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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爱中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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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H. 勞倫斯

  • 小说园地

    类别
  • 2023-02-05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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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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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两姐妹

恋爱中的女人 D.H. 勞倫斯 12021 2023-02-05
第一章两姐妹 一天早晨,布朗文家两姐妹欧秀拉和古迪兰坐在贝尔多弗镇她们父亲家的窗沿下,一边干活一边聊天。欧秀拉在绣一件色彩鲜艳的刺绣,古迪兰在膝上捧着一块画板在做画。大多数时间她俩默默地绣着、画着,并不说话,只是脑中忽然想起点什么时才交谈几句。 欧秀拉,古迪兰说,你真的不想结婚吗?欧秀拉把她的刺绣摊在膝上,抬起头来,她面色平静,若有所思。 我不知道,她回答道,那得看你指什么了。 古迪兰有点吃惊,她对姐姐凝眸注视了好一会儿。 嗨,她不无戏谑地说道,结婚通常就是指的那回事!不管怎么讲,你不觉得你应该考虑一下她有点神色黯然地说,至少会比现在的处境更好一些。 欧秀拉的脸上掠过一丝阴影。

可能会。她说,但也不一定。 古迪兰沉默了片刻,她有点恼怒了。她想要的是一个确切的答覆。 你不认为一个人需要有结婚的经历吗?她问。 你认为结婚必须成为一种经历吗?欧秀拉反问。 肯定是,不论怎样都是。古迪兰冷静地说,可能这经历会令人不快,但这是生活中肯定要有的一种经历。 那不见得,欧秀拉说,或许更需要的是这种经历的结束。 古迪兰静坐在那里,认真地听着。 当然,她说,是要考虑到这一点。谈话暂告结束。古迪兰几乎是气呼呼地抓起她的橡皮,擦去她画上的一角。欧秀拉又开始全神贯注地绣她的花儿。 如果有中意的你也不考虑吗?古迪兰又发问。 我想我都回绝过好几个了。欧秀拉说。 真的? !古迪兰一脸吃惊的表情可是就没有值得考虑的吗?你都拒绝了?

有个一年一千镑收入,人也相当好。我非常喜欢他。欧秀拉说。 真的!那你难道没有被吸引住?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欧秀拉说,一到那时候,你就会不为所动了,如果我会被迷住了的话,我早立即结婚的。但是我只为不结婚而动过心。说到这里,两姐妹的脸上都绽出了笑容,感到乐不可支。 这可真让人吃惊,古迪兰叫起来,不结婚!这种诱惑力有多大啊!她俩相对大笑起来,她们的内心却掠过了一丝淡淡的惊恐和怯怕。 之后她们沉默了许久,欧秀拉又埋头刺绣,古迪兰继续画画。姐妹俩都已是成年女子了,欧秀拉二十六岁,古迪兰二十五岁。都有着现代女性孤艳冷漠的气质打扮,看上去不像青春女神茜比,而是属于狩猎女神阿特弥斯那样的女子。古迪兰长得非常美丽,体态婀娜,皮肤柔嫩,温顺可人。她穿着一件墨绿色的丝质长裙,领子和袖口上都镶有蓝绿相间的亚麻花边;脚蹬一双宝石绿的长筒袜。她的神情时而自信,时而羞怯,与欧秀拉那敏感的神色完全不同。当地的人们都惊诧于古迪兰的冷漠孤傲的态度举止,都说她是个时髦新潮的女人。她刚从伦敦回来。她在那儿度过了几个春秋,在一所美术学校里一边读书,一边工作。

