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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八章

波尔敦太太对于康妮也是很慈爱地看护的,她觉得她必要把她的女性的职业的看护,扩张到女主人的身上。她常常劝男爵夫人出去散步,乘汽车到由斯魏特走走去,吸些新鲜空气去,因为康妮已经成了个习惯,整天坐在火炉旁边。假装着看书,或做着活计,差不多不出门了。 希儿黛走了不久以后的一个刮风天,波太太对她说:你为什么不到树林里去散散步,到狩猎人的村舍后边去看看野水仙?那是一幅不容易看到最美丽的景色。并且你还可以采些回来放在房里呢。野水仙总是带着那么愉快的风姿,可不是么? 康妮觉得这主意很不坏,看看那水仙花去!毕竟呢,为什么这样困守愁城,摧残自己?春天回来了春夏秋冬去复回,但是那欢乐的日子,那甜蜜地前来的黄昏或清晨,却不向我回来。 (注:引自半尔顿的失乐园。)

而那个狩猎人!他的纤细而白皙的身体,像是一枝肉眼不能见的花朵里孤寂的花心!她在极度的颓丧抑郁中竟把他忘记了,但是现在什么东西在醒转了幽暗地,在门廊与大门的那边所要做的,便是通过那些门廊与大门。 她现在更有气力了,走起路来也更显轻快,在树林里的风,不像花园里的风那么紧吹着她,而使人疲乏。她要忘记,忘记世界和所有可怖的行尸走肉的人们。在三月的风中,有无穷的词语在她的心中迅疾经过:你得要投胎重生!我相信肉体之复活!假如一粒小麦落在地下而不死,它是要发芽的当郁金香生长时,我也要露出头来看太阳! (注:郁金香,欧洲四月最有名的花卉。为复活节饰物的标志。隐喻心之重生。) 一阵阵的阳光乍明乍暗,奇异的光辉,林边榛树下的毛莨草,在阳光照耀下,好像金叶似的闪着黄光。树林里寂静着,这样地寂静着,但给一阵阵的阳光照得惴惴不安,新出的白头翁都在开花,满地上布散着它们苍白的颜色。整个树林都像苍白了。在您的呼吸之下,世界变成苍白了。

但是这一天,那却是珀耳塞福涅(注:Persephone,系希腊神话中的地狱皇后。)的呼吸;她在一个寒冷的早晨,从地狱中走了出来。一阵阵的风呵着冷气,在头顶上,那纠缠在树枝间的乱风在愤怒着。原来风也是和亚普沙龙一样,被困着,但是挣扎着想把自己解脱出来。那些白头翁草看来多么怕冷的样子,在它绿色的衣裙上,耸着洁白的赤裸的肩膊,可是它们却忍得住。在小径的旁边,还有些初出的小莲馨花,乍开着黄色的花蕾。 (注:Absalom亚普沙龙,系圣经中犹太王大卫之子。一日战败逃往林中,长发为树枝所绊,挣扎不能脱,卒为追者刺死。) 狂怒的风在头顶上吼叫着,下边只有一阵阵的冷气,康妮在树林里奇异地兴奋起来,她的两颊上潮红涌起,两只眼睛蓝得更深。她蹒跚地走着,一边采些莲馨花,和初出的紫罗兰,又香又冷的紫罗兰。她只管前进着,不知自己是在那里。

不久,她走到了树林尽头的空旷处,她看见那带绿色的石筑村舍,远看起来差不多是淡红色的,像是一朵菌下面的颜色,村舍的石块被阳光温暖着。在那关闭着的门边,有些莲馨花在闪着黄色的光辉。但是阒寂无声。烟囱里不冒烟,也没有狗吠声。 她静默地绕到屋后面去,那儿地势是隆起的。她有个托词,她是来看野水仙的。 它们都长在那儿,那些花柄短短的野水仙,在发着沙沙的声响,摇动着,战栗着,这样的光耀而富有生命,但是它们都在闪避着风向,而不知何处藏匿它们的脸儿。 它们在窘迫至极的时候,摇摆着那光辉的向阳小花瓣。但是事实上也许它们喜欢这样也许它们喜欢这样地受着虐待。 康妮靠着一株小松树坐下,这小松树在她的背后,荡动着一种奇异地、有弹性的、有力的、向上的生命。直耸着,活动着,它的树梢在太阳光里!她望着那些野水仙花,在太阳光下变成金黄颜色,这同样的太阳,把她的手和膝盖都温暖起来。她甚至还闻着轻微的柏油昧的花香。因为是这样的静寂,这样的孤独,她觉得自己是进入到了她自己的命运之川流里去了。她曾经被一条绳索紧系着,颠簸着,摇动着,像一只碇泊着的船。现在呢,她可以自由飘荡了。

