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页 分类 小说园地 查泰莱夫人的情人

第8章 第七章

当康妮回到楼上寝室里去时,做了一件很久以来没有做的事:她把衣服都脱光了,在一面很大的镜子面前,照着自己的裸体。她不知道究竟她要看什么、找什么,但是她把灯光移转到使光线满照在她的身上。 她想到她常常想着的事,一个赤裸着的人体,是多么地脆弱、易伤,且有点可怜!那是多么地欠缺而这不完备的东西! 往昔,她的容貌是被人认为美好的,但是现在,她是过时了,有点太女性而不再有稚嫩的年轻风貌了。她不很高大,有点苏格兰风味并且矮小;但是她有着某种流畅下坠的风韵,这种风韵也许可以说便是美。她的皮肤微微地带点褐色,她的四肢充满着某种安娴的风致;她的身躯应有着饱满的流畅下坠的华丽,不过现在却欠缺着什么东西。 她的肉体坚定而下奔的曲线,本应成熟下去的,现在它却平板起来,而且变成有点粗糙了,仿佛这身体是欠缺着阳光和热力,它是有点苍白而了无生气。

在完成一个真正的女性上,这身体显然是挫败,它没有成就一个稚女似的透明无瑕的身体;反之,它显得暗晦不清了。 她的乳房有点瘦小,像梨子似的下垂着。它们是没有成熟的,带点苦味,而没有意义地吊在那儿。她在青春时期所有的当她年轻的德国情人真正爱她的肉体的时候所有的,那小腹的圆滑鲜明的光辉,已经失掉了。那时候,她的小腹是幼嫩的,含着希望的、有着它所特有的真面目。现在呢,它成为弛松的,有点平板而比以前消瘦了,那是一种弛松的瘦态。她的大腿也是一样,从前富有着女性的圆满的时候,是那样的灵活而光辉,现在却成为平板、弛松而无意义了。 她的身体日见的失掉意义,成为沉闷而暗晦,现在只是一个无意义的物质了。这使她觉得无限的颓丧的失望。还有什么希望呢?她老了,二十七岁便老了。肌肉上已没有光彩,没有晶莹。她为疏忽与牺牲而老了。是啊,为着牺牲而老了。时髦的妇人们,用外表的摄养法,把肉体保持得像一个脆嫩的瓷器似的放着光辉。瓷器的内面自然是什么都没有的。但是,康妮却连这种假借的光彩都没有。啊,精神生活!她突然觉得狂愤地憎恨这精神生活!这欺骗人的精神生活!

他向后边那面镜子照着,望着她的腰身。她是日见纤瘦了,而这种纤瘦的样子于她是不合适的。当她扭转身去时,她看见她腰部的皱褶是疲乏的;但是从前却是很轻盈愉快的!臀部两旁和臀尖的下倾,已失掉它的光辉和富丽的神态了。失掉了只有她那年轻的德国情人曾爱过这一切;而他却已经死去近十年了。时间过得多快!他死去已经十年了,而她现在只有二十七岁!她曾藐视过的,那壮健青年的新鲜的笨拙的性欲!现在她何处可以找到呢?男子们再也不会有了。他们只有那可怜的两秒钟的一阵抽搐,如密克里斯再也没有真正的人性的性欲,再也没有那使人的血液沸腾,使人的全身全心清爽的性欲了。 虽然,她觉得她身体最美的部分,是从她背窝处开始的那臀部的悠长的下坠,和那两片臀面的幽静思睡的圆满。如阿拉伯人说的,那像是些沙丘,柔和地、成长坡地下降。生命在这儿还带着一些希望,但是这儿也一样,它是比以前消瘦,不成熟了,而且有点涩苦了。

但是她的前身却使她悲伤起来。这部分已经开始弛松了,现着一种差不多衰萎的松懈的消瘦,没有真正生活就已经老了。她想到她将来也许要有孩子的,她究竟配不配呢? 她穿上了睡衣,倒在床上苦痛地哭泣。在她的苦痛里,她对克利福,他的写作,和他的谈话,对所有欺罔妇人和欺罔她们的肉体的男子们,燃烧着一种冷酷的愤懑! 这是不公平的,不平的!对那肉体的深深不平的感觉,燃烧到了她灵魂的深处。 但是,虽然如此,翌日早晨的七点钟。她还是照样起来,到楼下克利福那里去。她得帮助他梳洗更衣的一切私事,因为他已没有雇用男仆。而他又不愿意一个女仆人来帮助他。女管家的丈夫他是当克利福还是孩童的时候便认识他的。帮助着他做些粗重的事情。但是康妮却管理着一切私事,而且出于心愿。那是无可推卸的,但是她愿意尽她所能地做去。

