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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苏西的世界 艾莉絲.希柏德 12339 2023-02-05
离开人间前两星期,我比平常晚出门,等我跑到学校时,画了黑圈圈的校车停靠站早已空空荡荡。 第一节上课铃声一响,如果你还想从学校大门走进来,校长室派来的纠察人员就会记下你的名字,我可不想上课上到一半被叫出去,坐在彼特福德先生办公室外的硬板凳上等着挨揍。大家都知道彼特福德先生会把你叫进他的办公室,叫你弯下身子,拿厚木板打你屁股,他还请店里的人在木板上钻洞,这样挥动板子时阻力较小,板子落在牛仔裤上也比较痛。 我从来不曾迟到得太久,或是犯错严重到挨打的地步,但我和其他学生一样怕挨揍,我们都不想体会木板落在屁股上火辣辣的感觉。这时我想起克莱丽莎曾告诉我,幼齿嗑药族经常从后门跑到礼堂的舞台(在学校里,我们把吸大麻的初中生叫做幼齿嗑药族),学校的工友克里欧通常把后门开着,他高中时是个经验老道的嗑药族,到后来高中也没念完。

我蹑手蹑脚地走到舞台后方,后台四处都是电线和延长线,我小心翼翼地前进,以免被它们绊倒。走了一会儿,我停在一座鹰架旁,放下书包,整理一下头发。早上出门时我戴了一顶缀着铃铛的帽子,等到走过欧垂尔家、爸妈看不到之后,我马上换上爸爸的黑色棒球帽,一脱一戴弄得我满头静电,因此到学校之后,我通常直接跑到洗手间梳理一头乱发。 妳很漂亮,苏西.沙蒙。 我听到声音,但︱时不知道声音来自何方。我看了看四周。 我在这里。那人说。 我抬头一看,看到雷.辛格靠在我上方的鹰架上。 嗨。他打声招呼。 我知道雷.辛格喜欢我,他去年从英国搬来这里,但克莱丽莎说他在印度出生。 我觉得他出生在外国、操着不同口音、长大后又搬到另一个国家,这样的成长背景实在太酷了,更何况雷似乎比我们聪明八百倍,他还偷偷地喜欢我呢。刚开始我觉得他的穿着打扮,还有他带到学校的外国香烟,让人觉得有点做作,后来我才知道香烟其实是他妈妈的,先前我以为他装模作样,现在我却觉得这些举止正显示他家世不凡,他的见识远超过我们,所见所闻都在同辈之上。那天早上,他站在高高的鹰架上和我说话,我一颗心直直坠落到地面上。

你没听到第一堂课的钟声吗?我问道。 我第一节课是墨顿先生的通识课。他说,这下我就明白了,墨顿先生经常宿醉,在第一堂通识课更是严重,因此也从不点名。 你在上面干嘛? 爬上来看看。他边说边移动身子,移到我的视线之外。 我犹豫了一下。 上来看看嘛,苏西。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当坏孩子(最起码我是这么认为),我把脚跨到鹰架的底端,伸长手臂抓住第一道横木。 把妳的东西一起带上来。雷建议道。 我走回去拿书包,然后歪歪斜斜地往上爬。 我来帮妳。他边说边把双手伸到我的腋下,即使穿着厚厚的夹克,我依然觉得不好意思。爬上去之后,我坐在鹰架上,双脚在空中晃动。 把脚伸上来,他说:这样我们就不会被发现。