我现在倒盼望一个男子的到来。古迪兰说,突然她咬住下唇,做出一幅鬼脸,半似偷笑,半似苦恼。 欧秀拉禁不住一愣。 所以你回家来,希望在这儿能找到他?她笑着说。 得了吧,古迪兰尖声道,我才不会专门去找他呢。不过,要是真有一个非常有魅力、收入又可观的男人送上门来,那么她有些调侃地把话收住了。然后她盯着欧秀拉,仔细观察着她的表情,像是要看透她似的。 你会不会觉得自己对一切都厌烦了?她问姐姐,你是不是也发现所有的事情都无法实现?一切都没有结果。一切都像是花儿还未开放时就已经凋谢了。 什么事情无法实现?欧秀拉问道。 嗨,什么事情都是这样每个人所有的事! 然后,又是一阵沉默,姐妹俩不说话了,都像是在朦朦胧胧地考虑着自己的命运。

这确实很可怕。欧秀拉说了一句,然后又陷入了一阵沉默。那么你是想通过婚姻来改变一下自己的生活吗? 看来这一步不可避免。古迪兰说。欧秀拉回味着这些话,心头不由泛起一丝苦涩。她在威利‧格林中学教书,工作好几年了。 我知道,简单考虑起来,事情好像只能这样,她说,但如果设身处地想像一下呢?想像一下你所认识的一个男人,想像他每天晚上回到家里,说声你好,然后给你一个吻。 屋里又是一片沉寂。 是啊,简直不可想像,古迪兰轻声地说,男人让生活难以想像。 当然,还有孩子欧秀拉有些犹豫地说道。 古迪兰的表情严峻起来。 你真想要孩子吗,欧秀拉?她冷冷地问道。欧秀拉的脸上显出困惑、茫然的神情。 人们说这也许由不得自己决定。她说。

你也是这种感受吗?古迪兰追问着,我可从来没想过生孩子,丝毫没有这种念头。 古迪兰面无表情地看了姐姐一眼,欧秀拉皱起了眉头。 或许这种想法也不是由衷的,她支吾道,也许人们心底里并不真正需要孩子,只不过表面上想要而已。古迪兰的神情又严肃起来,她不想说得太肯定了。 但想到别人有孩子的时候欧秀拉说。 是这样!古迪兰打断道。她瞥了姐姐一眼,目光中几乎充满敌意似地。她说完不再说话了。 两姐妹缄默地继续着自己的活计。 欧秀拉总是怀有一种奇异的愉快和热情,而这种激情发自内心,却似乎被束缚和压抑着。她基本靠自己的力量独自生活,日复一日地工作,她总想试图掌握自己的命运,并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把握生活。现在她过着一种十分平静的生活,但在这种静止不变的生活下面,在她隐秘的心灵深处,总有某种东西像是要突破而出。要是她能够冲破那最后的一层紧裹着的外壳该多好啊!她犹如一个孕育在子宫里的胎儿,拼命要把手伸出来,可是她办不到,暂时还办不到。然而她有一种奇异的预感,预感到一件重要的事情将要发生。

她放下手中的活计,看着古迪兰,她觉得妹妹实在是太妩媚动人了。她柔美丰腴,身段窈窕,浑身上下透出无限的娇媚,令人心醉。她还有点顽皮、淘气、出言尖刻辛辣,略带几许冷落冰霜的神气。欧秀拉打心眼里羡慕她。 你为什么回来呢,美人?她问。 古迪兰感觉到姐姐在羡慕自己。她放下手中的画,直起腰来,透过卷翘迷人的眼睫毛凝视着欧秀拉。 我为什么回来?她重复道,这个问题我已经问过自己上千次了。 你不知道为什么? 不,我想我知道,我回家来是为了以退为进。 说完她从容地看着欧秀拉,目光寻问着她。 我理解!欧秀拉叫道,然而神情却有些迷茫,像是在说谎,仿佛她根本就没弄明白。可是你又能进到哪里呢? 哦,那没关系。古迪兰说,带着种超然自得的神情。只要你跳出了这一步,就总会落在某个地方。