所以她几乎从不离开勒格贝,就是离开也不过一二天,那时是女管家白蒂斯太太照料着克利福。他呢,日子久了,自然而然地觉得康妮替他所做的事情是当然的,而他这种感觉毕竟也是自然的呵。 虽然,在康妮的深心里,却已开始燃烧着一种不平的,和被人欺罔的感觉,肉体一旦感觉到了不平,这种感觉是危险的。这种感觉得要发泄出来,否则它便要把怀着这感觉的人吞食的。可怜的克利福!那并不是他的过错。他比康妮更是不幸呢。这一切都是人间整个灾祸的一部分啊。 然而,他真是没有一点儿可以责备的地方么?那热力的欠缺,那温暖肉体的简单接触的欠缺,不是他的过错么?他从来不温热,甚至也不慈和,他只有一种冷淡、受过高等教养的人对人的恳切与尊重。但是他从来没有过一个男子对于妇人所有的那种温热。甚至如康妮的父亲对她所有的那种温热他都没有。那种男子的温热,虽只为着男子自己,而男子也只这样作想,无论怎样,一点儿男性的热力是可以把一个妇人温暖起来的。

但是克利福并不这样,他那一类的人并不这样,他们的内心都是坚钝无情,他们以为热情是卑劣的东西。你得冷酷下去,守着你的地位;那是很好的,如果你是同一阶级同一种类的人。于是你便可以冷酷下去,使人尊重你,守着你的地位,而心满意足地享受着你能守着的地位。但是,如果你不是那一阶级那一种类的人,这便不行了;死守着你的地位,觉着你自己是属于统治阶级的人,那不是好玩的事。那有什么意义?因为什至最高贵的贵族,事实上已没有什么地位可守,而他们的所谓统治,实际只是滑稽把戏,全不能说是统治了,那有什么意义?这一切只是无聊的胡闹罢了。 康妮内心反抗的感觉,潸然地滋生了。那一切究竟有什么用处?她的牺牲,以她的生命牺牲于克利福,究竟有什么用处?毕竟,她有什么于人有用的地方?那儿只有那种冷酷的虚荣心,没有温热的人道的接触,正如任何最下流的犹太人般的缺德,欲望着卖身与成功的女神狗。甚至克利福,那样的冷淡,那样的远引,那样的相信自己是属于统治的阶级,尚且不禁垂着舌头,喘着气息,追逐于女神狗之后,实在,在这种事中。密克里斯是尊严些的,他的成功是大得多的,真的,细看起来,克利福只是个丑角;而一个丑角是比一个光棍更卑下的。

在这两个男人中间,她对于密克里斯是较有用处的。而他比克利福也更需要她,因为任何一个好看护都能看护一个两腿风瘫的人!如果拿他们所做的英雄事业来说。密克里斯是个英雄的老鼠,而克利福只是个玩把戏的小狗。 家里现在来了些客人,其中一个是克利福的姑母爱娃.本纳利爵士夫人。这是一位五十岁的、有个红鼻子的瘦小的妇人,她是一个寡妇,依旧还有点贵妇的派头。她出身于名门,并且有名门的气息。康妮很喜欢她;当她愿意的时候,她是这样的简单率直,而且外表上是这样慈蔼。其实她对于她的地位,而且守到比他人高一点的艺术上,她是个能手。她一点也不是个势利的人,她对一切充满着自信。在社交上,她是这样地善于冷静地守着自己的地位,而使他人向她让步。

她对康妮是很亲切,用着她的出身名门的人的观察,像尖锐的钻子一样,努力地把她的妇人的灵魂内的秘密刺穿。 我觉得你真可钦佩。她对康妮说。你替克利福真是出了惊人的力。他的天才的焕发,我是从不怀疑的。现在他是惊天动地了。爱娃姑母对于克利福的成功,是十分得意的骄傲的。因为那是有光耀门楣的!至于他的著作呢,她倒是毫不关心的,关心干什么呢? 啊,我不相信我出了什么力。康妮说。 那一定是你的力。除了你以外,还有谁能出力呢?我觉得你得到报酬实在不够呢。 怎么说的? 你看你怎样的关闭在这里!我对克利福说过:要是这孩子那天反叛起来,你是活该哟。 但是克利福从来没有拒绝我什么的。康妮说。 你听我说吧,我亲爱的孩子,本纳利夫人说着,把她的瘦小的手放在康妮的臂上,一个女子得过她的生活,否则,她便要后悔没有活着过,相信我吧!她再啜了一口白兰地,那于她也许就是后悔的形式吧?

