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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章

危险之夏 海明威 6542 2023-02-05
重回西班牙的感觉很怪。我从没料到这个除了祖国之外我最热爱的国家会准我回来,况且只要任何朋友还在牢里我也不愿回来。但是一九五三年春天,我在古巴向几位于西班牙内战打敌对一方的朋友提起,去非洲时要过境西班牙,他们同意,只要我不公然撤消写过的东西而且闭口不过问政治,也许能回得去,签证不是问题,美国观光客可免签证。 到了一九五三年我所有朋友都被释放了,于是我计划上船往非洲以前,先带太太玛丽去旁普罗纳赶市集再往马德里看牧场,然后,如果还有时间,继续往瓦伦西亚看斗牛。我知道玛丽不会有问题,因为她这辈子从没到过西班牙,也只认识少数相当好的人。如果她真碰上麻烦,他们应该会急施援手。 我们迅速离开巴黎,驾车飞快地穿越法国,经洛省首府夏特,绕道波迪奥抵达毕阿瑞兹,那里有几个人等着要加入我们往边界的队伍。我们舒服吃喝了一顿,并约定一小时后,在亨代堡我们的旅馆碰头然后一起杀往边界。其中一个朋友带着一封西班牙驻伦敦大使明格.雷佛拉公爵的信,万一我碰上麻烦应该能挡一挡,但我的兴致并不高。

抵达亨代时,天空阴霾有雨,而早晨原本有雾,以致浓云雨雾中根本看不见西班牙群山。我们的朋友并没照约定露面,我等了一个钟头又等了一个半钟头,然后我们朝边界出发。 检查哨同样阴霾。我送进去四本护照,检查员仔细查验我的,却也不抬头。这在西班牙是司空见惯的事但并不表示出了什么问题。 你跟作家海明威有任何关系吗?他问,头仍旧不抬。 同一家人。我回答。他详细看过内容,然后开始研究照片。 你是海明威吗? 我站起身来摆出立正姿势说:A sus ordenes这在西班牙文中,不仅是听候差遣还有悉听尊便的意思,我曾在多种不同场合听过也看过别人使用,希望用得恰当。 总之他站起来,伸出手说:你所有书我都拜读过,非常钦佩,让我把章盖好,然后看看海关那里能否帮上忙。

那就是我们回到西班牙的经过,顺利得不可思议,沿毕达索河有三个检查哨,每一回被市警叫停我都预料会被拘留或送回边界,可是每一次警卫都很有礼貌,检查完毕后挥挥手,笑容满面地送我们上路,我们一行四人包括一对美国夫妇,一位来自威尼斯名叫吉昂法兰哥.伊凡奇的笑嘻嘻义大利人,以及一位乌丹来的义大利司机开始朝旁普罗纳的圣佛明斯出发。吉昂法兰哥是退役的装甲部队官员,和隆美尔作战过,同时在古巴工作时和我们同住,相当亲近,是他开车上拉哈瑞接我们的。同机阿达默立志要开葬仪社,也得偿宿愿,所以如果你死在乌丹他就是收尸的人。没人问他在西班牙内战支持那一边,为求头一程旅途平静无事,我有时希望他两边都帮忙,而在慢慢认识且了解他个性反覆后我更相信大有可能。他可能为原则站在一边,又为国家或乌丹市站在另一边,若有第三方存在,他永远还有上帝、兰吉雅汽车公司,或者和这一切同样为他挚爱的葬仪业,做为他加入的名目。

如果你想旅途愉快,而我就是,那么跟友善的义大利人同游准没错。我们和两位好义大利人,驾驶舒适的兰吉雅轿车翻越绿色的毕达索山谷,路旁紧接着栗子树,而攀爬途中雾气渐朗,所以我知道过了科德维拉就是好天,之后盘旋而下就会到达那瓦尔高原。 这趟本是为斗牛而来,但是除了想介绍给玛丽和吉昂法兰哥认识这项艺术以外,我对斗牛本身兴趣不大。玛丽见过马诺烈于最近一次露面时在墨西哥的斗牛,那天风大而他又抽到两条最差劲的牛,但她看了却觉欢喜,所以我知道若是连那种表演她都喜欢,她绝对会喜欢斗牛。人家说能一年不看斗牛就一辈子不会看了,这话虽不尽然,也有几分道理,除了墨西哥的,我已有十四年未接触斗牛。大多数时候都像坐监一样只不过我是被锁在外面,不是锁在里面。