我照他的话把脚伸上来,然后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我忽然觉得有点愚蠢,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坐在这里。 你打算在这上面待一整天吗?我问道。 等到英文课下课,我就下去。 哈!你跷英文课我有点大惊小怪,好像听说他抢了银行。 我已经看过皇家莎士比亚剧团演出的莎士比亚剧作,雷说:那个凶巴巴的老师没什么好教我的。 我为迪威特太太感到不平,如果当个坏小孩就得骂迪威特太太,那我宁愿不当坏孩子。 我喜欢《奥赛罗》。我鼓起勇气说。 她教得太矫情,好像电影Black Like Me(译注:美国记者John Howard Griffin的名著,John Howard Griffin化装成黑人到美国南方各州旅行,亲身体验身为黑人所受的不平等待遇。这本一九五○年代的作品被视为是种族歧视的经典之作,曾被改编成电影,也经常被选为教材。)中的人物一样,明明一知半解,却还认为自己最懂。

雷真是聪明,他是印度人,却又来自英国,两相结合之下,让他在我们这个小镇上有如火星人一样罕见。 电影里那个装扮成黑人的演员,看起来的确相当愚蠢。我说。 妳是说劳伦斯.奥利佛爵士?雷说。 之后我俩坐着不说话,四下安静无声,我们听到通识课下课的钟声,这表示再过五分钟,我们必须赶到一楼教室上迪威特太太的英文课。快到上课时间了,我的心跳愈来愈快,雷仔细地打量我,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身上的宝蓝色雪衣、鲜黄绿色迷你裙和同色系的紧身长袜。我把平常穿的鞋子放在身旁的书包里,脚上穿的是一双假羊皮的靴子,靴子的前端和接缝滚了一圈脏脏的人造皮。如果早知道会在这里碰到意中人,我一定好好打扮,最起码从后门走进来之前,我会重新上一层草莓香蕉口味的亮色唇膏。

我感到雷慢慢靠过来,我们脚下的鹰架随着他的移动吱吱作声。我心想:他来自英国喔!他的双唇愈靠愈近,鹰架微微倾向一侧,我觉得天旋地转,准备迎接初吻的震撼。就在此时,我们忽然听到声音,两人都吓得不敢动。 雷和我并肩躺下,眼睛盯着上方的灯光和电线。过了一会儿,有人推开舞台旁边的门,从两人的声音,我们认出走进来的是彼特福德先生和教美术的莱恩小姐,除了他们之外,还有第三个人。 我们这次不会处罚妳,但如果妳下次再犯同样错误,我们绝不宽容。彼特福德先生说:莱恩小姐,妳把东西带来了吗? 是的。莱恩小姐从一个天主教学校调到我们学校,她从两个以前是嬉皮的老师手中接管了美术科。这两个嬉皮老师把窑炉弄得爆炸起火,结果被学校开除,我们的美术课也从投掷黏土、熔制金属等实验艺术,变成中规中矩的素描。莱恩小姐一上课就把木头塑像直立在教室前方,我们则乖乖地照着素描。

我只是做作业。说话的人是露丝.康涅斯,我听出她的声音,雷也认得出来,我们都上迪威特太太的英文课。 这个东西,彼特福德先生说:不是作业。 雷捏捏我的手,我们都知道彼特福德先生在说什么。有人影印了露丝的画作,大家在图书馆里传阅,传了半天传到一个站在卡片目录柜旁边的男孩手里,影印的画作才被图书馆员没收。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莱恩小姐说:我们临摹的人像没有胸部。 画中的女人双腿交叉,斜斜地站着,四肢被绳索钩在一起,美术课上可没有像这样的木头人像。画中是个真正的女人,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心,女人的双眼被炭笔描得黑黑的,感觉上好像大送秋波,有些学生看了很不舒服,有些学生则大呼过瘾。 木头人像也没有鼻子或嘴巴,露丝说:但妳还不是鼓励我们画出脸部。

