路无言地到了园门边,康妮把园门打开了,他重新把车子停住。 现在我们所要扬在手里的是一条鞭,而不是一把剑。群众是自从人类开始直至人类末日止,都被人统治的,而且不得不这样,说他们能自治,那是骗人的笑话。 但是你能够统治他的么?她问道。 我?当然!我的心和我的志愿都没有残废,我并不用两条腿去统治,我能尽我的统治者的本分,绝对的尽我的本分,给我个儿子,他便将继承父业。

但是他不会是你真正的儿子,不会属于你的统治者的阶级,也许不她呐呐地说。 我不管他的父亲是谁,只要他是个健康的、有普通智慧的人。给我一个无论那个健康的,有普通智慧的男子所生的儿子,我便可以使他成个不愧门第的查泰莱。重要的不是生我们者是谁,而是命运所给与我们的地位是怎样。把无论怎样的一个孩子放在统治者阶级中,他便要长成一个统治者。把王子或公爵的孩子放在群众里面,那他们便要成为庶民。群众的产品,那是不可抗拒的环境所迫的缘故。 那么庶民并没有庶民的种,贵族也没有贵族的血了?她说。 不,我的孩子!这一切都是浪漫的幻想。贵族是一种职责,命运之一部分,而群众是执行职责,命运之其他一部分。个人是无甚紧要的。紧要的是你受的哪一种职责的教养,你适合尽哪一种职责。贵族并不是由个人组成的。而是由全贵族的掌职责之执行的姿态而成的,庶民之所以为庶民,也是由民众职责之执行的姿态而成的。 依你这样说来,我们人与人之间,并没有共同的人性了! 随你喜欢,我们谁都有把肚子吃饱的需要,但是讲到职责之执行或执行的姿态,我相信统治阶级与被统治阶级之间有个无底的深渊存在,这两种职责情形是相反的。职责是所以决定个人的东西。 康妮惊愕地望着他。 你不继续散步么?她说。 他把他的小车子开动了。他要说的话都说了。他现在重新陷入了他所特有的那种空洞的冷淡中,那是使康妮觉得很难堪的。但是无论如何,她决定了不在这林中和他争论。 在他们面前开展着那条跑马道,面旁是两排榛子树和斑白色的美丽的树木。小车子缓缓地前进,路上榛树影遮不到的地方,蔓生着牛奶泡沫似的毋忘我花,车子打上面经过,克利福在路中间小心驶着他的车,在花草满地中,这路中心被脚步践踏成一条小径了。在后面跟着的康妮,望着车轮打小铃兰和喇叭花上而辗过,把爬地藤的带黄色的小花钟儿,压个破碎。现在,这车轮在毋忘我花中开着一条路线。 所有的花都像聚在这儿,水池里那些初开的蓝吊钟花丛,茂盛得像一潭蓝色静止的水。 你说得真对,这儿可爱极了。他说,美极了,什么东西比得上英国的春天可爱! 康妮听了他这话,仿佛春天的花开,都是由议院来决定似的,英国的春天!为什么不是爱尔兰的,或犹太的春天?小车儿在劲健得像荞藜似的吊钟花丛中缓缓地前进,压着藜蒂草的灰色的叶儿。当他们来到那树木伐光了空旷地时,有点眩眼的光线照耀着他们。满地鲜蓝的吊钟花中,间杂着一些带红或带紫的蓝色。在这花群中。一些蕨草正攀着褐色的、卷绉的头儿,像是些小蛇,准备着为夏娃泄漏什么新的秘密似的。 克利福把车驶到小山顶上,康妮在后面慢慢地跟着。山毛榉的褐色芽儿,温柔地开展着。老去的冬天的粗糙,全变成温柔了。甚至倔强嶙峋的橡树,也发着最柔媚的嫩叶,伸展着纤纤的褐色的小枝翅,好像是些向阳的蝙蝠的翅翼。为什么人类从来就没有什么新鲜的蜕变,使自己返老还童?多么枯燥刻板的人生! 克利福把车子停在小山顶上,眺望着下面。吊钟花像蓝色的潮水似的,在那条宽大的马路上泛滥着,温暖的把山麓铺得通蓝。 这种颜色本身是很美的。克利福说,但是拿来作画便没有用了。 的确!康妮说,一点儿也不感兴趣。 让我冒险一下把车子驶到泉源那边去好吗?克利福说。 