但那不是很冒险吗?欧秀拉问。 古迪兰脸上慢慢掠过一丝嘲讽的笑意。 啊,她大笑起来,我们都说了些什么呀? !都是些空口白话。她以此中断了谈话。但欧秀拉却依然在思考着。 那么现在你回家了,觉得家里怎么样?她问。 古迪兰没有立刻回答,她沉默了几分钟,然后用一种冷静、坦率的语气说: 我觉得自己完全是个外人。 那爸爸呢? 古迪兰有点恼怒地看着欧秀拉,好像被逼到了绝境。 我压根儿就没想到他。她冷冷地回答。 是啊。欧秀拉的声音有些颤抖。这回,谈话真的结束了。姐妹俩感觉到她们面对着的是一片虚无,她们仿佛站在一个可怕的深渊的边上。 她们又默默地做着自己的活儿。古迪兰的脸由于克制感情而涨得通红,因为她不愿意提及这段旧时的感情。

我们出去看看那场婚礼怎么样?她终于说话了,口气很随便。 好啊。欧秀拉迫不及待地扔下她的针线活,跃起身来,好像要逃避什么似的。她的回答太过热忱了,这反而暴露了刚才两个人之间的紧张气氛,这又使古迪兰的心中有些不快。 欧秀拉走上楼时,她注意地看着身边的这所房子,这是她的家。但她讨厌这个家,憎恶这个肮脏的、太让人熟悉的地方!她从内心深处讨厌这个家,讨厌这种环境,讨厌这种没有生气的氛围和陈腐的生活。这种感觉令她恐惧。 不久,两个姑娘就走在了贝尔多弗的大街上。这是一条宽阔的街道,路旁是商店和居民住所;房屋布局散乱,街面上肮脏不堪,不过却并不显得贫寒。熟悉了彻西区和萨赛克斯生活的古迪兰,走在这个丑陋脏乱的煤矿小镇上,感觉到了浑身的不自在。不过她继续朝前走去,穿过整个肮脏局促的宅区和那条长长的砾石街道。一路上每个人都在注视她,这让她感到一种痛苦的折磨。奇怪的是她居然选择了回来,来亲身体味这些无形、赤裸的丑陋。她为什么要折磨自己呢?为什么要忍受这些毫无意义的人和这座毫无光彩的小镇?她感到自己就像一只甲壳虫,在肮脏的尘土中艰难地蠕动,心中不由充满了厌恶。

她们离开主街,路过一个黑乎乎的菜园,园子里只剩下一株株落满炭灰的白菜残根,灰黑着身躯,却还不知羞耻地挺立着。对此没有人感到难看,也根本不会有人对这一切感到羞耻。 这儿就像一个地狱中的国度。古迪兰说,矿工们把煤炭随身带到了地面上。欧秀拉,这就像是另外一个世界。这里的人都是食尸鬼,每一样东西都如幽灵般鬼气森森,都是真实世界的影子。一切都那么肮脏、那么污秽,欧秀拉,这简直让人发疯。 姐妹俩沿着一条黑色小道穿过了黑暗肮脏的田野。左边是散落着一座座煤矿的山谷,山谷两面的山坡上是小麦田和森林,远远望去一片黝黑,就像蒙着一块黑纱似的。灰色的烟柱徐徐升起在黑色的空气中。不远处是一排排的住房蜿蜒爬上山坡,一直通向山顶。这些房子是用深红色的砖块砌成的,房顶上盖着黑色的石板瓦,看上去很不结实。姐妹俩行走着的山路也是黑乎乎的,路是矿工们用脚来来往往踏出来的。路旁围着铁栅栏,把路和田野分隔开,路上的栅门已经被来往矿工的厚工作裤磨得澄亮。现在,姐妹俩正穿行在一排排更为简陋的房屋中间。女人们系着粗布围裙,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在远处窃窃私语,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布朗文姐妹,而孩子们在相互诅咒,大声叫骂着。

古迪兰被眼前的东西惊呆了,她在恍惚中继续走着。如果说这些就是生活在整个世界上的人们,如果说这就是人的生活,那么她自己的世界又是什么呢?是在此之外的另外一片天地吗?她意识到自己鲜绿色的长筒袜、草绿色的丝绒帽、深蓝色柔软的长裙,色彩鲜亮得有些格格不入。她觉得自己像是行走在空中,摇晃飘忽,她的心一阵抽缩,好像随时都可能被抛跌在地面上。她感到非常害怕。 她紧紧偎依着欧秀拉。对于这个黑暗、粗蛮、又充满敌意的世界,欧秀拉早已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了。但古迪兰却备受煎熬,她在心中疾呼:我要回去,我要离开这儿,我不想知道它,不想知道它的存在。