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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四章水上聚会

恋爱中的女人 D.H. 勞倫斯 27086 2023-02-05
克瑞奇先生每年都要在湖上举行一次水上聚会。威利湖上有几艘游艇和几只划艇。客人们可以在宅院里的帐篷中饮茶,也可以到泊着游艇的湖边,坐在胡桃树的荫影下用餐。今年,学校的教职员同矿上的领导们一起聚会。杰拉德和他的弟妹们对这种聚会并不那么感兴趣,但每年一聚已成惯例。父亲喜欢聚欢,这是他唯一同附近的人一起乐一乐的机会。他喜欢给比他低下、从属服从于他的人施舍,但他的孩子们却喜欢和门当户对的人一起聚一聚,他们不喜欢比自己身份低的人,那些人表现出低三下四,还要露出感恩戴德的样子来,那副德行令他们生厌。 但他们还是乐意参加聚会的,因为他们从小就参加这样聚会,更主要的是,现在父亲的身体健康情况太不好了,他们不忍心让他难过,否则他们会感到负疚。于是,劳拉高高兴兴地准备代替母亲作聚会的女主人,杰拉德则负责安排人们在水上游乐。

伯基给欧秀拉写了信,说希望在聚会上见到她。虽然古迪兰鄙视克瑞奇家人居高临下的样子,但是,但只要天气好的话,她也愿意陪父母来一趟。 聚会这一天,晴空朗朗,阳光普照,微微有点轻风。姐妹俩都穿着双绉绸衣,头戴柔软的草帽。古迪兰腰上束了一条黑、粉红和黄色宽宽的三色彩带,袜子是粉红的,帽沿上也装饰着黑、粉、黄三种颜色的边儿,帽子稍稍往下压着一点儿。她胳膊上还搭着一件黄绸衣,这一身打扮使她惹人注目,好像法国画展览中的一幅画一样。但父亲不喜欢她这一身打扮,生气地对她说: 你还不如把自己打扮成像圣诞节的彩色烟花,五彩缤纷地炸开才好! 不管怎么说,古迪兰看上去就是漂亮,光彩夺目,她穿这身衣服纯属做出挑衅的姿态。人们盯着她在她身后窃笑时,她就抓住机会大声用法语对欧秀拉说:瞧瞧那些人的德性!怎么这样少见多怪的?她说着回头去看那些窃笑的人们。

真是的,太不像话了!欧秀拉的声音很清晰。就这样,姐妹俩战胜了自己的敌手。可她们的父亲却为此越发恼火。 欧秀拉全身穿着雪白衣服,帽子是粉红色的,帽沿儿没有镶边儿,鞋子是深红色的,手上提着一件桔黄色的外衣,就这样,她们跟在父母身后向肖特兰兹走来。 她们俩不停地在笑妈妈。妈妈今天穿了一件黑紫相间的条纹夏装,头戴一顶紫色草帽,拘谨地在丈夫身边走着,那样子比她的女儿们还腼腆。诚惶诚恐。丈夫像往常一样,最好的衣服穿在身上也是皱皱巴巴的,好像他还是个十分年轻的丈夫,在妻子化妆时,他刚抱过孩子一样。 看看前面这对年轻的夫妻吧,古迪兰不动声色地说。欧秀拉看看她妈妈和爸爸,突然情不自禁地笑起来。两个姑娘又一次看到这对腼腆、不谙世故的老夫妻在前面走着,她们站在路上笑得流出了眼泪。

我们笑你呢,妈妈,欧秀拉跟在父母身后笑得喘不过气来。 布朗文太太转过身来,表情有点迷惑,不悦地问:我有什么好笑的?我倒想知道。 她不相信她的外表上有什么地方不顺眼。她对任何批评都报以十足的平静与漠然,似乎她与此无关。她身上的衣服总有那么点碍眼,不太整洁。可是她穿着倒满不在乎。她天生就有贵族气。 你看上去很端庄,就像一位男爵夫人。欧秀拉望着母亲那天真、迷惑不解的模样温柔地笑道。 简直就是一位男爵夫人嘛!古迪兰说。此时,母亲变得傲慢起来,她们俩又尖声地笑起来。 回家去,你们这一对儿傻瓜,嘿嘿笑的傻瓜!父亲生气地喊着。 嘿呣!欧秀拉做了个鬼脸。 父亲的眼睛开始冒火,真有些怒了。 别理这些傻瓜,布朗文太太说完转身走自己的路。

咱们身后怎么跟着这么一对嘿嘿笑的傻孩子!他报复地叫道。 看到他如此动气,姐妹俩禁不住笑得更欢了。 你怎么跟她们一样犯傻?看她们干什么?见丈夫动了真气,布朗文太太也生气了。 瞧,那边有人来了,爸爸,欧秀拉逗乐儿似地警告他。他很快回头看了一眼,接着紧忙追上妻子,步子僵硬生气地往前走。姐妹俩跟在他们身后,笑得快断气儿了。 等人走过以后,布朗文笨拙地大叫道: 要是再这样,我就回家去。在大庭广众之下拿我当猴儿耍,真该死,见鬼! 他真发火了,听他这样歇斯底里地叫喊,姑娘们的笑声戛然而止。但她们的心中有种轻蔑的感觉。她们不爱听他那句大庭广众之下。她们为什么要在乎什么大庭广众呢?古迪兰和稀泥道:

我们笑并不是要伤害你,她的话虽然是在抚慰他,可说话的声调太粗鲁,让她的父母不舒服。我们笑,是因为我们爱你。 我们走在前面吧!他们如果这样生气。欧秀拉生气地说。就这样,他们四人来到了威利湖畔。湖水蔚蓝而优美,阳光洒在斜坡草坪上,陡峭的山崖上覆盖着茂密的林木。小小的游船从岸边缓缓驶向湖里,船上坐满了人,传来阵阵欸乃声。朝停船房远远望去,可看到一群衣着鲜艳的人聚在那儿。 瞧啊!古迪兰压低声音道,有那么一大群人呢!想想看,咱们在他们中会有什么感觉。 古迪兰对人群的恐怖也抚乱了欧秀拉。看上去很可怕。她不无焦虑地说。 那都是些什么人啊!古迪兰仍旧压低嗓门儿烦恼地说,但她毫不犹豫地向前走着。 我想,我们应该远离他们。欧秀拉不安地说。

要是躲不开,我们可就进退两难了,古迪兰说。她对人群表现出来的极端厌恶与恐怖令欧秀拉忧心忡忡。 我们没必要和他们待在一起。她说。 让我跟他们在一起待五分钟就会受不了的。古迪兰说。她们又朝前走了一程,看到一个警察站在大门旁,就停了下来。 还有警察呢,把你围在里面!古迪兰说。嘿,这事可够有意思的。 我们最好照看着爸爸和妈妈。欧秀拉不安地说。 妈妈可是完全能坚持到聚会结束的。古迪兰有点不屑地说。 但欧秀拉知道父亲心中不高兴,他生气了,为此她深感不安。她们在门口等着父母的到来。高大,瘦削的父亲衣服皱皱巴巴的,像个孩子一样烦恼,气乎乎的,他就要参加这次的社交活动了。他觉得自己不是一个绅士,没什么别的感觉,他只是感到愤愤然。

