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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家公司的大卡车开走了,东京的气息似乎也随之逐渐远去。车后门画的红色标志,竟让雅彦感到依依不舍。
好棒的气息全身细胞似乎全活过来了。
晶子站在即将成为新家的房子前用力深呼吸,裹在白色T恤中的削瘦胸部微微起伏。
的确充满浓郁的绿色气息。
之前住的大楼附近也有小规模的绿地和公园,不过当然无法和这里相提并论。这里是真正的大自然,漫着浓郁的春天绿野香气。
光是吸到这样的空气,就让人庆幸能够搬到这里。
照你这么说,我被发配边疆似乎也算幸运啰。这种说法很怪吧?雅彦说,一边做着挥棒的动作。
不错呀,因为毕竟算是高升。职称不是多了个长字吗?
这倒是。
晶子如此安慰自己,雅彦心情实在有点复杂。他推说这回的异动说成是受到派系斗争的影响,但真正的理由却一言难尽。
好棒的房子喔。
两人站在玄关前,望着今后要住的房子。这是栋中古的木造两层楼住宅,白色外墙贴有茶色的装饰面板,屋顶则刷成蓝色。雅彦小时候,一般人提到的成屋,大概就是这种样子。
感觉好像哆啦A梦里大雄的家。
啊,真的耶。
雅彦和晶子相视一笑。
这房子虽称不上崭新,却保养得相当不错,整栋房子看起来很干净。它有个不大的庭院,庭院一角附了个有顶棚的停车位,真让人开心。
这房子两个人住似乎稍嫌大了一点。两层楼加起来共有六个房间,所以无论如何奢侈使用,也一定会多出空房。有孩子之后或许就刚好了,但目前无此打算,往后也是,因为晶子是不孕体质。
嗯,接下来才累人呢。
搬家公司已把所有打包成箱的东西全搬进屋里。大型家具还寄放在货运公司。接下来必须将这些箱子打开,并把里面的琐碎东西归位。
正要进屋时,隔壁房子走出一个妇女。她大概比自己和晶子的母亲年轻一点,胖胖的,看起来挺福态,身上穿着白色的有袖围裙,手上提着菜篮。这身复古装扮,恐怕只能在重播的旧电视剧中才看得到。这一定是隔壁人家的女主人。
您好。
和新邻居愈早打招呼愈好。晶子不太懂得和初次见面的人攀谈,所以雅彦率先开口打招呼。
我们是今天刚搬来的武藤。改天再专程拜访,请多指教。
隔壁太太露出笑容回礼,人看起来很好,膨膨的脸颊和下垂的眼角让人觉得很好相处。她看来没化妆,但一身整齐的打扮,感觉就是个标准的日本妈妈。
是年轻夫妻喔。几岁呀?
两个都三十二岁。
哎唷,我还以为才二十五岁呢。邻居太太瞪大眼睛说。
接下来一定是要问有没有孩子吧。每次夫妻同时出现的场合,对方一定会提起这问题,尤其是上了年纪的妇人,最喜欢这话题。
这回是因为工作搬来的吗?
嗯,是H电器。从东京总公司调到这里的营业处。
完全出乎意料。这位太太竟没提起孩子的话题。光是这一点,已叫雅彦觉得感激。
万一对方对于他们尚无小孩而语出安慰或鼓励,晶子就会陷入严重的沮丧。晶子最近已不太常在人前露脸,而且也有好一阵子,雅彦光是从旁看着晶子的模样都难过。人们对想要孩子却生不出来的夫妻实在太残忍了。
从东京那么热闹的地方搬来,一定觉得这小乡下很不方便又无聊吧。不过,习惯了就会觉得住起来挺舒服的唷。隔壁太太平易近人地说。
雅彦不知该如何回答(一点也没错,实在很不方便又无聊总不能这么附和吧),只得挤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笑容并低下头来。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跟我说喔。
大概聊了五分钟,隔壁太太就这么结束话题,出门去了。
感觉人很好,看来我们一定能相处得很融洽。
晶子望着隔壁太太逐渐远去的背影低声说。大概是因为搬新家,多少有点兴奋吧,一向怕生的晶子居然也会说出这种信心十足的话。
两人正忙着在屋里拆开纸箱时,玄关突然传来门铃声。因为没有对讲机,只得去应门了。
大概是来推销报纸的吧。
开门一看,门外站着一个白头发的男人。他穿着浅绿色的Polo衫,个子虽小但十分结实,黝黑的脸上堆满和善的笑容。
啊,不好意思。男人态度十分爽朗。我是本镇镇民会的会长,我姓大野。
听他这么一说,雅彦这才想起有所谓镇民会这种组织存在。雅彦连忙唤来厨房里的晶子,两人一同对镇民会会长鞠躬致意。
今天来打扰,是希望邀请新迁入的武藤先生家加入镇民会。会长依然满脸笑容地说。当然不是强制参加,如果您不想参加也无所谓。不过,参加的日后会比较方便。
如果住在出租公寓就算了,但既然得在此地长住,恐怕非加入不可吧。在乡下地方,敦亲睦邻的工作远比在都市重要。
我们当然要参加。
真的吗?谢谢。那么我这边有章程,请稍微浏览一下。会费是一个月三千。
三千。实在不便宜,一年就得要三万六千,是笔不小的开销。
请等一下,晶子正要去拿皮夹,但会长连忙阻止她。第一年会费全额免除,所以今天不必缴钱。
咦,全额免除吗?