然而她还是得往前走。 欧秀拉觉察到了她的痛苦。 你讨厌这里,是吗?她问。 它令我心烦意乱。古迪兰结结巴巴地回答。 反正你不会在这儿待多久。欧秀拉说。 古迪兰松了一口气,继续走着,还不时用这句话来安慰自己。 她们离开了矿区,越过山坡,走向山后一处宁静的乡村,朝威利‧格林中学走去。但是,空气中似乎还闪耀着黑光,一层黑色仍笼罩在田园和山丘的上空。这是个春日,春寒料峭,几缕阳光若隐若现。金黄色的白屈莱从篱笆下面探出头来。在威利‧格林中学住宅的小花园里,小葡萄丛已长出了嫩叶,攀爬在石墙上的植物,灰叶中已绽出些小白花儿。 她们转身走上了公路,两边是高高的护堤,大路一直通向教堂。在路口转弯处的树底下,站着一群翘首以待观看婚礼的人们。本地区的矿主托马斯‧克里奇的千金,将要和一位海军军官成婚。 我们回去吧,古迪兰转身想走。那边都是那种人! 她站在路中间踌躇着。 别管他们,欧秀拉说,没关系的,他们都认识我的,没事儿。 可是难道我们非得从他们中间穿过去吗?古迪兰问。 他们真的不碍事,真的。欧秀拉边说边往前走。两姐妹一边走近了这群躁动不安的、举目张望的人们。她们大多是女人,是那些无力谋生的矿工们的妻子。这一看就是些底层社会的妇女,脸上透着警觉的神情。 两姐妹神态紧张,径直朝教堂大门走去。那些妇女们稍稍让开了路,但让出来的就那么窄窄的一条缝,好像让她们放弃了地盘似的不情愿。两姐妹默默地穿过石门,走上台阶,踏上红地毯。一个警察在注视着她们前进的步伐。 那双长筒袜可够值钱的!古迪兰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古迪兰顿时怒不可遏,一股突然涌起的愤怒传遍全身。她真想把她们统统干掉,一扫而光,给自己一个清净的世界。她痛苦万分:要在这些人的注视中穿过教堂的院子,没休止地走在红地毯上。 我不想进教堂了。她突然说,口气十分坚定。欧秀拉只好马上停下脚步,转身走向了旁边的岔道,这里通向中学,学校的操场就紧挨在教堂旁边。 出了教堂,穿过灌木丛,走进学校的花园,欧秀拉在桂树下低矮的石头墙上坐了下来,要休息一会儿。在她身后,学校红色的大楼静静地耸立着。假日里窗户全敞开着,越过面前的灌木丛就是教堂灰色的屋顶和塔楼。姐妹俩被掩映在簇簇树叶之中。 古迪兰一声不响地坐下来,紧闭双唇,把脸扭向了一边。她真后悔回到家来。欧秀拉望着她,觉得她因懊悔而脸色维红,反而显得更加迷人了。这倒使欧秀拉生出一种压抑感,感觉到厌倦与疲惫。欧秀拉希望能够一个人待着,好摆脱古迪兰给她造成的透不过气来的紧张感。 我们就在这儿待下去吗?古迪兰向。 我只是想歇一小会儿。欧秀拉说完连忙站起身来,好像受到了责备似的。我们站到手球场的那个角落去吧,从那儿什么都能看得到。 此刻,金黄的阳光正辉煌地倾洒在教堂大院内。到处飘散着树脂的清香,那是春天的气息,或许是墓地上紫罗兰散发着幽香的缘故。一些雏菊花已经开放,朵朵如天使般亮丽。空中,铜色山毛榉上舒展的树叶像血一样的鲜红。 十一点整,婚礼的马车开始到达。第一辆疾驰而来,门口的人群拥挤起来,产生了一阵骚动。参加婚礼的宾客徐徐走上台阶,穿过长长的红地毯,走进教堂。在灿烂明媚的阳光下,宾客们显得兴高采烈。 古迪兰满怀好奇地冷眼打量着这些人们,她把每个人都看作一个完整的形象,如同书中描写的人物,画中描绘的物体、剧院里的活动木偶,总之是一个完整的对象。她喜欢辨别每一个人的不同性格,喜欢透视他们的本来面目。趁他们从她面前进入教堂时,她就将他们永远定形在自己的脑海中。她熟悉他们了,他们对她而言,已经是打上了烙印的完整的人,再没有什么值得她去了解、去弄清的了。但是,当克瑞奇一家出现的时候,她顿时又感到兴趣盎然了。这是几个有些出乎意料的、难以辨别和预料的人。 克瑞奇太太和她的大儿子杰拉德走了过来。尽管为了今天这个日子,她明显地修饰装扮了一番,但她的形象还是显得十分古怪。