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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二章地毯

恋爱中的女人 D.H. 勞倫斯 7080 2023-02-05
他往大堤下面走去,她很不情愿地跟着他,可也不想离开他。 我们已经相互很了解了。他说。她没回答。 在磨坊那阴暗的大厨房里,那个雇工的妻子正尖声地与赫曼尼和杰拉德站着说话。杰拉德身着白衣,赫曼尼则着浅绿的薄花软绸,他们的穿着在午后幽黯的屋中格外耀眼。墙上笼子里那只金丝雀在声嘶力竭地叫着。这些鸟笼子都挂在后面那个朝阳的方形小窗周围。一束明亮的阳光穿过窗外的树叶直射进来。萨尔蒙夫人尖尖的声音盖过了鸟叫声。可是鸟叫得更欢快更响亮了,这女人不得不一次次提高嗓门,鸟儿们似乎在跟她对着干,叫得更起劲儿了。 鲁伯特来了。杰拉德在噪杂声中高叫。他被这喧闹声吵得烦极了。 哎呀,这些鸟真是!简直不让人说话!雇工妻子不满地大声说,我要把它们都罩起来。

说完她迅速找来抹布、围裙、毛巾、案布,都盖在鸟笼上。 现在你们可以停止了吧,让别人说会儿话。可她自己的声音仍然那么大。所有的人都看着她很快把笼子都盖上了。鸟笼子盖上布,让他们感觉在参加葬礼一样。罩布下仍然传来奇怪的抗议般的阵阵啾鸣声。 噢,它们不会叫多久的。萨尔蒙夫人肯定地说,它们就要睡觉了。 是吗?赫曼尼有礼貌地问。 是的。杰拉德说,它们会自觉地去睡觉,因为现在的笼子给它们一种晚上的感觉。 它们这么容易上当吗?欧秀拉问。 噢,是的。杰拉德回答,你知道法布尔(注:让‧亨利‧法布尔(一八二三|一九一五),法国昆虫学家与著作家。)的故事吗?他小时候曾把一只母鸡的头藏在它的翅膀底下,那母鸡竟呼呼睡了,这很有道理。

这件事促使他成了一个博物学家是吗?伯基问。 可能吧。杰拉德说。 这时欧秀拉掀开一个盖鸟笼的布向里窥视,一群金丝雀立在角落里,相互依偎着准备睡了。 赫曼尼也走过来看。她把手放在欧秀拉的胳膊上,用她那温和的像唱歌般的声音说道: 你怎么也来这里了,我们还碰到古迪兰了。 我过来观赏水塘,欧秀拉说,结果我看见了伯基先生。 是吗?这儿真像是布朗文家的领地,是吗? 希望如此,欧秀拉说,我看到你们在湖上划船,就来这儿躲清闲。 噢,是吗?赫曼尼的眼睛好奇而兴奋地眨着。她脸上总有那么一种神奇的表情,既不自然又对别人视而不见。 我刚想离开,欧秀拉说,但伯基先生想让我一起来看看房子。在这儿住该多美呀,简直太好了。

是的,赫曼尼心不在焉地说。接着她便离开了欧秀拉,好像不再注意她的存在。 你觉得呢,鲁伯特?她唱歌似地充满爱意地冲伯基说。 很不错。他回答。 你觉得舒服吗?她说着又显出那种好奇、阴险而销魂的表情。她的胸脯起伏着,似乎很有点沉醉的样子。 很舒服。他回答。 一段长时间的沉默。而赫曼尼则一直注视着伯基。 你认为你在这儿会快乐吗?她终于开口说。 我相信,我会的。 我一定会尽力为他做事的,雇工的妻子说,我保证我的主人在这儿会住得很舒服。 赫曼尼慢慢地转过身来看着她。 太感谢你了。她说,接着又一下子转了回来,恢复到她原来的位置。她回转身扬起头,只冲他一人问道: 你量过这些房间了吗?