因为希望等您习惯咱们这地方之后再说。还有,三年内不担任干事也没关系。镇民会会长说着从公事包里拿出一个白色信封。另外,这是给两位新居志庆的礼金,是镇民会的一点心意。
雅彦一头雾水地接过信封。信封背后用原子笔写着几个数字,似乎是行动电话的号码。
那是我的手机号码,有事的话请随时打电话给我。无论任何事,都可以找我商量。
会长说着又深深一鞠躬,然后便告辞了。他脸上始终堆满和善的笑容。
雅彦和晶子回到厨房打开信封一看,不禁面面相觑。里面装的都是全新纸钞,而且多达五万圆。对陌生人而言,这金额实在太多了。
就是因为要包这么多礼金,镇民会的会费才会那么高吧。
不回送礼物好像不太好。
恐怕是喔。
雅彦摊开和现金装在一起的白纸,把列印在上面的文章念出来。
嗯久久里镇所有镇民竭诚欢迎您全家迁入。本久久里镇是个群山环绕的小镇,镇的发展目标是希望镇民都能像家人般融洽,所有人都能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这回有您一家的加入,大家都十分高兴,希望您一家永远定居本镇,把这里当成您的第二故乡,这是全体镇民的共同愿望。又,今天送达的礼金只是大家的一点心意,无需回礼,也请不要放在心上。就这样。你看如何?
这可以有各种解读方式。我听起来倒像是要我们别忘了回礼呢。
晶子说的确实没错。人情世故实在教人不胜其烦。要是真把绝不收礼当真,而天真地空着双手去的话,背地里一定会被人批评:竟还真的没带任何东西来咧!
该送镇民会一点什么吧。
对呀,也许这样比较妥当。不过要是带了东西去又被硬推回来也很尴尬
最重要的是,不晓得该送什么给镇民会哪。
雅彦和晶子对这些礼俗都不够了解,根本搞不清要接受对方所说内容的几成。看人脸色或猜测对方话中真正的含意实在浪费时间。自己明明不喜欢,却偏偏无论走到哪里都得面对这种麻烦。人情世故看似简单,其实却复杂无比。
厨房里堆满纸箱。两人瞪着那个装有五万圆的信封,不约而同轻轻叹了口气。
第二天是星期日,新家的整理工作总算告一段落。还剩几个纸箱尚未拆开,但两人决定日后再由晶子找时间整理。
到镇里四处走走吧。
早早吃过午餐后,雅彦和晶子两人便出门散步。
久久里镇是个小镇,位在名为志出山的小山半山腰,所以整个镇都是缓坡。有几落人家聚集在山坡上,就像女儿节时排在阶梯上的雏偶装饰,这样便形成一个镇。听说人口大约有一千五百人左右,但实际上究竟多少,在都市长大的雅彦也搞不清楚。
真是个悠闲而适于居住的小镇呀。好整以暇地走在上坡路时,晶子说。比起东京那种喧闹的地方,我还是比较适合这种小镇。
或许真是这样。住在这种安静的小镇,说不定晶子那令人提心吊胆的精神疾病便可获得疗愈,从此不再发作。当初挑中这房子,就是因为它邻近医院,不过话说回来,要是从此不再发作,也不必住在这里了。
(不过,还真是挺不便的呀。)
雅彦望着时间似乎早已静止的小镇,心里如此嘀咕。
自己倒不是期待看到和东京一样的便利商店或大型超市,但这里连一家像样的商店都没有。好不容易发现一家,却只是那种把食品和杂货摆在一起的小杂货铺。不过,或许也不能说它和便利商店有什么不同吧。
哇,好古早味喔。
杂货铺的墙壁上贴着好几个陈旧的珐琅广告看板。收集这类东西的狂热者若看见,恐怕要喜极而泣吧。
两人正惊奇地看着这些广告看板时,店里走出一个中年妇女。看来是来买东西的客人,但却莫名其妙地冲着雅彦和晶子点头致意。两人虽一头雾水,但也只得赶紧回礼。
她干嘛跟我们打招呼呀?走过杂货铺门口后,晶子才小声地问。
难道她已经知道我们是新搬来的?