但是,我不是正在过我的生活么? 不,我不这样想。克利福应该把你带到伦敦去。让你走动走动。他所有的那一类的朋友们,对于他自己是很好的,但是对于你呢?假如我是你的话,我却不能满意。你将空度了你的青春;你将在后悔中度你的老年生活。甚至中年生活。 这贵妇人给白兰地的力量镇静着,渐渐地陷在沉思的静默中了。 但是康妮并不很想到伦敦,而给本纳利夫人引导到那时髦的社会里去。她觉得她和那种社会是合不来的。并且那种社会是不能使她发生兴趣的。她很觉得那种社会的下面,有一种怪异的令人畏缩的冷酷;像拉布拉多(Labrabor,系英属加拿大的一个半岛)的土壤一般,地面上生长着一些愉快的小花朵,可是一尺以下却是冰冻的。

唐米.督克斯也在勒格贝,此外还有哈里.文达斯罗、贾克.司登治魏和他的妻子奥莉芙。他们间的谈话是不连贯的,不像知友们在一块时那样地一泻千里;大家都有点发闷,因为天气既不好,而消遣的东西又只不过打打牌子和开着留声机跳跳舞罢了。 奥莉芙正在念着一本描写将来世界的书,说将来孩子们是要在瓶子里用人工培养出来的,妇女们是可以超脱的。 那是件美妙的事哟。她说,那时妇女们便可以享受她们的生活了。原来她的丈夫司登治魏是希望生个孩子的;她呢,却不。 你喜欢怎样的超脱呢?文达斯罗狞笑着问她。 我希望我自然地超脱出来。她说,无论如何,将来是要比现在更合理的,而妇女们不会再给她们的天职累坏了。 也许她们都要飘飘欲仙了。督克斯说。

我实在觉得如果文明是名副其实的话,便应该把肉体的弱点大加排除。克利福说,拿性爱来说,这便是很可以不必有的东西。我想,假如我们可以用人工在瓶子里培养孩子,这种东西是要消灭的。 不!奥莉芙叫道:那也许要给我们更多好玩的东西呢。 我想,本纳利夫人带着一种沉思的表情说:假如性爱这东西消灭了,一定会有旁的什么东西来代替的。吗啡,也许。整个空气中浮散着一点吗啡,那时人人定要觉得了不得的爽快呢。 每到星期六,政府便在社会散布些以太,这一来星期天全国人民准快活!贾克说:那似乎好得很;但是星期三,我们又怎样呢? 只要你能忘却你的肉体,你便快活。本纳利夫人说,你一想起了你的肉体,你便苦痛。所以,假如文明有点什么用处的话,它便要帮助我们忘掉肉体,那时候时间便可以优哉悠悠地过去了。 还要帮助我们把肉体完全除掉呢。文达斯罗说,现在正是时候了,人类得开始把他的本性改良了,尤其是肉体方面的本性。 想想看,假如,我们能像香烟的烟似地漂浮着,那就妙了!康妮说。 那是不会有的事。督克斯说,我们的老把戏就要完了;我们的文明就要崩毁了!我们文明正向着无底的井中、深渊中崩毁下去。相信我,将来深渊上唯一的桥梁便是一条法乐士! (注:法乐士Phnllus,系从前希腊人于狂欢节时用以象征阳具之物,此处便指阳具言。) 哎呀,将军,请你不要胡说乱道了!奥莉芙叫道。 是的,我相信我们的文明是要倒塌了。爱娃姑母说。 倒塌了,以后要来些什么呢?克利福问道。 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但是我想总会来些东西的。老夫人道。 康妮说,来些像是烟波似的人;奥莉芙说,来些超脱的妇女,和瓶子里养的孩子;达克斯说,法乐士便是渡到将来去的桥梁。我奇怪究竟要来些什么东西?克利福说。 啊,不要担心这个!奥莉芙说,但请赶快制造些养孩子的瓶子,而让我们这些可怜的妇女们清静好了。 在将来的时代,也许要来些真正的人。唐米说:真正的,有智慧的,健全的男人,和一些健全的可爱的女人!这可不是一个转变,一个大转变么?我们今日的男子并不是真男子,而妇人们并不是妇人。我们只演着权宜之计的把戏,做着机械的智慧和实验罢了。将来也许要来一个真男真女的文明。