雷又捏了捏我的手。 妳别再说了,彼特福德先生说:有问题的是画中人物的姿态。这幅画显然有问题,尼尔逊家的男孩才会把它拿来影印。 这是我的错吗? 如果没有这幅画,就不会引起这些问题。 这么说,整件事情是我的错啰? 请妳站在学校的立场,想想这幅画惹来多少麻烦。我也请妳帮帮忙,以后遵照莱恩小姐的指示,不要再画些无聊的东西。 达文西还不是画过人体素描。露丝低声嘟囔。 了解了吗? 了解。露丝说。 舞台旁边的门开了又关,过了一会儿,雷和我听到露丝.康涅斯低声啜泣。雷用嘴形示意说我们走吧,我悄悄移到鹰架的另一端,双脚悬空试着找地方爬下来。 那星期雷在寄物柜旁边吻了我。他想在鹰架上吻我,却没有如愿;我们的初吻纯属意外,就像瓦斯枪所散发的彩虹光环一样美丽。

我背对露丝爬下鹰架,她没有走开,也无意躲藏,我转身时,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她坐在舞台后方的木箱上,一对陈旧的布帘垂挂在她身旁,她看着我走向她,却没有擦干脸上的泪水。 苏西.沙蒙?她只想确定是不是我,她没想到我居然会跷第一堂课,直到那一天,我跷课躲在礼堂后台的机率,就像班上最聪明的女孩被训导人员大声责骂一样微小。 我站在她面前,手上还拿着帽子。 这顶帽子好拙。她说。 我举起缀着铃铛的帽子,看了一看,我知道,这是我妈做的。 嗯,妳都听到了? 我能看看吗? 露丝把这张历经沧桑的画摊平,我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幅画。 布莱恩.尼尔逊用蓝色原子笔在女人的双腿交叉处,画了一个不雅的洞洞,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她则一直看着我。我看到她目光一闪,好像有点好奇,然后她弯下身子,从背包里拿出一本黑色皮面的素描簿。

素描簿里页页尽是美丽的画作,大部分是女人,也有些男人和动物的素描。我从未看过这么生动的作品,素描簿里每一页都是她的精心杰作,那时我才了解露丝是多么具有煽动性,她之所以引发争议,倒不是因为她画了被同学误用的裸体女人,而是因为她比老师更有天赋。她是那种最安静的异议分子,真的,她不想被误解也不行。 妳真的好棒,露丝。我说。 谢谢。她说,我不停地翻阅她的素描簿,深深地沉醉在其中。看到画中女人肚脐下的黑色线条,也就是我妈所说的生小宝宝的地方,我觉得又兴奋又害怕。 我曾告诉琳西我绝不生小孩,十岁大的我还花了大半年时间告诉任何愿意听我说话的大人,长大以后我打算做输卵管结扎。虽然我不太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我知道兹事体大,要动手术,而且每次爸爸听了都大笑不已。

在那之后,我不再视露丝为异类,反而认为她相当特殊,她的素描实在太棒了,在那一刻,她的作品让我忘记了校规、上课钟声、以及听到钟声应该有的反应,诸如此类的事情全被我抛在脑后。 警方围住玉米田全力搜寻,找了半天却徒劳无功。警方放弃搜寻之后,露丝穿着她父亲破旧的双排扣厚呢布外套,外面披上她祖母的羊毛围巾,一个人走到玉米田里散步。她很快就注意到除了体育老师之外,她跷了课老师也不说什么,她太聪明,老师们都应付不了她,因此老师们觉得课堂上少了她反而轻松。有她在场的话,老师们必须多花精神,还得加快讲课的进度。 她早上搭她父亲的便车上学,这样她才不必坐校车。康涅斯先生很早就出门,出门时总是带着红色的铁制午餐盒,露丝小时候把午餐盒当作芭比娃娃的家,康涅斯先生也让她这么做,现在他在便当盒里摆了一瓶波本威士忌。女儿在空荡荡的停车场下车前,他总是开着暖气,暂时把车停下来。 今天好好上学吧?他总是这么问。 露丝点点头。 