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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二

老人与海 海明威 27336 2023-02-05
时间已是下午,船依旧缓慢而稳定地移动着。不过这时东风给船增加了一份阻力,老人听凭小小的波浪把他和小船轻轻地推送着。这时候,压在他背上的绳子似乎使他感到比以前舒服些,也滑溜些了。 下午有一回,钓丝又冒上来了。可是那鱼不过是在稍微高一点的海面下继续游着。太阳晒在老人的胳膊上、肩膀上和他的腰背上,所以,他知道这鱼转向东北方了。 既然这鱼他见过一回,他就能想像它此刻在水里游泳的样子,它那紫色的胸鳍像翅膀似地大张着,直竖的大尾巴划破黝黑的海水。 不知道它在那样深的海里能看见多少东西。老人想,它的眼睛真大,就连马眼睛都要比它小得多了,但它在黑暗里也看得见东西。从前我摸黑看东西看得可清楚啦,但不是在乌漆抹黑的地方。不过那时候我简直能像猫一样在暗处看东西哩。

温暖的阳光加上他手指不断地活动,使他那抽筋的左手这时完全复原了,他开始着手让水中的猎物多负担一点拉力,并且耸耸背上的肌肉,使钓丝挪开一些儿,把痛处换个地方。 如果你还是精力充沛,没有累乏的话,鱼啊,他高声地说,那你真是太不可思议啦。 他这时感到非常疲乏,他知道夜就要降临,因此,他竭力让自己去想些别的事儿,以此纾缓调节一下体力。他想到棒球的两大联赛,就是他西班牙语说的Gran Ligas,他知道纽约市的洋基队正在迎战底特律的老虎队。 他想:这是联赛的第二天,可我不知道比赛的结果如何。但是我一定要有信心,一定要忠于那了不起的迪马吉奥,即使他的脚后跟长了骨刺,即使那么痛苦,他也毫不在乎,仍然参加比赛。骨刺是什么玩意儿?他问自己,西班牙语叫做Un espuela de hueso。我们没有这玩意儿。它痛起来跟斗鸡脚上装的距铁刺扎进人的脚后跟时一样厉害吗?我想我是忍受不了这种痛苦的,也不能像斗鸡那样,在一只眼睛或两只眼睛被琢瞎后仍能战斗下去。人并不比鸟兽强多少,我还是情愿做那只待在黑暗深水里的动物。

除非有鲨鱼来。他敞开了嗓门说,要是有鲨鱼游来的话,愿天主怜悯它和我吧。 你以为那了不起的迪马吉奥能守住一条鱼,像我守着这一条一样长久吗?他想,我相信他能,而且会比我待的时间更久些,因为他年轻力壮,再加上他爸爸是个打鱼的。不过骨刺会不会使他痛得太厉害? 我说不上来,他说出声来,我从没长过骨刺。 太阳落下去的时候,为了给自己增强信心,他回想起那回在卡萨布兰卡一家酒店里。跟那个码头上力气最大的人,也就是那个从西恩富戈斯来的大个子黑人比赛腕力的光景。他们两个把胳膊肘放在桌上画了粉笔线的地方,前臂向上伸直,两手紧握,这样僵持了一天一夜。双方都竭力将对方的手使劲朝下压倒在桌面上。好多人在赌谁胜谁负,人们在室内的煤油灯下走出走进,他打量着黑人的胳膊和手,还有这黑人的脸。最初的八小时过后,他们每四小时换一名裁判,好让裁判可以轮流休息。他和黑人手上的指甲缝里都渗出血来,两个人,你望着我的眼睛、手和前臂,我也望着你的。那些打赌的人在屋里走出走进,坐在靠墙的高椅子上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们俩。四面漆着明亮蓝色的木制板壁,几盏灯把他们的影子投射在墙上。黑人的影子非常高大,随着微风吹动吊灯,这影子也在墙上晃动着。

两个人,你来我往打了一整夜的平局,赌注的比例来回变换着,人们把朗姆酒送到黑人嘴边,还替他点燃香烟。黑人喝了朗姆酒,就拼命地使出劲儿来,老人呢,当时还不是个老人,而是冠军圣地牙哥,有一次竟被那黑人把自己的手给扳下去将近三英吋,但是他立刻又把手扳回到原来的位置,恢复了势均力敌的局面。他当时确信自己已占了这黑人的上风,这是个好样的黑人,伟大的运动家。天亮时,打赌的人们要求当和局算了,裁判摇头表示不同意。就在这时,老人使出了浑身的力气来,硬是把黑人的手一点一点地朝下扳,直到压在桌面上。这场比赛是在一个礼拜天的早上开始的,直到礼拜一早上才结束。好多打赌的人在天亮之前纷纷要求判成和局,因为他们得上码头去干活,把麻袋装的蔗糖装上船,或者上哈瓦那煤行去工作。要不然人人都会要求比赛到底的。但他总算还是赶在大伙儿回到工作岗位上之前,和他的黑人对手分出了胜负。

此后有好一阵子,人人都叫他做冠军。第二年春天又举行了一场比赛。不过打赌的数目不大,他很轻易地就取得了胜利,因为他在第一场比赛中已经击垮了那个从西恩富戈斯来的黑人的自信心。他后来又比赛过几次,之后就再也不参加类似的比赛了。因为他认为,如果一心想要做到某事的话,他就能够击败任何对手,达到他的目的,同时,他还认为,这样的赛事对他将来要用来钓鱼的右手有害。他曾尝试用左手作了几次练习赛,但他的左手总会一再地背叛他,不愿听他的吩咐行事,因此他也信不过它。 这会儿太阳就把我的手晒好了,他想,它不会再抽筋了,除非夜里太冷。我真无法预料这一夜会发生什么事。 一架飞机从他头上掠过,正循着航线飞向迈阿密,他看着它的影子惊起成群成群的飞鱼。

他把身子仰靠在钓丝上,希望能把钓丝拉过来一点。但是事与愿违,钓丝并没有移动,只是给扯得直颤抖,简直像快要断了似的,连钓丝上的水珠儿也跟着颤动了起来。这时小船缓缓地向前漂去,他紧盯着飞机,直到看不见为止。 坐在飞机里的感觉一定很怪。他想,不知道从那么高的地方往下望,海是什么样子?坐在飞机上的人若不是飞得太高,一定能够把海面上的情景看得一清二楚。我倒想在两百英寻那么高的地方慢慢地飞。从那上面看一看鱼。在捕海龟的船上。我曾经坐在桅顶横桁上,即使从那样的高度也能看到不少东西。从那个地方往下看。鲯鳅的颜色更绿。你能看清它们身上的条纹和紫色斑点。也可以看见它们整群整群的在海上戏水。不过。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好像凡是在深暗的水流中游得很快的鱼都有紫色的背脊。而且往往都有紫色的条纹或斑点。鲯鳅在水里看上去当然是绿色的。因为它们本身是金黄色的。但是当它们就饿得发慌。想吃点东西的时候,身子两侧就会出现紫色条纹。就像大马林鱼那样。或者是因为愤怒。还是游得太快。才使这些条纹显露出来呢?

