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夫.温斯顿孤零零地死去,但他还是没死成。他在WFYI的办公室里醒来,那里正是他第一世猝然中止之地。电台记者的行事历挂在墙上,琳达的裱框相片放在桌上,他看见曾在多年前砸坏的玻璃纸镇,当时他紧抓住胸口,结果让话筒不慎滑落。他看一眼书架上的电子钟:
12:57 PM OCT 1888
还有九分钟可活。除了即将迎接的疼痛和一无所有之外,他没时间去想任何事。
他的双手开始颤抖,泪水涌上双眼。
嗨,杰夫,关于新一波的宣传活动宣传部主任朗.史维尼站在他打开的办公室门前,眼睛正盯着他。老天,你脸色白得像张纸!怎么了?
杰夫回头望向时钟:1:02 PM OCT 1888
走开,朗。
需要我帮你拿个胃片或什么吗?还是你希望我叫医生?
给我滚开!
唉,很抱歉,我只是史维尼耸耸肩,关上身后的门。
杰夫手上的颤抖开始传染到肩膀,然后是背。他闭上双眼,紧咬上唇,尝到鲜血的味道。
电话响了。他用颤抖的手拿起话筒。从许多世前开始,绕了这么一大圈,他终于来到了终点。
杰夫,琳达说,我们需要
这时无形的槌子敲击着他的胸膛,再度杀死了他。
他再次醒来,惊慌失措地看着对面书架上闪烁着的红色数字:
1:05 PM OCT 1888
他将玻璃纸镇砸向时钟,敲碎那长方形的塑胶钟面。电话响个不停。杰夫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将铃声压下,一声无言的野兽般狂吼,接着他死了,醒来时电话已经在手中,他听到琳达的声音然后再次死去,重复、重复、重复;醒来、死去;恢复意识,然后不省人事,两者轮流发生,快到他察觉不到;时间始终停留在他胸膛遭受到第一次重击的那一刻。
杰夫被蹂躏的内心尖叫着要求从痛苦中释放,却是徒劳;他的心只想要逃离这一切,无论是透过疯狂还是永远遗忘,都无所谓了但他还是不断地看到、听到、感觉到,还是持续承受着所有的痛苦折磨,无休止地徘徊在这不死不活的恐怖黑暗中,逗留在这永恒、使人麻木的死亡时刻。
我们需要他听到琳达说,谈谈。
他感觉到哪里传来一阵痛楚。他花了一会儿才发现来源:是他的手,他的手像魔爪似地牢牢钳住电话筒。杰夫稍微松手,被汗浸湿的手上传来的痛楚缓和下来。
杰夫?你听见我刚才说的话吗?
他想说话却说不出完整字句,只能发出半是呻吟、半是咕哝的喉音。
我刚说我们需要谈谈,琳达重复,我们需要一起坐下来,坦白地谈一谈我们的婚姻。我不知道到这地步是否还有挽救机会了,不过我想值得试试看。
杰夫睁开眼睛,看著书架上的时钟:
1:07 PM OCT 1888
你不打算开口吗?你明白这件事对我们有多重要?
时钟上的数字无声地改变.向前推进到一点八分。妳說的没错,他用力吐出句子,我明白,我们找个时间谈谈吧。
她缓缓地松了口气。现在谈是迟了,但也许还为时不晚。
别急着下定论。
你天可以早点下班吗?
我尽量。杰夫说,他的喉咙干涩、紧绷。
那么家里见,琳达说,我们有很多事要聊。
杰夫挂上话筒时仍盯着时钟发愣。现在时间是一点九分。
他摸摸胸口,感觉底下的心脏稳定跳动着。他活着,他仍然活着,时间已找回它自然的流动。也许一切并未结束?也许他曾轻微地心脏病发作,情况虽不严重,但足以让他陷入幻觉?这也不是闻所未闻;他自己就曾把这情形比喻为溺死者看着自己的一生在眼前重播,他第一次心脏病发作时也曾经期待过这样的画面。人脑可创造出惊人的幻想,将时间压缩或膨胀,尤其是在生死交关的一瞬间。
当然是这样,他想着,接着松口气地擦擦汗湿的额头。这完全说得通,比去相信他真的活过许多世、经历过所有事都要合理多了
杰夫再次看着电话。要确定只有一个办法。杰夫觉得自己有点愚蠢,不过他还是拿起电话拨到威雀斯特郡的查号台。
请问要接通哪个城市?接线生问。
纽若雪。登记的名字是罗比森,史提夫或史提芬.罗比森。
电话那头的人停顿了一下,他听见卡嗒一声,接着一个电脑合成的声音用单调的语气读出了那组电话号码。
也许他在某个地方听过这男人名字,杰夫心想,可能曾出现在哪篇不重要的新闻报导里,而他的大脑记住了这名字,然后在几个礼拜或几个月后编织进他的幻想中。
他拨了电脑告诉他的号码。一个小女孩接的电话,鼻塞让她的声音听起来浊浊的。
请问,呃,妈妈在家吗?杰夫问那孩子。
等一下,妈咪!电话!
一个女人的声音从话筒传来,声音闷闷的有点失真,听起来气喘吁吁。喂?她说。
很难判断她是谁,她呼吸得如此急促,上气不接下气。
请问妳是潘蜜拉.罗比森?或潘蜜拉.菲利普斯?
