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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花谢之后

明日绽放的花蕾 朱川湊人 15471 2023-02-05
1 杜鹃花开时,总叫人为难。 有时虽然天气晴朗却冷得刺骨,也有时太阳藏在云中却很闷热,到底该穿长袖还是短袖,是否要穿外套,总教人难以判断。天气阴晴不定的日子也很多,到底该带伞出门,还是空着手碰运气硬撑过去,往往站在家门口仰望天空,总要苦恼半天。 今天我又判断错误了。离家时,云层看似立刻要下雨,气温也很低没想到搭乘电车不到一小时的时间,天空已是万里无云,黑伞和外套顿时成了拎在手上的包袱。杜鹃花开时,就是这样。 从最近的车站步行抵达医院前时,额头已微微冒汗。几名住院病人围着入口附近的烟灰缸在抽烟,我不禁反射性地寻找贵明的身影,却没看到他那张仿佛鸭子的脸孔。过了一会,才想起他曾提过,老早就已经戒烟了。

(这医院可真老旧。) 我一边这么暗想,穿过玄关的玻璃门,前面又有一扇门,虽是自动门但似乎年代久远,开到一半就像卡到什么,发出吱吱怪响后才开启。也许是轨道上夹着异物,但仅只是这样的小事,似乎就已动摇我对这间医院的信赖。 (若要住院,可以找个更好的地方嘛!) 我边想边走进大厅,出乎意料竟有大批病人在等着诊疗。说不定这里的医生风评不错,但也许是地缘的关系,大半是老年人。 我想起贵明说他住在三〇二号室,于是搭乘电梯上三楼。为了载运躺在推床上的病人,医院的电梯做得特别深,按钮是凸起的旧式类型。四面是不锈钢,电梯里好像充斥冰凉的冷气。 抵达三楼,我按照指标去二号病房,房门口没看到贵明的名字。我向路过的肉感护士一问,她行色匆匆地快步前进,带我到走廊尽头的六号病房。也许是为了通风,病房的门是敞开的,只见挂在床边的布帘摇晃。

我探头一看,五坪大的房间中央有张床,逆光中只见穿着浅色睡衣的贵明坐起上半身。中午无聊的电视声音传来,但他没看电视倒是对着窗口张望。 贵明。 我一喊,他霍然把脸转过来,但还是逆光,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嗨,阿新你来啦!笨蛋,天气这么好还带雨伞。 打电话叫我来的,不是你这小子吗你少管我的伞。 看清楚屋内除了他没别人后,我也以吊儿郎当的口吻说。我们从小学就认识,所以跟他说话时总会变回小孩。 没听说你住单人房,所以害我起先还去二号病房。 我刻意慎重其事地把带来的慰问品放到他的床脚下。依他所要求的,是一盒著名西式糕点店的综合饼干切除胃部的他禁止进食,但他说这样可以讨孩子们高兴。 其实是因为隔壁病床那家伙的鼾声太大我向护士抱怨吵得无法睡觉,他们说这间空着就给我换过来了。当然不用补差额。

那你倒是赚到了,那人的鼾声真有那么严重吗? 简直吓死人,玻璃都被震动了。 哈哈哈,少来了,你这臭小子。真是的你还是老样子。 我笑着在床边的椅子坐下老实说,此刻,我开始感到难以言喻的不安。虽然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宫本贵明,但他的脸却瘦得凹陷,眉毛与头发也变得稀薄,外貌看起来判若两人。这么瘦的他,我从未见过。 接到他的消息,是在一周前的夜晚。俗话说没消息就是好消息,所以我们已有一年多没联络了,这天他难得打电话来: 其实我得了胃溃疡把胃切除了。 当时他的声音开朗有力,压根感觉不到问题的严重性。反倒像是觉得过了四十五岁之后谁都会这样,语气很轻松。 我很无聊,你来看我吧!荒川的XX医院三〇二号房。当然,你可别空手带着两串蕉来。

他还是一样也不问我方不方便,就片面要求慰问品后挂断电话。我握着话筒为之苦笑,听到等同兄弟(对,认识三十五年以上的儿时玩伴,等于是亲兄弟了)的他住院,毕竟不可能置之不理。但我的工作抽不出空,直到今天才能造访。 他打电话时做的说明令我信以为真,少根筋地认定他的病情不严重实际看到他瘦削的模样,我不得不怀疑,该不会,又上了他的当。是的,他总是面不改色地说谎。 你呀电话里还说不要紧,该不会其实很严重吧? 谈论各自的家庭与共同的友人后,我终于开门见山地问道。可以这样做,也是因为我们如同亲手足。 不,真的不要紧我想,很快就能出院了。 噢,是吗? 我如此回答贵明的话但是看着他的手背浮现的血管,我还是觉得他太瘦了。之前听说他住院是大约三周前,这么短的时间,会瘦到这种地步吗?

