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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二十六章一把椅子

恋爱中的女人 D.H. 勞倫斯 6655 2023-02-05
每星期一下午,城里的旧货市场上都要有一个旧货交易会。这天下午,欧秀拉和伯基闲逛到那儿。他们一直在谈论买家具的事,于是想到在鹅卵石地面上成堆的旧货中看看能不能挑出一些用得着的家具。 卖旧货的广场并不大,不过是一片铺着花岗岩石的空旷地带,平时墙根下摆着几个水果摊。这儿是城里的贫困区。路边有一排简陋的房物,那儿有一家针织厂。街的另一边开着许多小商店。来往的行人看上去都那么短粗肮脏,又粗又矮,空气也很污浊。这些都让人感到,这儿是一个贫民区,到处是破烂不堪的街道。 欧秀拉发现自己置身于旧货市场中到处堆满旧床铺、废铜烂铁、一摞摞脏巴巴的陶器和成卷肮脏的衣服。 欧秀拉不由得感到浑身难受。她和伯基不情愿地穿过放满生锈器皿的过道。伯基边走边看货物,而她却在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她兴致勃勃地看着一个年轻的孕妇。孕妇正在那儿翻着床垫,并让一个穿戴邋遢、神情沮丧的年轻人也来摸摸。那年轻女子有点忸怩,但很活泼。那个小伙子显得很勉强、鬼鬼祟祟的。他和她结婚只是因为她已怀孕了。 年轻女人向坐在货物堆中一张凳子上的老头儿问价。他告诉了她,她就转向小伙子。小伙子一脸害羞和不自在。他连忙调转脸,但身子没有动,嘴里嘀里咕噜说了些什么。然后那个孕妇又急切地指着那张垫子,一面盘算着,一面和那个脏兮兮的老头讨价还价。而此时,那个小伙子则俯首帖耳地站在一旁,满脸窘相,恭敬地听着。 瞧,伯基说,那儿有把漂亮的椅子! 漂亮!欧秀拉欢呼起来,好漂亮! 这是一把扶手椅,纯木的,可能是白桦木,可做工极其精巧,即使是放在很脏的石板地上也显得典雅别致。它是方形的,线条细腻流畅,椅背上有四根很短的木棍,这让欧秀拉想起了竖琴的弦。

这椅子原来是镀金的,坐垫是藤制的,伯基告诉她,现在的木垫是人钉上去的。瞧,这就是金皮磨掉后留下的一点红粉。除了被磨光发亮的部分以外,其余部分是黑色的。吸引人的就是那些优美协调的线条。瞧那些线条多么流畅,组合在一起显得多协调啊。当然,那木坐垫很不相配,破坏了藤坐垫轻巧、紧凑的格局。不过,我还是喜欢它。 是的,欧秀拉说,我也喜欢它。 多少钱?伯基问。 十先令。 可以给送到家中吗? 成交了。 太漂亮了,真精美。伯基赞叹,真叫我爱不释手。我一看见这把椅子,就想到了英格兰简‧奥斯丁笔下的英格兰,甚至想到了那时候的英国所展露的那种富有生气的思想,并从中得到由衷的欢乐。可如今,我们只能在成堆的破烂儿中寻觅旧的情绪。我们没有一点创造性,我们身上只有肮脏、卑下的机械性。

不!欧秀拉大声反驳,你为什么总是对过去大加赞赏,又总是贬低现在呢?说实在的,我才不去多想什么简‧奥斯丁时代的英格兰呢。它太物质化了 它可以只注意物质利益,伯基说,因为它还有其他的东西可选择,而我们却没有。我们也物质化,这是因为我们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不论我们怎样努力。 欧秀拉气得不出声了。她对这些话极为反感。 我讨厌你讲的过去,它叫人恶心。最后,她大声说道,我想我什至还讨厌那把破椅子,尽管它的确很漂亮。这不是我所欣赏的那种美。但愿它在那个时代结束的时候就被人砸个稀巴烂,而不要像现在这样留下来向人们宣扬过去的好时光。这让我感到厌恶。 恐怕现在更让我们厌恶吧。他说。 一样。我也讨厌现在,但我不愿过去重演。我不要那把椅子。