不会吧。
这小镇虽小,但消息也应该不会传得这么快吧。刚才那个妇女可能是看到任何人都会打招呼的个性吧。这就是乡下人的美德。
顺着路走了一段,终于出现岔路。一条是往山丘继续爬上去的小坡道,另一条则是较为宽敞的下坡路。
岔路正中央伫着一个不起眼的地藏庵。不是正常的祠堂形状,而是在木板墙上搭着铁皮屋顶的简陋小庙。里面祀奉着一尊小巧的地藏菩萨,还供着鲜花、酒水及小小的点心。
我们也来打声招呼吧。
雅彦站在地藏庵前拍了两下手。
去神社才要拍手,拜菩萨不用啦。
是喔。
两人笑着,一同在庙前合掌。
咦,小彦地藏菩萨后面好像贴着东西喔。较雅彦先睁开眼睛的晶子说。
仔细往里头张望,他们发现地藏菩萨身后的墙上贴着一张半开大的纸张。那纸张颇为陈旧,固定四个角落的图钉都已锈成暗茶色,纸张也已发皱而变色。
上面不知道写什么喔。
隐约可见纸上有着宛如描绘枯叶飘落轨迹的线条。那是所谓的草书。
那个呀
背后突然传来人声。两人吓一跳,转身一看,身后站着一位身穿白色针织外套、戴红色细框眼镜的老妇人,旁边还有一位长发的年轻女孩。
年轻女孩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但老妇人却露出和蔼的微笑并望着二人。漂亮的白发微微烫成波浪状,姿态十分高雅,但感觉不是日本风格,似乎更适合出现在欧洲乡下。
但雅彦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年轻女孩吸引。她大约二十二、三岁,仔细修过的眉毛和双眼皮让人印象十分深刻。她勾着老妇人的手臂,看来应该是家人。仔细想想似乎也不足为奇,不过这种小镇竟然住着如此年轻的女孩子,实在让人有点意外。
上面写的是古代一位和尚做的和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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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在春天的花下吧,
正当那皎洁的满月之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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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是西行法师吧。晶子点头说道。
对文学完全外行的雅彦,连这名字都毫无印象。
对,对,你很清楚嘛。
老妇人露出欣慰的微笑。年轻女孩也微微牵动嘴角,却不曾将视线转过来。也许她和晶子一样个性怕生吧。
对了,好像没见过两位。
我们昨天才搬来的,就住在山下医院旁边。
看来老妇人和蔼的态度让晶子也不再紧张了。难得她主动对初次见面的人说。
真的呀,欢迎,欢迎。还喜欢这里吗?
真是个安静而沉稳的小镇。雅彦尽量挤出亲切的笑容答道。
对呀,这真是个好地方,愈住愈有这种感觉唷。老妇人说,同时以慈爱的目光眺望附近景色。这么好的小镇,全世界一定找不到吧。
这未免太夸张了吧,雅彦心里不禁苦笑。偏爱自己的家乡情有可原,但她也未免表现得太露骨了。
和大城市比较起来,恐怕一开始会稍感不便,但很快就会习惯。一定会由衷庆幸自己搬到这里来的。
老妇人说着,郑重地低头致意,而后便转过身去。雅彦两人也赶紧不断低头行礼并目送她们离去。
离开后,年轻女孩似乎立刻问老妇人一个什么问题,但因音量过小而听不清楚,只隐约听见老妇人的回答:
我看今天还是算了吧。
雅彦发现老妇人回答时,还朝这边瞄了一眼,感觉她们原本是要上某处去,但因遇见自己夫妻二人而临时改变原订计画。不过也或许是自己想太多了。
那就回家吧。
老妇人任年轻女孩挽着手臂往地藏庵前面的下坡路走去。雅彦觉得和她们走同一条路有点尴尬,只好朝右侧的上坡路前进。
最后居然忘了问为什么要贴那首和歌。
对了,刚刚说是谁来着?西上法师吗?