为求慎重我可要先声明,你我之间不必见外。 我加强语气这么说,他沉默半晌以后,终于抓着头招供。 伤脑筋,真是搞不过阿新你。 果然如我所料他得了重度癌症,癌细胞据说已转移多处。之所以从大病房搬到单人房,也是因为治疗所需。隔壁的病人鼾声太吵云云,是他惯用的谎言。 这么大的事你干么不说? 我不想让你担心。因为你个头虽大胆子却小如果还要替我操心,我怕你自己会病倒。 谁要你鸡婆,臭小子。 我不想让他发现我的惊慌,刻意用粗暴的口吻说,但自己也知道说到一半已声音嘶哑。 那,现在到底怎样了?医生怎么说? 倒也不是前途完全无望。医生说只要把转移的病灶彻底切除掉,就有充分的希望。 是吗? 我一边点头,一边暗想这说不定又是谎话。毕竟他在小学时的绰号就是吹牛大王因为动不动就撒谎而出名。而且是毫无必要的谎言,立刻就会被拆穿的那种谎言。

但是,我并不想揭穿那个谎言。宁愿,更希望这个谎言是可靠的。这种地方,大概就是他说我胆小的原因吧! 哎,活了四十六年,难免总会遇上各种事。 贵明在病床上伸懒腰,用事不关己的口吻说。他这种强悍的神经我倒是不讨厌。 你说得倒轻松。就算是为了浩子和大辉他们,你也得好好治病。 浩子是比贵明小五岁的妻子,大辉是他刚进中学的长子。底下还有个念小学的女儿惠梨香,也许是受到贵明的影响,他家每个人都是开朗张扬的个性。 对了,差点忘了要紧事刚才说的,你可得帮我瞒着我家的人。 被我一说,贵明这才想起来似地说。 浩子他们该不会还不知情吧? 就贵明的脾气来判断,的确不能排除他为了不让家人担心,刻意隐瞒真相的可能。一个人独自背负一切问题,是他从小的拿手好戏!但是,他现在瘦得这样判若两人,就算浩子再怎么温顺,也不可能不察觉到异样。

说到这里,才有趣呢正好相反。 听我问起,贵明倾身向前,两眼发亮地回答。 正好相反?这是什么意思? 浩子他们很清楚我的病。可是他们以为我不知道。 想必起初发现病因时,医生就和他的妻子浩子谈过了吧!当时似乎商谈过是否该告知病人但浩子好像选择不告诉贵明。当然,那应该是她为了丈夫著想才做出的决定。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都能把不久前医生的见解告诉我,可见应该也和医生谈过了。 我不能说出是谁,总之我听到了这世上,毕竟还是有种种特殊管道。 贵明说得令人似懂非懂。换言之他的意思,大概是医生或哪个护士,瞒着家属向病人透露了吧! (究竟是那个混蛋?) 对于那个未知的人物,我觉得异常地愤慨。想必是医疗相关人员,但他们应该职务上有义务要保密。或许是贵明恳求的,但也不该泄漏那么重要的事。

阿新,你别摆出那种脸色。拜其所赐,我现在很幸福。 见我沉默不语,贵明仿佛讨好我似地这样说。 我假装不知情地冷眼旁观,看得很清楚,大家都是拼了命想瞒着我。其实全部说出来绝对比较轻松我深深感到,啊,原来大家这么替我着想啊!哎,说坏心的确有点坏心就是了。 被他这么一说,我无话可回了。因为我知道他是在不算幸福的家庭长大的。 与其如此,我宁愿继续被骗下去。所以你也别告诉浩子他们我已经知道了。 我实在不想答应他那么重要的事,但状况不容我拒绝。这家伙真的是老给我找麻烦。 好啦,我知道了啦不过,你还是尽快告诉浩子真话比较好。我想她一定压力也很大。 嗯这个我知道。 贵明说着,抚摸略有胡碴的脸颊笑了看到他的笑脸,无来由地,我忽然觉得,这说不定是我和他的最后一面了。

喂,你一定要治好喔!我们才四十六吧?接下来还有很多好玩的呢! 听我这么一说,他笑着竖起大拇指。 2 仔细想想,我与贵明的关系应该满怀情感地称之为孽缘。 小学二年级时,我从外县市搬到东京足立区的都营社区,搬来的第二天,在附近公园跟我搭话的鸭脸少年,就是贵明。 喂,你是昨天搬来的?我住在同一栋的二楼。请多指教。 当时他就已是开朗大方的个性,动不动就喜欢喋喋不休。对于来到陌生地方正感觉无助的我而言,正是救兵。 为了纪念我们两个结为朋友,我告诉你一件趣事吧上次,有人从公寓跳楼自杀喔! 若问那个哪里有趣我也不知道,总之我还是高高兴兴地坐上他的脚踏车后座,跟他去那栋公寓。小孩子,多半都很好奇、爱凑热闹。

