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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十四现在我躺下

没有女人的男人 海明威 5995 2023-02-05
那天夜里我们睡在房间的地板上,听着蚕吃桑叶的声音。蚕在摆着桑叶的架子上,整夜都可以听到蚕在吃桑叶,还有桑叶从架子上落下来的声音。我自己不想睡,因为长久以来就知道,如果我在黑暗中间上眼睛,完全放轻松,我睡着了时灵魂就可以出窍。我有这样的情况已经很久了。自从那天夜里被炸以后,我就感到灵魂离开了驱体,飞走了然后又回来。我试着永远不去想它,然而就从那时起,我感到灵魂开始脱离躯体,那都是在夜间我刚要入睡的时候,我只有付出非常大的力气,才能制止灵魂离开躯体。我现在已有相当的把握:我的灵魂是不会真正地离开躯体的,但是那年夏天,我却不愿再做一次制止灵魂离开躯体的试验了。 我躺在床上睡不着的时候,通常有各种不同的方法来自我排遣。我会想到一条小溪。那时我还是一个孩子。我沿溪走去钓鱼。我走着走着,心里却在回忆怎样从头到尾沿溪钓鱼,认真仔细地钓鱼:我在被砍倒的树木下钓鱼,在曲折河岸的每个转弯处钓鱼,在深潭在浅滩小心地钓鱼,有时钓到,有时钓不到。中午,我就停止钓鱼,抽时间吃午饭。有时我就在横跨溪上那被砍倒的大树上吃,有时则在树下的高坡上吃,我吃午饭总是慢慢地吃,边吃边看着下面的小溪。我常常把钓饵用完了,因为每次出去钓鱼我只带一个香烟罐,里面盛着十条蚯蚓。我把十条蚯蚓用完,就只好去找蚯蚓,有时在溪边刨地十分困难,因为阳光被雪松遮住了,地上不长草,只有些湿泥,常常找不到蚯蚓。不过,我通常还是能找到别的鱼饵。有一次,我在一片沼泽地上什么鱼饵也找不到,就只好把钓来的一尾鳕鱼切碎,用来当鱼饵了。

有时我在溪边沼泽草地上找到昆虫,或在草丛乃至在蕨类植物下面找到昆虫,就用来作鱼饵。其中有甲虫、腿像草茎一样的蚱蜢,还有在腐烂圆木中找到的蛆蛹,这些尖脑袋的白色蛆蛹在钓钩上挂不住,一下冷水就会不知所终。有时我在木材下面找到土蜱,在那儿也可以找到蚯蚓,但是把木头挪开,它们就钻到土里去了。有一次,我在一根旧圆木下面找到一只蝾螈,就用它来当鱼饵。这条蝾螈很小但是活泼灵巧,颜色也好看。它用小腿紧紧抓住钓钩。我用它当钓饵就只这一次。尽管以后常常能找到蝾螈,我也不再用它当钓饵了。我也不用蟋蟀当鱼饵,这是因为我不喜欢它们挂在鱼钩上乱动的缘故。 有时小溪流过一片空旷的草地,我就在干枯的草丛里捉蚱蜢来作鱼饵。有时我捉到蚱蜢后就把它甩到小溪里,看它顺流而下,在溪水里游泳,或者遇到漩涡就在水面上打转儿,接着一条鳟鱼上来把它吃掉了。有时,我一夜之间在四、五条不同的小溪边钓鱼。我尽量找到小溪的源头,然后沿溪向下游走去,不时停下来钓鱼。有时我很快就走到了小溪的尽头,而时间还很宽裕,我就重新在这条小溪边钓起鱼来,从溪水流入湖中的地方开始,溯流而上,试图钓到那些没有被我钓到、顺流而下的鳟鱼。有几个夜晚,我还沿着小溪向上游走去,其中有几条小溪特别令人感到兴奋,这时仿佛就是在醒著作梦。有几条小溪到现在我还记得,并且认为我曾经在这几条小溪上钓过鱼,其实我是把一些我熟悉的小溪跟这些溪流混淆了。我把形形色色的名字强加给这些溪流,有时还坐火车到那里去,有时甚至走上几英里路到那儿去游玩。