天快黑的时候,老人和船经过好大一片马尾藻,马尾藻在轻柔的海波中忽上忽下地摇曳着,仿佛海洋正在一条黄色的绒毯下面爱抚着什么东西。这时候,他那根细钓丝被一条鲯鳅咬住了。他第一次看见它是在它跃出水面的当儿,在最后一线阳光中,它看起来确实是像金子一般,它在空中弯起身子,疯狂地扑打着。它惊慌得一次又一次跃出水面,像在做杂技表演,于是他慢慢地挪动身子,回到船梢蹲下,用右手和右胳臂搏住那根粗钓丝,用左手把鲯鳅往回拉,每收回一段钓丝,就用光着的左脚踩住。等到这条带紫色斑点、金光灿烂的鱼给拉到了船梢边,绝望地左右急窜乱跳时,老人探出身去,把它拎到船梢上。它的嘴被钓钩挂住了一张一合快速地抽搐着,急促地连连咬着钓钩,还用它那长而扁的身体、尾巴和脑袋拍打着船底,直到他用木棍打了一下它那金光闪亮的脑袋,它才抖了一下,最后一动也不动了。

老人把钓钩从鱼嘴里拔出来,重新安上一条沙丁鱼作饵,把它甩进海里。然后他挪动身子慢慢地回到船头。他洗了洗左手,在裤腿上擦干。然后他把那根粗钓丝从右手换到左手,又把右手放到海里洗一洗,同时望着慢慢沉到海里去的太阳,还有那根倾斜着没入水中的粗钓丝。 那鱼还是老样子,一点儿也没变。他说。不过,当他注视着海水如何拍打在他手上的时候,他发觉船速显然慢了下来。 我来把这两支桨交叉绑在船梢,这样在夜里便能使那鱼慢下来。他说,它能熬夜。我也能。 最好稍等一会儿再把这鲯鳅开膛剖肚,这样就可以将鲜血留在鱼肉里了。他想,我可以迟一会儿再干活儿,眼下我可以先把桨扎起来,放在水里拖着,增加阻力。让船走得慢些。或者我还是让鱼儿安静一会儿的好,在日落时分别去过分惊动它。对所有的鱼类来说,日落时分都是难熬的。

他把手举起来晾干之后,攥住钓丝,尽量放松身子,任凭自己被拖向前去,他把身子贴在木船舷上,这样船承担的拉力将会和他自己承担的一样大,也许还更大些。 我渐渐学会该怎么做了。他想,反正至少在这一方面的技巧我是知道了。再说,别忘了它从咬饵以来还没吃过东西呢。而且它身子庞大,需要很多的食物。我已经把这整条金枪鱼一股脑儿吃下肚里去了。明天我就要吃那条鲯鳅。也许我该在把它开膛时吃上一点儿。它比那条金枪鱼要难处理些,不过话说回来,这要算难,那就没有一件事情是容易的了。 你觉得怎么样,鱼啊?他开口问,我觉得我的状况很好,我的左手已经好转了,而且我也已经有足够一天一夜的粮食了。那么你就拖着这条船吧,鱼啊。

他并不是真的觉得好过,因为钓丝勒在背上所造成的疼痛几乎已经超出了他所能够忍受的极限了,甚至进入了一种使他觉得不安的麻木状态。 不过,比这更糟的事儿我也曾碰到过。他想。现在,我一只手仅仅割破了一点皮,另一只手的抽筋也已经好了。我的两条腿都很管用。再说,眼下在食物储备的方面我也比它占优势。 这时天已经黑了,因为在九月里,太阳一落,天马上就黑了。他将背靠在船头那块被磨损的木板上。把身子尽量摊倒在上面。第一批星星露面了,他不知道猎人星座左脚那颗星的名字叫Rigel,但是看到了它,老人就知道其他星星不久后就都会露面,他又有这些遥远的朋友来和他做伴了。 这条鱼也是我的朋友啊!他高声说。我从没见过或听说过这样的鱼。不过我必须把它弄死。我很高兴,我们不必去弄死那些星星。

想想看,如果人必须每天去弄死月亮,那该多糟哇!他想,如果那样的话,月亮是会逃走的。不过再想想看,如果人必须每天去弄死太阳,那又会变成什么样?我们总算生来是幸运的。 我弄不懂这些事儿,他想。可是我们不必去弄死太阳或月亮或星星,总算是件好事。在海上过日子,弄死我们自己真正的兄弟,实在是够我们受的了。 于是他开始替这条没东西吃的大鱼感到伤心,但是要杀死它的决心绝对没有因为替它伤心而减弱。 它能供多少人吃啊。他想,可是他们配吃它吗?不配,当然不配。凭它的举止风度,凭它那种高贵而又体面的模样儿,谁都不配吃它。 现在,他想,我该考虑考虑那在水里拖着的障碍物了。这玩意儿有它的危险,也有它的好处。如果鱼儿拼命地拉扯,而我又没有那两把桨增加船行的阻力的话,我可能会被鱼儿拖走好长的钓丝,结果甚至会让它跑了。如果船身过轻,依照这条大鱼的精力和速度,将会延长我们双方的痛苦。总之不管出什么事,我都必须把这鲯鳅剖开来,免得坏掉,并且尽量多吃一些,给自己增添体力。 现在我要再休息一会儿,等我感到鱼儿稳定下来后。再回到船梢去处理我的鲯鳅,并好好思考一下对策。在这段时间里,我可以观察它是怎样行动的,或者是否有什么变化。把那两把桨固定在那儿是个好计策,不过已经到了该安全行事的时候了。它确实是条好鱼,我见到钓钩挂在它的嘴角上,但它的嘴仍然闭得紧紧的,钓钩的折磨算不了什么。饥饿的折磨,加上还得对付它这不了解的对手,那才是天大的麻烦哩!休息吧!老家伙,让它爱做什么就做什么,等轮到该你动手的时候再说吧。 他相信他已经休息了两个钟头。月亮要等到再晚一些才会爬上来。他没法判断时间。其实他也没有真正地休息,只能说是多少歇了一会儿。他肩上依旧承受着鱼儿的拉力,不过他把左手按在船头的舷上,把对抗鱼的拉力的任务慢慢移转到小船本身来承担了。 要是能把钓丝拴住,那事情会变得多简单啊!他想。可是只消鱼儿稍稍摆动一下,就很可能会把钓丝绷断。我必须用自己的身子来缓冲这钓丝的拉力,随时准备用双手放出钓丝。 可是你还得睡觉呢,老家伙!他又嚷了起来,已经熬了半个白天和一整夜,现在又是一个白天,但你一直都没睡觉。你必须想个办法,趁鱼儿安静稳定的时候睡上一会儿。如果你不睡觉,你铁定会被折腾得精疲力尽,最后还会神智不清呢! 我的脑筋够清醒了。他想,真是太清醒啦。我跟星星一样地清醒,它们是我的兄弟,不过我还是必须睡觉。