你看,就是这里那个女人就是从这里的十三楼跳下来。 那是当时难得一见的高层楼公寓,在他的带领下绕到后面一看,与建筑物连接的脚踏车停车场一角,果真放有花束悼念。 其实,我亲眼看到自杀现场喔! 贵明看着那束花,小声说道。 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大婶跳下来,那个人,脚先落地。结果两条腿折断,骨头都戳出来了,还拖着走了一百公尺,自己叫救护车看起来超痛的。 那一幕光用想像就令人快要昏倒,贵明还以逼真的演技模拟当时的情状给我看,使得恐惧更增数倍。仔细想想在自杀现场模仿死人只能说是愚蠢之至,但贵明就是这种人。 这时,停在附近的脚踏车忽然倒下。那种车型只有单边有脚架,所以想必很容易倒下,但时机实在太巧,对我来说只能视为鬼魂的抗议。 我不禁尖叫一声拔腿就跑,贵明也泫然欲泣地随后追来。接着又被附近的三轮车缂了一跤,他的膝盖和手肘都流了很多血,简直是一大惨剧。 那绝对是被诅咒了我如此坚信。后来,才发现他的叙述相当可疑。我把他描述的故事告诉大我二岁的姊姊,姊姊向她新交的朋友查证,原来跳楼自杀的是年轻男子,而且几乎没流血。 我是这么听说的。 我拿姊姊的叙述向贵明质问真假,他的说词当下就轻易动摇了。那他之前说亲眼看到现场,到底又是怎么回事。 结果,这件事就此不了了之不需要多久时间我已发觉,这小子的毛病说得好听是吹牛,说得难听点根本就是爱撒谎。 他真的是故意编出一些根本毫无必要的谎言。 ◇◇◇ 比方说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看到巨大雪茄形的幽浮母船,以及从船上飞出的小幽浮。 比方说亲戚家的大哥哥拥有,清楚拍到传说中的生物野槌蛇的照片。 比方说他与父亲登富士山时,看到真正的无敌铁金刚在走路。 ◇◇◇ 有些叙述活灵活现,令人忍不住信以为真;但多半都是一听就知道是骗人的。起先我也想相信他,(怀疑朋友,是不对的吧?)后来我从一开始就当作是在听笑话。不过,无法这样看开的朋友纷纷喊他骗子,最后终于给他冠上了吹牛大王这个不雅的绰号。但他还是不改撒谎的毛病,有一阵子甚至在班上被大家排挤。 我说你呀,干么非得要撒谎?老师不也说过撒谎不好吗? 有一次,我曾经这么问过他。贵明起初还死鸭子嘴硬说什么:我哪有撒谎或至少阿新你该相信我,最后终于幽幽吐实: 因为那样比较有趣嘛! 这倒是真的,雪茄形的幽浮和野槌蛇,还有无敌铁金刚,肯定都是真的存在更有趣。我也很想见识一下真正的无敌铁金刚硬梆梆地走路,不过,问题应该还是出在声称亲眼见过这上面吧! 贵明为什么动不动就说谎呢? 某次正好有机会,我曾问过母亲。 再这样下去,再也不会有人肯相信他。 就是啊! 记得当时母亲一边收拾晚餐,一边回答我。 贵明或许还是太寂寞了吧! 这时我才得知,贵明的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人间蒸发了。我们住在同一栋公寓,却从未见过他的母亲,这点的确让我一直感到不可思议但我不好意思开口,所以从来没问过他。我的母亲透过社区家庭主妇的交际网,似乎老早就知道了。 人间蒸发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是很清楚好像是和别的男人跑了吧! 我觉得母亲也很长舌,但不如说是和他在一起,却丝毫没发现的自己,更显得愚蠢。单是看他向来开朗,压根想不到他身上背负着那种伤心事。 当然,不能说因为母亲蒸发了就可以撒谎。 但是对十岁前后的少年而言,母亲抛弃自己的这个事实不可能不难过。所以,若是能让自己轻松一点,只要不是贬低别人,管他是吹牛还是撒谎,放他一马又有何妨呢? 从此,不管贵明说出多么荒谬的事,我都一笑置之。不,甚至还觉得有趣,主动问他、怂恿他打开话厘子。 所以就我所知,他有过一大堆不寻常的体验: ∮ 小时候,从百货公司的楼顶掉落,却落在一楼入口的塑胶遮阳篷上像跳弹发垫一样又弹回楼顶:走在银座遇见大明星山口百惠,还请他去当时刚刚登陆日本的麦当劳吃汉堡。还有,在车站前捡到钱包里面有五百万圆,送交警方之后,失主却很小气没有给他谢礼:骑脚踏车要越过环七道路时,一辆闯红灯的卡车冲过来,幸好他使出假面超人的招式,连车带人一起跳起才捡回一命。 # 当然,每一则都不可能是真的他一定也是看我总是笑着聆听,才能随心所欲地坦然撒谎吧! 所以从小学到长大成人,我跟着听了不少他的妄想,但那样的他,有一次却说: 唯独这个我不希望被当成谎话所以,就连在阿新你面前我也不说。 当时我没有特别在意,但现在与憔悴的贵明聊着聊着,我忽然想起那件事。 喂,我问你以前,你说过那样的话吧? 被我这么一问,贵明笑着点头。 嗯!我的确说过。如果像平时一样说话,你肯定认为是骗人的。我觉得,那样有点不值得。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去你在宫前的公寓投靠你的时候,所以应该是二十一岁吧!是喔,已经二十五年了啊! 贵明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眯起眼。 那到底是什么样的故事? 嘿嘿!那是秘密。因为我还是不希望这件事被当成谎言。 换做以往,我可能已经转移话题不再追问了,但不知怎地今天却觉得还是问清楚比较好。绰号吹牛大王的他,居然有那种死也不希望被当成谎言的回忆我这个死党怎么能不知道。 我保证绝对不会怀疑你撒谎,你就赶快告诉我吧! 也对或许确实应该说出来比较好。毕竟,也只有你认识冲锋婆婆。 冲锋婆婆! 意外的名词突然冒出来,令我也忍不住扯高嗓门。冲锋婆婆!有点怀念,却又有点不大愿意想起这个人。 总觉得光是听到那个名字冒出来,我已经不想再追问了。 哎,你听我说嘛!阿新。 本来还不肯吐露的贵明,现在特地坐起身子说。 3 一个小时后,我前往都电车站。 因为听了贵明的话,忽然想造访一下学生时代住的地方。那里距离他住的医院并不远。 想当年,其实是我比贵明先住进这一区。趁着上大学,我很想一个人搬出来住,于是找到廉价公寓就搬来了。从家里当然也可以通学,但对快满二十岁的男孩子来说,总巴不得早点离家。 当时,贵明在上野的某家餐厅工作,由于某些原因,二十一岁时有段期间来我的公寓借住。我们同住了十个月左右,他很喜欢这里的气氛,后来自己也在附近租了公寓。之后,我开始就业搬到别的地方,他虽不时搬家,却一直住在这一带。 我从町屋车站前搭乘都电,在宫前这一站下车。从这里朝商店街走一小段路,就是我学生时代住的公寓。 当初选这里,并没有太大的理由。只是看情报杂志找到的,如今回想起来,自觉相当的幸运。搭乘都电不花多少钱就可以到学校,也可利用JR田端车站。离女子医大附设医院也很近(幸好没机会用到),万一有什么事也可安心。更重要的是保存昔日风貌的小巷风情,很符合我个人的喜好。 据说昭和初年附近的寺庙冒出温泉,因此周遭变得相当热闹。算是所谓的三业地①,轰动一时的凶杀案阿部定事件②据说也是在附近发生的。后来寺庙的温泉干涸,这一带也随之冷清,到我住的昭和五〇年代后半,已完全看不出早年的热闹风光了。严格说来算是平民住宅区,安静沉稳的印象反而更浓厚。 ①太三业地:艺妓屋、料理店、出租茶屋这三种行业容许营业的特定区域。 ②阿部定事件:一九三六年女佣阿部定在东京荒川区茶室,绞杀情人并切下其生殖器的社会案件,轰动一时。后来一九七六年大岛渚改拍为电影《感官世界》。 (啊好久没来了。) 睽违此地已有二十余年,但依循记忆走过小巷,还是可以处处感到岁月的流逝。虽然乍看之下不像有太大的变化,其实小地方已不复当年。以前常去的拉面店关门了,每次买啤酒的酒铺虽还在营业,架上几乎不见商品。以前本为空地的场所现在盖起小型公寓,几家小工厂,同样已变成住宅。 终于走到我以前住的公寓,但那里也已经变成私人的大型住宅。看起来不新,想必在我搬离此区没有几年,那栋公寓就拆除了。那是二层楼的小建筑,当时外墙的水泥早已龟裂,露天的铁制楼梯也锈痕斑驳。 硬要找旧日痕迹的话,唯有巷子前的水泥电线杆仍然存在以前这里是垃圾集中场,把冲锋婆婆房间的东西搬出来时,我与贵明曾一再往返公寓与电线杆之间。我还记得当时虽无特别的理由,但我们每搬一样东西,就会对那电线杆贴的某政党海报上的政治家脸孔揍一拳,玩这种无聊的游戏。 冲锋婆婆吗? 我站在电线杆旁,试着低声念出那个名字。那一瞬间,仿佛从哪传来她那沙的声音。 我的住处在二楼一上楼,最靠楼梯的地方。冲锋婆婆的房间是尽头那最后一间。