她面色苍白、有些泛黄,皮肤光亮,身体前倾。她的五官倒很端正,面目清晰,不时流露出如肉食动物般贪婪的神气和视而不见的表情。她头发苍白蓬乱,暗淡无光。几缕头发从蓝色的帽子里垂出来,披撒在墨绿的真丝外衣上。她看起来像是个患偏执狂的女人,神态近乎狡猾,却又傲慢非凡。 她的儿子是个皮肤被晒得黝黑的帅男人。身材略高,相当匀称,穿着也十分考究得体。不过,他也流露出一种陌生、戒备的奇异神情,脸上不自禁地闪烁着光芒,显得与周围的人迥然不同。古迪兰的视线马上就集中在了他的身上。他的某种北方人的气质吸引了她。在那北方人纯净的肌肤和金色的头发之中,闪烁着阳光透过水晶折射出来的光芒。他看上去那么富于朝气、光洁无暇,纯洁得像是一只北极的动物。 他大约三十岁出头。他丰采照人,男子气十足,就像一只脾气温和、不时微笑着的幼狼。但是,在他那优雅的举止中却显露出凶狠和潜伏的、可怕的野性。对此,古迪兰并非视而不见。他的图腾也许是狼。她暗暗地轻声自语,他母亲就像是一只未被驯服的老狼。想到这,她突然感到一阵狂喜,就好像她有了一个世人罕知的、令人难以置信的发现。她的整个身心都在这一阵狂喜的撞击下猛烈颤抖起来,天哪!她暗自惊呼,这是怎么一回事?片刻之后,她又满怀自信地决定:我要进一步了解那个男人。她被一种怀旧般的、想要再见他一面的愿望和感觉支配着,她想要证实自己的发现是否正确。她很奇怪自己竟为他而产生出这种奇异的感情,并从心底里想要了解了他,深刻地理解他。为什么是他呢?是我们有缘,还是那淡黄色的北极之光环绕着我们,将我俩拴在一起呢?她默默自问,但又觉得不可思议。她陷于沉思之中,对周围发生的一切置若罔闻。 女傧相已经到了,可新郎还迟迟未到。欧秀拉猜想是出了什么问题,是不是婚礼要出娄子了。她为此感到很忧虑,似乎婚礼和自己有着关联。主要的女傧相早就到了,欧秀拉看着她们走上了台阶。其中一位是她认识的,一个动作缓慢的高个女人,浓密的金发下一张长长的脸,神情冷漠。她是赫曼尼‧罗迪斯,克瑞奇家的朋友。这时她正高昂着头朝前走,头戴着一顶浅黄色天鹅绒宽沿帽,帽子上插着几根天然灰色鸵鸟羽毛。她飘然而过,苍白的长脸向上扬起,似乎对周围视而不见。她很富有,穿着一件淡黄色软天鹅绒上衣,光滑柔软,还插着许多玫瑰色的小仙客来花。她的鞋袜是灰褐色的,和她帽子上的驼毛颜色相配。她的头发浓密。她很奇怪地扭着臀部向前走,好像很不情愿似的。浅黄色的鞋帽和玫瑰色的衣着,令她显得非常引人注目,当她走过的时候,人们都静了下来,有些人激动起来,想调侃、嘲笑几句,但终究没有开口,又沉默了。她高扬着苍白的脸,样子颇像罗塞蒂(注:罗塞蒂(一八三○|一八九四),英国拉斐尔前派著名女诗人。她的诗多以田园牧歌诗为主,富有神秘宗教色彩。),如服了麻醉剂一般,仿佛内心深处聚集了许许多多奇特的思想,令她永远无法从中解脱。 欧秀拉出神地望着她。她对她略知一二。赫曼尼是米德兰地区最引人注目的女子,她的父亲是德比郡的旧派男爵,而她则是从新学校出来的摩登女郎,聪明过人,且极有思想,自觉意识强烈。她热衷于改革,心思全用在了社会事业上。她有一股男子汉的气魄,但毕竟还是隶属于男人的女人,是男人的世界给了她力量。 她和许多能力超群的男人都有密切的交往。在这些人中,欧秀拉只知道鲁伯特‧伯基,当地的一个中学学监。倒是古迪兰在伦敦认识的人更多些,她在伦敦时遇到过其他的几个。在各种社交圈子里,她随美术界的朋友一起认识了很多知名人士。她曾和赫曼尼碰到过两次,但不太熟。现在在米德兰的乡间,她们居然会以完全不同的身份和社会地位相见,这也令古迪兰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因为古迪兰在社会上也一直是个佼佼者,与美术界的几位贵族朋友交往密切。 赫曼尼知道自己穿得很漂亮,知道自己的社会地位高过威利‧格林镇上的大多数人,至少也和他们平等。