没有。他说,我刚才在修船。 我们现在做好吗?她平静地慢慢说。 你有卷尺吗?萨尔蒙夫人。他转向那女人问道。 是的,先生,我想我可以给您找到一个。那女人应声去篮子里找。我就这么一卷,能用吗? 尽管是递给伯基的,可赫曼尼接了过来。 很感谢你,她说,它很好,多谢!接着她转向伯基,作了个欢快的动作说,我们现在就开始怎么样?鲁伯特。 那别人怎么办?他们会感到乏味的。他很勉强地说。 你们介意吗?赫曼尼不经意地转向欧秀拉和杰拉德说。 噢,一点也不。他们回答。 先量哪一间呢?她再转向伯基快活地问。 我们一间一间量吧。他说。 也许我该去准备茶点了。雇工的妻子欢快地说。因为她又有事干了。

是吗?赫曼尼转过来冲着她说,那亲密的语调,简直使她陶醉。那我太高兴了。我们在哪儿用茶呢? 您喜欢在哪儿?在这里面还是在外面的草坪上呢? 我们去哪儿用茶呢?赫曼尼向大家问道。 到池塘的堤岸上去吧。萨尔蒙夫人,如果您准备好了茶点,我们这就带上去好了。伯基说。 好的。那女人高兴地说。 一帮人走下小径来到前厅。房子虽空着,但却干净,阳光明媚。那儿有一扇窗户正向枝繁叶茂的花园儿敞开着。 这是餐厅。赫曼尼说,我们来量这边。鲁伯特,你去那边 我能为您效劳吗?杰拉德说着要上前来握住卷尺的一端。 不必了,谢谢。身着蓝色软绸裙的赫曼尼高声说着,弯下腰去。对她来说,与伯基一起做事并且由她来指挥是一件愉快的事。他顺从地听她的指挥。欧秀拉和杰拉德在一旁观望。这是赫曼尼的特点。在某一时刻她只与一个人亲密相处而置别人不顾。这使她洋洋得意。

他们在餐厅里量着讨论著。赫曼尼已经决定了用什么来铺地面。如果有什么人要违背她,她便会立刻冒出一股无名火。伯基在这种时刻总是让她独断专行。 然后他们穿过正厅,来到另一间较小的前屋。 这间是书房。赫曼尼说,鲁伯特,我有一张地毯,我想把它铺在这儿,我把它送给你好吗?要吧,我想送给你。 是什么样的?他不太热情地说。 你没见过的。底色是玫瑰红,带着些淡蓝色的金属粉,一种非常柔和的、暗暗的蓝色。我想你一定会喜欢,你觉得呢? 听起来挺不错。他回答说,哪儿产的?东方的?有绒毛的? 是的,波斯地毯!用驼毛制成的,很光滑。我想它叫波戈摩斯地毯,十二英尺长,七英尺宽。你觉得行吗? 可以。他说,但你为什么要给我这么昂贵的地毯呢?我的那块牛津土耳其地毯还很不错呢!

可是我送给你不好吗? 它值多少钱? 她看了看他说, 我不记得了,挺便宜的。 他看着她,脸色沉下来。 我不想要,赫曼尼。他说。 让我把它铺到这屋子里吧,她说着走上前来,把手轻轻地搭在他胳膊上,哀求地说,你不要,我会很失望的。 你知道我不希望你送我东西。他无力地说。 我并不是想给你什么。她接着说,但这块地毯你要不要? 好吧。他说。她又胜了,而他又输了。 他们来到楼上。与楼下一样,楼上还有两间卧室,其中的一间已稍加装饰。显然伯基就睡在这里。赫曼尼仔细地在屋里巡视了一周,注意到每一点细节,似乎要从所有毫无生气的东西上感受伯基住过的气息。她摸了摸床,又看了看褥子。 你住在这儿真的觉得舒服吗?她捏捏枕头说。

很舒服。他冷冷地回答。 暖和吗?这里没有褥垫,我想你需要一个,你不该把太多衣服盖在上面。 我有一个褥垫。他说,正要拿来呢。 他们丈量着房子,时时停下来讨论布置设想。欧秀拉站在窗边,看着那雇工的女人正把茶端上塘堤。她讨厌赫曼尼说的话,她想喝茶。她做什么都行,就是看不下这大惊小怪的场面。 最后,他们都来到了绿草茵茵的堤岸上野餐。赫曼尼倒了茶,她故意忽视欧秀拉的存在。而欧秀拉抑制了气愤,她转向杰拉德说: 噢,那天我可是恨透你了,克瑞奇先生! 为什么?杰拉德略微吃了一惊地说。 因为你对你的马太残忍了,哦,我太恨你了。 他干什么坏事了?赫曼尼唱歌似地说道。 那天在铁道口上,一辆很可怕的列车开过来,他却让他可爱的阿拉伯马和他一起站在铁路叉口上。可怜的东西,它简直吓坏了,一直痛苦地挣扎,那是你所能想像的最可怕的情景。