你以为车子回来时上得了这个山坡么?她说。 我们试试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车子开始慢慢地下着坡,在那条被蓝色的风信子泛滥着的、绮丽的宽道上颠簸着。啊,最后的一条船,在飘过风信子花的浅水上!啊,波涛汹涌上的轻舟,在作着我们的文化的末次的航行,到哪儿去!啊,你荒唐的轮舟,你蠕蠕地颠簸到哪儿去!安泰而又满足,克利福坐在探险的舵前,戴着他的老黑帽,穿着软绒布的短外衣,又镇静又小心。啊,船主哟,我的船主哟,我们壮丽的航行是完结了!可是还没有十分完结呢!康妮穿着灰色的衣裳,在后面跟着轮迹,一边走着,一边望着颠簸着下坡的小车儿。 他们打那条小屋里去的狭径前经过,多谢天,这狭径并容不下那小车子,小得连容一个人都不易,车子到了小山麓后,转个弯不见了。康妮听见后面一声低低的口哨。她转过头去;狩猎人正下着坡向她走来,后面跟着他的狗儿。 克利福男是不是到村舍那边去?他一边问,一边望着她的眼睛。 不,只是到约翰井那边去。 呵,那好!我可以不露面了。但是我今晚再见你。十点钟左右。在我园门边候你。 他重新!向她的眼里直望。 好。她犹豫地说。 他们听见克利福响着喇叭声在唤康妮。她呼啸着长声回答着。狩猎人的脸上绉了一绉,他用手在康妮的胸前,温柔地从下向上抚摸着。她惊骇地望了望他,忙向山坡下奔去,嘴里呼着喔!喔!去回答克利福。那人在上面望着她,然后回转身去,微微地苦笑着,向他的小径里隐没。 她看见克利福正慢慢地上着坡,向半山上落叶松林中的泉源处走去。当她赶上他时,他已经到了。 车子走得很不错。他说。 康福望着落叶松林边丛生着的牛茫草,灰色的大叶儿像鬼影似的。人们叫它做罗宾胡德的大黄菜。泉水的阂围,一切都显得十分清静,十分忧郁!而泉水却欢乐地、神妙地腾涌着!那儿还有几朵大戟花和蓝色的大喇叭花。在那池边、黄土在掀动着:一只鼬鼠!它露着头,两只嫩红的手在扒着,螺形嘴儿在盲目地摇着,嫩红的小鼻尖高举着。 它好像用它的鼻尖在看似的。康妮说。 比用它的眼睛看得更清楚呢!他说,你要喝点水吗? 你呢? 她从树枝上拿下挂着一个珐琅杯子,弯身去取了一杯水给他。他啜了几口。然后她再弯下身去,她自己也喝了一些。 多么冷!她喘着气说。 很好喝,是不是?你发了愿吗? 你呢? 是的,我发了个愿,但是我不愿说。 她听见落叶松林里一只啄木鸟的声音,然后是一阵轻柔的、神秘的风声。她仰着头。一朵朵白云在蓝色的天上浮过。 有云呢!她说。 那只是些白色的绵羊。他回答道。 一朵云影在那小空地上盖了过去。鼬鼠钻到那温软的黄土上去了。 讨厌的小东西。克利福说:我们该把它打死。 瞧!它像是个圣坛上的牧师呵。她说。 她采了几朵小铃兰花给他。 野株草!他说,香得和前世纪的浪漫的贵妇们一般,可不是?毕竟那时的贵妇们并不见得怎么颠狂呢! 她望着天上的白云。 不知道会不会下雨呢,她说。 下雨!为什么!你想下雨么? 他们开始向原路回去。克利福小心地驶着颠簸的车子下坡。到了沉黑的山下,向右转走了几分钟。他们便向那向阳的,蓝吊钟花遍布着的长坡上去。 现在,好好走罢!老爷车!克利福一边说,一边开着车。 小车子颠动不稳地上着这险峻的长坡,它好像不太愿意似的挣扎着慢慢走着。好容易他们来到了一处丛生着风情的地方。车子好像给花丛绊着了,它挣扎着,跳了一跳停住了。 最好是把号角响一响,看狩猎人会不会来。康妮说。他可以推一推。不过我自己也可以推。那也许可以帮助一点儿。 我们让车子憩一憩。克利福说,请你在车轮后面放一块枕石吧。 康妮找了一块石头。他们等待着。