星星要睡觉,月亮和太阳也要睡觉,就连海洋有时候也要睡觉,就在某些没有激浪,平静无波的日子里。 可别忘了睡觉。他想,无论如何也要强迫自己睡一觉,最好想出些简单而妥当的办法来安排那根钓丝。现在回到船梢去处理那条鲯鳅吧。如果你一定要睡觉的话,把桨绑在水里拖行可就太危险啦。 我几天几夜不睡都挺得住。他自言自语地说,不过这太危险啦。 他轻轻地匍匐爬回船梢,小心避免激烈的动作会惊动那条鱼。它也许正半睡半醒的,他想,可是我不能让它休息,我非要它拖我到死不可。 回到船梢以后,他回身用左手撑住紧勒在肩上的那条钓丝的压力,用右手从刀鞘中拔出刀子。这时星星明亮闪烁。他清楚地看见那条鲯鳅,就把刀刃扎进它的头颅,把它从船梢下挑出来。他用一只脚踩在鱼身上,把腹部朝上,倏的一刀直剖到它下颔的尖端。然后他放下刀子,用右手把它的内脏掏个干净,把鳃也干脆拉下。他觉得鱼胃在手里沉甸甸、滑溜溜的,就把它剖开来,发现里面有两条小飞鱼,它们还很新鲜、坚实。他把它们并排放下,把内脏和鱼鳃从船梢扔进水中。当它们沉下去时,在水中还拖出一道磷光。鲯鳅是冰冷的,这时在星光下更显得像麻疯病患者般灰白,老人用右脚踩住鱼头,剥下鱼身上一边的皮,然后把鱼翻转过来,剥掉另一边的皮,再把鱼身上两边的肉从头到尾切割下来。 他把鱼骨悄悄地丢到舷外,注意看它是不是在水里打转,但只看到它慢慢沉下时的磷光。接着他转过身来,把两条飞鱼夹在那两片鱼肉中间,又把刀子插进刀鞘,这才慢慢儿挪动身子,回到船头。他的脊背让钓丝的重量压得弯了下去,他把鱼肉拿在右手里。 回到船头后,他把两片鱼肉摊在船板上,旁边搁着飞鱼。然后他把勒在肩上的钓丝挪换一个地方,又用左手靠在船边上攥住了钓丝。接着他靠着舷边弯下身去,把飞鱼放进水里搓洗,并随时留意着水冲击在他手上的速度。水流并不是那么有力,但他的手因为剥了鱼皮而沾上了些许磷光,所以当他把手放在船身的外板上搓洗时,星星点点的磷质漂浮开去,慢慢朝船梢漂去。 它若不是越来越疲累了,要不就是正在休息。老人说,眼下的任务是,先把这条鲯鳅吃掉,然后再歇一会儿,睡一觉吧。 在星光下,在越来越冷的夜里,他把一片鱼肉吃掉了一半,还吃了一条已经挖去内脏、切掉脑袋的飞鱼。 这鲯鳅要是煮熟了吃,味道该有多好啊!他说,这样生吃真是难吃死了。以后不带盐或酸橙,我绝对不再出海了。 早知道,早上我就该不停地把海水泼在船头上,等水干了就会有盐了。他想,不过话说回来,我是直到太阳快落下时才钓到这条鲯鳅的,但毕竟是准备工作做得不足。不过我总算把它细细咀嚼后全吃下去了,没有恶心作呕,也没有浪费。 东方天空中的积云越来越多,他认识的星星一个接着一个地消失了。眼下仿佛他正驶进一个云彩的大峡谷,风已经停了。 三、四天以后就要变天了。他说,但是今晚和明天还不要紧。现在让我来安排一下,老家伙,睡一会儿吧,趁这鱼儿正安静而稳定的时候。 他把钓丝紧紧握在右手里,然后用大腿抵住了右手,把全身的重量压在船头的木板上。随后他把勒在肩上的钓丝稍稍往下移了一点儿,并用左手撑住了钓丝。 只要把钓丝撑紧些,我的右手就能握住它。他想,如果我睡着时钓丝松了,朝外溜去,我的左手就会把我弄醒的。这样的安排对右手来说是很吃重的。但它是吃惯了苦的,哪怕我能睡上二十分钟或者半个钟头,也是好的。他弓着背,用他整个身子去撑住钓丝,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右手上,然后,他睡着了。 他没有梦见狮子,却梦见一大群海豚,延伸了有八到十英哩长,这时正是它们交配的季节,它们会高高地跃入半空中,然后再准确地掉回它们跳跃时,在海面上形成的窝流里。 接着他梦见他在村子里,躺在自己的床上,北风一阵一阵呼啸着,他觉得简直冷入骨髓。然后,他发现他的右臂麻木了,因为他正把头枕在他的右臂上。 在这之后,他梦见那道逶迤绵延的黄色海滩,看见在黄昏时分,走上海滩的第一头狮子,接着又来了几头狮子。于是他把下巴搁在船头的木板上,船抛下了锚停泊在那里,晚风吹向海面,他静静地等待,想看看有没有更多的狮子来,此时他非常快乐。 月亮升起好久了,老人还是沉沉地睡着,那条大鱼在夜里拖着船平稳地向前游着,将船驶进云彩的峡谷里。 突然间,他的右拳猛地朝他的脸撞去,钓丝火辣辣地从他的右手里滑出,他惊醒了过来。他的左手失去了知觉,他就用右手拼命地拉住钓丝,他仰着身子把钓丝往后拉,这一来钓丝紧紧地勒着他的背脊和左手,这左手承受着全部的拉力,老人感到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他回头望望那些钓丝卷儿,它们滑溜地放出了钓丝。正在这当儿,那条鱼猛地跳了起来,溅起了巨大的浪花,然后又沉重地掉下去。接着它跳了一次又一次,船行得很快,而钓丝也同样以飞快的速度向外溜走。老人用力地拉紧钓丝,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把线丝拉紧到就快绷断的程度。老人奋力地攒着钓丝,紧靠在船头上,他的脸庞贴在那片切下的鲯鳅肉上,没法动弹。 我们预料的事儿果然发生啦。他想,我们来对付它吧。 让它为了拖钓丝付出代价吧。他想,让我们给它点颜色瞧瞧。 他看不见鱼的跳跃,只听得见海涛的翻腾声,和鱼落水时沉重的水花飞溅声。飞快朝外滑溜的钓丝缠勒着他的手,令他感到非常疼痛。但是由于他预先已料到这事迟早会发生,便设法让钓丝勒在有老茧的部位,不让它滑到掌心或者勒在手指头上。 如果那孩子在这儿,他肯定会帮我用水打湿这些钓丝卷儿的。他想,是啊,如果孩子在这儿如果孩子在这儿,那该有多好啊。 