这些真男真女将代替我们这一小群聪明的小丑只有七岁孩童智慧的我们。那一定要比虚无缥缈的人和瓶子里养的孩子更具奇观。 呵,男人们如果开始讲什么真正的妇人的话,我不谈了。奥莉芙笑说。 当然啊,我们所有的唯一可贵的东西,便是精神。文达斯罗说。 精神! 。贾克一边说,一边饮着他的威士忌苏打。 (注:此处精神一字系双关语,盖原文Spirits又可作酒精解。) 你以为那样么?我呢,我以为最可贵的是肉体的复活!达克斯说,但是肉体的复活总会到来的,假如我们能把精神上的重载;金钱及其他,推开一些。那时我们便要有接触的德谟克拉西,以代替腰包的德谟克拉西。 (注:德谟克拉西Demoeracy,即现在的所谓民主。) 康妮听了,心里什么在反应着。她说:我以为最可贵的所接触的德谟克拉西,是肉体的复活!她实在一点都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但是那使她得到安慰,好像其他不知意义的东西有时使人得到安慰一样。 然而一切事物都是可怖的愚蠢。这一切,克利福、爱娃姑母、奥莉芙、贾克及文达斯罗,甚至督克斯,都使她厌烦不堪。空话!只是些空话!这不尽的空谈,令人难受得像入地狱一般。 但是,当客人都走了时,她也不觉得好过些。她继续著作她的忧郁的散步,但是愤懑的激怒,占据着她的全身,她无可逃避。日子好像发着咬牙声似地过去,使她痛苦,却毫无新的东西来到,她渐渐地消瘦了。甚至女管家也注意到了,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甚至唐米.督克斯也重复说她的身体日见不好,虽然她并不承认。只是那达娃斯哈教堂下的小山旁直立着的那些不祥的白色墓石,开始使她感觉惧怕了。这些墓石有一种奇特的、惨白的颜色,像加拿拉的大理石一样,像假牙齿一样的可憎,她可以从园中清楚地望见。这些假牙似的丑恶的墓石,耸立在那小山上,给她一种阴森的恐怖,她觉得她不久便要被埋葬在那儿,加入那墓石和墓碑下的鬼群中,在这污秽的米德兰地方。 她知道她是需要帮助的。于是她写了一封信给她的姊姊希儿黛,露了一点她内心的呼喊:我近来觉得不好,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希儿黛从苏格兰赶了来。那是三月时候,她自己驶着一部两人座的轻便小汽车。响着喇叭,沿着马路驶了上来,然后绕着屋前面的有两株山毛榉树的那块椭圆形的草坪。 康妮忙赶到门口台阶上去接她。希儿黛把车停了,走了出来拥抱吻了她的妹妹。 啊,康妮哟!她说,怎么样了? 没有怎么!康妮有点难过地说,但是她知道她自己和她姊姊是恰恰地相反的,这一点使她痛苦着。从前,这姊妹俩,有着同样的光辉而带点金黄的肉色,同样的棕色的柔软的头发,同样的天然地强壮而温热的体质。但是现在呢,康妮是瘦了,颜容憔悴,她的颈项从胸衣上挺出来,又瘦又带点黄色。 但是你是病了,孩子哟!希儿黛用那种从前姊妹俩同有的温柔而有点气急的声音说。希儿黛比康妮差不多大两岁。 不,没有什么病。也许是我烦恼的缘故。康妮说,她的声音有点可怜。 希儿黛的脸上,焕发着一种战斗的光芒。虽然她的样子看起来温柔而肃静,但她是一个有古代女武士的风度的女子,和男子们是合不来的。 多可怕的地方!她深恨地望着这所可怜的残败的老勒格贝,轻轻地说。她的外貌是温柔而温热的,像是一个成熟了的梨子一样,其实她却是一个道地的古代的女武士。 她静默地进去见克利福。克利福心里想,她长得真漂亮,但同时她却使他惧怕。他的妻家的人是没有和他一样的举止仪态。他认为他们是有点外边人的,但是既已成了亲家,便只好以另眼相待了。 