他一时间感到怒不可遏。过了一会儿,他才抬头仰望闪闪发光的天空,似乎忘掉了一切。他又笑了。 好吧,他说,那我们就不买它。我也讨厌它了。不管怎么说,人不能靠欣赏过去的美过日子。 是不能。她叫道,我不想要旧东西。 事实是我们什么也不想要。他回答,想到我自己的房子和家具,我就厌烦。 这话使她吃惊不已,过了一阵子她才说: 我也有同感。可人总得找个安身的地方呀。 不是某个地方,是任何地方。他告诉她,人应该到哪儿都能安身,而不是固定在一个地方。我不需要某个固定的地方。一旦你有了一间屋,把一切收拾停当后,你就想逃出来。我现在在磨坊的房子十分完整,可是我特别想把它仍入海底。一种固定的环境会使人受到可怕的限制,在那儿,每一件家具就是刻着戒律的石碑。

她紧紧地挽住他的胳膊,走出了市场。 那么我们该怎么办呢?她问,我们总得生活呀。我很想让我的周围有些美的东西出现,甚至希望能有种很自然的美丽的风景。 你永远也不可能在房屋和家具上得到这种满足,甚至在衣服上也一样。这些东西全是陈旧腐败的世界和可憎的人类社会的代名词。如果你有一座都铎王朝式(注:都铎王朝(一四八五|一六○三)。)的房子和漂亮的旧家具,那只不过是过去在你身上得到了永恒。真不可想像这有多可怕。如果你有一座波依莱特(注:波依莱特(一八七九|一九四三),法国著名时尚设计家,在一九○九|一九一四年间名声显赫。)设计的现代房屋,那就是另一些东西在你身上占了上风,那也是可怕的。这些都是占有,占有,威慑你,把你变成庸碌之辈。你应该像罗丹、米开朗基罗那样,在自己的塑像上留下一块未经雕凿的岩石。你必须让自己的周围保持粗糙和不完整,这样你才能永远不为身外之物所吞噬、所禁锢、所主宰。

她站在路中间,陷入了沉思。 这么说我们就永远也不会有块属于自己的完整的安身之处了吗?她问。 在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他回答。 可是就只有这一个世界呀。她反驳道。 他摊开两手,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 现在,我们必须避免拥有任何东西。 可是你刚才就买了一把椅子。她说。 我可以对那人说我不想要了。他回答。 她又陷入了沉思。 对,她说,我们不需要。我讨厌旧东西。 新的也一样。他接着说。 他们又顺原路走回市场。 家具前站着小两口,就是那个腹部隆起的少妇和瘦长脸的青年。女的皮肤白皙,个头很矮,但很丰满。男的中等个,黑色的头发从帽檐下垂在眉毛上。他孤单地站在那里,像个落魄者。 把椅子给他们吧。欧秀拉小声地说,瞧,他们正在筹备小家庭呢。

我不愿意帮助、怂恿他们这样做。他怒气冲冲地说。他顿时对那个孤独的、神情慌张的年轻人充满了同情,同时也恨透了那个精力旺盛的女人。 别这么说。欧秀拉叫道,这对他们正合适没有什么别的东西适合他们了。 好吧。伯基同意了,你去对他们说,我在这儿看着。 欧秀拉神情紧张地朝那对年轻人走过去,此时他们正在谈论一副铁制的脸盆架。 我们买了一把椅子,欧秀拉说,可是我们不想要了。你们要吗?要是愿意,我们会很高兴的。 两人转过身看着她,不相信她是在和他们说话。 你们看看好吗?欧秀拉说,它确实非常非常漂亮,但是,但是她莫名其妙地微笑起来。 两人只是怔怔地看着她,又对视了一下,不知怎么办好。 我们想把它送给你们。欧秀拉对他们解释。她现在有些迷惑不解,也有点怕他们。