冷气把阳光赶走了。野水仙无言地深藏在草荫里。它们整天整夜在寒冷中这样深藏着,虽然是弱质,但是多么强悍! 她站了起来,觉得有些僵硬,采了几朵野水仙便走了。她并不喜欢摘断花枝,但是她只要一两朵伴她回去。她不得不回勒格贝去,回勒格贝的墙里去。唉!她多么恨它!尤其是它坚厚地墙壁!总是墙!虽然,在这样的风里,人却需要这些墙壁呢。 她回到家里时,克利福问她道: 你到哪儿去来? 一直穿过了树林!你瞧,这些小野水仙花不是很可爱么?想一想,它们是从泥土中出来的! 还不是从空气里和阳光里出来的。他说。 但是在泥土中形成的。她反驳他说,自己有点惊异着怎么能反驳得这么快。 第二天的午后,她又回到树林里去。她沿着落叶松树丛中的那条弯曲而上升的大路走去,直至一个被人叫做约翰井的泉源。在这山坡上,冷气袭人,落叶松的树荫下,并没有一朵花儿。但是那冰冷的泉源,却在它白里带红且纯洁的细石堆成的小井床上,幽姗地涌着。多么冰冷,清澈,而且光亮!无疑地那新来的狩猎人添放了些小石子。她听着溢出的水,流在山坡上,发着叮当的细微声。这声音甚至比那落叶松林嘶嘶的怒号声更高,这落叶松林在山坡上,遍布着忿怒的、无叶的、狞恶的暗影。她听见好像一些渺小的水铃在鸣响着。

这地方阴森得有些不祥的样子,冷而且潮湿。可是,几个世纪以来,这块井一定曾经是人民饮水的地方,现在再也没有人到这里来饮水了。周围的小空地是油绿的,又冷又凄惨。 她站了起来,慢慢地走回家去,一边走着,她听见了右手边发着轻微的敲击声,她站着静听。这是锤击声呢;还是一只啄木鸟的啄木声?不,这一定是锤击声。 她继续走路,一边听着,她发现了在小杉树的中间,有一条狭窄的小径,一条迷失的小径。但是她觉得这条小径是被人走过的,她冒险地沿这小径上走去,那两旁的小杉树,不久便要给老橡树林淹没了,锤击的声音,在充满着风的树林之静默中因为树木甚至在它们的风声中,也产生一种静默愈来愈近。 她看见了一个幽秘的小小的空地,和一所粗木筑成的幽秘的小屋,她从来没有到过这儿的!她明白了这是养育幼稚的幽静的地方,那狩猎的人,只穿着衬衣,正跪在地上用铁锤锤击着什么,狗儿向她走了过来,尖锐地狂疾地吠着,狩猎人突然地指起头来,看见了她。他的眼睛里表现着惊愕的神气。

他站了起来向她行礼,静默地望着她,望着她四肢无力地走了近来,他埋怨她不该侵犯了他的孤独,这孤独是他所深爱,而认为是他生命里唯一的,和最后的自由。 我奇怪着这锤声是怎么来的。她说着,觉得自己有些虚弱,而气急。而且有点怕他,因为他是这样直直地望着她。 我正准备些小鸟儿用的笼子。他用沉浊的土话说。 她不知怎么说好,而且她觉得软弱无力。 我想坐一会儿。她说。 到这小屋里坐坐吧。他说着,先她走到小屋里去,把些废木树推在一边。拖出了一把榛树枝做的粗陋的椅子。 要为你生点火吗?他用那种奇异地天真的土话问道。 不,不要麻烦了。她答道。 但是他望着她的两手:这两只手冷得有些蓝了。于是他迅速地拿了些松枝放在屋隅的小砖炉里,一会儿,黄色的火焰便向烟囱里直冒。他在那火炉的旁边替她安顿了一个位置。