他堂皇地整洁地坐在他的椅子哩,炫黄的头发发着亮光,脸色红润,淡蓝色的眼睛有些凸出;他的表情是不可思议的,但是很斯文。不过希儿黛觉得他是可厌而且愚笨。他等待着,态度非常镇定;但是希儿黛哪里管他态度怎样镇定!她已准备战斗了。他就是教皇或皇帝,她也不怕。 康妮的样子太不健康了。她用柔软的声音说道。她美丽的灰色的眼睛,不转瞬的望着他。她和康妮一样,有着那种很无辜的神情,但是克利福很知道那里面却隐藏着多么坚强的苏格兰人的固执性。 她是瘦了一点。他说。 你没有想什么法子? 你相信想法子有什么用处么?他问道。他的声音是很英国式的,又坚定又柔和。这两种东西常常是混在一起的。 希儿黛直望着他,没有回答。她同康妮一样,随口答话不是她的能事。她只是不转瞬地望着他,这使他觉得很难受,比她说什么都更难受。 我得把她带去看看医生。过了一会希儿黛说,你知道这附近有好医生吗? 我不太知道。 那么我要把她带到伦敦去,那儿我们有一位可靠的医生。 克利福虽然怒火中烧,但是不说什么。 我想我还是在这儿过夜吧。希儿黛一面脱下手套一面说,明天早晨我再把她带到伦敦去。 克利福愤怒得脸色发黄。到了晚上,他眼睛的白膜也有点发黄了。他的肝脏是有毛病的,但是希儿黛依旧是这样地温柔如处女。 晚饭过后,当大家似乎安静地喝着咖啡时,希儿黛说。你得找个看护妇或什么人来打理你的私事才好,最好还是找个男仆。 她的声音是那样的缓和,听起来差不多是温雅的。但是克利福却觉得她在他的头上用棍子猛击着似的。 你相信那是必要的么?他冷淡地说。 当然呵!那是必要的,否则父亲和我得把康妮带开去住几个月才行,事情不能照这样子再继续下去的。 什么事情不能照这样子继续下去? 难道你没有看见这可怜的孩子怎么样了么?希儿黛问道,两眼瞪视着他。她觉得他这时候有点像是煮过了的大虾。 康妮和我会商量这事的。他说。 我已经和她商量过了。希儿黛说。 克利福也曾经给看护们看护过不少时间,他憎恶他们,因为她们把他的一切私密都知道了,至于一个男仆!他就忍受不了一个男子在他的身边,那还不如任何一个妇人的好。但是为什么康妮不能看护他呢? 姊妹俩在次日的早晨一同出发。康妮有点像复活节的羔羊似的。在驶着车的希儿黛旁边坐着,身子显得有点瘦小,那时麦尔肯爵士不在伦敦,但是根新洞的房子是开着门的。 医生很细心地诊验康妮,询问着她生活里的各种屑事。 在书报上我有时看见过你和克利福男爵的照片,你们差不多都是名人了,可不是?好温静的女孩子们都长大了,但是书报上虽然刊着你的像片,你却还是个温静的女孩子呢。不要紧的,各部器官都毫无病状。但是却不能这样继续下去!告诉克利福男爵,他得把你带到伦敦,或带到外国去,给你点娱乐消遣的东西。你得要娱乐娱乐才行。那是不可少的,你的元气太衰了,没一点儿底蓄。心的神经状况已经有点异状了;是的,是的,就是这神经太不好了!到甘尼斯(Carras)或比亚力治(Biarrte)(注:均系法国南部海边游乐胜地)去玩一个月,准保你复原起来,但是一定不能,一定不能这样继续下去。否则将来怎样了,我是不敢说的。你消耗着你的生命力,而不使它再生。你得要去散散心,找些适当的有益健康的娱乐!你只消耗你的元气,而没有递补些新的元气。你知道那是不能继续下去的。伤神的事要避免!避免伤神的事! 希儿黛紧咬着牙关,那是含有意思的。 密克里斯听见她们都在伦敦,赶快带着玫瑰花来。 为什么,怎么样不好了?他叫道,你只剩下一个影子了。咳,我从来没有见过变得这么厉害的!为什么你全不让我知道?和我到尼斯去哪!到西西里去吧!去吧!和我到西西里去,那儿此刻正是最可爱的时候。你需要阳光!你需要好好的生活!啊,你是日见衰萎下去了。跟我去!到非洲去?咳,该死的克利福,丢了他跟我去罢。你们一离婚我便要马上娶你,来吧,试一试新的生活吧!