你们要吗? 小伙子用眼角斜视她,目光中带着赞赏。年轻女人走上前来,她不知道欧秀拉要干什么,因此很是警惕,对欧秀拉充满了敌意。伯基走了过来,见欧秀拉窘相和害怕的样子,幸灾乐祸地笑了。 怎么了?他笑嘻嘻地问道。小伙子的头朝欧秀拉这边稍稍一歪,用一种奇特和蔼的声调问: 她要干什么,嗯? 送你们一把椅子,上面还贴着标签呢。伯基指着椅子解释。 小伙子看了看椅子。两个男人之间充满了敌意,难以相互理解。 先生,她为什么要把这张椅子给我们? 她想你们会喜欢它因为那是把漂亮的椅子。我们买下了可又不想要。你没有必要非要它不可,别害怕。伯基说着,露出一丝苦笑。 小伙子将信将疑地看了伯基一眼。 既然你们买了它,为什么又不要了?

那女的冷冰冰地问道,这难道对你们来说不够好吗?是不是现在你们现在觉得还不够好,害怕这里面有啥名堂,是吗? 我们从来没有那样想过。伯基说,不过,这木头太薄了一点儿。 你看,是这么回事。欧秀拉笑吟吟的,脸上神采飞扬,我们就要结婚了,并打算买些家具。可刚才我们俩又决定不要家具了,我们打算去国外。 年轻女子用欣赏的目光看着欧秀拉嫩滑好看的脸。她们互相欣赏着。小伙子面无表情地站在一边。 这东西还不错,年轻女子转身对她的小伙子说。他没看她,只是动了动下巴表示微笑,将头一歪,以这种古怪的姿势表示了赞同。他的眼睛一动不动,黑色的眼珠子熠熠有光。 你们改变主意了,所以付出了代价!他说,声音轻得让人难以置信。