喝一口再上路吧。 露丝这下不点头,直接把午餐盒递给父亲,康涅斯先生打开便当盒,扭开威士忌酒瓶喝一大口,然后把酒瓶递到女儿手上,露丝夸张地把头往后仰,表示自己也痛快畅饮,其实她把舌头顶在瓶口,偷偷地啜一小口,如果父亲盯着她看,她就小心翼翼地再喝一小口。 她侧身跳下车,太阳升起之前,天气依然非常寒冷,她忽然想起老师说活动活动比较容易保暖,因此她决定到玉米田走走。她慢慢走,边走边自言自语,有时还想到我。她通常在区隔橄榄球场和跑道的铁条栏杆旁停步,倚在栏杆边、看着周遭的世界逐渐苏醒。 就这样,事发之后的几个月,露丝和我每天早晨在这里碰面。旭日缓缓地爬升到玉米田上方,爸爸一早把哈乐弟放出来,哈乐弟在高耸的干枯玉米茎之间穿梭,跑进跑出追赶田里的野兔。兔子喜欢运动场修剪得整齐的草地,成群野兔聚集在运动场边境的草地上,灰黑的身影排列在画了白线的草地旁,看起来像是一队小小运动员。露丝慢慢地接近它们,她喜欢看到小兔子像这样排成一列,我也一样。 她相信晚上人们入睡之后,绒毛动物会起来四处活动,虽然已经不是五岁孩童,她依然相信她爸爸的午餐盒里藏着迷你牛羊,一有机会,迷你动物就跑出来喝口威士忌、聊聊天。 圣诞节过后,琳西把妈妈给我的手套放在橄榄球场边和玉米田之间。有天早上,我看到野兔围在手套旁,好奇地轻嗅手套边缘的兔毛。然后我看到露丝在哈乐弟找到手套之前,从地上拾起手套,她把一只手套的底部翻过来,露出手套里的兔毛,把手套贴近自己的脸颊,她抬头望着天空说:谢谢妳。我觉得她在对我说话,最起码我喜欢这么想。 在这些晨间的日子里,我逐渐喜欢上露丝,虽然在阴阳界两端的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我们似乎注定与彼此相伴。我飘过她的身旁,她起了一阵寒颤,就这样,两个特立独行的女孩找到了同伴。 雷和我一样喜欢走路,社区里的房子围绕学校四周,他家在社区的最外端,他已经注意到露丝一个人走到玉米田里,圣诞节之后,他上下学都相当匆忙,尽量不在学校多作停留,他希望杀害我的凶手早日落网,心情几乎和我爸妈一样急切。 真凶落网之后,他才可以证明自己的清白,否则即使有不在场证明,他依然摆脱不了嫌疑。 有天早上,他父亲不必到大学教书,雷趁此机会在他父亲的保温壶里装满他母亲的甜茶,一早就到学校等露丝。他在铅球场旁边等候,一个人坐在铅球选手靠脚的金属曲板上。 他看到露丝在栏杆的另一端走来走去,栏杆的一边是橄榄球场,另一边是广受大家重视的足球场。他摩擦双手,打了腹稿,准备和露丝说话。虽然他花了一年的时间总算如愿地吻了我,但他之所以鼓起勇气找露丝说话,并不是因为他吻了我,而是因为十四岁的他实在太寂寞了。 我看着露丝走向橄榄球场,她以为这里只有她一个人,康涅斯先生最近整建了一栋老房子,他在房子里找到一套诗集,恰好符合露丝最近的嗜好。露丝手上紧抱着这套诗集。 她大老远就看到雷站起来 嗨,露丝.康涅斯!他一面大叫,一面挥舞着手臂。 露丝看看他,脑海中马上蹦出这个男孩的名字:雷.辛格。但除此之外,她所知有限。虽然她听到谣言说警察曾找过他,但康涅斯先生说:没有哪个小孩会做出这种事,露丝相信父亲的话,因此,她朝着雷走过来。 我准备了一些热茶,茶在保温壶里。雷说,我在天堂上替他脸红,他讲起《奥赛罗》头头是道,但现在却表现得像个拙蛋。 不了,谢谢你。露丝说,她站到他旁边,但显然比平常多保持一些距离,她的指尖紧压着诗集破旧的封面。 那天妳和苏西在礼堂后台说话时,我也在场。雷说,他把保温壶递给她,她没有靠过去,也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苏西.