坐在这儿暖一暖吧。他说。 她服从着。他有着一种慈爱的保护者的威严,使他马上听从。她坐了下来,在火焰上暖着两手,添着树枝,而他呢,却在外边继续着工作。她实在不愿意坐在那儿,在那角落里火旁边藏匿着,她宁愿站在门边去看他的工作。但是她已受着人家的款待,那么她只好服从。 小屋里是很舒适的,板壁是些没有上漆的松木做的。在她坐的椅子旁,有一张小桌子,一把粗陋的小凳,一条木匠用的长板凳,还有一口大木箱,一些工具,新木板,钉子和各种各样的东西挂在钩子上:大斧、小斧、几个捕猎兽的夹子,几袋东西和他的外衣,这儿并没有窗户,光线是从开着的门边进来的,这是一个杂物的储藏室,但同时却也是一个小小的庇护所。 她听着锤击声,这并不是一种愉快的声音。他是不高兴的。一个女人!侵犯了他的自由与孤独,这是多么危险的侵犯!他在这大地上所要的,便是孤独,他是到了这步田地的人了。但是,他没有力量去保卫他的孤独;他只是一个被雇佣的人,而这些人却是他的主子。

尤其是,他不想再和一个女人接触了。他惧怕,因为过去的接触使他得了一个大大的创伤。他觉得,要是他不能孤独,要是人不让他孤独,他便要死;他已经完全与外界脱离了,他的最后藏身处便是这个树林:把他自己藏在那儿! 康妮把火生得这样的猛,她觉得温暖起来,一会儿她觉得热起来了。她走出门边坐在一张小凳上,望着那个工作着的人;他好像没有注意她,但是他是知道她在那儿的。不过他仍然工作着,似乎很专心地工作着,他的褐色的狗儿坐在他的旁边,视察着这不可信任的世界。 清瘦、沉静、而又敏捷,那人把笼子做好了,把它翻了过去,试着那扇滑门,然后把它放在一边。然后他站了起来,去取了一只旧笼子,把它放在刚才工作着的木板上。他蹲伏着,试着上面的木棒是不是坚实,他把其中的几根折断了,又开始把钉子拔了出来,然后他把木笼前后翻转着考量,他一点儿也不露着他觉察了有一个女人在那儿。

康妮出神地望着他。那天当他裸体的时候她所觉得的那种孤独,她现在能在他的衣服下感觉出来:又孤独,又专心,他像一只孤独地工作着的动物;但是他也深思默虑着,像一个退避的灵魂,像一个退避一切人间关系的灵魂。即在此刻,他就静默地、忍耐地,躲避着她。这么一个热情的躁急的男子的这种静默,这种无限的忍耐,使康妮的子宫都感动了。她可以从他俯着的头。他的又敏捷又娴静的两只手和他那纤细多情的弯着的腰部,看出这些来;那儿有着什么忍耐着退缩着的东西。她觉得这个人的经验比她自己的广博,广博得多了。也许比她的还要残酷。想到了这个倒使她觉得轻松起来,她差不多觉得自己没有负什么责任了。 这样,她坐在那小屋的门边,做梦似的,全失了时间和环境的知觉。她是这样地仿佛,他突然地向她望了一望,看见了她脸上那种十分静穆和期待的神情。在他,这是一种期待的神情。骤然地,他仿佛觉得他的腰背有一支火焰在扑着,他的心里呻吟起来,他恐怖着,拒绝着一切新的密切的人间关系。他最切望的便是她能走开,而让他孤独着。他惧怕她的意志,她的女性的意志,她的女性的固执。尤其是,他惧怕她的上流社会妇女的泰然自若、果敢无畏的恣情任性。因为,毕竟我只是一个佣人,他憎恨她出现在这个小屋里。