只不过十先令。伯基说。 那个男人抬头看着他,脸上的神情十分诡秘,一种将信将疑的笑容就在他脸上。 半英镑,是便宜。不是在闹离婚吧? 我们还没结婚呢。伯基告诉他。 对,我们也没有。年轻女人大声地说,不过我们就要选一个周末办喜事了。 祝你们走运。伯基说。 也祝你们好运。年轻女人说。然后,她小心翼翼地探问: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伯基转过身去看着欧秀拉。 这要由女士来定。只要她准备好了,我们就去登记。他回答。 欧秀拉迷惑不解地笑了起来。 不用着急。那小伙子意味深长地笑道。 那把椅子怎么办?伯基问。 收下了。那女的说。 他们一同去了卖货处。英俊的年轻人走在一边。 就是这把。伯基告诉他们,你们是自己抬着走,还是叫送货的改一下地址? 哦,弗雷德能扛得动。让他为这个家做点他可以做的事吧。 好好使用我,弗雷德说,幽默中带着冷酷。他从卖货人手中接过椅子,动作优雅潇洒,但还是带有种丧气、躲闪的感觉。 这是为作母亲的而准备的宝座。他说,还需要个坐垫。然后他把椅子放在市场的石板地上。 你不觉得它漂亮吗?欧秀拉笑着问。 太漂亮了。年轻女人说。 只要往里面一坐,你就会希望留下它。小伙子说。 欧秀拉立刻坐进了椅子里。 太舒服了,欧秀拉说,只是有些硬。你试试。她请小伙子也坐坐,可是他却笨拙地扭转身,一脸尴尬,明亮的目光奇怪地打量着她,像一只活泼的老鼠。 别把他惯坏了。年轻女人说,他坐不惯安乐椅,对吧? 男的转过身笑着说: 只要有腿就可以了。 年轻女人谢了他们之后,四人就分手了。 谢谢你们的椅子我们将一直使用它,直到坏了为止。 当装饰品。小伙子说。 再见再见了。欧秀拉和伯基说。 祝你们好运。 两对年轻人分头走了。欧秀拉挽起伯基的胳膊,走出一段距离后,又转过去,只见小伙子正伴在那个丰满、大方的女人身边走着。他的裤腿拖及脚跟,样子躲躲闪闪。他扛着那把精巧的椅子,手背在后面,显得很不自然。 真是两个怪人!欧秀拉说。 凡夫俗子嘛。他评论道,他们使我想起了耶稣的话:逆来顺受的温顺之人将拥有世界。 可他们并不温顺。欧秀拉反驳说。 不知道为什么,我就觉得他们是这样。他回答。 他们登上有轨电车。欧秀拉坐在上层,望着窗外的城市。黄昏的暮色开始弥漫,笼罩着参差的房屋。 他们将拥有这个世界?她问。 是的,是他们。 那我们怎么办呢?她又问,我们和他们不同,对吗? 对。我们只能在他们的夹缝中生存。 这太可怕了!欧秀拉大叫起来,我不想生活在夹缝里。 别急。他说,他们只是凡人,他们喜欢市场和街头,所以有的是缝隙。 是整个世界。她说。 哦,不,只是一些空间。 电车慢慢爬上坡。在冬天的昏暗中,一排排简陋的房子竖在那儿,看上去就像冰冷、丑陋的地狱。他们坐着向外望去,远方的夕阳像一团红红的怒火。一切都是那么冰冷,渺小,拥挤,像世界末日的图景。 我不在乎。欧秀拉说,一面看着这令人沮丧的景致,和我没关系。 是无所谓,他握着她的手说,没必要去理会这一切。在我的世界里阳光灿烂,到处都是广阔的天地。 是吗?亲爱的。她大声地说着,在电车顶层紧紧地抱着伯基,所有的乘客都看着他们两个人。 我们去周游世界。他说,我们将会看见这里以外的世界。 随后出现了一段长时间的沉默。她坐在那儿陷入了沉思,面颊像金子一样光彩夺目。 我不想拥有这个世界。她说,我不想拥有任何东西。 他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我也一样。 她紧紧攥住了他的手指。 咱们什么都不在乎。她说。 他静静地坐着,笑了。 咱们结婚,跟这一切都断绝关系。她又说。 他又大笑起来。 这是摆脱一切的一种办法,她说,那就是结婚。 也是接受整个世界的一种方式。他补充道。 另一个世界,对!她愉快地说。 也许还有杰拉德和古迪兰他说。 也许吧她说,我们着急也没有用。我们无法改变他们,对吗? 是的。他说。 你想强迫他们吗?她问。 也许是。他说。 她停了一会儿。 不管怎么说,我们无法给他幸福。她说,幸福需要他自己去获得。 这我知道。他说,可是我们总希望其他人和我们在一起,你说对吗? 这是为什么?她问。 我不知道。他不安地说,一个人总要寻求一种深入的友情。 为什么要这样?她追问道,为什么渴望得到他人的友谊呢?你为什么需要他们? 这话正中他的痛处。他皱紧了眉头。 难道只有我们两个会一起生活?他紧绷着脸说。 对。你还想要什么?如果任何其他人想和我们一道,那就随他们好了,但你为什么非要去追求他们呢? 他脸色紧张,很不高兴。 你瞧,他说,我经常想像着和别的一些人在一起快乐地生活自由自在地在一起。 她思索了一会儿。 是的,人的确需要这些。可它得自然而然发生才行。你不能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它。你总以为自己能让鲜花开放,以为有人爱我们是因此他们必须爱我们。你不能强迫他们这么做。 这我知道。他说,但是就不需要做出任何努力吗?难道人非要孤独地在世上独往独来吗? 你已经有了我,她问,为什么还需要别人?为什么要强迫别人同意你的意见?你为什么就不能是单独的你呢?你试图胁迫杰拉德,就像你过去胁迫赫曼尼那样。你必须学会一人独立生活。你这人太可怕了,你已经有了我,但是你还要别人也来同样爱你。你胁迫他们爱你而你甚至并不需要他们的爱。 他脸上充满了迷惑。 我是这样吗?他问,这是个我无法解决的难题。我知道我需要和你结成一种美满的关系。事实上我们已经得到了。可除此之外,我是否还需要与杰拉德建立一种真诚永久的关系,一种最终的、几乎是超人类的关系呢?难道不需要吗? 她的眼睛闪着奇特的光,久久地盯住他,但是她终于什么也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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