沙蒙。他说得清楚一点。 我知道你说什么。她说。 妳要参加她的追悼会吗? 我不知道有个追悼会。 我想我不会去。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双唇,天气太冷,他的唇色比平常干红,露丝向前走了一步。 你要一些护唇膏吗?露丝问道。 雷把羊毛手套举到唇边,手套轻轻擦过我曾吻过的双唇,露丝把手伸到双排扣外套口袋里摸索,摸出一条护唇膏,拿去,她说:我有很多条护唇膏,这条给你。 谢谢,他说:最起码妳可以坐着陪我等校车来吧? 他们一起坐在铅球板上,这种事情在以前绝对不可能发生,现在我却再次目睹以前认为不可能发生的事。看到雷和露丝坐在一起,我觉得他比往常更迷人,他的双眼漆黑而深邃,我在天堂凝视着他的双眼,毫不犹豫地沉醉在其中。 早晨见面成了他们的习惯,雷的父亲去教书时,露丝就装一点威士忌在她爸爸的热水瓶里带到学校,不然的话,他们就喝辛格太太准备的甜茶。早晨很冷,他们都冻得受不了,但两个人似乎都不在乎。 他们谈到在这个小镇上身为外人的感受,两人一起朗诵露丝诗集里的诗句,还谈到未来的志愿,雷想当医生,露丝则希望成为诗人暨画家。他们讨论班上哪些同学比较奇怪,偷偷地为这些怪人编组,有些同学一看就知道是怪人,比方说麦克.贝尔斯,他嗑药嗑得厉害,大家都不明白为什么学校还没把他开除;还有从路易斯安那州来的杰里迈亚,大家觉得他和雷一样是个外国人。有些同学比较看不出来哪里奇怪,比方说讲到甲醛就兴高采烈的亚提,还有腼腆、把运动短裤穿在牛仔裤外的哈利.奥兰德。维琪.克兹也有点奇怪,大家都以为她母亲过世后,维琪表现得还算正常,但露丝曾看到她躺在学校后面的松树林里睡觉。有时,他们会谈起我。 真的好奇怪,露丝说:我的意思是,我和苏西从幼稚园就同班,但一直到在礼堂后台碰面的那一天,我们才注意到对方。 她人真的很好。雷说,他想到我们站在寄物柜旁,他的双唇轻扫过我的双唇,我闭着眼睛微笑,几乎想要逃开。你想他们会捉到凶手吗? 我觉得会。你知道吗,我们离案发现场只有一百码。 我知道。他说。 他们坐在铅球板的边缘,两人都戴着手套,握着一杯热茶,玉米田已经成为无人进出的禁地,橄榄球场的球若滚进玉米田,胆子大的男孩才敢进去捡球。那天早晨,太阳高挂在玉米田上方,阳光投射在干枯的玉米茎之间,但他们却感受不到阳光的温暖。 我在田里找到这个。露丝指指皮手套。 妳有没有想过她?雷问道。 他们再度沉默不语。 我无时无刻都想着她,露丝说,我觉得一股寒气直下脊背,有时我觉得她很幸运,你知道的,我恨这个地方。 我也是,雷说:但我住过其他地方,这里只是暂时受罪,不是永远的落脚地。 难不成你是说 她上了天堂。当然,说这话得假设妳相信有天堂这回事。 你不相信吗? 我不认为有天堂,不,我不相信。 我相信,露丝说:我不是指快快乐乐、小天使在其间飞翔之类的废话,但我相信的确有天堂。 她快乐吗? 她上了天堂,不是吗? 但这代表什么呢? 甜茶早已变冷,第一节课的上课铃声也已响起,露丝对着茶杯笑笑说:嗯,就像我爸说的,这表示她已经离开了这个鬼地方。 爸爸敲敲雷.辛格家的大门,雷的妈妈卢安娜出来开门,爸爸一看吓得发呆,这倒不是因为她没有马上表示欢迎,她本来就不是个热络的人,让爸爸吓一跳的是她深色的皮肤和灰色的双眸。她开门之后稍微往后退了一步,爸爸觉得很奇怪,更让他有点不知所措。 他曾听警察谈起她,警察觉得她冷漠、势利、傲慢、奇怪,因此,他想像她就是如此。 请进,请坐。他一报上姓名,她马上请他进来。