她在文化知识界是很为人接受的。无论是思想界、社会活动界乃至艺术界,她总是和最出类拔萃的人在一起,和他们关系融洽、亲密无间。没有人敢看不起她,没有人敢贬低她,因为她总是高居一流。当然,会有人对她充满敌视。但这些人无论在社会地位上、财富上还是在高层次的思想交流,思想发展及领悟能力上都不如她。要取笑她的人无论在地位上、财富上还是在思想认识水平方面都远不及她。她总是处于无懈可击的地位上。她一生都在使自己无可指责,不让凡夫俗子们对她评头论足。 她的心却总是深受折磨,唯恐自己的灵魂会被人看透,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她深信即使用最苛刻的标准来衡量,她也是完美无缺、无可挑剔的,任何粗俗的评论都对她毫无损伤,但是即便她走在通往教堂的路上,她仍然备受折磨,她感到很难受,感到自己面临人们的伤害、嘲笑和蔑视。她总感到自己有懈可击,在自己的外壳上面总有着一个隐秘的伤口。她自己也搞不清这伤口是什么,她只感觉到一种空虚、一种缺陷,对生活缺乏信念。 她盼望着有人能来帮她填补这种不足,永远地填补上。因此她热切地追求鲁伯特‧伯基。只要他在身边,她就会感到充实、满足。而其他时候,她就感到摇摇欲坠,像是站立在深渊的边缘。尽管她表面上目空一切、充满自信,但只要一个普通女仆稍稍地嘲弄或蔑视她一下,就能把她推入无底的深渊。她为此十分苦痛,却装作满不在乎。她只能依靠这种冷漠,以及在知识文化上的地位,来建立防御措施。但是,她却永远不能停止对于这种缺陷的恐惧。 只有伯基与她保持一种亲密、持久的关系,她才可能在这多愁多忧的人生航行中感到安全。他可以使她成功,使她胜过天使。如果他真能这样,该多好啊。但她总是有些害怕,心中忐忑不安。她把自己打扮得很花枝招展,竭力让伯基看到自己的迷人美貌。尽管如此,她还是感到了不足。 他也很不通常理,他竭力躲着她,而且始终排斥她,她越要接近他,他就越往后退。到现在他们已经做了多年的情人,可是,唉,这种恋情也太令人心烦、太痛苦了。这使她疲惫不堪。不过她仍相信自己,她知道他在试着离开自己,过自由自在的生活,但她仍相信自己有力量能够留住他。她因自己所具备的高深才识而充满自信。她只需要他与自己结合。 能够与赫曼尼结合,也应该是伯基的福分。但他却偏偏像一个任性的孩子,一味地拒绝她,他任性地想要打破他们两人之间的神圣联系。 他也将参加这次婚礼,担任男傧相。赫曼尼知道他会在教堂里等着。他也知道她在什么时候来。当她走过教堂大门的时候,恐惧和渴望使她颤抖起来。他会站在那儿,一定会看到她的衣服是多么漂亮,一定会知道她是为他而打扮得这么花枝招展的!他会明白,她是为了他才把自己打扮得如此出众,无与伦比。最终他会接受自己最好的命运,不再拒绝她的。 在热切的渴望中,她有些震颤地走进教堂,转动着双眼左右找寻他。由于心中焦虑,她纤细的身体忍不住抽搐起来。作为男傧相,他会站在祭坛旁边。她缓缓地、充满自信地把目光移到那里。 但他不在那儿。一阵可怕的风暴袭上心头,她简直要在绝望中被湮没。一种毁灭性的失望感占据了她,她木然地朝祭坛挪过去。她从未经历过这种彻底失望的痛苦,比死还可怕,那种感觉是那样的空旷与荒芜。 新郎和男傧相都还没有来。外面的人群渐渐乱动起来。欧秀拉感到自己似乎该对这件事负责。她不忍心看到新娘已到而不见新郎的场面。这个婚礼绝不能变得不可收拾,绝不能。 新娘的马车已经到了,车上挂满了彩带和花结。几匹灰马雀跃着向教堂驶来。伴随着阵阵的欢笑声。马车门打开,今天最娇艳的人就要露面了。而路旁的人们轻声嘀咕着,稍有不满的口吻。 新娘的父亲首先下车。他像个阴影般,走入了早晨的空气中。他高大、瘦削,留着稀少的灰黑色胡须,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他耐心专注地等待在马车门口,似乎把自己都忘记了。 