不过,有几个夜晚,我不能钓鱼。那几个夜晚,我身上感到很冷但头脑非常清醒,我一再念祈祷词,为我自己也为我认识的所有人祈祷。这要花很多时间,如果你要记起你认识的所有人,回忆起你能回想的最早的事物对我来说,当然是我出生的那间顶楼了。那里有我父母的结婚蛋糕,顶楼椽上挂着一只锡盒子,蛋糕就盛在里面,顶楼上还有大大小小的玻璃瓶,里面用酒精泡着我父亲孩提时期所收集的蛇和其他动物的标本,瓶子里的酒精液平面降低了,有些蛇标本和其他动物标本的背部就露出液面,变成白色的了如果你想得那么久远,那你一定会想起许多人来。如果你为这许多人祈祷,为每个人都念一遍万福玛利亚或者我们在天上的父的祷告词,那就要花很多的时间。最后天亮了,如果你躺的那个地方允许你白天睡觉,那你就睡吧。

在这些夜晚,我竭力想回忆起我经历过的每一件事情,从我参加战争前夕开始,一桩桩一件件的往事都回想起来。但是我只能回想起我祖父所住那座房子的顶楼。那我就只能从那时开始,再一路回想下来,一直想到我参加战争时为止。我记得祖父死后,我们搬出了那座房子,搬到一所由我妈妈亲自设计建造的房子里。许多搬不走的东西都在后院烧了。我还记得顶楼上的那些瓶子丢在火里的情景。瓶子在火里爆炸,酒精燃烧冒出很高的火焰。我还记得那几条蛇在后院里燃烧。但是人呢?我却记不起来了,我只记得一些东西。我什至记不得烧东西的人是谁,于是我就冥思苦索起来,一直到记起是什么人来,然后就为他祈祷。 关于那所新房子,我只记得妈妈总是在进行大扫除,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有一次父亲外出打猎去了,她就把地下室彻底清扫了一遍,把一切不该放在那儿的东西全烧了。我父亲回到了家,从二轮轻便马车上跨足下来把马拴住,那火还在房子旁边的马路上燃烧,我走出去迎接他。他把霰弹猎枪递给了我,看着那堆火。这个是怎么回事?他问道。

我在地下室里大扫除呢,亲爱的,我母亲在门廊里说。她站在那儿,用笑脸迎接父亲。父亲看着火,用脚踢了一下。接着他弯下腰去从灰烬里捡起了一点什么东西。快去拿一把耙子来,尼克。他对我说。我到地下室去取来了一把耙子,于是我父亲就很仔细地拨弄起烧剩下的那堆灰烬。他拨出了一些石斧、剥兽皮的石刀,还有制造箭头的工具,以及陶片和许多个箭头。这一把火把这些石头器具和武器烧黑了、破损了。我父亲小心在意地把石器耙了出来,然后把它们放在路旁草地上。他的霰弹猎枪装在皮盒子里,还有狩猎袋也都放在草地上。他从两轮轻便马车上跨下来的时候,就把枪和猎物丢在那儿了。 尼克,把枪和猎物都拿到房子里去,顺便拿一张报纸出来。他说。那时我母亲早已经回到房里了。我拿起霰弹枪和狩猎袋向房子走去。用手拿着那枪觉得好重,而枪杆子还直碰我的腿。我父亲说:一次只拿一件,不要一下子就想拿那么多。我把狩猎袋放下,先把枪拿进去,然后从我父亲的办公室那堆报纸里拿了一张报纸。父亲把所有烧焦了的、残缺的石器摆在报纸上,然后把它们包起来。他说:最好的箭头全都碎了。他拿着纸包走进了房子,我留在草坪上守着那两袋猎物。过了一会儿,我把狩猎袋也提了进去。我睡在床上想到了当时的情景,在场的只有两个人,因此我为他们祈祷。