过了一会,克利福把机器开了,想把车子开行起来。它挣扎着,像个病人似地摇震着;发着怪声。 让我推一推罢。康妮说着跑到车子后边去。 不!不要推!他恼怒地说:如果要人推的话,还用得着这该死的机器么!把石头放在车轮底下就行。 重新停住,又开行着;但是愈来愈糟了。 你得让我推一推。她说,否则响一响号角,叫狩猎的来。 再等一等! 她等候着。他又试了一回,但是越弄越坏。 你既不要我推,那么把号角响起来罢。她说。 不要管!你静一会儿吧! 她静了一会,他凶暴地摇动着那小小的发动机。 克利福,你这样子只会把机器全弄坏的。还白费你一番气力呢。她规劝说。 倘若我能够下来看看这该死的东西就好了!他激动地说,把号角粗暴地响着。也许梅乐士会知道毛病在那儿罢。 他们在压倒的花丛中待等着,天上渐渐地被云凝结着了。静默中,一只野鸽在叫着:咕噜咕咕!咕噜咕咕!克利福在号角上一按,把它吓住了嘴。 狩猎人立刻在路旁出现了,行了个礼,问是什么事。 你懂机器吗?克利福尖锐地问道。 我怕我不懂呢。车子有什么毛病么? 显然地!克利福喝道。 那人留心地蹲伏在车轮边,探视着那小机器。 这种机器上的事情,我恐怕全不知道呵!克利福男爵。他安静地说:假如汽油和油都够了 细心看看有什么东西破损了没有?克利福打断他的话说。 那人把他的枪靠在一株树放下,脱了外衣,丢在那树边,褐色的狗儿坐着守伺着,然后他蹲伏下去,向车底下细视,手指轻触着油腻的小机器,那油污把他的礼拜日的白衬衣也弄脏了,他心里有点恼怒。 不像有什么东西破损了的样子。他说。站了起来,把帽子向后一推,在额上擦着,思索着。 你看了下面的支柱没有?克利福问道,看看那儿有没有毛病! 那人俯卧在地上,头向后倾,在车下蠕动着,摸索着。康妮想,一个男子俯卧在庞大的地上的时候,他是多么纤弱微小的可怜的东西。 据我看来,似乎并没有什么毛病。他说。 我想你是没有办法的。克利福说。 的确没有办法!他欠身起来蹲坐在脚跟上,像矿工们的坐法一样,那儿决没有什么破损的东西。 克利福把机器开着,然后上了齿轮,可是车子动也不动。 把发动机大力点儿按一按罢。狩猎人授意说。 这种参预,使克利福恼怒起来,但是他终于把发动机开到大苍蝇似的嗡嗡响起来了。车子咆哮的嚣响起来了,似乎好些了。 我想行了。梅乐士说。 车子像病人似的向前跳了一跳又退了回来,然后蠕蠕地前进。 让我推一推,便可以好好地走了。狩猎人一边说,一边走到车后边去。 不要动它!克利福喝道。它自己会走! 但是克利福!康妮在旁边插嘴说,你知道车子自己走不动了,为什么这样固执! 克利福气得脸色苍白起来,他在发动机上猛推。车子迅疾地、摇摆地转了几步,然后在一丛特别浓密的吊钟花丛中停着了。 完了!狩猎人说,马力不够。 它曾上过这个山坡来的。克利福冷酷地说。 这一次却不行了。狩猎人说。 克利福没有回答。他开始开动着他的发动机,有时紧,有时慢,仿佛他要开出个抑扬婉转的音乐来似的。这种奇异的声音在林中回响着。然后,他陡然地上了齿轮,一下子把掣动机放松了。 你要把车子弄碎呢。狩猎人喃喃地说。 车子咆哮地跳了起来。向着路旁的壕沟滚去。 克利福!康妮喊着向他跑了过去。 但是狩猎的已经把车杠握着了。克利福也用尽了力量,卒把车子转向路上来。现在,车子发着古怪的嚣声,拼命向上爬着。梅乐士在后面紧紧地推着;小车儿于是前进无阻,仿佛在戴罪立功了。 你瞧,走得多好!克利福得意地说,说了向后面望着,他看见了狩猎的人的头。 你在推着么? 不推不行的。 不要推!我已经告诉你不要动它! 不推不行呢。 让它试试看!克利福怒喝道。 狩猎人放手退开,回身去拿他的枪和外衣。