在这二间中间的屋子,起初住的是与我同年龄的学生,却因受不了冲锋婆婆的吵闹,不到一年就搬走了。之后,搬进来一个看起来人很好的中年男人,但我记得那个人也是半年左右就搬走了。 冲锋婆婆外表看起来大约六十岁,是个枯瘦如柴的女人。大概是喝了太多酒,总是像喉咙卡痰般声音沙哑,贵明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时,就说她那种声音听起来像冲锋小乌龟,因此私下替她取了那个绰号。她的本名我已不记得了,自从有了那个绰号后就没必要喊本名,所以应该无关紧要吧! 顺带说明一下,冲锋小乌龟是我们小时候看的外国卡通里,扮演主角的那只乌龟③。正确的片名及故事详情我已不记得了,印象中好像是小乌龟戴着骑士那种帽子,携带西洋剑,在一只不知为何肥嘟嘟、软绵绵的小狗陪伴下四处旅行。小乌龟的个子虽小却很勇敢,抓起西洋剑总是先大喊一声固定台词:冲啊!再跑。负责替这只乌龟配音的,是一个声音沙哑的演员。 ③此处指的是美国电视卡通《冲锋小乌龟》(Thoche Turtle Dum Dum)。 卡通里的冲锋小乌龟是活力十足的开心果,冠上其名的冲锋婆婆,却是一个疯狂的麻烦人物。 平时只不过是个沉默看似刻薄的女人,有时却会在半夜突然叫喊,把屋里的东西通通推倒大吵大闹。她一个人住,没有家人,所以也无人制止她,几乎每隔半年就要劳动警车来一次。 我不知道她是否有什么病,但深夜二点大吵大闹的日子,真的令人受不了。当然就算上门抱怨也没用,通常只能默默等待风暴过去。有一次,在重要考试的前一天又碰上她发作,我真的很想拿绳子把她绑起来。 冲锋婆婆在我搬来之前就已住在这里,据房东大婶表示,她刚搬来时是个普通、温婉的女性。虽不知做哪一行好歹也有工作,狭小的阳台放满花盆,打理得很勤快。在我搬来的一年前,她开始渐渐不对劲,不知不觉,据说就变成那样了。 实际上对于冲锋婆婆,我也颇为苦恼。我忙着打工很少待在住处,再加上又不是住在我隔壁,所以还能勉强忍耐,但若真的有钱,我肯定早就立刻搬家了。 贵明来那间公寓投靠我,几乎就在我升上大三的同时。 前面也提过他当时在上野的餐厅工作,早上老是爬不起来,已经快要被开除,所以他想住得离上野近一点这是表面上的理由,实际上他父亲好像把不知哪来的女人带回家里住,令他在家里颇为尴尬。当时我处于慢性缺钱状态,他愿意出一半房租我当然不反对,况且也不能排除是受到中学时热爱的青春连续剧《我们的旅程》及《我们的早晨》影响。 我与贵明绝非同性恋,但二人的同居生活还不赖。贵明不时把店里剩下的菜偷偷打包回来,替我省下不少餐费,最棒的是多了一个说话的对象。学生与社会人士的生活时间不同,所以相对也能确保独处的时间,真有需要时借钱也很方便。最后,因为我交了女友才解除这段同居关系,但那十个月与贵明共度的时间,肯定是我的人生黄金期之一。 点缀那段生活的,就是冲锋婆婆的存在。 互相报告对方不在时目击的冲锋婆婆奇行成了我俩的娱乐之一,不过当时几乎全看贵明一个人表演。我只是把看到的照实说出来,至于吹牛大王贵明,当然是要加油添醋。基本上应该是他亲眼所见,但是被灌水膨胀了好几倍: ∮ 今天上午在楼梯擦身而过,对方主动打招呼。所以我也点点头打招呼,结果她一次又一次向我点头行礼。我正觉得奇怪,她猛然抬起头,说:我只是在模仿点头玩具,你不要妨碍我! ∮ 上次,她好像是在阳台晒衣服,居然还唱歌呢!我很好奇是什么歌,竖耳一听,好像是乡广美的《哀愁的卡萨布兰加》。我还在感叹她居然连年轻人流行的歌也知道,结果唱到一半就变成地球,风与火(Earth,Wind & Fire)乐团的《宇宙梦幻曲》(Fantasy )了。搞什么啊! ∮ 今天,我在熊野前商店街看到她,她在肉店门口买炸好的熟食,边走边吃。不过,像这种场合,一般人吃的应该是可乐饼吧?我仔细一看,她吃的居然是好大一块炸猪排。那个应该是配白饭才对吧!真是够了。 每次都是这样,八成只有前半段是真的,后面肯定是贵明自己捏造的。他的重点纯粹在瞎掰、鬼扯、惹人发笑,至于有几成是真的,并无太大的意义。 不过,拜贵明这些描述所赐,我对冲锋婆婆的印象,渐渐变得温和。以前,她只是一个行动诡异令人困扰的大婶,现在却觉得她颇有几分俏皮。