欧秀拉站在他身边,把门票交给警察,四个人就并肩进门来到草坪上。父亲高高的个子,红光满面,细细的眉毛生气地紧锁着;他妻子肤色很好,人很潇洒,头发往一边梳着;古迪兰则睁大了又黑又圆的眼睛,柔和的脸庞上毫无表情,几乎沉郁着脸,所以虽然此时脚是向前走,可心里好像有敌对情绪在往后退。欧秀拉则表情迷茫,每当她处于尴尬的处境时,她都露出这样的表情。 伯基可真是个天使。他微笑着向他们迎上来,可这种姿态总有那么点做作。不过,他摘下帽子,对布朗文家的人投来了真心的笑,为此布朗文亲热地招呼道: 你好啊?你身体好些了吧? 是的,好多了。你好,布朗文夫人。我同古迪兰和欧秀拉很熟。 他笑着,眼睛里透着热情的目光。对于女人,特别是不太年轻的女人他表现出一种温柔,讨好的态度。

对,布朗文太太淡漠但满意地说,我常听她们说起你。 伯基笑了。人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聚在一起,一些女人手中握着茶杯坐在胡桃树荫下,一个穿晚礼服的男仆来回奔走。几位姑娘打着伞在格格地傻笑。一些刚划完船上岸来的小伙子盘着腿坐在草地上,他们没穿外衣,只穿衬衫,袖子很有男子气地挽起来。手放在白色法兰绒裤子上,考究的领带随着他们跟年轻女子调笑而飘荡着。 唉,古迪兰想,他们难道不会穿上外衣,礼貌点吗? 她对那个头发湿乎乎地贴在后脑勺,双眼放肆地四处张望的小伙感到很恶心。 赫曼尼‧罗迪斯来了,她身着一件镶白边的漂亮长袍,长长的围巾上绣着花朵,头上顶着一只素色的帽子。她看上去着实有点令人吃惊,几乎令人害怕。那米色的绣花围巾长长地在她身后拖着,一路拖过来,直垂到地上,显得她更高大了。浓密的头发盖住额头直垂到眼睛上方,苍白的长脸上表情奇特,而浑身上下却色彩斑斓。

她看上去很怪。古迪兰听到身后几个姑娘在窃窃私语,她真想杀了她们。 你好啊!赫曼尼边走边和蔼地招呼着,并向古迪兰的父母投去一瞥。这对古迪兰是个难堪的时刻,把她气坏了。赫曼尼的阶级优越感太强了,她纯粹出于好奇心而结识别人,似乎人家是展览会上供人参观的动物。古迪兰自己也一样这么做,但她却恨别人这么对待她。 赫曼尼似乎要给布朗文家的人很大面子,把他们领到劳拉‧克瑞奇接待客人的地方。 这是布朗文太太,赫曼尼介绍说。身着挺阔的绣花亚麻衣的劳拉同布朗文太太握了手表示欢迎。然后杰拉德来了,他今天穿着白裤子,上身着一件黑棕两色的运动茄克,看上去很帅气。他也认识了布朗文夫妇,并跟他们攀谈起来,不过他把布朗文太太当作贵妇人对待,可没把布朗文先生当作绅士对待,他的举止太分明了。他的右手受伤了,不得不用左手同别人握手,右手包着绷带,插在衣服口袋里。

游艇徐徐驶来,船上音乐声大作,人们在甲板上兴高采烈地向岸上的人打着招呼。杰拉德去照顾人们上岸,伯基在为布朗文太太端茶,布朗文已经和学校的人们聚到一起了,赫曼尼坐在布朗文太太身边,两个姑娘到码头上去观看靠岸的游船。 游艇响着汽笛欢快地驶来,然后轮桨停止了转动,艇上的人把绳子扔上了岸,游艇轻轻地漂到岸边。游客们互相拥挤着急着上岸。 等一下,等一下!杰拉德扯着嗓子命令着。 等绳子拴紧,跳板搭好人们才能上岸。过了一会儿,人们就潮水般鱼贯而出,吵吵嚷嚷着,好像刚去了美国一趟回来似的。 太好了!年轻姑娘们叫着,太妙了。 船上的侍者手提篮子跑进停船房里。船长在驾驶台上散步。杰拉德看到一切都安全,便朝古迪兰和欧秀拉走来。 你们不想乘船游湖,在船上吃吃茶吗?他问。 不,谢谢。古迪兰冷漠地说。 你不喜欢水吗? 水?我很喜欢。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你不喜欢坐游船吗? 她一时没有回话,然后才慢吞吞地说: 不,我一点都不喜欢。她的脸红了,似乎正为什么事生气。 人太多了。欧秀拉解释说。 是吗?他笑道,要上船的人确实很多! 古迪兰转身神采奕奕地问他: 你在泰晤士河上坐过汽船吗?从威斯特敏斯特大桥一直坐到里士曼? 没有,他说,从没有。 噢,我可受过这种最难受的罪!她很激动,吐字快极了。脸色也红了,简直就没坐的地方,挤死了。头顶上一个男人一路上都在唱什么在海的摇篮里摇呀摇。这人是个瞎子,带着一只手提风琴。他想要钱。你可以想像那是一种什么感觉。下面总往上冒午饭味儿和机油味儿。这船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好几个小时。一到岸上,那些调皮的男孩子一直追着我们的船跑,他们在泰晤士河岸上的泥淖中奔跑,泥水没到腰部,他们把裤子抛在身后,在泥水里跑着,脸一直冲着我们,他们嘴里不停地说先生,行行好吧,行行好,先生。真像一群烂臭的尸体。甲板上的男人们看到孩子们在泥水中奔跑,就大笑着,时时扔半个基尼给他们。如果你看到钱扔出去时,孩子们是如何眼盯着钱跳进泥水中,你会觉得连秃鹫和豺狼都不愿意接近他们。我再也不想坐游船了,再也不了。 杰拉德一直盯着她,目光闪烁着。倒不是她说的话令他激动,而是她本人令他心动。 是啊,他说,每一个文明的躯体内都有害虫。 为什么?欧秀拉叫道,我身上可是没有。 这还不算,我说的是整个事情的性质男人们笑着把这些孩子当作一种消遣,扔几个小钱,并且一笑置之。女人则叉开肥胖的大腿,口里没完没了地吃着。古迪兰说。 很有道理。欧秀拉说。这些男孩子们并不是害虫;大人们自己才是害虫,正像你说的那样,这是个整体的问题。 杰拉德笑了。 没关系。他说,你们不坐船就算了。 古迪兰听到他的话好像带有指责的意味,顿时脸就红了。 一时间大家都沉默了。杰拉德像一位哨兵一样监视着人们走上船。他长得很漂亮,很镇定。可他那和军人的警觉的神气,却令人看了心烦。 你打算在这儿用茶还是到房子那边用?那边草坪上有一座帐篷。他说。 可不可以给我们一艘划艇我们自己划出去?欧秀拉说,她总是这样说话不假思索。 出游?杰拉德笑问。 你听我说,古迪兰听了欧秀拉的直言,红着脸解释说:我们不认识这儿的人,几乎全然是生客。 哦,不过我可以马上让你们认识一些人。他轻松地说。 古迪兰盯着他,想看看他是否心怀歹意。然后她对他笑道: 你知道我们的意思。我们能不能上到那儿去,看一看湖边的景致?她说着,手指指向湖边草坪那边山上的林子,那片林子着实美。我们甚至可以在那儿沐浴,那儿的光线是多么美啊!真的,那儿就像尼罗河流域中的一段,你可以想像那是尼罗河。 看到她对远处景物所表现出的过分热情,杰拉德笑了起来。 