康妮忽然不安地醒转过来。她站了起来,天色已经黄昏了;但是她不能走开。她向那人走了过去,他小心翼翼地站着,他的憔悴面孔僵硬而呆滞,他注视着她。 这儿真舒服,真安静。她说,我以前还没有来过呢。 没来过么? 我看我以后不时还要到这儿来坐坐。 是吗? 你不在这儿的时候,是不是把这屋门锁起的? 是的,夫人。 你认为我也可以得一把钥匙么?这样我便可以不时来坐坐。钥匙有两把没有? 据我知道,并没有两把。 他又哼起他的土话来了。康妮犹豫着:他正在反对她了。但是,难道这小屋是他的么? 我们不能多配一把钥匙么?她用她温柔的声音问道,这是一个妇人决意要满足她的要求时的声音。 多弄一把!他一边说,一边用一种忿怒和嘲讽混合的眼光望着她。 是的,多做一把同样的。她说,脸红着。 也许克利福男爵另有一把吧。他用土话说。 是的!她说,他也许另有一把,要不我们可以照你那支另做一把,想想那用不了一天的工夫,在这一天内你可以不那钥匙吧? 我可不能说,夫人!我不认识这附近谁会做钥匙的。 康妮气得脸通红起来。 好吧!她说,我自己会去。 是的,夫人。 他们的视线交会着,他的眼睛是冷酷的,险恶而充满着厌恶和侮蔑,漠然于未来的事情。她的呢,是含恨的,盛怒的。 但是,她的心里是难过的,她看见了当她反对他时,他是多么地厌恶她。她看见了他是迷失在一种失望的神情中。 再会吧! 再会,夫人!他行了一个礼,猝然地转身走了。 她把他内心里隐伏着的狂暴的旧恨那对于坚执的妇人的愤怒撩醒了,而他是无力反抗的,莫可奈何的,他知道这个! 她呢,她对于男性的固执也感到愤怒。尤其是一个仆人!她忧闷地、带恨意地回到家里。 她看见波尔敦太太在那棵大山毛榉树下等着她。 我正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夫人。她快活地说。 我回来晚了吧。她妮问道。 啊不过克利福男爵等着喝茶罢了。 那么你为什么不替他弄呢? 啊,我觉得我的位子不适合那种职务哟,并且我不相信克利福男爵会喜欢的,夫人。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不喜欢。康妮说。 她走进书房里去会见克利福,那把旧的铜开水壶正在托盘上开着。 我来晚了吧,克利福?她说着,把她采的几朵花安置了,再把茶叶罐取来,她站在托盘旁边,帽子没有取下,围巾也还在颈上。我真抱歉!为什么你不叫波太太弄茶呢? 我没有想到这个。他冷嘲地说,我不太觉得她在茶桌上执行主妇的职务是合适的。 啊,拿银茶壶来斟茶,并不见得怎么神圣。康妮说。他奇异地望着她。 你整个下午做什么来? 散散步,坐在一个背风的地方休息。你知道大冬青树上还有小果子吗? 她把她的肩披除下,但是还戴着帽子。她坐下去弄着茶。烤的面包已软韧不脆了。她把茶壶套盖套在茶壶上,站起来去找了一个小玻璃杯,把她的紫罗兰花放在里面,可怜的花儿,在柔软的枝头低垂着。 它们会活转来的!她一边说,一边把杯子里的花端到他的面前让他闻。 比朱诺的眼睑还要温馨。他引用了这句话说。 (注:出自莎士比亚的冬天故事中。) 我觉得这句诗和这些紫罗兰一点关系也没有。她说,伊丽莎白时代的人都是有些空泛不着边际的。 她替他斟着茶。 离约翰井过去不远,那个养育幼雉的小屋,你知道有第二把钥匙吗? 也许有吧,为什么? 我今天无意中发现了这个地方以前我从不晓得有这么一个地方的。我觉得那儿真可爱,我不时可以到那里去坐坐,是不是? 梅乐士也在那里吗? 是的!就是他的铁锤声使我发现那小屋的。他似乎很不乐意我去侵犯了那个地方。当我问他有没有第二把钥匙时,他差不多唐突起来了。 他说了什么? 啊,没有什么。只是他那对人的态度,他说钥匙的事他全不知道。 在我父亲的书房里也许有一把吧。这些钥匙白蒂斯都认得;所有钥匙都在那里。我得叫他去找出来。 啊,劳驾您!她说。 嗳,你刚才不是说梅乐士差不多唐突起来了么? 啊,那是值不得谈起的,真的!但是我相信他是不太喜欢我在他的宫堡里自由出入的。 我也这样想。 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不呢?毕竟那又不是他的家。那又不是他的私人住宅。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是我喜欢时,我不能到那儿去坐坐? 