不过,有几个夜晚,我连祷告文也忘记了。我只能背诵到愿祢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再往下就背不起来了。只好再从头背,而背诵到那几句以后又背不下去了。 我只好认输,实在记不清了,那天夜晚的祷告就不得不停止。而我还想背点别的什么。因此有几个夜晚,我就背诵起世界上所有走兽、飞禽、鱼类的名称,接着又开始背诵国家、城市、各种食品的名称,以及我能记起的芝加哥街道名称,到后来我什么也记不起来了,没办法之下,我就安静地听着。每个夜晚我都听到一些声音,还真记不得在哪个夜晚,我什么声音也没有听到。如果有点亮光,我就不怕睡不着,因为我很清楚,只有在黑暗中灵魂才会离开我。当然有许多夜晚,只要有亮光,我就睡着了,那是因为太困乏了,不知不觉昏然欲睡。我也知道有许多次我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但是从来却不知道自己是睡着了。

而这一夜我听见蚕在吃桑叶。在夜晚你可以清楚地听到蚕在吃桑叶。我总是睁大眼睛躺在床上听蚕在吃着桑叶。 房间里还有一个人也是醒着的。我听了好长一段时间,听出来他是醒着的。他不能像我一样安安稳稳地躺着,也许是因为他躺在床上睡不着,不习惯。我们睡在毯子上,毯子下面铺着草。他一动草就沙沙作响,但是蚕并不害怕我们弄出来的任何响声,它们吃起桑叶来还是那样从容不迫。在外边,离前线七公里的后方,夜里也有响声,但是那跟房间里黑暗中微弱的声响不同。房间里另外那个人想安静地躺着,但是不一会儿他又动了。我也动了一下,他这样就知道我是醒着的了。他在芝加哥住了十年。一九一四年他回家探亲,他们吸收他入伍,看他会说英语,所以才把他分配给我,让他给我当勤务兵。我听见他在听着,所以我包在毯子里动了动。

你睡不着吗,上尉先生?他问道。 是的。 我也睡不着。 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就是睡不着。 你身体还好吗? 是的,我感觉良好,但就是睡不着。 咱们谈一会儿,好吗?我问道。 好呀。不过在这个倒楣的地方,有什么好谈的呢? 这地方很不错嘛。我说。 对,他说,都很不错。 跟我谈谈你在芝加哥那时候的事吧!我说。 噢,我已经跟你说过了嘛!他说。 跟我说说你是怎么结婚的吧。 我也跟你说过了。 你星期一收到的那封信是她写来的吧? 当然是的。她总是给我写信。她在那儿赚大钱呢。 你要是回去,可有个好地方去了。 对。她生意不错。她赚了不少钱。 你不觉得我们谈话会把他们吵醒吗?我问道。

不会的,他们听不见。他们睡得像猪一样,他说。不过我跟他们不一样。我有些神经质。 说话声音小点吧,我说。你想抽支烟吗?我们在黑暗中熟练地吸烟。 你烟抽得不多,上尉先生。 不多。我差不多戒了。 啊,他说。吸烟没什么好处。我想,你没有烟吸,也就不去想它了。你听说过没有,从前有个瞎子因为看不到香烟冒烟,所以不吸烟。 我不相信。 我也认为这是胡说八道,他说。我也是从什么地方听来的。不过姑妄言之而已,这你是知道的。 我们俩都不说话了,我注意着蚕吃桑叶的声音。 你听见那些该死的蚕吗?他问道。你可以听见蚕在咀嚼。 那很有趣。我说。 我说,上尉先生,你睡不着是有什么心事吗?我从没看见你睡觉。打从我跟你在一起,我就没有看见你夜里睡着过。