你觉得那儿够远吗?他调侃地说完又补上一句:是的,如果我们有一条船,你就可以去那儿了,那儿似乎显得远离尘世。 说着他扫了一眼湖面,数了数湖上的划艇。 那多么美啊!欧秀拉渴望地喊起来。 你们想不想喝茶?他说。 噢,古迪兰说,我们可以喝一杯,然后就走。 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笑了。他有点不高兴,但仍然开玩笑道: 你会划船吗? 当然,古迪兰冷冷地说,划得很好。 对,是的,欧秀拉说,我们俩都划得很好。 可以吗?我有一条独木舟,我怕别人驾驶它会淹死,就没推出来。你认为你也可以划独木舟吗?安全吗? 哦,一点问题都没有!古迪兰说。 真了不起!欧秀拉叫道。 可别出事儿啊,为我想想,可别出事儿,我是负责水上游览的。 不用担心。古迪兰很有信心地说。 而且我们还是游泳高手。欧秀拉说。 好吧那我让他们给你们带上些茶点,让你们去野餐这主意怎么样? 太棒了,你这样安排简直太好了!古迪兰叫了起,心里暖烘烘的,脸都红了。她温情地把脸转向他,并将她的感激注入了他的心中。这让他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 伯基在哪儿?他目光闪烁着问,他可以帮我一把。 你的手是怎么回事?伤着了?古迪兰默默地问,似乎是在避免什么亲昵的表现。她还是第一次提起他的手受伤的事。她如此奇怪地绕开这个话题,令杰拉德重又感到些慰藉。他把手从衣袋里抽出来看看,手上缠着绷带,然后又把手揣进衣袋中去。古迪兰看到裹着的手,不禁感到一阵颤抖。 哦,我一只手也可以,划子很轻。他说,鲁伯特在那儿鲁伯特。 伯基离开他的岗位,朝他们走来。 你这只手是怎么伤的?欧秀拉终于关心地提出这个问题。 我的手吗,杰拉德说,它给卷到机器里去了。 天啊!欧秀拉说,伤的重吗? 是啊!他说,当时特别疼,现在好得多了,手指被压碎了。 噢!欧秀拉似乎痛苦地说,我讨厌那些自己伤害自己的人。我都感到疼。说着她的手都抖了。 你打算怎么办?伯基问。 两个男人抬来棕色的独木舟,放入水中。 你确信你乘这船安全吗?杰拉德问。 没问题。古迪兰说,如果有什么问题,我就不会那么笨地愿意坐进这艘小船里的。我和艾伦德尔也曾有过这么只小划子,所以我向你们保证,绝对不会有危险。 说着话,她像男人一样下了保证,然后就和欧秀拉踏上纤小的船,悄然划去。两个男人站在岸边看着姑娘们。古迪兰在划船,她知道男人们盯着她,搞得她划船速度慢了,动作也笨拙了许多,脸涨得像红旗一般。 太感谢了,她在水上冲他说。太妙了,就像坐在一片树叶上一样。 他对她的比喻报之一笑。她的声音颤抖着,很奇特,一直从远处传来。他看着她把船划远了。她身上很有一股孩子气,她对别人的话很容易相信,对人也恭敬,就像个孩子一样。他一直看着她划船。对古迪兰来说,扮演成一位依赖杰拉德的孩子气女人是一件真正快活的事,他站在码头上,穿着白衣,那么漂亮,精干,再说,此时此刻,他是她认识的最重要的男人。对站在杰拉德身边的伯基,她一点也没注意,他不过是个模糊不清的人影儿罢了。此时她的注意力全被一个人所占有。 小船沿着湖边悠悠行进着,一路上经过了草坪上沿柳荫架设的帐篷,再顺岸边划下去,可见到夕阳照耀下斜草坪泛着金光。别的船只在对岸岸边树荫下航行,远处传来船上人们的欢笑声。但古迪兰却朝金光照耀下的树丛划去。 姐妹俩发现了一小块地方,有小溪流入湖中,溪边长满了芦苇,粉红色的排草花也满溪边都是,岸边是一片沙石滩。她们在这儿下了船,脱掉鞋袜,悄然推着船向草丛移过去,把船靠了岸,然后兴高采烈地四下里张望着。她们在这荒无人烟的小溪口感到甚是寂寞。树林子就在她们身后的小山坡上。 咱们先稍微游一会儿,欧秀拉说,然后再喝茶。 她们向周围打量一番,发现没有人能看得见她们或靠近这里。不一会儿工夫,欧秀拉就甩掉衣服赤着身子下了水。朝湖里游去。然后古迪兰也游上来了。她们就围着小溪口静悄悄但却是兴致勃勃地游了好一会儿,然后她们就爬上岸重又钻入林子中,那样子真像居住在山林泽国中的仙女儿。 自由了,真美啊,欧秀拉赤裸着身体、披散着头发在树林间穿梭着。这些树大多是山毛榉,挺拔参天,很有气势,青灰色的树干互相交错,像耸立在那儿的脚手架,四处都是绿绿的小树枝。树林的北边却很空旷,像开了一扇窗,远方明亮的天空便从那儿显露出来。 两个姑娘又跑又跳了一阵,把身上的水都抖干了,然后迅速穿上衣服坐下来品着茗香。她们坐在小树林的北面,沐浴着金色的阳光,对面是绿草茵茵的小山,这儿可真是个僻静,很有野味儿的去处。茶很热,很香,还有夹着黄瓜,鱼子酱的小三明治和酒饼。 哎,你觉得痛快吗?欧秀拉大声说,两眼注视着妹妹。 欧秀拉,我觉得特别痛快,目送着下落的夕阳。 我也是。 当姐妹二人一起做些喜欢做的事时,她们的世界就是一个完整的,属于自己的世界。这一时刻太美好了,自由,欢乐,一切都像孩提时代的冒险一样美妙,快活。 吃完茶点,两位姑娘默默地坐得出神。过了一会儿,欧秀拉轻声唱起《塔劳的安馨》。她的女高音很动听。古迪兰静静地坐在树下听着,心中渐渐产生了一种向往的感觉。欧秀拉一个人自我陶醉着,那么安详、满足,自然而然地哼着歌儿,自我感觉很好,她这样子让古迪兰感到受了冷落。古迪兰总感到自己脱离了生活,是个局外人,而欧秀拉则是个参与者,为此古迪兰很痛苦。她感到自己被否定了,不得不要求别人注意自己,与自己建立联系,这让她十分难受。 我跳达尔克罗兹舞来配你的曲子好吗?古迪兰嗫嚅道。 你说什么?欧秀拉抬起头惊讶地问。 你唱,我跳达尔克罗兹舞,行吗?古迪兰并不高兴地重复了一遍。 欧秀拉绞尽脑汁想着。 你跳?她不明白地问。 达尔克罗兹舞。古迪兰说,她让姐姐问得很难受。 哦,达尔克罗兹舞!我一时想不起来这个名字了。跳吧,我很喜欢看你跳。欧秀拉像孩子一样惊喜地大叫,那我唱什么呢? 唱你喜欢的任何曲子都行,我按照曲子的节奏跳。 可欧秀拉怎么也想不起该唱什么来。但她还是戏谑地笑着唱起来: 我的情人是一位十分高贵的姑娘 古迪兰开始伴着歌声以和谐的舞姿跳起来,她跳得很慢,似乎有看不见的链条拴住了她的手脚。她伸开双臂做飞翔状,脚步缓缓移动着,手和胳膊做出有规律的动作。