天哟,勒格贝那种地方是无论谁都要闷死的!肮脏的地方!鬼地方!无论谁都要闷死的!跟我到有阳光的地方去吧!你需要的是阳光,阳光和一点常态的生活。 但是,就这样干脆地抛弃了克利福,康妮却过意不去。她不能那样做。不不!她简直不能。她得回勒格贝去。 密克里斯厌恨极了。希儿黛并不喜欢密克里斯,但是她觉得他似乎比克利福好一点。她们姊妹俩又回到了米德兰。 希儿黛向克利福打交涉。克利福的眼睛还是黄的。他也是一样,他有的焦虑过头的地方。但是他不得不听希儿黛的一番话,和医生的一番话;他却不听当然啦密克里斯的那番话的。他听着这个最后通牒,麻木地不做一声。 这儿是一个好男仆的地址,他服侍过那个医生诊治的一个残废人,那病人是前月才死了的。这是一个很好的用人,他一定肯来的。 但是我并不是一个病人,而且我不要一个男仆。克利福这可怜的家伙说。 这儿还有两个妇人的地址,其中一个是我见过的,她很合适;她是一个五十上下的妇人,安静、壮健、和蔼,而且也受过相当的教养 克利福只是愠怒着,不答应什么。 好吧,克利福,要是到明天还没有什么决定,我便打电报给父亲,我们便把康妮带走。 康妮愿意走么?克利福问道。 她是不愿意走的,但是,她知道这是不得不的事。我们的母亲是癌症死的,她这病是神经耗损后得来的,我们不要再冒同样的险了。 到了次日。克利福出主意雇用波尔敦太太,她是达娃斯哈教区内的一个看护妇。显然地这是女管家白蒂斯太太想起的。波尔敦太太正在辞去教区里的职务,而成为一个私人看护。克利福有一种怪癖,他很怕把自己委身于一个不相识的人;但是,这位波尔敦太太,是曾经服侍过他的当他有一次患了猩红热的时候他是认识她的。 姊妹俩立刻去见波尔敦太太。她住在一条街上的一所新房子里,这条街在达娃斯哈是算很高雅的。她是一个四十多岁,样子够好看的妇人,穿着看护妇的制服,白色的衣领和白色的围裙。她正在一个壅塞的小起坐室里煮着茶。 波尔敦太太是顶殷勤客气的,看起来似乎很可爱。她说话时带着点土音,但说的是很正确的英语;因为她多年来看护过那些矿工病人,并且他们都服贴地服从她,所以她对自己是很自尊而且又很自信的。简言之,在她的小环境里,她是村中领导阶级的一个代表,很受人尊敬。 真的,查泰莱男爵夫人的脸色真不好!是哟,她从前是那样丰美的,可不是吗?但是一个冬天来她就瘦弱了!啊,那是难堪的,真的,可怜的克利福男爵!唉,那大战,好多的痛苦都是大战的罪恶啊! 波尔敦太太答应了如果沙德罗医生可以让她去的话,她马上就可以到勒格贝去。她在教区里,还要尽半个月的职务,但是他们也许可以找到一个替手的。 希儿黛忙跑过去见沙德罗医生;到了下个星期日,波尔敦太太便带了两口箱子,乘着马车到勒格贝来了。希儿黛和她谈过几番话。波太太是无论何时都准备着和人谈话的。她看起来是这样的年青!热情来了时,就会把她的有点苍白的两颊潮红起来的。她是四十七岁了。 她的丈夫德底.波尔敦,是在矿坑里出事死的。那已是二十二年前的事,那时正是圣诞节,他抛下了她和两个女孩,其中一个还是襁褓之中。啊,这小女孩爱蒂斯现在已和雪菲尔德的一个青年药剂师结婚了。其他一个是在齐斯脱菲尔德当教员,她每星期末了便回家来看望母亲,如果波太太不到旁地方去的话。年轻人今日是很写意的了,不像她爱薇.波尔敦以前年轻的时候了。 德底.波尔敦在煤矿穴里发生爆炸而丧命时,是二十八岁。那时,前面的一个工友,向他们喊着躺下,大家都及时躺下了,只有德底,他就这样丧失了性命。事后判查时,矿主方面他们说德底是慌张起来想逃走,没有服从命令。所以事实上,他是由自己的过错死的。于是赔偿费只有三百镑;他们还认为这是恩惠,因为死者是由自己的过错死的。而且这三百镑他们也不肯一次交给她;(她是想拿这笔钱来开个小铺子的。)