我曾经听说,而且信得过的朋友也告诉过我,从马诺烈全盛时代以降,斗牛出现一些弊端,为了保护主斗者,牛角尖往往被割掉,再磨光锉尖使它看起来像真角一样。可是这部分角就像人被剪伤的指甲一样脆弱,如果再引牛去撞栅前厚木板,它会痛到下次不敢再撞任何东西,而马匹的厚重护套也可以达到同样效果。 牛角削短后还会丧失距离感,斗士被牴的机会便因而减少。公牛在牧场上借每天和弟兄们打打闹闹学习如何使用双角,技术也随年俱增,所以某些明星斗士的经纪人就会请牛主制造一些所谓的半牛。半牛是约莫三岁出头,还不懂用犄的小牛。为了不让它腿部太强壮以使红布动作效果更好,牧草与饮水处之间距离不可太长;而为了让体重能符合所求,它被饲以谷粒,以便看起来像头公牛重得像头公牛,速度也像公牛。不过事实上它不过是头半牛,在接触当儿很容易软化,也好控制,而且除非斗牛士小心侍候,它最后必定无药可救。

但凭一对削过的角,它在任何时候只要猛地一牴,依然可以伤人或置人于死地,不过动过手脚的牛在斗与杀两个过程中至少要比用真牛安全十倍。 一般观众无法辨别牛角是否削过,因为他们对动物犄角没有经验,也看不出淡淡的灰白色锉痕。他们看到的牛角尖是完好发亮的黑色尖头,却不知道那是磨光后用润滑油打亮之故。比起用洗马鞍的肥皂涂抹磨损的猎靴,润滑油的光泽更佳,但在训练有素的观众眼里,就像珠宝商看钻石里的瑕疵一样,很容易就认出而且还是从更远的距离。 马诺烈时代那般寡廉鲜耻的经纪人往往若非始作俑者,要不就是和这类人及饲主有勾搭。他们认为属下斗牛士最理想的是斗半牛,因而许多饲主就专心出产大量半牛,饲养方式着重削弱速度,使牛容易激怒同时容易驯服,然后再饲以谷料使体重增加,外表看来像头公牛。他们不必担心角的问题,角可以削短,然后观众便能看到斗牛士与这种动物表演的种种奇迹如人以背对来斗牛;牛由腋下冲过时,斗士视线在观众而不在牛身上;斗士跪在这头凶悍的动物前,左肘撑在牛耳上装作和它通电话;斗士扔掉长剑红巾、轻抚牛角,向观众展露二流演技,牛则疲惫不堪、混身浴血如受催眠般僵立着而看过这些杂耍特技的人,莫不以为目睹了一个全新的斗牛黄金时代。

如果不肖经纪人不得不接受诚实饲主所提供货真价实的公牛,那么在黑暗甬道和技赛当天正午抽签后牛被关入的栅栏里,很可能会出事。所以如果在抽签时,原本看到一头眼睛发亮、像豹般敏捷而又四肢稳健的公牛,在出场后却后腿发软,则八成是有人曾经压了一袋沉重的饲料在它后腰上,或是它进场时像梦游一般,既不关心也忘了那对伟大犄角的功用,那就是有人给它注射了一大管镇定剂。 当然有时他们也不得不斗未动过手脚的真牛,最好的斗士虽可以办到,但却不是很喜欢,因为太危险了,不过他们每年都会斗几次真牛。 基于这种种理由,以及我已离开观众席十几年的事实,我从前对斗牛的情感大半消失殆尽,但新一代斗士已经长大而我迫不及待想见他们。我认识他们父亲那一辈,有些还很熟,但当某些逝世,某些因恐惧或其他理由而沉沦后,我遂决定再也不要有斗牛士朋友,因为每当他们由于恐惧或因恐惧而生的无能以至无法应付牛时,我都为他们痛苦,也和他们一起痛苦。

一九五三那年我们住在力康百里,每天早晨开廿五公里车于六点三十分抵达旁普罗纳赶着看七点正奔驰过街的牛群,我们在力康百里旅馆中找到我们的朋友,然后过了七天不太讲究的日子。经过持续七天的庆祝活动,大家都混熟了也彼此喜欢或者大多数都彼此喜欢,这表示这假日还不错,起初我认为杜德立伯爵的镶金劳斯莱斯颇为矫情,现在则觉得它蛮迷人的,这就是那年的情形。 吉昂法兰哥加入一伙由擦鞋匠和几个抱负不凡的偷儿凑成的饮酒队伍,他在力康百里的床位长空。他曾小创过一番记录,就是晚上醉宿于由栅篱隔开的牛群进场跑道上,为的是确保在牛阵经过时被吵醒,不致错过这壮观场面,他的确没有错过,牛群从他身上踏过,他那一伙个个都引以为傲。