没有声音传来,就连呼吸声也消失了。
金柏莉,那女人说,妳可以挂断电话了。还有妳现在该再去吞一颗康得六百和咳嗽药。
潘蜜拉?女孩挂上分机后,杰夫开口。
我是
我知道。嗨,杰夫。
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然后缓缓吐出。
这么说那些事确实发生过?全部? 《星海》、蒙哥马利溪、卢索.黑吉斯?妳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我本来也不确定这是真的,直到现在听到你的声音。天哪,杰夫,我死了好多遍,它发生得好快,它
我知道,我也一样。不过我想先确定,妳记得我们一起经历的一切,记得我们的每一世?
我记得每一世。我曾经是个医师、艺术家你写过书,我们一起
我们一起在空中飞翔。
我也记得。他听见她的叹息,悠长空虚的叹息声充满了遗憾、疲惫,以及更多复杂的情绪。关于最后一天,在中央公园那件事
我以为那是我最后一生,我以为妳已经死了。永远不会回来了。我想和妳一起渡过最后的时间,就算那只是部分的妳,就算她不认识真正的我。
她什么话也没说,悬宕在两人之间的沉默不久便成了难以跨越的障碍,如同那些失落的岁月。
我们该怎么办?潘蜜拉终于开口。
我不知道,杰夫说,我还没办法好好思考,妳呢?
我也一样,她承认,我不知道怎么做,对现在的我们来说才是最好。她停了一下,犹豫着。妳知道金柏莉今天生病没上学,所以她才会接电话,不过她不只是感冒才没去上学,今天也是她月经来潮的第一天。我在她才刚开始成为女人时就死了。但现在
我明白。他跟她说。
我从没看着她长大成人,她父亲也是。还有克里斯多福,他才刚上高中这几年对他们来说是一段很重要的时间。
现在就要立刻做出明确计画,对我们两个人来说都太快了,杰夫说,有太多东西要好好想、太多事情要协调。
我真的很高兴知道这一切不是我想像出来的。
潘蜜拉他努力搜寻着能够表达所有感受的字句,我只希望妳明白,我是多么
我明白,你什么都不需要再说了。
他轻轻放下话筒,然后盯着它好一阵子。他们可能在一起经历过太多事,在这世上看过、知道、分享过的事,远超出他们原本有资格体验的。他们得到过,也失去过;执着过,也放手过。
潘蜜拉曾说,他们只是让事情不一样而已,并没有让事情变得更好。这话并不完全有道理。他们的行动有时对自己、对整个世界都产生了好结果.有时结果是负面,但最常出现的结果是不好不坏。每一次的人生都不同,正如每个选择都是不同而且后果难料。但人终究还是必须做选择,杰夫心想。他可能会失去一些,但他已经学会在接受的同时怀抱希望,期待结果得大于失。因为他知道,人生唯一可以肯定的失败和最大的悲哀,莫过于从不敢冒险。
杰夫抬头看,看见蒙尘的书架玻璃门上印着自己的倒影,看见斑白的发色、眼睛下方的眼袋,以及开始爬上额头的细纹。这些岁月印记从不曾重新抚平,只会加深、激增,时间用难以抹灭的象形文字在他脸庞及身体逐年刻下新的记号。
但这些岁月都将是全新的岁月,他继续沉思,前所未闻的事件、从不曾体验过的感受,直到目前为止他始终被拒于门外的多变的未来。新的电影、新的戏、新的技术发展、新的音乐老天,他多渴望听到一首新歌,随便哪一首,只要是他没听过的都好!
事实证明,他和潘蜜拉被迫经历的无穷轮回是对生命的限制,而不是解放。他们让自己落入陷阱中,以为专注于未来的选择是种乐趣,但这不过是个假象,就像对青春抱持盲目希望的莉蒂亚.蓝道一样,以为生命中永远有选择。我们还有很多时间。杰夫听到她这么说,他的脑海中再次回想起他曾对潘蜜拉重复说过的话:下一次下一次。
现在一切都不同了。这不是什么下一次,也不会有下一次了。他们只有这一次,而杰夫完全不知道这唯一仅有的一生将往哪里走、结果如何。他再也不会浪费生命,或浪费生命里的任何一刻。
杰夫站起来走出办公室,进入忙碌的新闻室里。房间中央有个马蹄形的大型书桌,午间新闻的编辑简恩.柯林斯正坐在桌前,在他四周,电脑终端机随时跳动着美联社、合众国际社、路透社传来的即时新闻,电视萤幕锁定在CNN和三大电视网,一架通讯控制台正和新闻现场的电台记者以及他们广播网在洛杉矶、贝鲁特、东京等地的特派员连线。
杰夫感觉到,再次变得无法预料的世界带来的新鲜感就像电流在他全身流窜。一位新闻撰稿员匆匆经过,将一张绿色的新闻快报单迅速送入广播室。大事发生了,可能是场灾难,也可能是将为人类带来好处的奇迹发现。不管是什么,杰夫知道,这对他和其他人来说都会是个新闻。
他今晚会和琳达谈谈。虽然他还不确定要说什么,但他们是该好好谈谈,这是他亏欠琳达、亏欠自己的。他再也不确定任何事了,而且就如预期之中让他兴奋不已。他或许会和琳达再试试看,或许有天会和潘蜜拉重聚,或许会换工作。但唯一重要的是,在他剩下约二十五年生命中里,他是唯一的主宰,他要好好过自己选择的生活、好好为自己打算。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了;工作、友谊、和女人的关系.这些全都是他生命中的一部分,而且是可贵的部分,但他的生命不再是由它们来定义或掌控。他才是决定生命价值的人,只有他才能这么做。
杰夫明白,他拥有无穷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