钓丝不断地朝外溜着、溜着、溜着,不过这时却越来越慢了,他正计画让这条鱼每移动一英吋都得付出代价。这时他终于能够从木船板上抬起头来,不再贴在那片被他脸颊压烂的鱼肉上了。接着他双膝跪地,慢慢地站起身来,他还是不停地放出钓丝,可是速度也在渐渐减缓中。他挣扎着把身子慢慢挪到可以用脚碰到那一卷卷他看不见钓丝的地方。钓丝还有很多,现在这鱼不得不在水里承受新钓丝造成的阻力。 是啊,他想,这时它已经跳了不止十二次,把沿着背脊的那些液囊都装满了空气,所以没法沉到深水中。如果它真是死在深海里,我便没有法子捞它上来了。嗯,照这样看来,它不久就会开始兜转起圈子,我得快想个办法对付它。不过,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使它这样突然地跳起来,可能是它已经饿到不顾死活了,还是在夜间受到了外界什么东西的惊扰?也许它突然感到害怕了。不过,它是一条那样沉着、健壮的鱼,看起来似乎是毫无畏惧而且信心十足的。嘿!这实在是一件相当奇怪的事。 你最好自己也要毫无畏惧且信心十足,老家伙!他说,瞧瞧你,你又把它拖住了,只是不能马上收回钓丝,不过它很快就要开始打转了。 老人这时用他的左手和肩膀按住了钓丝,弯下身去,用右手舀了一把水洗掉黏在脸上被压烂的鲯鳅肉。他怕这肉会使他恶心,让他反胃,伤了元气。等把脸擦干净了之后,他又把右手放在船舷外的水里洗洗,顺便让它在这盐水里泡泡,并一面注视着日出前的第一线曙光。 这鱼几乎是朝正东方走的。他想,这表示它已经很疲倦了,所以才会随着潮流走。我看它马上就要开始打转了,我们也好开始准备干活啦! 等他觉得泡手泡的够久后,他便把手从水中抽起来,仔细地端详它。 情况不坏嘛!他说,一点点疼痛对一个男子汉来说,实在算不了什么。 他小心翼翼地拉着钓丝,不让它碰触到新勒破的任何一道伤痕,然后再把身子挪到小船的另一边,这样他就能把左手也伸进海里浸泡。 你这没用的东西,总算还表现的不错。他对他的左手说,可是曾经有一阵子,我得不到你的帮助哩。 为什么我不是一生下来就有两只同样好的手呢?他想,也许是我自己的错,没有好好训练这只手。可是天知道它学习的机会其实多得很呢。不过话又说回来,它今天晚上表现得还不错,仅仅抽了一次筋。要是它再抽筋,就让这钓丝把它割断吧。 想到这里,他发现自己的头脑已经开始不怎么清醒了,他想他应该再吃一点鲯鳅。他自言自语地说:还是别吃了。与其吃了恶心作呕,白白亏损气力,倒不如头昏眼花要来得好些。而且我还知道就算我吃了它,在胃里也搁不住,因为我的脸曾经压在它上面。但我还是要把它留下以防万一,直到它腐臭为止。不过,要想靠吃东西来增强力气,如今已经太晚了。 你真蠢!他对自己说,把另外那条飞鱼吃了吧。 鱼就在那儿,已经整理好而且也洗干净了,就放在他面前,他用左手把它捡起来,吃下去,细细咀嚼,连一点鱼骨都不剩。 它其实比什么鱼都更富有营养,他想,至少它能提供我所需要的那种力气。如今我已经做了我能做到的一切。他想,让这鱼快点儿打转吧,让我们好好地斗一斗吧! 鱼开始打转儿的时候,太阳出来了。这是自他出海以来第三次见到日出。 他仔细地观察钓丝的斜度,但从目前的状况看来。他还无法判断出鱼儿此刻是否正在打转。他仅仅感觉到钓丝上的拉力稍稍减缓了一些,于是他开始用右手将钓丝轻轻地往身体内侧拉。但他这么一拉,钓丝立刻又像往常那样绷紧了,可是就在丝线快要绷断的时候,老人赫然发现这线却渐渐可以回收了。他把钓丝从肩膀和头上卸下,平稳而和缓地回收。他用两只手交互拉拢之前放出的丝线,并使出他全身的力气来拉。他一把接一把地拉着,两条老迈的腿儿和肩膀跟着拉钓丝时的摆动,前后左右地晃荡着。 这圈子可真大。他说,但它可总算开始打转啦。 过了一会儿,钓丝再也拉不上来了,但他还一直撑着它,在炽烈的阳光下,钓丝上的水珠儿被这一人一鱼挣得四下溅开。接着钓丝又开始飞快地往外溜走,老人只好跪下来,老人不情愿地让它又渐渐滑入深暗的水中。 它正绕着一个大大的圈儿呢。他说。 我一定要拼命拉紧。他想,只要把钓丝拉紧了,它兜的圈子就会一次比一次小。也许一个小时内我就能把它拖出水面。这次我一定要稳住它,然后一定要把它结束掉。 可是这条鱼仍旧慢慢地兜着圈子,两个钟头以后,老人浑身都汗湿了,累得连骨头都散开了。不过,这时大鱼兜的圈子已经小得多了,而且根据钓丝这时的斜度,他能肯定这条鱼正在一边游,一边不断地往上升。 大约又过了一个多钟头,老人眼前总不断地有黑点儿在晃动,盐渍的汗水不断地滴入他的眼睛和脑门上的伤口。他不怕那些黑点子,他这么紧张地拉着钓丝,出现黑点子是正常的现象。但是他已有两回感到头昏目眩,这才是叫他担心的事。 我不能让自己垮下去,就这样死在一条鱼的手里。他说,既然我已经把它逼上来了,就请天主帮助我熬下去吧。我要念一百遍《天主经》和一百遍《圣母经》,不过不是现在这个时候。 就当我已经先念过了吧。他想,而且我以后一定会补念的。 就在这当儿,他觉得自己双手攥住的钓丝突然砰的一声猛地扯动了一下。这一扯来势汹汹,有一种强劲的感觉,沉甸甸的。 它正用它的长嘴撞击着铁丝导线。他想,这是免不了的,它势必得要这样做的。然而,这一来也许会使它跳出水面,但我倒情愿它继续这样打转。当然它必须跳出水面来呼吸空气,只是每跳一次,钓钩造成的伤口就会裂得大一些。这样到最后它就可以把钩子甩掉了。 别跳,鱼儿啊。他说,别再跳啦。 鱼又撞击了铁丝导线好几次,它每撞一次老人就摇一下头,接着放出一些钓丝。 我必须刺激它同一处的伤口。他想。我的疼痛不要紧,我忍得住。但是它的疼痛会逼得它发起疯来。 