车子仿佛立刻窒息了。它死了似的停着。克利福囚犯似地困在里面,恼怒得脸都白了。他用手推着发动机,他的脚是没有用的,结果车子响着怪声。在狂暴地焦躁中,他用力转动着把柄,结果怪声更大;但是车子一点儿也不肯动。他只得把发动机停住,在愤怒中硬直地坐着。 康妮坐在路旁的土堤上,望着那些可怜的被压坏了的吊钟花。默忖着:再没有像英国的春天这么可爱的东西了、我能尽我统治者的本份。 、现在我们所要的是一条鞭,而不是一把剑。 、统治阶级! 狩猎人拿了他的枪和外衣走了上来,佛萝茜小心地跟在他的脚边。克利福叫他看看机器。康妮呢,她对于机器的技术是毫无所知的,但是对于汽车在半路坏了时的滋味,却经验得多了。她忍耐地坐在土堤上,无关紧要的呆呆坐着。狩猎人重新俯卧在地上。统治阶级与服役阶级! 他站了起来忍耐地说:现在再试一试罢。 他的声音是安静的,差不多像是在对一个孩子说话。 克利福再把动机开动,梅乐士迅疾地退到车后边去,开始推着。车子走了,差不多一半是车力,其余是人力。 克利福回转了头,气极了。 你走开好不好! 狩猎人立刻松了手,克利福继续说:我怎么能知道它走得怎样! 那人把枪放下了,穿着他的外衣。车子开始慢慢地往后退。 克利福,刹车!康妮喊道。 三个人立刻手忙脚乱起来。康妮和狩猎人轻轻地相碰着。车子停住了,大家沉默了一会。 无疑地我是非听人摆布不可了!克利福说着,气得脸发红了。 没有人回答他。梅乐士把枪挂在肩上,他的脸孔怪异而没有什么表情,有的只是那心不在焉的忍耐的神气罢了。狗儿佛萝茜差不多站在主人的两脚之间守望着,不安地动着,在这三个人的中间迷惑不知所措,狐疑地,厌恶地望着那车子。好一幅活画图摆在那些压倒的蓝吊钟花丛中。大家都默然。 我想是要推它一推了。最后克利福假作镇静地说。 没有回答。梅乐士的心不在焉的样子,仿佛没有听见似的。康妮焦虑地向他望了一望,克利福也回过头来探望。 梅乐士!你不介意把车子推回去罢!他用一种冷淡且尊严的声调说,我希望没有说什么使你见怪的话。他用不悦的声调加了一句。 一点也没有。克利福男爵!你要我推么? 请。 那人走上前去,但是这一次却没有效了。掣动机绊着了。他们拉着,推着,狩猎人重新把他的枪和外衣除下来。现在克利福一言不发了。最后,狩猎人把车子的后身从地上抬高起来。踢了一脚,想使车轮脱去羁绊。但没有用,车子重新坠了下去。克利福靠在车子一边,那人则因用力之后不停地喘着气。 不要这样做!康妮向他喊道。 假如你把轮子这么一拉,那就行了。他一边说,一边指示她怎样拉。 不,不要再去抬那车子。你要把自己扭伤的。她说,现在气得一脸通红了。 但是,她向他的眼睛直望着,点了点头,她不得不上前去扶着轮子,准备着。他把车子抬起了,她拉了一拉,车子颠震起来。 老天呀!克利福吓得喊了起来。 但是现在好了,掣动机不绊着了。狩猎人在轮后放了一块石头,走到土坡边坐下。这一番气力使他心跳起来,脸孔苍白,差不多晕迷了。康妮望着他,气得几乎叫了起来。大家死寂了一会。她看见他的两手在大腿上颤战着。 你受伤了没有?她问他,走上前去说。 不,不他带有几分含怒地转过头去。 一阵死似的沉寂。金黄色头发的克利福的头,兀然不动。甚至狗儿也站着不动。天上给云遮蔽着了。 最后,狩猎人叹了一口气,用他的红手巾醒着鼻。 那肺炎病使我气力衰弱了不少。他说。 没有人回答。康妮心里打量着,把那车子和笨重的克利福抬起来。那得要好一番气力;那得要太大,太大在的一番气力呵!假如他没有因此而丢了命! 他站了起来,重新拿了他的外衣,把它挂在车子的门钩上。 你准备好了么,克利福男爵? 是的,我正等着你! 