一听到沙蒙二字,她马上张开微合的双眼,他看着她漆黑的眼睛,真想藉由这对灵魂之窗探究她深沉的内心世界。 她带着他走进狭小的客厅,他几乎绊了一跤,客厅地上都是书背朝上的书籍,墙上还有三排深广的书柜。她穿着黄色的印度纱丽,下身是金色丝织的七分裤,双脚光秃秃,没有穿鞋,她慢慢地走过满墙的书柜,停在沙发旁问说:喝点什么吗?他点点头。 热的还是冷的? 热的。 她转身走进一个他看不到的房间,他在褐色格子布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沙发对面有好几扇窗户,窗户上垂挂着长长的棉布窗帘,外面耀眼的阳光很难透进来。他忽然觉得很安详,几乎忘了今天早上为什么再三查证辛格家的地址。 过了一会儿,正当爸爸想着他好累,等一下还要去干洗店帮妈妈拿几件早就该拿的衣服之时,辛格太太端了茶回到客厅,她把茶放在茶盘上,摆在爸爸面前的地毯上。 对不起,我们没有太多家具,辛格博士还在争取终身教职。 她走到隔壁房间,帮自己拿了一个紫色的靠枕,她把靠枕放在地上,面对他坐了下来。 辛格博士是个教授?虽然他已经知道答案,依然明知故问,这个美丽的女子和她摆设极简的家,让他有点紧张。 是的。她边说边倒茶,客厅里安静无声,她拿起茶杯递给他,他伸手接过茶杯,她接着说:您女儿遭到谋杀的那一天,雷和他爸爸在一起。 他真想一头倒在她的怀里。 您一定是为了此事而来。她继续说。 是的,他说:我想和雷谈谈。 他还在学校,她说:你知道的。她缩起双腿斜坐在地上,她的脚趾甲很长,没有涂指甲油,双脚的皮肤因常年跳舞而变得粗糙。 我只想过来告诉你们,我绝对无意伤害他。爸爸说。我从来没看过他像现在这样,他讲得非常小心,字字听来沉重,在此同时,他盯着她蜷曲在暗褐色地毯上的双腿,一小圈微弱的阳光透过窗帘洒落在她的右颊,他不禁看呆了。 他没做错什么,不过是喜欢上你的女儿。唉,说来算是小男孩一片痴心。不过这整件事情依然让人难过。 雷的母亲有许多年轻的仰慕者,送报的少年经常骑着脚踏车停在辛格家附近,希望辛格太太听到报纸重重落在门前的声音会走出来看看,说不定她会探个头,甚至挥挥手。她不笑也没关系,她在外面本来就极少露出笑容,她最迷人的是双眸以及舞者般的姿态,她每一个微小的动作似乎都经过仔细思量。 警方上门询问案情时,一行人走进阴暗的客厅,一心以为凶手已经就在屋内。但雷还没有出现,卢安娜已让众人晕头转向,大家甚至坐在丝绸抱枕上一起喝茶。 警方以为她会和其他美丽女子一样喋喋不休,说些言不及义的废话,但她一派从容优雅,反而是警方愈来愈坐立难安。警方询问雷时,她挺直身子,安静地站在窗户旁。 我很高兴苏西有个像雷一样的好男孩喜欢她,爸爸说:谢谢妳儿子对我女儿的青睐。 她抿嘴微微一笑。 他写了一封情书给她。他说。 我知道。 唉,如果我早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情,我也会写封信给苏西,他说:最起码我可以在苏西在世的最后一天,告诉她我爱她。 是啊。 我做不到,但妳儿子却做到了。 没错。 他们沉默地瞪了彼此一会。 妳一定把警方逼疯了。他笑笑说,他不是对着她笑,而有点像是对着自己苦笑。 他们来这里指控我儿子是凶手,她说:我不在乎他们对我有何观感。 我想雷这一阵子一定不好过。爸爸说。 请不要说这种话,她严肃地说,边说边把杯子放回茶盘上,你没有必要同情雷,或是我们。 爸爸想说些什么,表示抗议。 她挥挥手说:你失去了女儿,来找我们一定有你的理由,这点我能谅解。除此之外,请你什么也别说,也别试着了解我们怎么过日子。 