他们说,要是一次交了她定会花光,也许要花在醉酒上呢!她只好每星期去领三十先令。是的,她只好每个星期一的早晨上办事处去,在那里站着直等两个钟头才轮到她;是的,差不多四年中,她每星期一都去。两个孩子都是这样幼小,她又能怎样呢?但是德底的母亲却对她很好。当孩子们会走路时,白天里她常把她们看管着;而她,爱薇.波尔敦呢,却到雪菲尔德去上战地医院的课。到了第四年,她又攻读看护的课程,而且得到了文凭。她决心不依靠他人,而自己养育她的孩子。就这样,她在阿斯魏特医院当了一个时期的助手。达娃斯哈煤矿公司的当事人,事实上便是克利福男爵看见了她能独身奋斗,却对她起了好感,他们给了她教区看护的位子,事事从旁赞助,这是她不能不说的。她在那里工作着,直至现在,她觉得这工作有些使她疲乏了,她需要找点清闲些的事了;一个教区看护的工作,是忙个不了的工作呵。 是的,公司对我很好,我常常这样说。但是我永忘不了他们对德底所说的话,因为从来没有一个矿工是像德底那样隐健而勇敢的,而他们所说的话,等于骂他是个懦夫。但是,他已死了,他再也不能说什么以自白了。 她的话里奇异地显示着各种感情的交错。她喜欢那些她多年来看护过的矿工们;但是她觉得自己比他们高得多。她差不多觉得自己是上层阶级的人;而同时,她内心里却潜伏着一种对于统治阶级的怨恨。老板们!在工人与老板们中间起着争论的时候,她是常常站在工人方面的,但是如果那儿并没有什么争论的话,她是热切的希望着自己比工人高,而属于上层阶级的。上层阶级蛊惑她,引起她的英国人所特有的跻身于显贵的热望。她到勒格贝来真是使她心醉极了;她心醉着能够跟查泰莱男爵夫人谈话。老实说,这位男爵夫人不是那些矿工的妻子们比得上的!这是她敢率直地承认的。但是,一个人却可以觉察出来,她是有着一种对查泰莱家的仇恨的,有着一种对老板们的仇恨。 啊,是的。当然哪,那一定要使查泰莱夫人操劳过度的!幸得她有个姊姊来帮忙她。男子们是想不到的。他们无论尊卑都是一样,他们觉得一个女人对他们所做的事是当然的。啊,我是常常把这话对矿工们说。但是克利福男爵也有他的难处。他是个两腿残废的人呢。查泰莱家里一向都是些很自尊的人,常常总站在人的上头,这倒也是他们的权利。但是现在,受着这么一个打击!这对于查泰莱夫人是很难受的,也许她比他人觉得更难受呢。她是多么地缺憾啊!我有德底只有了三年,但是老实说,我有了他这许久,我是有过一个我永不能忘记的丈夫。千人中也找不出他这样的一个人的,他是快活得和春天一样的人。谁能想到他要死于非命呢?直到现在我还不相信他是死了;虽然是我亲手洗净他的尸体的,但是我从不能相信他是死了。我晓得他没有死,没有死的,我决不能说他是死了啊。 在勒格贝讲这种话是新鲜的,康妮觉得很新鲜的听着,那使她发生了一种新的兴趣。 开始的时候,波尔敦太太在勒格贝是很泰然的;但是渐渐地,她的安泰的样子和趾高气扬的声调失掉了,她成为惊惧不安的人了。对于克利福,她觉得害羞,差不多觉得惧怕,并且静默而不敢多言。克利福倒喜欢她这样,他不久便重整了他的威严,让她替他忙碌着而不自知。 她是个有用的废物!他说。康妮听了惊讶地圆睁着两眼,但她并不反驳他。两个不同的人所处的印象是这么相异呵! 不久。她对那看护的态度变为王侯式的威严了。她本来就等待着这个。他却不等她知道已将她所等待的做到了。他人所等待于我们的事情,我们灵敏地感到,而且做到的!当她从前看护着受伤的矿工们或替他们敷药时,他们多么像些孩子,对她倾谈着,和诉说着他们的苦痛。他们常常使她觉得自己是多么高贵,多么超人地执行着她的义务。现在克利福却使她觉得自己微小得像一个仆人,而她也只好忍气吞声地接受这种情境,以讨好上层阶级的欢心。 她来报侍他的时候,噤若寒蝉。