你为什么那样做,杰拉德?赫曼尼不动声色地问。 它必须学会站立。假如它一听到汽笛的声音就乱蹦乱叫,那在它有什么用处呢? 可你干吗要折磨它,没必要这样,欧秀拉说,为什么让它站在叉口处那么久呢?你本来可以骑回到大路上去嘛,你用马刺把它肚子的两侧都刺出了血,太可怕了! 杰拉德板起了脸。 我必须使用它。他回答,如果我想驾驭它,那它必须学会忍受噪音。 为什么它该这样?欧秀拉生气地叫道,它是个活生生的东西,为什么它该忍受任何事情,就因为你强迫它做吗?它和你一样是自己生命的主人。 这我可不同意。杰拉德说,我觉得马生来就该为人服务,这并不是因为我买了它,而是因为一条很自然的规律,人们根据自己的愿望而让马做事情,这是很正常的。如果有谁跪在地上央求马去做什么事,那才不合乎情理呢。

欧秀拉正准备开口,赫曼尼用她那唱歌似的语调说,我认为,我真的认为,我们必须有勇气让低级的动物来为我们服务。如果我们把所有的生物都看作是和自己平等的,那是真正的错误。我觉得把我们的感情投射到任何牲灵上都是虚伪的,这说明我们缺少辨别力,缺乏批评能力。 太对了。伯基锐利地说道,最让人憎恨的事情就是把人的感情移情于动物、赋于动物以人的意识。 是的,赫曼尼有些厌倦地说,我们的确需要作出一种选择,要么我们使用动物,要么动物使用我们。 是这么回事,杰拉德说,严格讲,尽管马没有头脑,却和人一样有意志。如果你的意志不去支使它,那么马可以支配你。我是不由得要这么做的,我要做马的主人。 假如我们学着怎样使用自己的意志,赫曼尼说,我们可以做任何事情,把事情都做到正确。只要恰当、明智地使用我们的意志,我相信这些都能办得到。 什么叫恰当地运用意志?伯基问。 一个有名的医生教过我,她对欧秀拉和杰拉德说。脸上没有表情。他说,如果想改掉一个坏习惯,你就需要在不想做的时候强迫自己去干,这样,坏习惯就会被戒除掉。 这是什么意思?杰拉德问。 例如,假如爱吃手指头。当你不想吃手指头时,你应该强迫自己去吃,然后你就会改掉这个坏习惯。 真的是这样吗?杰拉德说。 一点没错。在很多方面我都做了成功的尝试。我是个好奇心很强又很神经质的人,就是通过学会运用自己的意志,仅仅只是学会运用自己的意志,我才没出错儿。 欧秀拉一直在看赫曼尼有模有样地说着。她感觉赫曼尼身上有一种力量,奇特、黑暗而令人吃惊,既迷人又令人厌恶。 这样运用意志是致命的。伯基严厉地说。让人恶心。这样的意志是卑贱的东西! 赫曼尼盯了他好长时间,她面庞柔软,消瘦而苍白,泛着一层光芒。 我敢说它不是那么回事。她似乎终于在漩涡一样混乱的思绪中抓到了线索。她的意志从未失灵过,对此伯基极为反感。她的声音总是毫无激情,但很紧张,显得她很有信心。但是她又不时地感到眩晕,打冷战,这种晕船般的感觉总要战胜她的理智。尽管如此,她头脑仍然保持着清醒,意志丝毫不衰。看着她陷入极度的疯狂之中,可他又总要攻击她。 当然了,他对杰拉德说,马并没有完整的意志,它跟人不一样。马没有一个固定的意志,严格地讲,它有两重意志,一种意志是它心甘情愿屈从于人,而另一种意志却想自由、不受限制。这两种意志有时紧密相联如果你骑马时,马突然脱缰而跑,这时就说明了这一点。 我骑马时的确感觉到它要挣脱缰绳,杰拉德说,可我从没想到这是马有两个意志的结果。我只知道它受惊了。 赫曼尼没有理会他们的对话,在他们开始谈论时,她压根儿不去听。 为什么马愿意受制于人?欧秀拉问,我觉得这不可思议,我不相信马愿意这样。 不,它愿意。这是事实。这是最高级的爱的冲动:将自己服从于人。伯基说。 你对于爱的概念多么稀奇古怪。欧秀拉挖苦地说。 女人就如同马:身上有两重意志互相矛盾,一种意志驱使她甘心于服从,另一种意志却让她挣脱羁绊,将那个骑马人摔入地狱。 也就是说,我是一匹脱缰的马啦?欧秀拉说着,突然大笑起来。 想要驯服马是件危险的事,更不要说女人啦!伯基说,征服就会遇到麻烦。 你的理论总是很奇怪。欧秀拉说。 对极了。杰拉德露出了一丝笑意,很有意思的。 