我无意冒犯妳,他说:我只想 她再度挥挥手。 雷再过二十分钟就到家,我会先和他谈谈,让他有些心理准备,然后你可以和他聊聊苏西的事。 我说了什么冒犯到妳? 我们没有太多家具,我觉得这样还不错,这样一来,哪天我们想离开这里,马上就可以打包上路。她试图改变话题。 我希望你们留下来。爸爸说,他这么说部分是出自礼貌,他从小就是个有礼貌的小孩,他也用同样方式来教育我们。但除了礼貌之外,他也希望有机会多了解这个女人,她看似冷若冰霜,但或许这只是表相,说不定她不像表面上这么铁石心肠。 你太客气了,她说:我们才刚认识,根本不熟。我们一起等雷吧。 爸爸离家时,妈妈和琳西正吵得不可开交。妈妈叫琳西和她一起到女青年会游泳,琳西想都不想就大喊:我情愿死也不要去!爸爸看着妈妈先是面无血色地站在原地,然后放声大哭,跑回他们的卧室,关起门来痛哭。他悄悄地把笔记本放进夹克口袋,拿起挂在后门门边的车钥匙,静静地溜出家门。 出事后的两个月,我的父母似乎刻意避开对方,一个待在家里,另一个就出去。爸爸经常在书房的绿色椅子上打瞌睡,醒来之后才蹑手蹑脚地走进卧室,悄悄地侧身躺在床的一边。如果妈妈拉了大半毛毯盖在身上,他就不盖被子,缩成一团躺在床上。这副姿态好像他随时可以醒来,只要一出事,他马上可以采取行动。 我知道谁杀了她。他听到自己对卢安娜.辛格说。 你告诉警方了吗? 我告诉他们了。 他们怎么说? 他们说目前为止,除了我的臆测之外,还找不到什么直接证据。 父亲的疑心她开口说话。 就像母亲的直觉一样有分量。 这次她听了微微一笑。 他住在附近。 你有何打算? 我正在调查所有线索。爸爸说,他很清楚这话听起来是什么意思。 这么说,我的儿子 他是线索之一。 说不定你被那个所谓的凶手吓坏了。 他吓不了我,他抗议道:我一定得做些什么。 我们又说不通了,沙蒙先生,她说: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我不是说你来找我们是错的,从某个角度而言,我了解你为什么来这里,你希望得到一些支持,寻求一些温情与慰藉,因此,你找上了我们,这样对你、对我儿子都好,我只在乎这一点。 我说过我无意伤害任何人。 那个人叫什么? 乔治.哈维。除了告诉赖恩.费奈蒙之外,这是爸爸第一次大声说出这个名字。 她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儿才站起来,她转身背对他,走到一扇窗子旁边把窗帘拉开,她喜欢放学时刻的阳光。雷出现街头,她看着儿子一步步走近家门。 雷快到家了,我出去等他,对不起,我暂时告退,我得穿上大衣和靴子。她停了一下又说:沙蒙先生,如果我是你,我也会采取同样行动。我会和所有我觉得可疑的人聊聊,但我不会把他的名字告诉太多人。等到确定的时候,我会不动声色,悄悄地把他杀了。 他听到她在走廊穿上大衣,她把衣架挂回去,金属架子发出铿锵的声响。几分钟之后,大门开了又关,一阵寒风从屋外吹进来,他看到她站在外面迎接儿子,母子两人都没有笑,他们低着头,只见两人的双唇移动,雷知道我爸爸在里面等着他。 妈妈和我从一开始就觉得赖恩.费奈蒙和其他警察不同,和他一起到我家的警察身材都相当魁梧,相形之下,费奈蒙警探显得瘦小。除此之外,他还有些小地方和别人不同,一般人不太看得出来。比方说,他似乎经常若有所思,谈到我,或是案子的进展时,他神情严肃,从来不开玩笑。只有和妈妈说话时,赖恩.费奈蒙才表现出乐观的本性,他坚信谋杀我的凶手一定会落网。 或许不是这一、两天,他对妈妈说:但有朝一日,他一定会露出马脚,这种人向来控制不了自己。 