她的长而标致的脸孔上,两只眼睛只敢向地下望。她很谦卑地说: 这个要我现在做么,克利福男爵?那个要我做么? 不,现在不用管,我以后再叫你做。 是的,克利福男爵。 半点钟后你再来吧。 是的,克利福男爵。 把这些旧报纸带出去吧。 是的,克利福男爵。 她温顺地走开了。半点钟后,她又温顺地回来。她给人差使着,但她并不介意。她正经验着上层阶级是怎样的一个阶级。她不抱怨克利福,也不讨厌他;他只是一个怪物,一个上层阶级的怪物这个阶级是她今日以前所不认识的,但今日以后,她便要认识了。她觉得和查泰莱夫人在一起时好过得多了;在一个家庭里,毕竟是女主人才算要紧啊! 波太太每天晚上帮助克利福上床就寝。她自己是睡在隔着一条走廊的一间房子里,夜里如果他按铃叫她,她得去,早晨她也去帮助他。不久,她服侍他一切梳洗穿着的事了,甚至还要替他刮脸,用她的柔和而女性的动作替他刮脸。她很和蔼,很机巧,她不久便知道怎样去管束他了。当你在他的两颊上涂着肥皂的泡沫,柔和地擦着他粗硬的胡须时,他毕竟并不怎样的异于普通的矿工啊,那种高傲的神气和不直率的样子,并不使她难过;她正尝试着一种新和经验呢。 虽然,在克利福的心里,他总不太宽恕康妮,因为她把她从前替他所做的私人工作,都交给一个外来的雇佣的妇人了。他对自己说,她把他们两人间的亲密之花戕害了,但是康妮对这个却满不在乎。所谓他们间的亲密之花,她觉得有点像兰花,寄生在她生命的树上,这样生出来的花,在她看来,是够难看的。 现在,她比以前自由了,她可以在她楼上的房子里,幽雅地弹着琴,而且唱着:不要摸触那刺人的野草因为爱之束缚不易解开。 她直至最近还没有明白那是多么不易解开,那爱之束缚。但是多谢老天,她现在把它解开了!她是这样的快活,她现在可以独处了,不必常常和克利福说话了。当他是一个人的时候,他打,打,打,打着打字机,无穷地打着。但是当他不工作,而她又在他身边时。那么,他便谈着,总是谈着,无限细微地分析着各种人物、因果、性格及人品,她已经够受了。好几年以来,她曾经爱过这些谈话,直至她受够了。突然地,她觉得再也不能忍受了。好了,她现在清静了,她真是感恩不尽哟。 他们俩的心灵深处,好像生著成千成万的小根蒂和小丝线,互相交结着而成了一个混乱的大团,直到再也不能多生,而这个植物便渐渐萎死下去。现在,她冷静地、细密地,把他俩的心灵间的交错的乱团清理着,好好地把乱丝一条一条地折断,忍耐又着急地想使自己自由起来。但是这么一种爱情的束缚,比其他的束缚都难解脱,虽然波尔敦太太来了,那是一个大大的援助。 但是,他还是和从前一样,每个晚上总要和康妮亲密地谈话:谈话或高声地念书。但是,现在康妮可以设法叫波太太在十点钟的时候,来把他们中断了,于是十点钟的时候,康妮便可以回到楼上去,一个人独处着。有了波太太,不必替克利福忧虑什么了。 波太太同白蒂斯太太在女管家的房子里吃饭,这种办法是大家都方便的。真奇怪,从前仆人的地方是那么远,现在像是移近了,好像在克利福书房门口了,因为女管家白太太不时到波太太的房里去;当康妮和克利福孤独着的时候,她可以听见他们俩低声地谈话,她好像觉得着那另一种强有力的雇佣者的生命在颤动着,而把起坐室都侵占了。这便是自从波尔敦太太来到勒格贝后的变化。 康妮觉得自己已经解脱而进到另一个世界了;她觉得连呼吸都不同了。但是她还是惧怕,自己问着究竟她还有多少根蒂也许是攸关生死的根蒂,和克利福的根蒂交结着。虽然这样,她毕竟是呼吸得更自在了,她的生命要开展一种新的境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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