然后张开双臂,高举过头,款款地分开下来,微微昂起头。她的脚一直伴着歌声不停地跺着、跳着、踏着,好像这首歌是一种咒语,她那洁白的沉迷的身躯,狂醉地颤抖,像什么奇妙咒语一般。欧秀拉坐在草地上唱着歌儿,笑着,似乎这是一个大玩笑。在金色的阳光照耀下古迪兰做着复杂的颤动,飘舞与荡漾的动作,只见她伴着跳动的节奏毫无意识地缩成一团,她的身体完全被一种未知的却影响着人的节奏所控制,这一切令欧秀拉产生了宗教仪典的联想。 我的情人是一位十分高贵的姑娘,她是一位黑美人。欧秀拉嘲讽地边笑边唱,古迪兰则越舞越快、越狂,她用力跺着脚,似乎要甩掉什么束缚。只见她甩着胳膊、跺着脚,然后昂起头、袒露着漂亮的脖颈、微闭着双目奔跑起来。红红的落日正在西沉,一轮淡淡的月痕挂在了天空上。 欧秀拉正沉浸在自己的歌声中,突然古迪兰停止了舞步,轻声地、调侃地叫道: 欧秀拉! 哦?这声呼唤把欧秀拉从沉迷中惊醒。 古迪兰伫立着,脸上挂着嘲弄的笑容,手指着边上。 噢!欧秀拉突然惊叫着站起身来。 没什么可怕的!古迪兰讥讽道。 在她们的左边有一群高原小牛,在傍晚的余晖中,它们显得色彩鲜明,皮毛柔软光润,岔开的犄角高高指向天空,嘴向外凸着,好像好奇的样子,像是它们已经知道姐妹俩在那儿干些什么。它们的眼睛透过蓬乱垂下的毛发射出亮光,裸露的鼻孔下全是阴影。 它们不会冲着咱们过来吧?欧秀拉害怕地叫道。 古迪兰平日里很怕牛,现在却摇摇头,将信将疑、露出嘲讽的样子,嘴角上带着一丝儿笑说: 欧秀拉,这些牛看上去不是很漂亮吗?那声调很高,很刺耳,就像一只海鸥在叫。 漂亮,欧秀拉抖着声音说,但它们会不会来伤害我们? 古迪兰再一次不可思议地看看姐姐,摇摇头。 我保证它们不会的。她好像在说服自己似地说。而她仿佛相信自己身上有一股神奇的力量,想要试试看,坐下继续唱。她又用刺耳的尖声冲姐姐说。 我害怕,欧秀拉望着牛群叫着。只见这群粗壮的牛默立着,黑色的眼睛露出刻毒的光芒。最终欧秀拉还是以原先的姿式坐了下来。 它们不会怎么样的,古迪兰高声道,唱点什么吧,你唱唱就没事了。 很明显,古迪兰满怀激情,要在这些粗壮、剽悍的牛跟前跳舞。 欧秀拉用走了调的声音唱道: 在田纳西的路上 欧秀拉的声音很紧张。古迪兰不管这些,舒展双臂,昂起头,剧烈颤抖着向牛群舞过去。她着了魔似地冲着牛群耸起身体,似乎有点疯狂地跺着脚。她的胳膊、手腕、手掌时而张开,时而上举、时而放下、时而伸直、伸直后再放下。她向牛群高高颤抖地挺起胸,喉颈也似乎在某种肉欲中变得兴奋起来。她不知不觉地离牛群越来越近。一个白色的身躯慢慢靠近它们,如痴如醉,用奇怪的扭动向牛群逼去。牛群似乎在等待。等她一过来,突然把头一低,但眼睛还一直注视着她,好像进入了催眠状态。当她的身体扭着催眠舞时,它们的犄角光洁地竖立着。她感到牛的胸膛里放射出一道电流直冲向她的手掌。她抚摸着它们,真正地抚摸,一阵恐惧与喜悦的热流传遍全身。而欧秀拉却像被咒语控制住一样扯着嗓子唱着既无力又走调的歌,歌声像咒语一样划破了傍晚的天空。 古迪兰能听到牛沉重地呼吸着,它们无法控制自己,既对这歌声着迷,又感到害怕。哈,这些苏格兰公牛,皮毛光滑,野性的公牛!突然一头牛打了个响鼻儿,低下头向后退着。 呜呜!一阵大喊声忽然从林边传过来。牛群很自觉地散开,转过去跑到山坡上,跑的时候它们的毛发好像头一样地在抖动。古迪兰站在草地那边,停住了跳舞。欧秀拉站了起来。 原来是杰拉德和伯基来找他们,是杰拉德大叫一声驱走牛群的。 你们这是干什么呢?他有点恼火地高声叫道。 你们来这儿干什么?古迪兰生气地叫了起来。 你知道你们做的这是什么事吗?他重复道。 我们做韵律体操呢。欧秀拉颤抖着笑道。 古迪兰远远地站在那儿用两只又黑又大的眼睛生气地瞪着他们。接着她转身向山坡朝牛群走去。那些牛在山坡上聚成一群,像被咒语镇住在那里。 你到哪儿去?杰拉德冲着她喊,他沿着山坡追过去。太阳已落到山后,阴影开始慢慢笼罩大地。在上方的天空里还可以看到太阳的余晖。 那支歌儿伴舞可不怎么样。伯基脸上透着嘲笑对欧秀拉说。说完他又喃喃地自唱自跳起来,那舞姿很奇怪,四肢和全身都放松了,双脚疾速地踢蹋着。他的脸像平时一样苍白,身体像影子一样松弛、颤动着。 我觉得我们都疯了。她有点恐惧地笑道。 很可惜,我们无法更疯狂,他边舞边说。突然,他向她倾斜过身子,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手指,脸对着脸凝视着她,苍白地笑了。她感到受了侮辱,向后退去。 你生气了?他调侃道,一下子变得缄默、拘谨起来。我还以为你喜欢这样又唱又跳呢。 我不喜欢。她困惑、迷惘甚至是受了侮辱似地说。但他那上下扭动摇来晃去的身子还有那带着讥讽的笑吸引了她。可她还是不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并且坚决表示不喜欢的看法。这种情形对于一个平时仪表堂堂、大谈人生哲理的人,几乎算是一种亵渎。 为什么不喜欢呢?他打趣道。说完他又跳起那种莫名其妙的舞,他身体荡着、晃着,舞得很快,眼睛不怀好意地看着她。他就这样时跳时停,离她愈来愈近,脸上露着嘲弄的笑和莫名其妙的表情向她凑过来,如果她不向后躲的话,他还会再次吻她。 不,别这样!她大叫,特别害怕。 不管怎样,你仍是一个科迪丽娅(注:莎士比亚《李尔王》中李尔王最小的女儿,她真心爱父亲。),他调侃道。她被这句话刺痛了,似乎这是对她的污辱。她知道他故意这样说,这样做,真令她难堪。 那你呢?她回敬道,你为什么总要把你的心挂在嘴边上? 这样我就可以更容易地把它吐出来呀,他对自己的反唇相讥很满意。 此时杰拉德正全神贯注地跟在古迪兰身后大步流星地追上山去。斜坡上那群牛正俯视着他们,男人穿着白衣服围着女人白色的身体转。不过它们注视的是那个慢慢走向它们的古迪兰。她停了片刻,回头看了一眼杰拉德,又转身看着牛群。 她突然高举起双臂,直向那群头上矗着长角的公牛扑过去。她脚步微颤着跑了一程,然后停下来看看它们,继而又张开双臂直冲过去。牛群都不再趴着不动,它们后退几步,它们害怕地发出哼声,头抬离了地面,然后拔腿就跑,一阵子到了远处,在暮色下成了一各个小黑点,但仍在飞奔。 