我也不知道,约翰,我说。从去年早春以来,我就觉得浑身不对劲,夜里就更加烦恼了。 我也一样,他说。我本来不该到这儿来打仗的,我太紧张了。 或许你会好起来的。 我说,上尉先生,你到这儿来打仗究竟为的是什么? 不知道,约翰。当时我就是想来。 你想来?他说。这不成理由呀! 我们说话应该小声点。我说。 他们睡得像猪一样,他说。他们不懂英语,他们真是什么也不懂。战争结束以后,我们回到美国,你想干什么呀? 我想去报馆工作。 在芝加哥吗? 也许吧。 布利斯本这家伙写的东西,你读过吗?我太太把他写的文章从报纸上剪下来寄给我。 我当然读过。 你会见过他吗? 没有。不过我看到过他。

我倒想跟这家伙见见面。他文章写得不错。我太太看不懂英文书报,不过她还像我在家时一样,订阅着英文报纸。她把社论还有体育栏一齐剪下来寄给我。 你的孩子们怎么样? 他们都很好。我有一个女儿在上小学四年级。你要知道,上尉先生,如果我没有孩子,现在我就不会跟着你当勤务兵了。那他们就要我一天到晚驻守在前线了。 你有这样好的孩子,我听了可真高兴。 我也很高兴,都是些好孩子呀。不过我想有个男孩。我只有三个女儿,没有儿子。有个儿子那可是极为重要的啊。 为什么你不想办法睡呢? 不,我现在睡不着。我现在很清醒,上尉先生。简直毫无睡意。不过,你不睡觉,我为你担心呀。 睡不着,没关系的,约翰。 像你这样的年轻人,睡不着觉可真少见呀。 我会睡得着的,不过还要过些时间。 你可要睡觉呀。一个人不睡觉,可活不下去呀。你有什么担心的事?你有什么心事吗? 没有,约翰,我想我没有什么心事的。 上尉先生,你应该结婚,结了婚就不会老是忧愁了。 那我可不知道。 你应该结婚。为什么不去找一个又有钱又漂亮的义大利姑娘呢?你要哪个都可以。你年轻漂亮,又得了那么多勋章。你已受了几次伤了。 义大利话我说不好。 你说得很好。管他说得好不好呢。你用不着跟她们多说什么。跟她们结婚就是了。 我要考虑考虑。 你不是认识了几个姑娘吗? 是的。 那么,你就娶那个最有钱的好了。这里的女人不错,她们都很有教养,给你作个好妻子是没什么问题的。 我要考虑考虑。 上尉先生,不要考虑了,结婚吧。 那好。 男大当婚。结了婚你不会后悔的。人人都该结婚。 好吧,我说。我们还是睡一会儿吧。 好,上尉先生。我再试试看,看睡不睡得着。不过,你可要记住我刚才说的话。 我会记住的,我说。约翰,现在我们睡一会儿吧。 好,他说。我希望你睡得着,上尉先生。 我听见他在铺在干草上的几床毛毯里翻来覆去,过了一会儿他就静了下来,我听见他在均匀地呼吸着,接着他开始打起鼾来。我听见他鼾声大作,听了好一阵子,就不再去听他打鼾了,而是听蚕吃桑叶的声音。蚕不停地吃着桑叶,偶尔也在叶子上拉屎。这时我又有新鲜事可以想了。我在黑暗中躺着,睁大眼睛想到我认识的所有女孩子,她们之中哪个作我的妻子该是怎么样呢?我一个一个地设想,觉得真有趣,一时我也顾不了想钓鱼的事了,祈祷也受到干扰。最后,我还是想钓鱼的事,因为我觉得我还记得所有的小溪,而每条小溪都有它的新奇之处,至于女孩子,我想到几个以后印象就模糊了,我记不起她们是什么样子,而最后,所有女孩子都模糊不清,差不多是一个样子,我也就不再想她们了。但我还是继续祈祷,夜里我常常为约翰祈祷,他的那个班在十月攻势以前已经从前线撤回来了。他不在前线,我很为他高兴,要不是这样,我是会替他担心的。 后来过了几个月,他到米兰的医院来看我,见我还没有结婚,感到十分失望。而我知道,如果他知道一直到现在我都还没有结婚,他一定更会感到十分难过。他马上要回美国了,他是对婚姻极有信心的人,认为结了婚可就万事大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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