不是西上,是西行啦,西行法师。虽然你是学理工的,不过高中古典文学课难道没学过吗?
高中时代,这种课多半都拿来补眠了。
真拿你没办法,小彦。他是镰仓时代的和尚,也是著名的和歌作家。原本是武士,但因为实在太爱写和歌而出家当了和尚。
就像无法抛弃歌星梦而辞职的OL(女性上班族)吗?
恐怕不太一样吧。不过嗯,搞不好很像喔。晶子笑着说。
据说西行法师曾周游全日本,说不定和这小镇有什么特殊渊源喔。
搞不好喔。对了,那首和歌的意思是什么?
这我也不太清楚,因为我们的古典文学课老是被当成自习课呀。
什么嘛,那不是跟我半斤八两吗?
两人相视一笑。
沿着坡道爬到坡顶后,豁然出现一块平地,接着就没路了。
那块地大小约可容十辆车整齐停放,是块任土壤恣意裸露的空地,但似乎有定期整理,因为附近的草都修得整整齐齐的。
这地方是什么用途呀?停车场吗?
就第一印象来看,这是最接近的答案。
不过我们刚刚爬上来的小路,车子应该过不来吧。
的确,从刚才那个地藏庵前面开始,路就突然变窄,途中还有几格阶梯。这里不可能是停车场。
大概是盂兰盆节给大家跳盆舞的公有地吧。而且那边还有个类似仓库的地方。
晶子指尖所指之处,是个米色的水泥小屋,有个刷成淡绿色的拉门,让人不禁联想起国中的体育用品仓库。拉门上以黑色油漆写着久久里镇民会。
走近一看,发现门并未上锁,只以一根金属闩着。雅彦不以为意地拉出那根金属,将拉门左右推开。
小彦你做什么!不能随便开呀。
只是看一下嘛。
雅彦拉开仅容头伸进去的缝隙,并朝内窥视。屋里传出一股霉味。
只能看见室外阳光照得到的狭小范围,但还是看得见仓库里整齐堆放着红、白布幔及绳索之类镇民会办活动使用的东西。
真是粗心大意呀。不过大概没人会任意拿取镇民会的公物吧。
应该吧。小镇上的消息传得很快,所以没人敢做坏事吧。
有道理喔。
这当然是好事,不过总觉得绑手绑脚的。要是不好好依规矩行事的话,马上就会传遍全镇。对习于都市我行我素风格的自己而言,小镇如此情况真叫人难以接受。
小彦,那是什么东西呀?过了一会儿,晶子突然问道。
顺着她的指尖看去,进入视野的是一根铁柱。那铁柱突兀地矗立在广场边可以俯瞰全镇的地方。
高度约二公尺三十公分,中间有个九十度的转弯。那形状就像插在地上的倒L。水平延伸部份约有一公尺,前端有一个圆圈。只是个造型极为简单的东西。
刚来到这广场时,雅彦就注意到那根铁柱了,不过晶子没特别提出之前,一直以为那是路灯。
对耶那是什么?
两人走近铁柱,试着摸摸冰冷的柱身。整根柱身都呈深茶色,可见已使用很久了。
雅彦努力思索着自己以前是否见过类似的东西。首先想到的是篮球架。不过它没有篮框而只有支架部份,这点实在叫人纳闷。又像是孩提时代公园里的游乐设施,触感很像溜滑梯的滑梯扶手或是攀爬设施的铁架部份。
应该是游乐设施吧。
雅彦说着跳起来抓住横向延伸的部份,荡了两三下。很坚固,而且状况还挺不错的。
突然冒出这么一件东西,很怪耶。
这里从前一定是公园吧,或许后来因为某种原因荒废了。
这样的话,光留这东西也很怪呀。
这也对。不过人们做事总难免马虎,大人经常在犯小孩才会犯的错误。
这东西不错唷。以后我每天早上都到这里来运动吧。
大概有好一阵子无法打棒球了,真不希望身体生锈。要是到这里来就可以不必在意别人的眼光,可以尽情练习挥棒了。
这主意不错嗯。这里视野又棒,心情一定会跟着舒畅起来。
的确如此。从这里可瞭望整个小镇,透过林间缝隙甚至还可看见自己家的屋顶。
(说不定住在这小镇会很开心。)
雅彦从山丘上俯瞰全镇,心里不禁这么想。
不管怎么说,这里将成为长住之地,要是能喜欢上这地方就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