阿达默每天都往牛场报到,希望能有机会杀一头牛,但是大会自有打算。 天气极为恶劣,玛丽在看斗牛时全身湿透,得了重感冒,一直到马德里都没好,几场斗牛并不真的精采,不过却有一件事别具意义,那是我们头一次看见安东尼奥.欧多涅兹。 从他第一个长而缓的过牛动作,我就看出来他的伟大,就像看所有伟大的披肩手死而复活后再次登场一般,只不过他更为出色。然后,使小红布时,他毫无瑕疵,杀牛时也美妙轻松,经过仔细而苛刻的观察,我知道如果没有意外,他会成为非常伟大的斗牛士。我当时不知道的是就算有意外发生他也一样伟大,而且每一道刻下的伤痕都只更增加他的勇气和热情。 十几年前我就认识他父亲卡耶塔诺,也在太阳依旧升起中描写过他和他的斗牛技术,那本书中所描写斗牛场上的一切以及他斗牛的方式都是真的。场外一切事件则纯为杜撰与想像。他一直知道这回事,却从未抗议过那本书。

从安东尼奥对付牛的方式,我看出他拥有他父亲全盛时代的一切,卡耶塔诺有绝对完美的技巧,他能指导掷矛手和旗枪手将杀牛前三阶段控制得井然有序。安东尼奥则更胜一筹,从牛出场后他所使每一招过牛式、掷矛手每一移动及矛所戳刺部位都经过巧妙设计,目的在引领牛进入最后一阶段由他以红布驾驭诱导牛去承受致命的一剑。 在现代斗牛中,光靠以红布驾驭牛尔后一剑毙命是不够的。斗牛士在杀牛前,如果牛还能向人挑战的话,必须演出一连串古典的过牛动作。在这些过牛动作中,牛以数吋之距擦身而过斗士,在斗士的邀请与引导下,牛冲过时距离愈近,观众愈感到刺激。古典过牛式都非常危险,牛必须被斗士手中拿的一方垂覆于四十英寸长木杆之上的红色织布控制住。很多实际由人趋身去经过牛,而非控制引导牛来经过人的过牛花招也被创造出来,或是利用牛进攻之势取巧占便宜。最刺激的场面便是当牛直线进攻时,斗士心中明知几无危险可言,遂以背向牛来开始过牛动作,他可以借同样方式经过一辆街车,不过观众就爱看这些花招。