过了片刻,鱼不再撞击铁丝,又慢慢地打起转来。老人这时正不停地收回钓丝,可是他又感到头晕了。他用左手舀了些海水,洒在自己的脑袋上,然后他又沾了一些海水。浇在他的后颈脖子上。 你还好吧?他看着他的左手说。它马上就会冒出水来。我熬得住。你也要争气点才行。 他靠着船头跪下,暂时又把钓丝拎在背上。 我要趁它朝外兜圈子的时候先歇一会儿。等它兜回来的时候再站起来对付它。他这样下了决心。 他巴不得在船头上歇一下,让鱼自顾自地兜几个圈子,不去理会应该被回收的钓丝。但是,没多久之后,钓丝略微松动了一点。这代表鱼儿已经转身朝小船游回来了,老人这时就站起身来,开始左一把、右一把,交替拉拽地把他能收进的钓丝统统收回来。 我从没这样疲乏过。他想,而现在又刮起贸易风来了。不过趁着贸易风把这鱼拖回去倒也不错。这风来得正是时候啊。 等它下一趟朝外兜圈子的时候,我要歇一下。他说,现在我觉得舒服多了,只要它再兜个两三圈,我就能收服它。 他的草帽被推到后脑勺上去了,他感到鱼在转身,随着钓丝一扯,他在船头上一屁股坐下了。 你忙你的吧,鱼儿啊!他想,等你转身时我再来收服你。 海浪大了不少,不过这是晴天吹的微风,他把船开回去的时候就需要这样的风。 我只要朝着西南方航行就行了。他说,人在海上是绝不会迷路的,何况这是个长长的岛屿。 那条鱼直到兜到了第三圈,他才看见它。 他起先看见的是一个黑乎乎的影子,那个影子过了好长的时间才从船底下经过,而且大到简直令他无法置信。 不会吧!他说,它哪能这么大啊。 但它当真有这么大,虽然两天前他已匆匆地与它照过面了,但直到今天,他才算是真正见识了它的庐山真面目。那条鱼在兜了几圈后,冒出水来,出现在只有三十多公尺外的水面上,老人清楚地看见了它的尾巴。这尾巴比一把大镰刀的刀刃更尖长。且是极淡的浅紫色,竖在深蓝色的海面上。它朝后倾斜着,在水面下游的时候。老人看得见它庞大的身躯和周身的紫色条纹。它的脊鳍朝下垂拉着,巨大的胸鳍向两边扩张开来。 这回鱼兜圈子回来时,老人看见它的眼睛和绕着它游的两条灰色印鱼。它们有时候吸附在它身上,有时候倏地游开去,有时候则在它的阴影里自在地游来游去。它们大约都有三英呎多长,快速游动时全身猛烈而夸张地摆动着,就如同鳗鱼一般。 老人这时正不断地冒着汗,但不光是因为烈日当空,还有其他的原因。那条大鱼每回沉着从容、平静地拐回来时,他总会收回一段钓丝。所以他有把握等鱼儿再兜上两个圈子后,就可以乘机把鱼叉扎进鱼的身体里。 可是我必须把它拉近些。近些,更近些。他想,我千万不能扎它的脑袋,我应该扎向它的心脏才对。 气要沉,力道要稳,老家伙。他说。 又兜了一圈,鱼的背脊终于露出来了,不过它离小船还是远了一点。再兜了一圈,鱼儿离船依旧很远,但是它已经高高地浮在水面上了,老人深信。只要再收回一点钓丝。就可以把它拉到船边来。 他早就把鱼叉准备妥当,并把鱼叉柄上的那卷细绳子搁在一只圆筐内,一端紧系在船头的系缆柱上。 这时鱼儿正兜了一个圈子回来,它的举止从容不迫,非常优雅,只有它的大尾巴在不住摆动。老人竭尽全力把它拉近些。有那么一会儿,鱼朝他这边稍微转过来了一点,然后它摆正了身子,又开始兜起圈子来。 我拉动了它!老人兴奋地大喊,我刚才拉动了它! 突然间,他又感到一阵头晕,可是他依旧使出全身的力气去拽住那条大鱼。 我拉动了它!他想,也许这一回我可以把它拉到跟前来。拉呀!手啊,你要争气些啊!他的思绪非常快速。站稳了,腿儿,为了我熬下去吧!头啊,为了我坚持下去吧!千万可别晕倒了,这一回我一定要把它拉过来。 但是,等他使尽了浑身的力气。在鱼儿还没来到船边,还在很远的地方时就动手,使劲儿地拉拽钓丝,那鱼却侧过半边身子,然后又摆正了游开去。 鱼儿啊!老人说,鱼儿啊,你反正是死定了。难道你非得拖我垫背不成吗? 照这样下去肯定会功败垂成的。他想。他嘴里已经干得说不出话来,但此刻他又不能伸手去拿水来喝。 这一回我必须把它拉到船边来。他想,它再多兜个几圈,我就不行了。接着他又自言自语地说:不过,你呀,你是永远不会垮的。 在鱼儿兜下一圈时,他差一点就把它拉了过来。可是这鱼又摆正了身子,慢慢地游走了。 你快把我折腾死了。鱼儿啊!老人想,不过话说回来,你也有权利这样做。我从没见过比你更庞大、更美丽、更沉着或更崇高的东西了。老弟,来,结束我吧。我不在乎是谁弄死谁。 清醒点!别糊涂啦!他想,你必须保持头脑清醒,要像个男子汉,忍受痛苦,或者就像一条鱼那样吧。他想。 清醒过来吧,头啊!他用微弱到连自己也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清醒过来吧。 鱼又兜了两圈,还是老样子。 我真是搞不懂。老人想,他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了。我弄不懂,但我还要再试一下。 他又试了一下,等他把鱼拉转过来时,他感到自己真的要垮了。那鱼摆正了身子,又慢慢地游了开去,大尾巴在海面上迂回前行。 我还要再试它一试。老人再次下定决心,尽管此时他的双手已经软弱无力,眼睛也不灵活,只能间歇地看清东西。 他又试了一下,仍是同样的情形,这时他觉得自己的精力已经快耗尽了。 让我再试一遍吧。他忍住了一切痛楚,抖擞出当年的威风,把剩下的精力统统使出来,与这条大鱼做最后殊死的对决。 那条鱼朝他身边游过来,它的嘴几乎碰到了小船的船壳板,它开始在船边来回游动着。它,那么高大,那么壮硕,那么美丽,银光闪闪的,还围着紫色的条纹。在水里看来实在是硕长到令人无法想像。 