赫曼尼忍耐不住了,她站起来,用她的唱调说:黄昏的景色多美啊!这么强烈的美的享受,真令我不能自已。 欧秀拉听到她的话,也不由动心了。她也站了起来,同赫曼尼一起走入沉沉的夜色中。伯基在她眼里变成了一个可恨而自高自大的怪物。她和赫曼尼在岸边散步,一边说着美好高兴的事,一边采着柔软的郁金香。 你喜欢一件带黄点点的布衣服吗?欧秀拉对赫曼尼说。 是的,赫曼尼说着停在那儿凝视着花儿,让自己从中得到安慰。它多可爱啊!我喜欢它。 她对欧秀拉微微一笑,显得挺真切。 杰拉德仍然和伯基待在一起,他想弄个明白伯基所说的双重意志的含义。杰拉德显得很激动。 赫曼尼和欧秀拉两人随意漫游。一种很深的情谊突然把她们俩连在一起。 说实话,我真不想被迫卷入这种对于生活的批评和分析中去。我的确是想看到事情都很完美,不想损害它们的美丽,它们的完整以及它们的自然、纯洁。你不觉得如此这般地探讨下去令人反感吗?赫曼尼说着在欧秀拉面前停下,双拳紧握着。 是的,欧秀拉说,我有种感觉,我很讨厌这种做法。 我很高兴你会这么觉得。有时,赫曼尼再次停住脚步,转身对着欧秀拉,有时我想,如果我还不软弱,还能抵制,我为什么要屈服呢?我感到我才不会屈服呢。所有的美丽、所有的纯洁都会被破坏,我觉得没它们,我就无法活下去。 没有它们的生活简直就不是生活,欧秀拉大声说,那种想把一切都在头脑中弄清楚的观念是一种亵渎。的确,有些事需要留给上帝去做,现在是这样,将来也是这样。 对!赫曼尼像一位消除了疑虑的孩子,事实上就应该如此,对吗?鲁伯特她抬头望天,思索着,他把事情分析得太零碎。他确实像个孩子,一定要把每件东西拆开成小块,想看看这是什么做成的。我觉得这样做得不对。 就好像是打开花蕾,来看看花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欧秀拉说。 对了,这样的话,把一切都毁了,是吧,这样就没有开花的可能性了。 当然没有,欧秀拉说,这纯粹是毁灭。 是的,的确这样。 赫曼尼久久地盯着欧秀拉,看起来像是从她那里得到证实。接着两个女人沉默了。每当她们意见相符时,她们就开始互不信任起来。欧秀拉感到自己情不自禁地很想从赫曼尼身旁离开。她费了好大劲才抑制住自己的反感情绪。 她们像是合谋离开了男人,现在取得了一致以后,又都回到了男人身旁。伯基抬起头看见她们两个。欧秀拉很讨厌他那冷漠的注视。他什么也没说。 咱们走吧,赫曼尼说,鲁伯特,你来肖特兰兹吃饭吗?来吧?跟我们一起来。 我还没换礼服,伯基回答说,你知道,杰拉德很讲究这些。 我并不讲究这些,杰拉德说,但你如果不喜欢随随便便的吵闹,在大家平心静气地用餐时最好不要这样。 好的。伯基说。 我们等你,好吗?赫曼尼坚持地说道。 只要你愿意。 他起身向屋里走去。欧秀拉说她该走了。 不过,她转向杰拉德,我必须说,无论人怎样是动物的主人,我们认为人没有权力去侵害低级动物的感情,我仍然认为,如果在火车正开过时把马骑到马路上去,那会显得你更明智,更有教养。 我知道了。杰拉德笑着说,但也有些不快,下次我一定记住。 他们会认为,我是个爱管闲事的女人。欧秀拉边走边想。但她依然准备这样做。 她跑回家,陷入沉思。她今天被赫曼尼深深打动了,她同她有了真正的交往,所以两人有一种联盟关系。可她又无法容忍她。不过她把这种想法抛在一边。她的确很好。她自语道,她想要的是正确的东西。她试着去认为自己和赫曼尼是一个整体,而和伯基则格格不人。她对他充满了敌意。她又被内心的某种本性所束缚而不能与他分开,这让她很生气又很安慰。 她不时下意识地颤抖起来。她知道这是因为自己向伯基提出了挑战,而他也有意无意地应战了,这可是他们之间的殊死战斗,或许会因斗争而获得新生。尽管谁也说不出他们为何而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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