头一次看到安东尼奥.欧多涅兹,我就知道他能不靠花招完成所有古典过牛动作,他懂得牛,如果要的话也能杀得漂亮,而他在红布操纵上更是天才。我看得出他拥有斗牛士必须俱备的三个条件:勇气、专业技巧,以及呈现死亡之危险的优雅风度,可是当斗牛结束,一位两方都认识的朋友从场中出来,告诉我安东尼奥邀我到约迪旅馆见他时,我心想:别再开始和斗牛士作朋友,特别是这个你知道他有多行,也知道万一他发生什么事时,你的损失会有多大的人。 还好我从来学不会听从自己的忠告或是恐惧的意见。所以同耶素.可多巴(生在堪萨斯的墨西哥斗牛士,也是昨天将所斗之牛献给我的人)会面之后,我问他约迪旅馆在哪里,他就建议陪我一起走过去。耶素.可多巴是个了不起的男孩,也是个优秀聪明的斗牛士,跟他谈天十分愉快,他在安东尼奥房门前和我分手。 除了当做无花果树叶之用的一条手帕以外,安东尼奥全身赤裸地躺在床上。我首先注意到那双任何人所直视过最黑、最亮、最愉快的眼睛,以及顽童式的咧嘴一笑,然后不可避免地看到他右股上的伤口。安东尼奥伸出左手,他的右手在第二刺时被剑割得很厉害,然后说:请坐到床上。告诉我,我跟我父亲一样行吗? 我直视那对奇异的眼睛,脸上的微笑以及我们能否成为朋友的任何疑虑都消失了,我说他比他父亲还行,还告诉他他父亲有多行,然后我们谈到他的手,他说两天后就要用它上场,那道伤口很深,不过没有割断任何肌腱或韧带,他打给未婚妻卡门的电话接通了,我略略致歉退到电话距离之外。卡门是他的经理多明堇的女儿,另一位斗牛士路易米盖.多明堇的妹妹。电话结束后我说再见,我们约好下一次和玛丽一起在埃雷诺勃见面,我们从此成为好朋友。 在我们第一次看安东尼奥斗牛时,路易米盖.多明堇已经退休了。我们头一次见到他是在帕兹小镇他刚买下的牧场里,位置靠近沙耶里斯,正在马德里往瓦伦西亚的路途中。我认识米盖的父亲好多年,他和两位伟大斗士同时代,也是一名好斗士,后来成为干练的生意人,发掘并造就了多明哥.欧特嘉,多明堇夫妇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三个儿子都做过斗牛士,路易米盖在每件事上都灵巧而有才干,他是个伟大的旗枪手,也是西班牙人所谓的包罗万象的斗士;意思是他懂得大量过牛动作与精致的小把戏,几乎能在牛身上做出任何事情,也能随心所欲地置牛于死地。 是他的父亲邀我们在往瓦伦西亚途中到路易米盖新买的牧场看看。玛丽、万尼托.奎塔纳旁普罗纳来的朋友,太阳依旧升起中旅馆主人蒙托亚就是根据他塑造的和我三个人,在七月暑气以及非洲来的热风所沿路吹起的谷粒中,驶过新卡斯第尔抵达那座清凉、阴暗的房子。路易米盖十分迷人黝黑、瘦长、窄臀,颈部对一个斗牛士来说稍微长了点,一张严肃而擅嘲弄的脸,从职业性的鄙视到轻松的揶揄都包含在内。安东尼奥.欧多涅兹正和路易米盖的小妹卡门在一起。她肤色深而细致,有一张可爱的脸和健美的身材。她和安东尼奥已经订婚,准备秋天结婚,从动作与眼神中不难看出他们十分相爱。 我们巡视了动物、家禽、馬廄和枪械室,然后我钻进狼笼,里头有只刚被逮住的狼,我和它追着玩,安东尼奥看了很开心。狼看起来很健康,一切迹象都显示它绝对没有狂犬病,所以我想它最多不过咬你几口,何不进去看看能不能和它相处,狼很友善,认得出爱狼的人。 我们凝视着新铺设好但还未进水的游泳池,并对真人大小的路易米盖的铜像颇为羡慕。人还在世时在自己花园中竖自己的铜像是件罕见的事,我觉得米盖本人比铜像好看,虽然铜像看起来稍微高贵一些,不过一个人是很难在自己院子里和自己的铜像竞争的。 下一次再见到米盖是一九五四年五月在马德里,当我们从非洲回来之后,他找到我们在皇宫旅馆的房间,那是个风雨交加的天气,在看过一场特别差劲的斗牛后,每个人都拥到我们房里,一屋中塞满了人、玻璃杯、烟雾,和太多最好说了就忘记的话,米盖气色坏透了。在他最佳状况下他看起来就像唐璜和哈姆雷特的混合品,可是那个喧闹的下午,他看起来疲乏、倦怠且不耐烦。 米盖仍在退休中,但考虑到法国斗几场,我陪过他一两次到面对艾斯可若的乡间,看他用年轻好斗的牛来训练自己,以便了解需要多少时间才能恢复旧观。我喜欢看他工作,观察他不休息、不放松,如何在疲乏到上气不接下气的情况下,一分一秒地坚持下去,直到这条牛力竭倒下,然后他会开始斗另一条牛,在汗如雨下的当儿做着深呼吸运动,等待牛进场。我羡慕他的优雅,才艺,完全奠基于肉体功能上的斗牛方式,强劲的双腿、反应,绝妙的过牛动作,以及对牛有如百科全书般周详熟稔的知识。看他连斗三头牛是一大乐事,春季的乡间在雨后也十分美丽,只有一点不对劲他的风格完全无法感动我。 我不喜欢他操纵披肩的样子。我看过现代斗牛中以贝尔蒙多为首的所有伟大披肩操纵者的演出,就算是乡间的试斗,我也看得出路易米盖无法与群雄并列。那只是一桩小事,其实我非常喜欢与他为伴。他有嘲讽式的幽默感,也颇为愤世嫉俗,在古巴的芬卡,我们有幸邀他同住的日子里,我向他学到很多事情。每天,在我写作结束后,两人总会在下头的游泳池中畅谈一番。那时路易米盖还无意重返斗牛界。他未婚而同时拥有数个女友,经常一天一个主意。晚上的节目总是和西班牙大使馆秘书,诗人奥斯汀.德福萨同游,奥斯汀很懂得享受人生,他在的时候,路易米盖和我们的司机璜安总是天亮前不久,或天亮后才回芬卡,米盖还慎重考虑过展开外交官生涯。 他也想过写作的事,我想他一定这么推理,如果厄宁斯【注】都能写,写作一定很轻松。我告诉他只要做对了,没什么大不了的,然后又告诉他我是怎么做的。于是有好几天,我们两个人早上都在写作,中午他再把写好的带到池边。 【注】即海明威。 米盖是个美妙的伙伴,一个最好的客人,他告诉我有关生活与斗牛方面某些我前所未闻、绝透了的事。 这也是一九五九那场竞争如此可怕的原因之一,如果路易米盖是敌人,而非我的朋友、卡门的哥哥以及安东尼奥的大舅子,事情就会简单得多,也许并不简单,不过除了生而为人的同情心之外,你大可不必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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