他欠身把石头拉开,用全身重量推着车子,康妮从没有看过他这么苍白,这么无心的。山既陡峻而克利福又沉重。康妮走到狩猎人的旁边说:我也来推! 她用一种生了气的妇人的泼辣的气力推着。车子走得快点了。克利福回转头来。 何苦呢?他说。 何苦!你要这人的命么!假如刚才还没有坏的时候,你就让它走的话 她没再说下去,她已经喘不过气来了。她推得轻一点儿了;因为那是十分费劲的工作。 呵!轻点儿!狩猎人在她旁边微笑着说。 你的确没有受伤么?他凶狠地说。 他摇了摇头,她望着他的手,一只小小的,短短的,生动的,给气候侵赤了的手。这手是爱抚过她的。她还没有端详过它呢,它的样子是这么安静,和他一样,一种奇异的,内在的安静。康妮看了冲动地想把它握着,仿佛这只手是不能被她接近似的,她整个的灵魂突然地为他颠动起来;他是这么沉默,这么不可接近!而他呢,他觉得他的四肢重又复活了。左手推着车,右手放在康妮的圆而白的手腕上,温柔地、爱抚地挽着她的手腕,一把力量的火焰在他的背上、腰下,下降着,使他恢复了生气。突然地,她欠身吻了吻他的手。这时,正在他们面前的克利福的头背,却冗然不动。 到了小山顶上,他们憩了一息,劳力过后的康妮,觉得高兴地可以休息一会。她有时曾梦想过这两个男子友爱起来;一个是她的丈夫,一个是她的孩子的父亲。现在,她明白了,这种梦想是荒唐无稽的了。这两个男子是水火般不相容的。他们是不能两立的。她体会了恨之奇妙,这是第一次。而这也是第一次,她分明地、决然地深恨克利福,恨不得他从这大地上消灭。说也奇怪,她这样根他,并且她自己完全承认是恨他,使她觉得自由而充满生命起来。她心里想:现在我是恨他了,我再也不能继续和他同居了。 在那平地上,车子只要狩猎人推便行了。克利福向康妮谈起话来,表示着他心里是安闲的。他说起在狄浦的爱娃姑母,说起麦尔肯爵士。他曾写信来问康妮究竟和他一起坐汽车去威尼斯呢,还是和希儿黛乘火车一起去。 我情愿坐火车去。康妮说,我不喜欢坐汽车走远路,尤其是有灰尘的时候,但是我还要看看希儿黛的意思怎样。 她要坐她自己的汽车和你一起去呢。他说。 也许!这儿我得帮一帮忙把车子推上去,你不知道这车子多么重呢。 她走到车后狩猎人的旁边,推着车子向那微红色的小径上去,她并不怕给人瞧见会不好看。 为什么不去叫菲尔德来推,让我在此地等着,他是够强壮来做这种事的。克利福说。 现在不过几步就到了。她喘着气说。 但是当他们到了山顶时,她和梅乐士两个人都在揩着脸上的汗。这种共同的工作,奇异地使他们更亲近了。当他们到了屋门口时,克利福说:劳驾得很,梅乐士,我得换一架发动机才行。你愿意到厨房里去用午饭么?我想差不多是时候了。 谢谢,克利福男爵。我要去我母亲那里吃饭。今天是星期五。 随你便罢。 梅乐士把外衣穿上了,望着康妮。行了个礼便走了,康妮悻悻地回到楼上去。 午饭的时候,她再忍不住她的感情了。 克利福,你为什么这么可厌地不体谅人?她说。 体谅谁? 那狩猎的!假如那便是你所谓的统治阶级的行为,我要替你可惜呢。 为什么? 他是一个病后体弱的人!老实说,假使我是服役阶级的人,定不睬你,让你尽管呼唤! 我很相信你会这样。 假如车子里坐的是他,两腿又疯瘫了,并且举止又和你一样,你将对他怎样? 我亲爱的传道师,你这样把两个地位不同的人相提并论,是无聊的。 而你这样卑劣地,枯萎了似的缺乏普通的同情,才是最无聊的呢。贵者施恩于人呀!唉。你和你的统治阶级! 可施给我什么呢?难道要为我的狩猎人作一场莫须有的感情冲动?我不,这些我让我的传道师担任去。 哎呀,仿佛他就不是像你一样的一个人似的! 