老人放下钓丝,把它踩在脚下,然后把鱼叉高高地举起,举到不能再高的高度,同时,使出全身的力气,加上刚才鼓起的力气,将它用力扎进鱼身的一边,就在那大胸鳍后面一点儿的地方,这胸鳍高高地竖立着,高齐至老人的胸膛。当老人把铁叉扎进鱼身之后,便把身子倚在上面,再用全身的重量把它压下去。 于是那鱼闹腾起来,激烈地展开了一次临死前的挣扎。尽管死到临头了,它仍从水中高高地跃起,把它那惊人的体裁,它的力量和美,全都展示了出来。它仿佛悬在空中,就在老人的头顶上空。然后,它轰隆一声掉到水里,浪花溅了老人一身,溅满了整条小船。 老人刹时感到头晕、恶心,两眼迷蒙。但他还是立即放松了鱼叉上的绳子,让它从他划破皮的双手之间慢慢地溜出去,等他的眼睛好些,他看见那鱼仰天躺着,银花花的肚皮翻到上面来,鱼叉的把子露在外面,和鱼的前背构成了一个角度。海水被从它心脏里流出来的鲜血染红了。起先,这摊血黑漆漆的,如同这一英哩多深的蓝色海水中的一块礁石。然后像云彩般扩散开来。 这时,那银白色的鱼,正一动不动地随着波浪浮动着。 老人用他偶尔看得清的眼睛仔细盯着它瞧。接着他把鱼叉上的绳子在船头的系缆柱上绕了两圈,然后把脑袋搁在双手上。 让我的头脑保持清醒吧!他靠在船头的木板上说。我已经精疲力尽了。可是我杀死了这条鱼,它是我的兄弟,现在我该去做我该做的事了。 现在,我得准备好套索和绳子,把它绑在船边。他想,即使我这里有两个人,把船装满水后把它拉上来,然后再把水舀掉,这条小船也绝对容不下它。我得做好一切准备,再把它拖过来,好好绑住,竖起桅杆,挂起帆把船开回去。 他动手去拖鱼,想把它拖到船跟前,这样就可以用一根绳子从它的鳃里穿进去,再从嘴里拉出来,把它的脑袋紧紧绑在船头边。 我想看看它,碰碰它,摸摸它。他想,它是我的财产,然而我想摸摸它倒不是为了这个。我以为刚才碰到过它的心脏,好像是在我第二次握着鱼叉扎进它身体里的时候。 现在我得把它拖过来,牢牢绑住,用一根套索拴住它的尾巴,另一根拴住它的腰部,把它绑牢在这小船边。他细心地思量着。 动手干活吧,老家伙!说完后,他啜了一口水。战斗虽然结束了,可是还有好多辛苦的工作要做呢。 他抬头望望天空,然后再望望船外的鱼。他仔细观察了一番太阳,晌午才过了没多久,而贸易风也刮起来了。 这些钓丝现在都用不着了,回家以后,我要跟那孩子把它们捻接起来。 过来吧,鱼儿啊!他说。可是这鱼偏不到他跟前来,反而躺在海面上翻滚着,老人只得把小船划到它的身边。 等他划到鱼的旁边,并把鱼头靠在船头边时,他简直无法相信它竟然这么大。他从系缆柱上解下鱼叉柄上的绳子,先从鱼鳃里穿进去,再从鱼嘴里拉出来,在它那如剑般的长上颚上又绕了一圈,然后穿过另一个鱼鳃,再回到剑嘴上绕了一圈,把这双股绳子挽了个结,紧系在船头的系缆柱上。然后他割下一截绳子,走到船梢去套住鱼尾巴。这条鱼已经从原来的紫色和银白色变成了纯粹的银白色,条纹和尾巴显出同样的淡紫色。这些条纹比一个人张开五指的手更宽,它的眼睛孤零零的凸出来,看上去冷漠得像望远镜的反射镜,或者宗教游行队伍的圣徒像。 要杀死它只有用这个办法。老人说。他喝了水,现在觉得好过些了,知道自己不会倒下去,头脑也十分清醒。看它这副模样,足足有一千五百多磅重,他想,也许还要重得多。如果去掉了头尾和下脚,肉应该有三分之二的重量,照三角钱一磅计算,我可以赚多少钱啊? 我需要拿支笔来算一算。他说。我的头脑并没有清醒到这个程度。不过,我想那了不起的迪马吉奥今天会替我感到骄傲的。唉!我虽然没有长骨刺。可是双手和背脊实在痛得厉害。不知道骨刺是什么玩意儿,他想。也许我们都长着骨刺,只不过自己不知道。 他把绑鱼的绳子紧系在船头、船梢和中央的坐板上。这鱼可真大,简直像在船边绑上了另一艘更大的船。他割下一段钓丝。把鱼的下颔和它上颚扎在一起,让它的嘴不能张开。这样船就可以尽可能干净俐落地行驶了。然后他竖起桅杆,用绳索拴住那根当鱼钩用的棍子和下桁,张起带补丁的帆,船开始移动。他半躺在船梢,安适地向西南方驶去。 他不需要指南针来告诉他西南方往哪里。他只消凭贸易风吹在身上的感觉和帆的动向就能知道。 我倒不如放一根系着匙形假饵的细钓丝到水里去,看能钓些什么东西上来吃吃吧,顺便也可以润润嘴。可是他找不到匙形假饵,他的沙丁鱼也都腐臭了。所以他趁船经过那片黄色的马尾藻时,用鱼钩钩上了一簇,用力抖抖,让里面的小虾掉在小船舶板上。小虾总共有一打以上,在甲板上蹦跳着,像沙蚤一样。老人用拇指和食指掐去他们的头,然后送进嘴里,连壳带肉嚼着吃下去。这些小虾尽管小得可怜,可是他知道它们富有营养,而且味道也很好。 老人的瓶子里还有两口水。他吃了虾以后,喝了半口。虽然船旁边的那条鱼增加了累赘,这条船还是平稳地行驶着。他把舵柄挟在胳肢窝里,轻松地掌着舵。他看得见鱼,它就在他身边,而且和他同行。他只需要看看自己的双手,把脊背靠在船梢上碰一碰,就能确信这是千真万确的事,而不是一场梦了。有一段时间,眼看希望就要落空,他感到非常难受,以为这也许只是一场梦。等他后来看到鱼儿跃出水面,在落下前一动也不动地悬在半空中的那一刹那,他确信此中准有什么莫大的奥秘,使他难以置信。当时他看不真切,而眼下他又像往常那样看得很清楚了。 如今他确信鱼儿果真在他身旁。他双手和背脊上的疼痛都证明他不是在做梦。这双手很快就会痊愈的。他想,我已经把手上的血洗干净了,而且盐水会把它们治好的。这海湾中的水是世上最佳的治疗剂。我只要保持头脑清醒就行。这两只手已经尽了自己的本分,而我们航行得很好。看这鱼闭着嘴,尾巴直上直下地竖着,我们像亲兄弟一样地航行着。这时他的头脑又有点儿不清楚了,他迷迷糊糊地想着,是它领着我回家,还是我带着它回家呢?