的确!克利福说,这个人,他自视太高了。 你觉得他是这样的人么? 无疑的,他是这样的一个人!他认为他是一个特别的人。你知道他曾经娶过一个女人,因为和她合不来,他便在一九一五年那年入了伍,而被派到印度去。无论怎样,他曾在埃及的马队里当过一时的蹄铁匠;他常常管着马匹,这一点他是能干的。以后,一个驻印度军的上校看上了他,把他升做一个中尉的军官。是的,他们把他升为一个军官。他跟他的上校回印度去,在西北部弄了一个位子。他在那里得了病,于是他得了一份恤金,他大概是去年才离开军队的吧。这当然啊,像他这种人要回到从前的地位去,是不容易的事。但是他倒能尽他的职务,至少关于我这里的事他是能尽职的。不过,我是不喜欢看见他摆出中尉梅乐士的样子的。 他讲的是一口德尔贝的土话,他们怎么能把他升为一个军官呢? 呵,他的土话是他觉得要说时才说的。像他这种人,他能说很正确的英语的。我想他以为自己既重陷在这种地位里,便最好说这种地位的人所说的话罢了。 为什么这些事你以前不对我说? 啊,这些浪漫史我是厌烦的。浪漫史是破坏一切秩序的,发生浪漫史是万分可惜的。 康妮不觉得同意于这种说法,这些无法适处的、不知足的人,有什么用处? 好天气继续着,克利福也决意到树林里去走走。风吹来是冷的,但并不令人疲惫,而且阳光像是生命的本身一样,又温暖又充实。 真奇怪,康妮说,在一个真正新鲜而清朗的日子里,人觉得多么的不同,普通的时候,一个人觉得什至空气都是半死的。人们正在连空气都拿来毁灭了。 你这样想么?他问道。 是的,我是这样想,各种各样的人的许多烦恼、不满和愤怒的气氛,把空气里的生气毁灭了。这是毫无可疑的。 也许是空气的某种情况把人的生气削减了吧? 不,是人类把宇宙摧残了。她断言道。 他们把自己的巢窠摧残了。克利福说。 小车子前进着,在榛树的矮林中,悬着些淡金色的花絮,在太阳晒着的地方,白头翁盛开着,仿佛在赞赏着生之欢愉,正如往日人们能够和它们一同赞赏的时候一样,它们隐约地发着苹果花香。康妮采了一些给克利福。 他接在手里,奇异地望着这些花。 啊,您啊,您是未被奸污的幽静的新妇(注:系引KEATS的希腊瓶歌)他引了这句诗说,这句诗与其用在希腊瓶上,似乎远不如用在这些花上适合。 奸污是个丑恶的字!她说,这是人类把一切事物奸污了。 啊,我可不知道,但是蜗牛们 甚至蜗牛们也不过只知道啮食,而蜜蜂们并不把东西奸污呢。 她对他生气起来,他把每样东西都变成空虚的字眼。紫罗兰拿来比朱诺的眼睑,白头翁拿来比未被奸污的新妇。她多么憎恨这些空虚的字,它们常常站在她和生命之间,这些现成的字句,便是奸污者,它们吮吸着一切有生命的东西的精华。 这次和克利福的散步,是不太愉快的。他和康妮之间,有着一种紧张的情态,两个人都假装着不去留意,但是这紧张的情态是存在着的。骤然地,她用着女子的本能的全力,想把他摆脱,她要从他那里摆脱出来。尤其要从他的我从他的空虚的字句,从他的自我的魔力中,从他的无限的单调的自我的魔力中解脱出来。 天又开始下雨了。但是,下了一两天后,她冒着雨走到林中去。一进了树林,她便向那小屋走去。雨下着,但天气并不冷,在这朦胧的雨天中,树林是这样地寂静,这样地隔绝,这样地不可亲近。 她来到了那块空旷的地方,一个人都没有!小屋门是锁着的。她坐在那粗陋的门檐下的门槛上。蜷伏在她自己的暖气里。她这样静坐着,望着霏霏的雨,听着雨滴无声的声音,听着风在树枝上的奇异叹息,而同时却又仿佛没有风似的,老橡树环立着,它们的灰色且有力的树干,给雨湿成黑色,圆圆的,充满着生命,向四周迸发着豪放的树枝;地上并没有什么细树乱草。有的只是些繁衍的白头翁,一两株矮树、香木、或雪球树,和一堆淡紫色的荆棘。在白头翁的绿衣下面,衰老而焦红的蕨草并不全是被掩没。也许这是一个未被掩没的地方。未被奸污!而全世界却都被奸污了。 某种东西是不能被奸污的,你并不能奸污一罐沙丁鱼。许多女子像罐里的沙丁鱼,许多男子也是一样。但是这块大地! 雨势减弱了。橡树丛里的阴暗已渐渐散开。康妮想走,但是她还是坐着。她渐渐觉得冷了;那是她的内在的、怨恨的、不可拒抗的力量压着她,使她像麻痹了似地钉在那儿。 被奸污!唉!一个人是可以不待被人摸触而被奸污的!一个人是可以被那些淫秽的死字眼,和鬼缠身似的死理想奸污的! 