古迪兰仍然凝视着远去的牛群,脸上一副轻蔑的表情。 你为什么要让它们发疯?杰拉德追上来问。 她把头扭到一边去不理他。 这样不安全,你知道吗?他坚持说,要是它们转过身来,那可太可怕了。 转身,转到哪儿去?转身逃走吗?她讥讽道。 不,他说,转身冲着你来。 向我冲过来?她嘲讽地说。 他弄不清她这话的意思。 不管怎么说吧,反正那天它们把一位农夫的母牛给顶死了。 我管那些干什么?她说。 可我得管,他说,因为那是我的牛。 它们怎么成了你的? !你并没有把它们吞到你肚子里去。 给我一头好了。她伸出手说。 你知道它们现在在哪儿。他说,用手指着远方,如果你喜欢,我下次送你一头。 她用一种不可理解的眼神看着他。 你是不是以为我怕你和你的牛? 他阴郁地眯起眼睛,脸上堆起霸道的笑容。 我为什么那么想呢?他说。 她细小的黑眼睛睁得大大地盯着他,她向前一靠,手一扬,用手背在他的脸上轻轻地打了一巴掌。 这就是原因。她嘲弄地说。 她心里涌上一股强烈的欲望,要跟他狠斗一场。她排除了一切恐怖与惊慌,要按自己的意愿做事,她什么都不怕。 这轻轻的一耳光使他倒退了一步。他脸上没有人色,两眼发黑,充满了危险的怒火。一时间他说不出话来,只感到怒火中烧,心都要迸裂开来,他无法控制自己汹涌的感情洪流。似乎黑色情感的水库在他内心崩塌、淹没了他。 这可是你先出击的。他压低嗓门儿,柔和地说,那声音似乎是她心中的一个梦,而不是外界传来的话音。 我还要打最后一下。她不自禁地回敬了一句,仿佛很坚定。他沉默了,没有反驳她。 她站立着,漫不经心地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到远处。在她意识的边缘,她在问自己: 你为什么表现得如此无礼、如此可笑?但她阴郁地把这个问题从头脑中打发掉了。可她又无法彻底摆脱掉这个问题的纠缠。 杰拉德脸色苍白,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他的目光很有神,且十分专注。她忽然回头看着他: 是你让我这样做的,你心里明白。她的话里有话。 我?怎么了?他问。 她转过身朝湖边走去。山下,湖水上亮起了灯光,薄暮中淡淡的灯光在水上流曳。夜像黑漆一样在大地上涂抹着,天空倒显得苍白,樱草花儿和湖水看上去也是那样苍白。远处码头上,小光点在暮色中排成了五颜六色的一条线。游艇上灯火通明。而在周围,却是伸展的树林的阴影。 杰拉德身着白色夏装,像一个白色的精灵一样随着古迪兰走下草坡。古迪兰等待着他跟来。 等他上来以后,古迪兰伸出手触到他,柔声地说: 别生我的气。 他全身传过一股暖流,顿时神情发木,但他还是结结巴巴地说,我没生气,我是在爱着你。 他神情不稳,用了很大的努力才控制住自己没做出什么反常的事情。她轻轻一笑,声音中带着嘲弄,不过这笑声很能抚慰人心。 这也是一种解释。她说。 可怕的眩晕像沉重的负担压着他的头脑,他失去了一切控制,他无法忍受了,于是一把揪住她,他的手像铁爪一样。 这样很好,是吗?他说着抱住她。 她看着面前镶着一双凝眸的脸,血液变冷了。 是的,这样很好,她轻柔地说,声音很弱,像一个女巫在讲话,又像是吃了麻醉药。 他毫无意识地在她身边走着。他们发现伯基和欧秀拉坐在船边谈笑着。伯基在逗欧秀拉。 你闻到小芦苇散发出的味道吗?他用鼻子呼吸着空气,说他有很敏感的嗅觉,而且能分辨出是什么味道。 这气味很香。她说。 不,他回答,要提防着点。 为什么要提防? 它在呼吸,不停地呼吸,是一条黑暗的河,他说,这儿生长着百合花,也有毒蛇出没,总在滚动着鬼火。我们从没注意过,鬼火总在向前滚动着。 怎么会有鬼火? 有一条河,一条黑色的河。我们总是认为银色的生命的河流是不断向前奔淌的,让整个世界向着光明流呀,流呀,流呀,流向天堂,流进明亮的永恒的河流,挤进天使的天堂,但另一条河是我们的现实 什么样的另一条河?我从来不知道还有什么另一条。欧秀拉说。 那是你的现实世界。他说,那是死亡的黑色河流,你可以看到它就在我们体内流淌,如同其它河流一样地流着黑色的腐烂河流。而我们的花朵是出生于大海的女神阿芙洛狄特,她代表着我们今日的现实,是闪着磷光的十全十美的白色花朵。 你的意思是说,阿芙洛狄特代表着真正的死亡?欧秀拉问。 我的意思是,她是代表死亡过程的神秘花朵,是的,他说,当整个造物主的河流消逝以后,我们发现自己处在倒退的过程中,我们成了毁灭性创造的一部分。阿芙洛狄特是在整个世界消亡的第一次振颤中出生的然后才是蛇啊,天鹅啊,荷花啊,芦花啊,还在古迪兰和杰拉德都诞生于毁灭的创物过程中。 还有我和你?她问道。 也许,他回答,我们是否全部都是那样,我还不敢肯定,但有一部分肯定是好。 你觉得我们是死亡之花,我认为我们似乎不是。她反对说。 他沉默了片刻。 我并不觉得我们完全是,他说。有些人纯粹是黑色的腐烂花朵百合。但也会有一些火一般热烈的玫瑰。你觉得呢? 我不太肯定,欧秀拉说,可是,如果人们都是死亡之花不管他们是不是花,那又怎么样呢?死亡之花与花有什么不同呢? 没什么不同但又完全不同。死一直在持续,如同生一直在持续一样。他说,这是一个发展过程,最终结束于天地的尽头世界的灭亡,如果你愿意这么以为的话。不过,为什么世界的开始和世界的末日不一样呢? 我认为事情并不是这样。欧秀拉生气地说。 当然一样,最终是一样的,他说。它意味着新的一轮创造又开始了当然不是指我们。世界的末日,我们是末日,是恶之花。如果是恶之花的话,我们就不会是幸福的玫瑰。 可我觉得我是,欧秀拉说,我认为我是朵幸福的玫瑰花。 是预先做的吧?他嘲弄地问。 不,是真正的。她回答,感到受到了伤害。 如果我们是末日,我们就不会是开端,他说。 不,我们是开端,她说,开端是从末日开始的。 是在它之后,而不是从它本身产生。是在我们之后,而不是从我们本身产生。 你真可怕,你知道,真的,她说,你想毁灭我们的希望,你想让我们成为行尸走肉。 不,他说,我只想知道我们到底是什么东西。 啊,她愤怒地喊道,你只想让我们知道死亡。 你说的很对,夜幕中传来杰拉德柔和的声音。 伯基站起身。杰拉德和古迪兰走上前来。