敞开的车门口有一簇美丽的叶子和鲜花,还挂着洁白的绸缎和花饰。一个欢快的声音从车里传来:我怎么出来呀? 期待着的人们又激动起来。他们拥上前去迎接新娘,兴致勃勃地看着新娘满插花蕾的金发的脑袋,还有那只试探着踏在马车踏板上的纤纤白脚。忽然,像一阵奔涌而来的海浪,新娘身着洁白的衣服,轻盈地飘到了正站在树荫下的父亲的身旁。面纱随着笑声一起荡漾飘动。 我来了!她说。 她挽住了父亲的胳膊,衣衫翩翩,走上了那长长的红地毯。父亲面色灰黄,沉默不语,黑色的胡须更使他显得忧虑重重。他僵硬地踏上台阶,神情严肃。可是,新娘的欢笑声却一直伴随着他,丝毫没有减退。 然而新郎还没有到!欧秀拉都觉得无可忍受了。她焦急地望着远处的山坡,希望那条白色的下山路上会出现新郎的身影。一辆马车来了。它在飞奔,渐渐进入人们的视线。没错,是他来了。欧秀拉连忙转向新娘和人群,从高处向人们发出了一声含糊不清的高喊。她想提醒人们他来了。但她的声音是没有声息的,她想喊,又不敢喊。她的脸为此而涨得绯红。 马车晃晃悠悠驶下山来,越来越近。人群中发出一阵叫喊。刚到台阶尽头的新娘惊喜地回过身来,她看到人群中一阵骚动,一辆马车停住了,她的心上人从车上跳了出来,在马匹中间闪过,挤进了人群。 蒂布斯,蒂布斯!她站在高处,在阳光下兴奋地挥舞着鲜花,滑稽地喊叫着。可他手握礼帽,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并没有听到她的叫喊。 蒂布斯!她朝下看着他,又大叫一声。 无意中他抬起头,看到了新娘和她的父亲站在上面的石阶上,脸上掠过一丝窘迫、惊讶的表情。他稍有犹豫,很快便振作起精神猛地一跃,向她追去。 啊哈她吸了一口气,发出一声怪叫。就像是条件反射,她立刻转身便逃。那双白皙的小脚以快得不可思议的步伐朝教堂疾奔而去,白色礼服在哗哗作响。那小伙子像只猎犬那样在后面紧紧追随,跃上台阶,飞快地闪过她父亲,丰满结实的腿和臀部扭动着,就像猎犬在追逐猎物。 嘿,追上她!下边那些粗俗的女人喊道。她们被这个游戏逗乐了。 新娘手中的花朵像泡沫般抖落开来,但她还是稳稳地转过了教堂的墙角。她向后瞥了一眼,留下一声挑战的狂笑,然后转个弯,消失在灰色的石壁后面。紧接着,倾身疾冲的新郎已经抓住了拐弯处石垛,一转身也不见了,他那灵活强壮的身躯也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 门口的人群马上爆发出一阵激动兴奋的喝彩声。这时,欧秀拉再一次注意到了身形有些灰暗弓曲的克瑞奇先生。他茫然地等在一边,面无表情地看着新郎新娘跑向教堂,直到两人不见了,他才回头看了看,鲁伯特‧伯基就在身后,伯基马上上前几步,来到他身旁。 我们殿后吧。伯基说,脸上浮起一丝淡淡的笑容。 嗯。这位父亲简单地回答了一声,然后两人就一起踏上了小道。 伯基和克瑞奇一样瘦削,苍白的脸上露出些许病容。他身架窄小,但体形很不错。走起路来腿有些故意的拖沓。他的衣着很得体,但天生的气质却使他穿上这身衣服显得很滑稽。他生性聪明,但根本不适合这种讲究礼节的正式场面。但他还是不得不违心地去迎合世俗的观念。 他习惯于装作一个极普通人的样子,装得维妙维肖。他善于观察周围的气氛,并很快使自己适应周围的人和环境,表现得与其它凡夫俗子毫无区别。所以他经常能获得别人的好感,从而免遭攻讦。 此时,他正与克瑞奇先生边走边十分随便地开怀谈论著什么。他待人处事犹如一个走钢丝的人:始终是站在钢丝绳上,但表面上却装得尽可能看似轻松。 我们这么晚才到,太抱歉了。他说着,我们找不到纽扣钩了,所以花了很长时间才系上皮靴。而您却分秒不差。 我这人向来守时。克瑞奇先生说。 我却总是迟到。伯基说,不过我今天应该是准时的,可是出了意外,我真的很抱歉。 这两个人也走远了。一时就没有什么好看的了。