实际上冲锋婆婆肯定什么也没变,纯粹只是在我们的印象中,她成为本区特有的搞笑艺人。曾经恨不得她赶快消失,曾几何时,却萌生了下次她不晓得又要出什么洋相这种念头,可见世间种种全凭一念之间。 所以冲锋婆婆在京滨东北线的某个车站卧轨自杀时,我的确有点心虚。 我们的议论传入她耳中的可能性应该是零,但毕竟确实是拿她当笑话看,身而为人难免会有点愧疚吧!房东大婶委托我收拾冲锋婆婆的房间时,之所以没有断然拒绝,也是这个缘故。 那个人,没有任何亲人,所以也没人可以帮她料理后事。若是出钱,当然也有专人可以负责处理,但那价钱可贵了。如何?就当作是打工,帮我处理一下好吗?当然,我会付钱的。 当作工作并不困难,只要把她的东西通通视为垃圾扔掉就行了。虽然一一筛选分类有点麻烦,但这个谁都做得来。况且照房东的说法,如果找出值钱的东西(甚至是现金),我们都可以自己留下。 一半是为了赚生活费,再加上四分之一对寻宝的期待,四分之一想借此打消对冲锋婆婆的内疚,我与贵明接下了这件差事。 冲锋婆婆的房间,简直惨不忍睹。她那间公寓是二坪半与三坪房间相连,但隔间的纸门已被拆下,屋里堆满无数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破铜烂铁。如果委托专业人员处理,想必要索取比平时更高的费用,所以房东才会找上我们吧! 这真是看来什么也不想,赶紧做完最好。 是啊,就拿出铁石心肠来工作吧! 我与贵明戴上口罩与手套做好充分的装备,默默收拾房间。基本上,还是不忘启动雷达搜寻值钱的东西,可惜什么也没找到。最后只找到二本银行存折,余额却都只有数百圆,更何况拿着别人的存折去领钱也不妥,于是直接交给房东。 这项工作从上午开始,大概花了整整一天。光是垃圾袋就用了快八十个,把那些垃圾搬去集中场也颇费一番工夫。虽然冰箱及电视之类的东西,说好是由房东处理,我还是很怀疑这番劳动拿到的工资是否划算。唉!如果不是因为想到相逢自是有缘,这种工作实在做不下去。 进一步说屋里虽有那么多破铜烂铁,却找不出任何物件足以显示冲锋婆婆的过去,或她与别人的关系,这点实在是不可思议。没有任何相簿,信箱里插着的全是水电费的催缴单,没有任何看似亲友写来的信。说不定是冲锋婆婆在自杀之前自己处理掉了这个事实,令我感到莫名地心痛。 结果,我没有从冲锋婆婆的屋里拿走任何东西。还能用的(例如电视,远比我的电视性能更好也更新)有很多,但总觉得那些东西好像浸染了她的思绪,实在没那个心情接收。 我劝阻过,但贵明还是拿走了瓢虫形的电唱机。当时已开始有CD问市,我很怀疑他搬走这种落伍的东西干么,不过他好像是看中了那可爱的设计。 况且起码替她留下一样东西也好。 贵明用那个电唱机,一遍又一遍地听着HIKASHU这个电子乐团的唱片,一边说道。 4 贵明连我也没说的事,就在那一个月之后发生。记得是十月下着小雨的周五我们的住处来了一名访客。那天是贵明的固定休假日,我也没课,所以一早就无所事事地打发时间。大概是拆开几天前从垃圾集中场检来的一捆《花花公子》杂志,正在懒洋洋地翻阅吧! 中午过后,就在我盘算着该吃饭之际,有人敲响单薄的房门。我出去一看,门外站着一位西装笔挺戴着银框眼镜的男人。年纪大概和当时的我们相仿,或者大个三、四岁,手上拎着大纸袋。 不好意思有点事情想请教。 男人客气地低头行礼,报上自己的姓名。那是我从未听过的名字,但是他没有说出任何的头衔,令我暗自感觉奇异。通常,造访陌生人的住处时,按照常理应该会明确说出自己是什么身分才对吧该不会是到府推销的菜鸟或想拉人加入宗教团体?我当下提高戒心,以不耐烦的口吻回话: 我现在很忙。 对不起其实,是因为我听房东说,府上替邻居某位女性收拾房间。 那当然只能是指冲锋婆婆。这时,纳闷发生什么事的贵明也来到门口: 是我们没错,那又怎样? 那个人,是什么样的人? 男人略显唐突地问。这究竟该怎么回答我辞穷了,但贵明几乎是反射性地当下回答。 唉,她是个好人喔!所以过世的时候,我们都很震惊。如果有什么困难,可以来找我们商量嘛!害我好一阵子都食不下咽。 喂喂,你在说什么啊我瞄了贵明一眼。 可是房东说,她给大家添了不少麻烦。 戴银框眼镜的男人,狐疑地歪起脑袋说。 不不不,房东又不是就住在附近。