一只被雨淋湿了的褐色的狗,跑着前来,它并不吠,只是举着它的湿尾巴。狩猎人跟在后面,穿着一件像车夫穿的黑油布的,给雨淋湿的短外衣,脸孔有点红热。她觉得当他看见了她时,疾速的步伐停顿了一下,她在门檐下那块狭小的干地上站了起来,他无言地向她行个礼,慢慢地走上前来,她准备要走开了。 我正要走了。她说。 你是等着要进里面去么?他又用土话说道。他望着小屋,并不望着康妮。 不,我只坐在这儿避避雨。她尊严地、镇静地说。 他向她望着。她像是觉得冷的样子。 那么,克利福男爵没有另一把钥匙么?他问道。 没有。但是没有关系。我也可以在这屋檐下避雨的,再见!她恨他的满口土话。 当她走开时,他紧紧地望着她,他掀起了他的外衣,从他的裤袋里,把小屋门的钥匙取了出来。 你还是把这个钥匙拿去吧,我会另外再找个地方养幼雉去。 她望着他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我会另外找个地方养幼雉去。要是你到这儿来,大概你不喜欢看见我在你的旁边。老是来来往往,忙这忙那的。 她望着他,明白了他那模糊不清的土话的意思。她冷淡地说: 为什么你不说大家说的英语? 我?我以为我说的是大家说的英语呢。 她忿怒地静默了一会。 那么,要是你要这钥匙,你还是拿去吧。或者,我还是明天再交给你吧,让我先把这地方整理出来,你觉得好不好? 她更气了。 我不要你的钥匙,她说:我不要你清理什么东西出来。我一点也不想把你从这小屋里赶走,谢谢你!我只要不时能到儿来坐坐,像今天一样。但是我也可以坐在这门檐下。好了,请你不要多说了。 他的两只狡猾的蓝眼睛又向她望着。 但是,他用那沉浊的迂缓的土话说,小屋是欢迎夫人来的,钥匙是她的,其他一切也都是她的。不过,在这个季节,我得饲养小雉,我得忙这忙那的。如果在冬天,我便差不多用不着到这小屋里来。但是现在是春天了,而克利福男爵要我开始养些雄鸡夫人到这儿来时,无疑地不愿意我老是在她周围忙忙碌碌的。 她在一种朦胧的惊愕中听着他。 你在这里于我有何关系呢?她问道。 这是我自己要觉得碍事!他简单地,但是意味深长地说。她的脸红了起来。 好!她最后说。我不会妨碍你,但是我觉得坐在这儿,看你管理着小雉鸡,于我一点也没有关系,而且我还喜欢呢。但是你既以为这是碍你的事,我便不再妨碍你好了,你不要害怕了。你是克利福男爵的狩猎人,而不是我的。 这句奇异的话,她自己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说出了这样的话。 不,夫人,这小屋子是夫人的,夫人随时喜欢怎样就怎样。你可以在一星期前通知我把我辞退了,只是 只是什么?她不知所措地问道。 他怪可笑地把帽子向后推了一推。 只是,你来这里时,尽可以要求这小屋子你一个人用,尽可以不愿意我在这儿忙这忙那的。 但是为什么?她恼怒地说,你不是个开化了的人么?你以为我应该怕你么?为什么我定要留心你,和你的在与不在?难道那有一点儿关系么? 他望着她,脸上显著乖戾的笑容。 没有的,夫人,一点儿关系也没有的。他说。 那么,为什么呢?她问道。 那么,我叫人另做一把钥匙给夫人好吗? 不,谢谢!我不要。 无论如何我另做一把去,两把钥匙好些。 我认为你是个鲁莽的人!康妮说。脸红着,有些气急了。 啊,啊!他忙说道,你不要这样说!啊,啊!我是不含坏意的,我只是想,要是你要到这儿来,我便得搬迁,而在旁的地方另起炉灶,那是要花好大的功夫的,但是如果夫人不要理会我,那么小屋子是克利福男爵的,而一切都听夫人的指挥,任夫人的便,只要当我在这儿做这做那的时候,夫人不要理会我就完了。 康妮迷乱得莫名其妙地走开了。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被他侮辱了,是不是惹她极端生气了,也许他说的话并不含有什么坏意,也许他不是要说,如果她去那小屋里,她便要他避开。好像她真有这个意思似的!好像他那傻子在不在那里,有什么关系似的! 她在纷乱的情绪中回家去,不知道自己在想着什么,感觉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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