欧秀拉独自在思量着伯基,他激起了她的好奇心,他吸引了她,但又使她烦恼。 她想更多地了解他。她只和他谈过一两句话,而且当时他的身份是学校的学监。她感觉他好像也承认他俩之间有着某种联系,有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共同的语言。只不过他们还没有时间让这种默契发展下去。而且,有某种东西让他们之间若即若离。他身上有一种敌意,一种无形的极度的冷漠,让人难以接近。 可她还是想了解他。 你觉得鲁伯特‧伯基怎么样?她有些不情愿地问古迪兰,其实她本不想谈论他的。 我觉得?古迪兰重复道,我觉得他有吸引力,很有吸引力。但我所无法忍受他那种待人的态度他对每一个人都敬若神明,似乎他多么看重人家。这会让人产生一种受骗的感觉。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欧秀拉说。 因为他对人没有真正的欣赏力,古迪兰说,跟你说吧,如果他对待你我就像对待任何一个小傻瓜一样的话,那么这简直就是一种污辱。 是啊!欧秀拉说,一个人应该懂得有所区别。 一个人得学会识别。古迪兰赞同道,当然,从其他方面讲,他真是个不错的人他性格很好,不过你不能信任他。 是,欧秀拉含糊地应了一声。她总是被迫先赞同古迪兰的看法,即使她根本不同意她的意见。 姐妹俩静静地坐着,等待参加婚礼的人们出来。古迪兰毫无兴趣说话。她要想想杰拉德‧克瑞奇。她想知道她对他产生的那种强烈的感情是不是真的,她要做好准备。 教堂里,婚礼在继续进行着。赫曼尼心里只是想着伯基。他就站在她身边。她的身体像是要被他吸引了过去。她真想去抚摸他,如果不摸一摸他,她就无法肯定他就在她的身旁。可在婚礼上她不得不规矩地好好站着。 他没来之前,她感到太痛苦了,直到现在她还感到有些眩晕。她黯然神伤,因为他可能离她远去。刚才那阵精神紧张的等待让她有些神志不清了。她站在那儿沉思冥想,脸上流露出一种销魂入迷的神情,像天使一样超凡脱俗。然而这恰恰是她内心痛苦的流露。这痛苦撕扯着她的心灵,却更使她显得楚楚动人。这时伯基看到了她。他看着她低垂的脑袋,看着她那痴迷得像着了魔的脸。这也令他动了恻隐之情。她也感觉到他在看她,便抬起脸望着他的眼睛。她的美丽的灰眼睛向他频送秋波,但他却避开她的眼光。她痛苦羞愧地低下头去,她的心在碎。而他也因惭愧、厌恶和强烈的同情而感到心如刀割。 但他不想接触她的目光,不想接受她的致意。 婚礼结束了,人们纷纷进到了旁边的侧室。赫曼尼随着人群,情不自禁地向前挤去,紧挨着碰了碰伯基。他默默容忍了这一点。 教堂外面,欧秀拉和古迪兰正在听父亲演奏的手风琴,他最喜欢演奏结婚进行曲了。这时,新郎新娘出来了!敲响的钟声在空气中回荡。欧秀拉在想,花草树木也能感觉到这种颤动吗?不知它们对此会有怎样的感受。新娘依偎在新郎的手臂上,十分娴雅,新郎则凝视着天空,无意识地眨了眨眼睛,好像有些心不在焉。在一大群人围观下,他因心慌意乱而多少显得有些滑稽。他是个典型的海军军官,男子汉气十足,一副忠于职守的样子。 伯基与赫曼尼一起走出来。赫曼尼一脸得意、陶醉入迷的表情,像是坠落的天使被重新召回天空,可她的脸上还依稀有些邪恶的神情。现在,她挽着了他的胳膊。而伯基面无表情,任她摆布,似乎这就是他的命运。 杰拉德‧克瑞奇来了。他皮肤白皙,相貌堂堂,身材健壮,精力充沛,坚毅而完美。但在他那和蔼快活的外表中,闪着一道奇特的光芒。古迪兰猛地转身就走。她感到不能忍受了,她想自己待一会儿,好来弄清楚到底是什么东西那么奇怪而尖利地刺入了她的心,改变了她的整个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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