如果我把它拖在船后,那倒是毫无疑问。又如果这鱼丢尽了面子,被我放在这条小船上,那么也不会有什么疑问。可是它和船是并排地拴在一起航行的。所以老人想,只要它高兴,就让它带我回家去吧。我不过是靠了点诡计才赢过它,何况它对我并无恶意。 小船航行得十分顺利,老人把手浸在咸水里,努力保持头脑清醒。头上有高高的积云,上空还有相当多的卷云,因此老人推测这风将刮上整整一夜。老人不时地望着那条大鱼,好确定真有这么回事。这时离第一条鲨鱼来袭击它的时候还有一个小时。 这条鲨鱼的出现不是偶然的。当那一大片暗红的血朝向一英哩深的海底下沉并扩散的时候,它就从水底深处窜上来了。它窜得那么快,不顾一切,竟然倏地冲破了蓝色的水面,暴露在阳光里。接着它又钻进海里,寻嗅到了血腥气的踪迹,开始顺着小船和那条鱼所行经的路线游来了。 有时候它也会迷失掉那气味,但它总会重新嗅出,哪怕只嗅到那么一丁点儿味道,它也会飞快地使劲跟上。它是条很大的灰鲭鲨,生就一副好体格。能游得跟海里最迅捷的鱼儿一般快,周身的一切都很美。除了它的上下颚。它的背部和剑鱼一般蓝,肚子是银色的,鱼皮光滑而美丽。它长得和剑鱼差不多,不同的是它有着巨大的两颚,快速疾游的时候它的两颚是紧闭的。此时它就在水面下迅速地游着,高耸的脊鳍像利刃般划破水面,没有激起一点儿浪花。在这紧闭着的大嘴里,八排尖锐的牙齿全都朝里倾斜。和其他大多数鲨鱼不一样的是,它的牙齿不是一般的金字塔形的,它们像爪子或者像蜷曲起来的人手指般。它们几乎跟这老人的手指一样长,两边都有刀片般锋利的缺口。这种鱼生来就是拿海里所有的鱼当食料。它们的游速如此快速。体格如此壮健,武器齐备,以致所向无敌。如今,当它闻到了这新鲜的血腥气,就立刻加速前进,蓝色的脊鳍俐落地划破了水面。 老人看见它游来,看出这是条毫无畏惧而坚决为所欲为的鲨鱼。他准备好了鱼叉。系紧了绳索。双眼眨也不眨地注视着鲨鱼向前游来。绳子短了,缺了他割下用来绑鱼的那一截。 老人此刻头脑非常清醒,而且充满了决心,但他并不抱着多少希望。看着鲨鱼越逼越近的时候。他直直地盯着那条大鱼。这真是一场梦。他想,我没法儿阻止它来袭击我,但也许我能结果了它。他瞪大了眼。喊了一声:登多索鲨,去你妈的! 鲨鱼飞速地逼近船梢,当它袭击那鱼的时候,老人的嘴大张着。他看见它粗暴地朝着鱼尾巴上的肉撕咬着,一双令人惊奇的眼睛,还有咬得格吱格吱响的牙齿。鲨鱼的头露在水面上,它的脊背也露了出来。老人听见那条大鱼的皮肉被撕裂的声音,这时他用鱼叉朝下猛地扎进鲨鱼的脑袋,正好扎在它两眼间的那条线和从鼻子笔直通到脑后的那条线的交叉点上,但这两条线事实上是不存在的。只有那沉重、尖锐的蓝色脑袋,两只大眼睛和那嘎吱作响、吞噬一切而突出的两颚。可是那儿正是它脑子的所在,老人就朝那个地方猛扎进去。他使出全身的力气,用糊着鲜血的双手,把一支锋利无比的鱼叉向它扎去。他向它扎去的时候并没有抱着太大的希望,但却抱有坚决的意志和狠毒无比的心肠。 鲨鱼在海里翻滚起来,老人看出它眼睛里已经没有了生气,但是它又翻滚了一下,将绳子在身上缠绕了两圈。老人知道这鲨鱼快死了,但它还是不肯认输。这时它的肚皮朝上,尾巴猛烈地扑打着水面,两颚嘎吱作响,像条快艇般划破水面。海水被它的尾巴拍打起一片片白色的浪花,它四分之三的身体露在水面上,这时绳子给绷紧了,抖了一下,啪地断了。鲨鱼在水面上静静地躺了片刻,老人紧盯着它,然后它慢慢地沉下去了。 它咬去了约莫四十磅的肉。老人十分心疼地说,它还把我的鱼叉也带走了,还有整条绳子,而且现在我这条鱼又在淌血,恐怕还有别的鲨鱼会陆续窜来呢。 他不忍心朝这条死鱼再看上一眼,因为它已经被咬得残缺不全了。鱼遭到袭击的时候,他感到就像自己遭到袭击一样。 可是我已经把那条袭击我战利品的鲨鱼扎死啦。他想,它真是我见过最大的登多索鲨。天知道,我见过好些大鲨哪。 情况太过顺利就不可能持久的。他想,但愿这是一场梦,我根本没有钓到这条鱼,而现在正独自躺在床上铺的旧报纸上。 可是一个人并不是生来就要被打败的。他说,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是不能被打败。 不过我很痛心,因为我把这鱼给杀了。他想,如今轮到我倒楣了,而且我连鱼叉也丢了。这条登多索鲨是残忍、强壮且聪明的。但是我比它更聪明,喔,也许并非如此,他想,也许我仅仅是武器比它强。 别想啦,老家伙。他又放开嗓子说,还是顺着这航线继续行驶,等事到临头再来应付吧。 但我一定要想。他想,因为我只剩下这件事可做了。除了这个还有想想棒球赛。不知道那了不起的迪马吉奥是否会欣赏我把鱼叉扎在鲨鱼脑子上的办法呢?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儿,任何人都做得到。但是,你应该这么想。我这双受伤的手跟骨刺一样是个很大的不利条件。 算了。还是想点开心的事吧,老家伙。他说,每过一分钟,你就离家更近一些。丢了四十磅的鱼肉,你航行起来更轻快了。 他很清楚,等他驶进了海流的中部,会发生什么事。可是这时他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不会的,我一定会有办法的。他大声说,我可以把刀绑在一支桨的把子上。 于是他胳肢窝里挟着舵柄,一只脚踩住了帆脚索,把刀子绑在桨把子上了。 行了!他说,虽然我还是一个老头子,不过我可不再是赤手空拳的了。 这时风势开始转强,他顺利地往前驶去。他只顾盯着那条鱼的上半身,那里完好无损,这给他增添了不少希望与力量。 不抱希望那才蠢哪!