沉静中大家都开始吸烟。伯基给大家点上烟。火柴的光在昏暗的暮色中闪烁。他们几人静静地在水边吸着烟。湖面变得暗淡下来,湖周围的陆地罩上了夜的帷幕,湖上的亮光渐渐隐去了。周围空气中有一种让人不可捉摸的东西,不知何处传来班卓琴一类的音乐声。 空中昏黄的光照消失。月光渐渐亮起来,像在微笑着把清辉洒向大地。对岸黛色的林子隐入黑夜中去了。黑夜中,时而流曳着几道光线。湖面上,远远地闪烁着魔幻般的几缕光芒,像苍白的珠光,淡绿、淡红、淡黄三色兼而有之。一阵阵音乐声从游艇上传来。船上灯火通明,划出了黑影,在灯光中可隐约看出它的轮廓。它慢悠悠地漂溢出一阵阵音乐。 一切都让灯光照亮了。这边,那边,无论是在朦胧的水面上还是在湖的尽头,都闪着灯光。那儿的湖水在最后一丝亮光的映照下成了银白色,没有一丝阴影,只有从看不见的船上流泻出的孤独、细弱的灯光。没有桨声,小船悄悄地从惨淡的光线下驶入丛林笼罩下的黑夜中去,船上的灯笼似乎要燃起大火来,像火球一般,朦胧的红光在船上闪烁。湖水中映出点点跳跃着的灯光。水面上,到处都倒映着这些无声的流火。 伯基到大船上借了几个灯笼,四个白色的身影围在一起点灯。欧秀拉打起第一盏灯笼,伯基划亮火柴,从红色的灯笼口探进去,点亮了底部的蜡烛。灯笼亮了,大家都后退一步,观看从欧秀拉的手边垂下的绿色的灯笼,像一盏绿色的月亮在闪光,灯光辉映着她的面庞。灯光摇曳着,伯基低头看着灯笼顶上的通气孔,他被照得像个幽灵,也有点像恶魔,而他自己却没有意识到。欧秀拉高高地站在他后面。她的身上模糊昏暗,因为光线被挡住。 这样就可以了。伯基小声说。 说着她举起灯笼,灯光惊动了一群鹳,群起飞离黑魆魆的大地,飞掠过深蓝色的天空。 真美啊!她说。 好可爱呀,古迪兰附和道。她也想优美地打起一盏灯笼。 给我点一盏,她说。杰拉德无能为力地站在一旁。伯基点亮了她举着的灯笼。她的心焦虑着等待看灯笼的风姿。这是一盏樱花草色的灯笼,上面有一些鲜花被绿叶包围着,在淡的苍穹下开放,蝴蝶在周围翩翩飞舞,光线十分明亮。 古迪兰激动地大叫道: 太美了,啊,真是太美了! 她的心确实陶醉在美之中了,她高兴得无法自己。杰拉德靠近她,头伸向光环,好像要看灯笼。他靠近她,碰到她的身体,和她一起注视闪着淡黄色光晕的圆球。她转头看到他的脸被光映得发亮。他们在这光环中紧挨着站在一起,把别的一切都排除在外了。 伯基朝旁边看看,走过去为欧秀拉点燃第二盏灯笼里的蜡烛。这个灯笼有淡红色的海底,在透明的海水之中,横行着黑色的螃蟹,海草在漂晃,海水上面的颜色渐渐变成了如火的红色。 你既有了天堂,又有了海洋。伯基对她说。 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大地。她望着他照管灯火的手说。 我想我的第二只灯笼都快想死了。古迪兰声音大声叫道。 伯基走过去点燃这只灯笼。它涂着可爱的深蓝色,底座是红色的,一条白色的大乌贼正卷起细小的白色浪花儿来。乌贼在灯笼中心眼睛一动不动的注视着,一副凶狠的样子。 真是太可怕了!古迪兰害怕地大叫起来。她身边的杰拉德忍不住轻声笑了。 就是太可怕了嘛!她惊叫道。 杰拉德又笑道: 跟欧秀拉换换,换那只螃蟹的。 古迪兰沉默了一会儿。 欧秀拉,她说,你能受得了这么可怕的东西吗? 我觉得这种颜色很美。欧秀拉说。 我也认为这样。古迪兰说,但你能忍受让这个东西挂在你的船上吗?你难道不想马上把它毁掉吗? 哦,不,欧秀拉说,我不想毁了它。 那你拿那只螃蟹的换这一盏行吗?你真地不介意吗? 古迪兰走过去换灯笼。 不介意。欧秀拉说着把那个螃蟹的递过去,接过那个乌贼的。 可是,对于古迪兰和杰拉德流露出来的优越感她很反感。 来,伯基说,让我把灯笼挂在船上。 说着他和欧秀拉就向大船移过去。 鲁伯特,你要把我送回去。杰拉德在黑暗中说。 你不同古迪兰一起划独木舟吗?伯基说,那更有意思。 一时间大家都沉默了。伯基和欧秀拉提着晃来晃去的灯笼站在水边的阴影中。整个世界像一个幻影一般。 这样行吗?古迪兰问杰拉德。 这对我来说完全可以。他说,但你怎么样,你觉得能干划船这活儿吗?怎么能让你来给我划! 为什么不行呢?古迪兰说,我既然可以给欧秀拉划,当然可以替你划。 从她的语调中他听得出来,她想坐独木舟,在独木舟里她就可以独自占有他了,人和船都得听她指挥。他莫名其妙地顺从了古迪兰。 她把灯笼交给他,自己把竹竿绑在船尾。他在她后面站住了,灯笼在他那穿着白色法兰绒裤子的腿边摇摆,周围的黑暗显得更加突出。 吻我一下再走,好吗?他温柔的声音来自阴影中。 她对这话着实吃了一惊。 为什么?她问。 你说为什么?他反问。 她凝视了他好一会儿。然后她倾过身体,慢慢地纵情地吻着,长久地贴在他的嘴上。然后她把他手中的灯笼拿了过来,而他却有些头晕地站在那儿,每个关节都热辣辣的,好像火一般燃烧。 他们抬起独木舟放到水中,古迪兰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好,杰拉德撑船离了岸。 你划船手不疼吗?她关切地问,其实我划得也很好。 我没什么。他用一种低沉温柔的声音说。让她感到他有一种无可形容的美丽。 他靠近她坐着,离她非常近,就坐在船尾,他的腿伸过来,脚碰到了她的脚。她摇着橹,摇得很慢,很悠然自得,她期望着他对她能说些什么有意思的话。但他却保持沉默。 你喜欢这样吗?她温柔关切地问他。 他微微一笑。 我们之间有一点差距。他低沉、默默地说,似乎不是他在说话,而是他身上什么东西在说。她似乎凭着什么魔力感觉得出,他和她是若即若离地坐在独木舟上。她理解他,为此很高兴,神魂颠倒。 不过,我离你很近。她亲热高兴地说。 可是有距离,有距离啊。他说。 她心中高兴,沉默了一阵子才回答,声音又细又尖。 不过,在水上我们不能随便移动位置。她的话给了他神奇、微妙的慰藉,显得很怜惜他似的。 十多只船上的灯笼好像月亮一样摇曳在水面上,灯笼被火光映照得分外红。远处,那条汽船呜呜驶过,汽轮卷起些儿水花,船过之处,但见水上亮起一串彩色灯光。时而船上鞭炮、罗马焰火喷射,天上群星闪耀与灯光交相晖映,照得湖面一片火红、明晃晃的,借着亮光,可看到数只小船缓缓漂荡着。