总之他是我的狩猎人,我每星期给他两金镑,并且给他一所屋子住。 你给他!你想为什么你给他两金镑一星期,和一所屋子住。为什么? 为了他的服役。 咳!我告诉你还是留下你的两金镑一星期,和你的屋子罢! 大概他也想这样对我说,不过他就没有这个能耐儿! 你,你的统治!她说,你并不能统治,别梦想罢。你不过比他人多点钱,把这钱去使人替你服役,一星期两金镑,否则便叫他们饿死了罢。统治!统治什么?你是从头到脚干涸的!你只知道拿金钱去压诈他人,和任何犹太人及任何浑水捉鱼的人一样! 一番好漂亮的话,查泰莱男爵夫人! 你呢!你刚才在林中时,才真是漂亮极了!我真替你害羞!咳,我的父亲比你人道十倍,你们上流人物呵! 他按铃叫波太太。但是他已经两腮发黄了。 康妮怒不可遏地回到楼上去,心里说着:他!用钱去买人!好,他并没有买我,所以我没有和他共住的必要。一条像死鱼的上流人,他的灵魂是赛璐珞(人造象牙)的;他们多么欺骗人,用他们的态度和他们的奸猾虚伪的上流人的神气。他们大概只有赛璐珞一样多的感情。 她计划着晚上的事情,决意不去想克利福了。她不愿去恨他。她不愿在任何感情上什至恨和他太亲切地生活了。她再也不愿他丝毫地知道她,尤其不愿他知道她对于那个狩猎人的感情。关于她对待用人的态度的这种争吵,已不是自今日始了。他觉得那是家常事了。她呢,她觉得她一提到他人的事的时候,他是呆木无感的,坚韧得和橡胶似的。 晚饭的时候,她泰然地下楼去,带着平素那种端庄的神气,他的两腮还在发黄!他的肝气又发作了,那使他变得十分怪异他正读着一本法文书。 你读过普鲁斯特(Proust)的作品吗?他问。 读过,但是他的作品使我烦厌。 他真是个非常的作家。 也许!但是他使我烦厌;那种诡谲的花言巧语!他并没有感情,他只是对于感情说得滔滔不休罢了。妄自尊大的人心,我是厌倦的。 那么你宁爱妄自尊大的兽性么? 也许!但是一个人也许可以找点什么不妄自尊大的东西吧。 总之,我喜欢普鲁斯特的锐敏,和他的高尚的无政府情态。 那便是使你毫无生命的东西! 我的传道师小夫人又在说道了。 这样,他们又开始那争论不尽的争吵了!但是她忍不住去和他争斗。他坐在那儿像一具骷髅似的,施放着一种骷髅体内腐朽的、冷森森的意志去反抗她。她仿佛觉得那骷髅正向她抓过来,抓住她把她压抑在它胸膛的骨架前。这骷髅也武装起来了。她感到有点害怕。 她等到一可以脱身的时候,便回到楼上房里去,很早地便上床睡了。但是到了九点半,她便起来往外边打听动静。一点声响也没有。她穿了一件室内便衣走下楼去,克利福和波太太正在打牌赌钱,大概他们是要玩到半夜的。 康妮回到了寝室里,把她所穿的室内便衣丢在凌乱的床上,换上了一件薄薄的寝衣,外面又加了一件日常穿的绒衣,穿了一双胶底的网球鞋,披了一件轻松外套。一切都准备好了。假如碰见什么人的话,她可以说是出去一会儿,早上回来的时候,她可以说是在晨雾里散步回来,这是她在早餐以前常做的事。唯一的危险便是在夜里有人到她寝室里来。但这是罕有的事,一百回碰不到一回的。 自蒂斯还没有把门上锁。他是十点关门,早上七点开门的。她悄悄地闪了出来,没有谁看见她。天上悬着一弯半月,亮得尽够使大地光明,但却不能使人看见这穿着暗色外套的她。她迅疾地穿过了花园,与其说是幽会使她兴奋,不如说是某种反叛的忿怒使她心里火烧着,这种心境是不适于爱情的幽会的。但是事情是只好逆来顺受呵!
按 “键盘左键←” 返回上一章  按 “键盘右键→” 进入下一章  按 “空格键” 向下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