所以有很多事情其实不清楚。我说那个女人是好人,绝对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她还替我补过破裤子也会把晚餐的菜送给我们分享。 当然,那种事从来没发生过。看样子贵明又发挥吹牛大王的本领,连陌生人面前都要开始鬼扯。我不懂那究竟是为什么,但向贵明追问,实在没啥意义。 她的房间也整理得很干净,阳台上,放了很多盆栽。我们不忍心全部扔掉,所以让认识的女孩子们拿走了一些对吧,阿新? 他突然把话题丢给我令我顿时很困惑,但我不敢说那是骗人的,只好回答:嗯!她是个好人。 是吗? 听我们叙述(应该说,是听贵明吹牛)一阵子后,男人递上手里的纸袋说: 其实我是她的儿子不过,在我二岁时就分开,我连她的长相都记不得了。 我一边接过纸袋,一边忍不住仔细打量男人的面孔。听他这么表明之后再一看,鼻子的确有点像冲锋婆婆。 据男人表示原本冲锋婆婆也过着普通的婚姻生活,是一儿一女的母亲,不幸被坏男人诱骗,落得抛家弃子。 若是追求不伦真爱才逃走,那还有救,问题是对方那个男人涉及毒品买卖,故事就悲惨了。依照那个模式只能想像典型的悲剧,果然冲锋婆婆也是典型的堕落。染上毒瘾一再被捕与坐牢,中间和男人也分手了,但事到如今已不可能重回家人身边,之后好像也因卖春与扒窃被抓过。 (真傻。) 听着男人的叙述,我不得不这么想。 她的精神出现异常,肯定是有毒瘾的人会发生的幻觉重现(flashback)现象。年轻时的冲锋婆婆,为何会染上那种自取灭亡的恶习呢?附带一提,她看起来有六十岁,但实际年龄据说才刚满五十。 不过,她已经完全戒除了。那个人身上,一点也看不出那种气质。 看到贵明还想继续夸奖冲锋婆婆,我不禁有点心疼。对方来找我们之前,已经先去房东那里打听过了。人家肯定一听就知道那是拙劣的谎言。 对了,她还吩咐我,如果有家里的人找来,就把这个交给你们。她说在那之前我们可以使用,所以我用过几次。 贵明跑回房间里,一边说得煞有介事,一边拿出那台瓢虫形唱机。 是吗谢谢。 贵明取出纸袋里的东西,把唱机塞进去交给男人。男人一脸困惑地收下,最后,微微露出笑意说: 你讲的那些,是骗人的吧? 你真没礼貌! 男人的话,令贵明瞪大眼睛。 我骗你有什么好处?居然劈头就说人家是骗子失礼也该有个限度。你快点给我出去。 贵明说着,把男人推出门口。但是,与他交情多年的我,一听就知道,他其实一点也没有生气。 这人真是没礼貌。 锁上门的贵明一边嘀嘀咕咕生气,一边走回里屋,重新在成堆的《花花公子》之间躺下,翻阅裸体美女照。我把厨房的窗子稍微打开向外望,只见男人伫立在楼梯下,正朝我们这边深深鞠躬。 贵明,那个人带来的是纳佛那④,是糕点中的全垒打王耶! ④纳佛那:龟屋万年堂的招牌西点,根据义大利的纳佛那广场而取名。当时特别请来王贞治拍摄广告,纳佛那是糕点中的全垒打王这句台词:时家喻户晓。后来推出新产品森之诗迷你卷心蛋糕,王贞治的台词又加了一句森之诗也请多捧场,同样风靡一时。 我拿着男人送的礼物去房间,贵明依旧盯着裸体美女照,嘴里嘟囔:森之诗也请多捧场。 你呀一眼就看出那个人是冲锋婆婆的小孩? 多多少少,只是有那种感觉。 被我一问,贵明漫不经心地回答。 你的心情我不是不懂但你刚才那样有点太自以为是了。 我一边吃糕点中的全垒打王,一边说道。 况且,对那个人来说,那是抛弃自己的母亲。现在母亲的下场悲惨,他说不定还觉得活该呢! 我这么一说,贵明嗤之以鼻。 搞什么,没想到阿新原来是个幼稚的小鬼当然,不能说完全没那种想法不过站在做儿子的立场,应该也有一部分是觉得,既然不惜抛弃了自己,好歹希望她得到幸福吧!否则自己的伤心痛苦岂不是毫无意义了。 当然,贵明也和银框眼镜的男人立场完全相同。想到这里,我忽然觉得他像个大人物,有点不甘心。 骗子没资格吃纳佛那,全部归我。 我想把盒子里的点心通通拿走,贵明却拽住我的手阻止我。之后,我们进行了十分钟丑陋的纳佛那争夺战。 贵明奇妙地醒来,是在隔天早上。 先起床的是我,正当我去厨房烧开水准备冲泡即溶咖啡时,在里屋鼾声大作的贵明,突然间,猛然坐起身子。 喂,你怎么了? 爱睡懒觉的他,过去从来不曾这样醒来。所以我以为他是身体不舒服。 阿新,你从刚才就在那里? 