爸爸去辛格家,留妈妈一个人在家,赖恩.费奈蒙来家里找爸爸,她只好陪他聊天。妈妈在客厅桌上摆了一些图画纸,巴克利的蜡笔散落在图画纸上,他和奈特本来在客厅画画,画到后来两个小男孩累得打瞌睡,头像沉重的花朵一样垂下来,妈妈只好把他们抱起来,先抱一个,然后再抱另一个,依次将两个小男孩抱到沙发上。他们各睡在沙发一边,双脚几乎在沙发中间相碰。 赖恩.费奈蒙知道这种时候他应该轻声细语,但妈妈注意到他不太喜欢小孩,他看着她抱起两个小男孩,却没有站起来帮忙,他也不像其他警察一样和她聊小孩子的事。不管我是生是死,在其他员警眼中,她只是个母亲,费奈蒙对她则不是如此。 杰克想跟你谈谈,妈妈说:但我想你很忙,一定没时间等他回来。 还好,不太忙。 妈妈塞到耳后的一撮头发滑落到耳际,她的表情顿时柔和了不少,我知道赖恩也注意到了。 他去找可怜的雷.辛格。她边说边把头发塞回耳后。 真抱歉我们必须讯问他。赖恩说。 是啊,她说:没有任何年轻男孩能做出她说不下去,他也没有逼她把话说完。 他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 妈妈从图画纸上拾起一枝蜡笔。 赖恩.费奈蒙看着妈妈画人和小狗,巴克利和奈特在沙发上发出轻微的鼾声,巴克利弯起身子,蜷曲得像小婴孩一样,还把拇指放到嘴里吮吸。妈妈曾说我们一定要帮他戒掉这个习惯,现在她却羡慕小弟睡得如此沉静。 妳让我想起我太太。赖恩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开口。赖恩默不作声时,妈妈已经画了一只橘色的狮子狗,和一匹看来像是遭到电击的蓝色小马。 她画画也很糟吗? 以前我们没什么好聊的时候,她也是静静地坐着。 过了几分钟之后,画纸上多了一个黄澄澄的太阳、一栋褐色的小屋,屋外种满了粉红、湛蓝和紫色的花朵。 你说以前。 他们同时听到车库门的声音,她在我们结婚不久之后就过世了。赖恩说。 爸爸!巴克利从沙发上跳起来大叫,完全忘了奈特和其他人的存在。 唉,真是抱歉。她对赖恩说。 我也是,他说:我是说关于苏西这件事,真的,我很难过。 巴克利和奈特跑到后门口欢迎爸爸回家,爸爸兴高采烈地大叫:我需要氧气! 经过漫长的一天之后,每次下班回家,我们抱他抱得太久,爸爸总是像这样大声喊叫。虽然听起来有点夸张,但为了小弟而装模作样已成为爸爸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刻。 爸爸从后门走进客厅,妈妈则瞪着赖恩.费奈蒙,我真想大声告诉妈妈:快去落水洞附近仔细瞧瞧!我的身体埋藏在洞穴深处,灵魂却高高在上看着你们呢。 警方还抱着一线希望时,赖恩.费奈蒙向妈妈拿一张我的学校照片。他把我的照片和其他照片摆在皮夹里,照片中的小孩和陌生人都已不在人间,其中包括他的太太。如果案子破了,他就把破案日期写在照片背面;如果案子没破,照片背后就空白。不管警方认为破案与否,只要他认为案子没破,照片背后就留白。我的照片背后一片空白,他太太的照片背后也看不到任何字迹。 赖恩,你好吗?爸爸打声招呼,哈乐弟在爸爸身旁跳来跳去,希望主人拍拍它。 我听说你去找雷.辛格。赖恩说。 巴克利、奈特,你们上楼到巴克利的房里玩,好吗?妈妈说:费奈蒙警探和爸爸有事情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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