随后降落的又是迷人的夜色。灯笼和连成线的光点微微闪亮,水面响起低低的桨声和阵阵的音乐。 古迪兰静静地划着。杰拉德可以看到前面不远处欧秀拉的绿灯笼和玫瑰红灯笼相挨着摇曳,伯基在摇船,那彩虹色的尾光转眼即逝。他同样可以意识到,他自己船上微弱的灯光也在他身后撒下一片温柔的影子。 古迪兰停下桨,向右环顾了一圈。小划子在随波浪上下起伏。杰拉德的膝盖离她很近。 多美啊!她轻柔、崇敬地说。 她看看他,他身子正向后面微微闪光的灯笼靠去。她能看清他的脸,尽管脸色模糊,但上面却有一丝光芒。她心中对他充满了激情,他那么像男子汉般地沉稳、神秘,这给他凭添了几分英气。他身上洋溢着一股子阳刚之气,那刚柔兼备的身躯侧影散发着这种气韵,那完美的身姿令她兴奋、激动、陶醉。她喜欢这样看他。现在她还不想抚摸他,还不想认识他那活生生的血肉之躯,还不想从他的实体中获得进一步的满足。他既远不可及又近在眼前。她的双手没有感觉似地放在桨上。她一个心眼儿要看他,他像一个透明的影子,她要触到他的实际存在。 是的,他含糊地说道,是很美。 他正在屏息倾听着身边轻微细小的声音。水花儿从桨上滴落,身后的灯笼相互碰撞着发出声响,还有时不时古迪兰的长裙发出的窸窸窣窣声,真像另一个世界里的声音。他的意识在下沉,有生以来第一次失神落魂,对外界的事物全神贯注起来。以前他总能够集中精力,不让自己失态。而此刻他心魂分离,不知觉中与天地化为一体,他好像是真的进入睡眠,他生命中的第一次大睡。有生以来一直处于坚持不懈,高度警惕的状态,可是现在,却有了这样的休眠、安宁与完美的放松。 把船摇到码头去好吗?古迪兰充满渴望地问他。 哪儿都行,他说,让它随便漂吧。 那你说,要是碰触到什么东西怎么办?她沉静、不无亲昵地说。 有灯光照着,没事。他说。 他们就这样几乎没动,默默地。他需要安静和清纯,而她却很心急,想要和他聊天,得到某种承诺。 没人记挂你吗?她急切地要同他交流思想。 记挂我?他重复道,不会的!为什么? 我想或许会有人找你。 他们为什么要找我?他马上注意到需要有礼貌地讲点什么话,不过,可能你想回去了吧。他换了一种声调说。 不,我不想回去,她说,你放心好了。 你觉得这样没什么吗? 很好,这样极好。 他们又沉默了。游艇的汽笛声拉响了,有了絃樂声传来,还有人唱歌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忽然一阵响亮的喊声,打破了黑暗的宁静,随之水面上一片混乱,传来轮机倒转、剧烈搅动湖水的可怕声音。 杰拉德坐起来,古迪兰害怕地看着他。 有人落水了。他生气地说,拼命睁大了眼向夜色中望去,你可以划过去吗? 去哪儿?到码头吗?古迪兰紧张地问。 是的。 如果方向有偏的话,你告诉我。她仍旧紧张、恐惧地说。 你径直划。他说。独木舟径直朝前驶去。 可怕的叫喊声和响声仍旧穿过夜幕从水面上传过来。 发生这种事不会是老天注定的吧?古迪兰不无恶意地嘲弄道。而杰拉德几乎没有听见。半明半暗的水面上流泻着好看的灯光,游船似乎离这里不远了,船上的灯光在水面上飘摇。古迪兰尽最大的劲儿在划着。可现在看起来事关重大了,为此她心里没把握,手也就跟着笨了,怎么也划不快。她瞟了他的脸一眼,发现他警觉地凝视着夜色,那样子很独特。她的心一沉,好像自己要死了一样。当然。她对自己说,没有人会被淹死,当然不会,不然的话,这个代价就太大,太可怕了!但她还是感到恐惧,因为她看到他那张毫无表情的脸,那样子看上去似乎他天生就属于死亡与灾难,他又成为以前的那个他了。 这时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尖叫声: 迪迪迪迪哦迪哦迪哦迪! 古迪兰只觉得自己身上的血都凉了。 是迪安娜,就是她,杰拉德嘟哝着,这个淘气的家伙,她又在玩什么鬼花样。 说着他又瞟了一眼船橹,船行得不太快。古迪兰在如此紧张的情况下划船,感到无所适从了。她咬紧牙关地坚持着。此起彼伏的喊声仍在回响着。 在哪儿呢,哪儿呢?在那儿,对,是那儿。哪个?不,不,不。该死的,这儿,这儿所有的船都从四面八方赶到现场,五彩的灯笼在贴着水面摇摆,它们的倒影在后面没有规则地快速乱晃。汽船不知何故又鸣起了汽笛。 古迪兰的独木舟也加快了速度,船灯在杰拉德身后飘摇着。 一会儿那个孩子响亮的喊叫声又传了过来,中间带着焦急哭泣的音调。 迪哦,迪哦迪迪! 这可怕的叫声穿透黑夜传了过来。 温妮,如果你在床上睡觉就没有事了。杰拉德自言自语道。 说着他弯下腰去解鞋带,脱掉鞋,然后把头上的软帽摘下甩到船底。 你的手上有伤,你不能下水。古迪兰恐怖地说,忍不住大喘着气。 什么?没事儿。 他挣掉夹克衫,把它扔到脚下。现在,他光着头,全身都穿着白衣服。他用手摸摸腰带。他们现在靠近码头了,码头影影绰绰耸立着,码头上五光十色的灯在阴影笼罩下的黑色水面上投下一片片红、绿、黄的色块,看上去并不舒服。 把她救上来!噢,迪,宝贝!噢,把她弄出来,噢,爸爸!爸爸!孩子发疯般地又哭又喊。有人抓着救生圈跳进水中。两条小船划近了,船上的灯照来照去一点都不管用。其余的船也围上来了。 嘿,在那儿罗克利!嘿,在那儿! 杰拉德先生!船长恐怖地叫道,迪安娜小姐落水了。 有人下去救她吗?杰拉德厉声问。 年轻的布林德尔医生下去了,先生。 在哪儿呢? 看不清,先生。大家都在找,可眼下什么也看不见。 一阵不祥的停顿。 她从哪儿落入水中的? 我想在那只船旁边。他不敢肯定地回答,就是那只船,有红绿灯的那只。 往那儿划。杰拉德平静地对古迪兰说。 把她救出来,杰拉德,哦,救出她来,那孩子焦急地叫着。杰拉德并没有去理她。 再往后靠靠,杰拉德站在摇摇晃晃的船上说。 说话间,他一下子跃入水中。古迪兰的船猛烈地摇晃了几下。水面被搅乱了,闪烁着亮光。她忽然觉得那是惨淡的月光。他已经不见了踪影。她的心中充满了一种可怕的死亡的预感。她知道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世界还照旧,可没有他了。黑夜似乎很空旷。灯笼晃来晃去,人们在游船上和小船上窃窃私语着。她听见温妮弗莱德在呻吟:哦,一定要找到她,杰拉德,找到她呀,好像还有人在安慰她。