嗯大概十分钟之前吧! 是吗? 贵明满脸不可思议地望着自己的右掌,忽开忽握。最后甚至凑到鼻子前面闻,看起来就很诡异。 你干么,到底怎么了? 没有,唯独这个我不希望被当成谎话所以,就算在你面前我也不能说。 他有点咬牙切齿地说,我只能暗自纳闷。不管再问多少遍他还是一样回答,最后我也懒得再理他,就这么抛诸脑后没想到二十五年后,我从病床上的贵明口中,终于听到了那个答案。 原来,他做了一个活灵活现的梦。 不,说是做梦,并不正确。他当时早已醒来,甚至察觉我在厨房做什么。只是,他就是睁不开眼,仿佛身陷黏稠的泥泞中。 就在那样意识不清的时候;某人悄悄握住他的右手。 他说那是一只并不大、柔滑细腻的手。那种感觉就像真的碰触到,他轻轻一用力,对方似乎也以同样的力道回握。那只手过了二十秒后松开他的手,接着据说抚摸了他的额头三下。 那个果然是冲锋婆婆吗? 在医院听他描述时,我不假思索便说出心里浮现的第一个念头。当然,认定他睡糊涂了,是最合理的解释再不然,就是冲锋婆婆对于替自己做出善意谎言的贵明,聊表感谢之意这么想,好像比较贴切。 不,那不是冲锋婆婆。 贵明在病床上看着自己枯瘦的右手说。 那分明是我妈。 你妈? 小时候,她每次都这样握住我的手,碰触我的脸颊后,我妈一定会抚摸我的额头。像这样,由下往上。 边说边模仿母亲的动作后,贵明笑了。 5 再度造访此地,是在绣球花开时。 贵明果然一切都已太迟。我去探病的三周后,他的病情骤变,昏睡一整天后,就在家人陪伴下过世。 接到消息时,混蛋,再怎么说也太早了!我在浴室号啕大哭。这年头,四十几岁的男人能哭的地方,也只有那里了。 他的守灵仪式在町屋殡葬场举行,我抢在妻小前头一个人先去。殡葬场的地点我知道,但我故意绕远路走小巷。 喀喀踩着黑皮鞋,不禁想起二十五年前贵明的那个梦。 半梦半醒之间,握住他手的那只手究竟是谁的手? 是冲锋婆婆,抑或真的是他母亲?若是他母亲,那表示当时他母亲早已在哪里过世了吗? 不管怎样,我不认为那只是贵明的错觉。号称吹牛大王的贵明,甚至瞒着我这个死党,只因为不想被人当成谎言。那不可能做假。 贵明你也真是个傻瓜。 我边走边小声咕哝时,陌生人家的院子前摇曳的青紫绣球花映入眼帘。 时移事往,人去花谢。早已不见杜鹃花,人们甚至忘记曾有杜鹃绽放。但只要闭上眼杜鹃花的红艳依然深刻强烈,不是些许小事能够抹灭的。 我终于抵达殡葬场,见到再也不说话的贵明。总觉得他下一秒又会睁开眼,说出令人哭笑不得的谎话。 浩子请节哀。 向贵明的妻子浩子致意后,我蓦然想起在医院的诺言。 浩子对贵明隐睇了真正的病名。她会做出如此的判断,想必是因为在她知道时,就已然回天乏术了吧! 但是,贵明其实知道自己的病。某个本来有义务保守秘密的人,没有贯彻那个义务,偷偷向他吐实。 贵明说,拜其所赐他很幸福他说看着大家为了隐瞒他费尽苦心,他只有满心感谢。 (浩子已经知道了吗?) 如果有时间,贵明一定已经告诉妻子他知道真相了吧!并且应该已对妻子的煞费苦心表达感谢。 但是,如果,他没那个时间说不定他来不及把重要的事告诉妻子。若是这样,知道真相的我,应该告诉浩子吧我这么想。因为那个诺言,八成已经可以视为不算数了。 浩子,其实有件事想跟妳确认。 面对一身丧服满脸憔悴的浩子,我问道: 其实他早就知道自己的病情妳可曾听他说起? 浩子拿手帕按着鼻子下方,满脸不可思议地侧首。 妳没听说吗? 我把最后一次见面时贵明说的话告诉浩子。她神色不安地聆听,最后,微微眯眼,笑得不露牙齿。 对不起那个,是假的。 啊? 我和他自己,老早就知道他的病情了。因为,我们是一起听医生说的起先还瞒着孩子们,一个月前是他自己告诉孩子的。 该不会又上当了我顿时涌起这个念头。 (贵明,你这臭小子,不会吧!) 真是的,他就跟小孩一样最后的最后还给你添麻烦,真不好意思。 浩子深深一鞠躬,却露出忍俊不禁的表情。 啐!我又上当了吗这个臭小子。 我不禁朝遗照中的贵明一笑。 (对呀,那样比较好玩嘛!) 我仿佛听见贵明这么说。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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