古迪兰划着船在湖上东摇西晃,毫无目标,这可怕、冷漠、无边无际的湖水让她感到说不出来的恐怖。他不会再回来了吗?她觉得自己也想马上跳入水中,去体验一下那可怕的感觉。 她忽然听到一个人说:他在那儿。她不禁一惊。她看到他像一只水老鼠一样在水中游着,就不由自主地向他那边划过去。尽管他这时离一艘大船很近了,但她仍然向他划过去,她一定要靠近他。她看到他了,他就像一头海豹。他像海豹一样抓住了船眩。湿漉漉的头发从头上披下来,他的脸上闪着柔的光。她能听到他在大口地喘气。 接着他爬进了船舱。噢,他往船上爬时,腰部的肌肉在用力,白皙皙地闪着光,真美呀。闪光、美好的腰臀,他的肩背浑圆又柔韧,啊,这景象对她来说可太刺激了,太美妙了。她知道,这是对她命运的宣判。可怕的,无援无助的命运,多美呀,这么美! 对她来说,他好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完美的生命中的一个重要部分。她看到他抹去脸上的水,看着自己手上的绷带。她意识到这没什么好,她无法超越他,对她来说他是生命的终极。 把灯熄了,这样我们反倒能看得更清楚。他的声音突兀、生硬、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她简直难以相信有一个什么男性世界。她斜过身子,把灯熄灭了,这些灯笼是很难熄灭的。除了游船两侧的彩色灯影以外,别处的灯火全消失了。四周是黑暗的夜色。天空中悬着月亮,到处是船的黑影。 随着扑通的击水声,他又潜入水底中。古迪兰心烦意乱地坐着,面对宽广、凝重、死静的水域,她心里着实怕。在这宽阔光滑的水面,她孤身一人。可这儿没有那种与世隔绝的陶醉的感觉,而是一种令人担心、恐惧的可怕的分离。她就高悬在可恶的现实之上,直到她也沉入底层为止。 一会儿,她又听到人们在喊,知道他又爬出了水面上了船。她坐等着与他取得联系。隔着水面上巨大的空间,她仍然认为她与他有联系。但她的心的周围却有一层无法忍受的隔膜,任什么也无法穿透孤独。 让游船靠港吧。让它停在那儿一点用也没有。准备好缆绳拉船。传来了决定性的命令声。 杰拉德!杰拉德!温妮弗莱德发疯般地叫着。杰拉德没有回答。游船慢慢笨拙地绕了一个圈子然后悄然靠岸,隐入黑暗之中。轮机的旋转声减弱了。古迪兰在她的小划子里晃了几下,她本能地把桨往水中一压稳住了身体。 是古迪兰吗?欧秀拉问。 欧秀拉! 姐妹俩把船划到一起。 杰拉德在哪儿?古迪兰问。 他又跳进水里去了。欧秀拉抱怨说,我觉得,他的手伤成那样,就不该下水。 这次我可要把他送回家了。伯基说。 汽船驶过,掀起的浪头使得小船又晃起来。古迪兰和欧秀拉一直在寻找杰拉德。 他在那儿呢!欧秀拉的眼尖,看到了他。杰拉德在水下并没待多久。伯基把船向他划过去,古迪兰也划船跟上。杰拉德慢慢地游了过来,用受伤的那只手扒住了船沿,手一滑他又沉了下去。 你怎么不帮他一把?欧秀拉厉声问。 杰拉德又游了过来,伯基弯下身拉他上了船。古迪兰又看到他往船上爬了,但这次他动作迟缓多了,像只两栖动物在无目的地攀登,显得很笨。月光朦胧地洒在他湿漉漉的白色身体上,照耀着他弯曲的背和健壮的腰臀。但这次他的身体显得软弱无力,非常疲惫。他爬上来,缓缓地、笨重地倒了下去。他像一头痛苦的动物那样喘着粗气。古迪兰不由自主地划船跟在他们那只船后面,全身颤抖。伯基一言不发地把船划向码头。 你往哪儿划?杰拉德如梦初醒般地突然问。 回家,伯基说。 噢,不!杰拉德急切地说,他们还在水中,我们不能回家。把船再转过去,我回去再找找他们。女人们让他的声音吓坏了,那语调太专横、可怕,几乎是疯狂的声音,让你无法反驳。 不,伯基说,你不能去了。他的话中流露出强迫的意思。杰拉德沉默了,心里在斗争着。似乎他要杀了伯基才算拉倒。伯基保持航向地向前划,像有一种非人的力量强制他非如此不可。 你为什么要管我的事!杰拉德恨恨地说。 伯基没回答,直朝岸边划去。杰拉德沉默地坐在船上,像一头聋哑动物喘着粗气,牙齿打颤,胳膊僵住了,头像海豹的头一样僵直。 他们来到了码头。杰拉德浑身水湿,像个裸体人一样沿台阶往上走。他父亲就立在那儿。 爸爸!他叫道。 哦,我的孩子,回家把湿衣服换下来。 我们救不了他们了。他说。 还有希望,孩子。 我看怕不行,不知道他们在哪儿。怎么也找不到他们。而且还有一股水流,冷得像地狱。 我们将把水排干,父亲说,你先回去,注意自己的身体。鲁伯特,好好照看他。 哦,爸爸,我感到很抱歉,真的很抱歉,恐怕这是我的错,但没有办法,我尽了自己的努力,爸爸,真对不起,对不起,这是我的错儿。我还可以再潜下水,不过没什么用了。 他光着脚在木制地板上走了几步,踩到了什么尖东西。 你没穿鞋呀。伯基说。 他的鞋在这儿。古迪兰从下面喊,她正在拎着鞋子。 杰拉德等他的鞋子。古迪兰拿着鞋子走过来。他接过鞋子就穿上了。 人一旦要死了,他说,那一切就完了,全结束了。为什么还要活呢?水底下可以容纳数以千计的人吧。 两个人就够了。她喃言道。 他穿上另一只鞋。他浑身颤抖着,说话时牙齿都打颤了。 是的,他说,在水下,你觉得像是被人砍了脑袋一样,什么能力都没有。他颤抖得太厉害,几乎说不出话来。你可知道,我们家有个特点,他继续说: 一旦什么事出了差错,就再也无法矫正过来了。我这一生一直注意着这一点一旦什么事出了差错,你就无法纠正它了。 他们说着话穿过公路向家中走去。 你可知道?那水的下面,真是既冷又大,和我们陆地上完全不同,如此大的差别|你会搞不清楚为什么在陆地上会有这么多人活着,我们为什么生活在地面上。你要走了吗?下次再见,行吗?晚安,谢谢你,十分感谢。 两个姑娘又等了一会儿,她们想看一下是否还有希望。一轮皎洁的明月挂在空中,亮得出奇,水面上聚集着小船,各种各样的声音汇在一起,有人在压低嗓门儿喊话,都是些没用的话。伯基一回来,古迪兰就回家了。 伯基奉命打开水闸把湖里的水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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