他想,再说,我认为这是一种罪过。还是不要再去想什么罪过了,我的麻烦已经够多了,还想什么罪过啊,何况我根本就不懂这个。 我根本不懂这个,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相信。也许杀死这条鱼是一个罪过,我想这应该算是罪过吧,尽管我是为了养活自己并且给许多人食用才这样做的。不过话说回来,什么事都是罪过啊。还是别想罪过了吧。现在想它也实在太迟了,而且有些人是专门拿钱出来给人家研究罪过的,所以这些恼人的问题就留给专家们去考虑吧。你天生是个渔夫,正如那鱼天生就是一条鱼一样。圣彼德罗是个渔夫,跟那了不起的迪马吉奥的父亲一样。 虽然他一再劝诫自己别再想东想西的了,但是他却很喜欢去想一些他不是很了解的事,同时因为没有书报可看,又没有收音机可听,他就想得更多,而且总是控制不住地想到罪过。 你不光是为了要养活自己、为了挣些银子才杀死它的。他这样告诉自己。你杀死它是为了自尊心,因为你是个渔夫。它活着的时候你敬爱它,它死了你还是敬爱它。既然你爱它,杀死它就不算是罪过,但也许是更大的罪过吧? 你想得太多了,老家伙。他高声说。 但你却非常乐意杀死那条登多索鲨。他想。然而它跟你一样。是靠吃活鱼来维持生命。它不是一个吃腐烂东西的动物,也不像有些鲨鱼那样,只知道游来游去,四处找寻猎物来满足食欲。它是美丽而崇高的,无所畏惧。 我杀死它是为了自卫,老人又高声说,而且我下手也很俐落。 再说。他想,每样东西都杀死别的东西。只不过方式不同罢了。捕鱼养活了我,同样也快把我害死了。那孩子使我不致孤单地活下去,他想。我不能过份地欺骗自己。 他把身子探出船舷。从鱼身上被鲨鱼咬过的地方撕下一块肉。他把肉放到嘴里咀嚼着。觉得肉质很好。坚实多汁、味道鲜美。他知道这样的肉在市场上肯定能卖上一笔好价钱。可是。老人这时却没有办法让它的气味不散布到水里去,老人知道糟糕透顶的时刻就快到了。 风不停地吹着。那条死鱼稍微转向东北方,他知道这表明风势不会减退了。老人朝前方望去。不见一丝帆影。也看不见任何一只船的船身或冒出来的烟。只有一群群从他船头下跃起的飞鱼,向两边仓皇地飞逃,还有一簇簇黄色的马尾藻。他连一只鸟也看不见。 他已经航行了两个小时,这时他正躺靠在船梢上歇息着,有时候他会从大马林鱼身上撕下一点肉来吃,尽量使自己好好休息一下,攒些儿力气。这时,他看到了两条鲨鱼中首先露面的那一条。 啊!他嚷了一声。这个声音发出时情不自禁的程度是无法形容的,也许不过是一个响声,就像一个人觉得钉子穿过他的双手、钉进木头时不由自主地发出的喊声吧。 加拉诺鲨!他高声嚷着。他看见另一片鳍在第一片的背后冒出水来,根据这褐色的三角形体和甩来甩去的尾巴,他认出它们正是铲鼻鲨。它们也嗅到了血腥味,激动起来,也许是因为饿昏了头,它们激动得一会儿迷失了嗅迹,一会儿又嗅到了。可是它们毕竟是始终不停地向前逼近。 老人系紧帆脚索,并把舵柄夹紧。然后他拿起上面绑着刀子的浆。他尽量轻轻地把它举起,因为他的双手已经痛得不听使唤了。然后他又把手张开,再轻轻地把浆握住,让双手放松一些。接着他把手合拢,这一次他忍着痛楚,将刀桨摸得很紧,一面仔细注视着鲨鱼的动向。这时他看见它们那阔大而扁平似铲的头。和尖端呈白色的宽阔胸鳍。它们是可恶的鲨鱼,气味难闻,既杀害其他的鱼,也吃腐烂的死鱼,饿到发慌的时候,它们甚至会啃咬船上的桨或舵。就是这些鲨鱼,会趁海龟在水面上睡觉的时候咬掉它们的脚和鳍状肢,如果碰到它们非常饥饿的时候,它们也会在水里袭击人,即使这人身上并没有鱼血或黏液的腥味。 啊!老人大叫。加拉诺鲨。来吧,加拉诺鲨。 它们来啦!但是它们来的方式和那条灰鲭鲨不同。有一条鲨鱼转了个身,钻到小船底下不见了,等它用嘴拉扯着死鱼时,老人感觉到小船在晃动。另一条用它一条缝似的黄眼睛注视着老人,然后飞快地游到船跟前,半圆形的上下颚大大地张开着,朝鱼身上被咬过的地方咬去。它褐色的头顶以及脑子跟脊髓相连处的背脊上有道清清楚楚的纹路,老人就用绑在桨上的刀子朝那交叉点扎进去。再拔出来,跟着再扎进这鲨鱼的黄色猫眼里。鲨鱼放开了咬住的鱼,身子朝下溜,临死前还把咬下的肉吞了下去。 由于另一条鲨鱼正在咬啮那条鱼,弄得小船仍是不断地摇晃着,老人放松了帆脚索,让小船横过来,使鲨鱼从船底下暴露出来。他一看见鲨鱼,就从船壳上探出身子,一桨朝它戳去。他只戳在它的肉上,但鲨鱼的皮紧绷而结实,刀子几乎戳不进去。这一戳不仅震痛了他的双手,也震痛了他的肩膀。但是鲨鱼迅速地浮上来,露出了脑袋,当它的鼻子伸出水面挨上那条死鱼时,老人对准它扁平的脑袋正中央扎去。老人拔出刀刃,朝同一个地方又扎了那鲨鱼一下。它依旧紧锁着上下颚。咬住了鱼不放,于是老人一刀戳进它的左眼,但鲨鱼仍是固执地吊在那里。 还不够吗?老人一边说着,一边又把刀刃戳进它的脊骨和脑子之间。这一次他戳得很容易,他感到它的软骨折断了。老人把桨倒过来,把桨片插进鲨鱼的两颚之间,想把它的嘴撬开。他把刀子绞了又绞。鲨鱼终于松了嘴溜开了。他说,走吧,加拉诺鲨,回到一英哩深的水里去吧。去找你的朋友。也许还是回到你妈妈那儿去吧。 老人擦了擦刀刃。把桨放下。然后他系上了帆脚索。帆于是鼓涨了起来。他让小船顺着原来的航线朝前驶去。 它们一定把这鱼吃掉了四分之一,而且都是上好的肉。他惋惜地说。我真盼望这只是一场梦,但愿我压根儿没有钓到它。我为这件事感到抱歉,鱼儿啊。都是我把这一切搞砸啦。他不再说下去。也不愿再朝那条支离破碎的鱼儿看上一眼。它流尽了血,被海浪冲刷着。看上去就像镀了银质的镜子背面,身上的条纹依旧清晰可见。 我原不该出海这么远的,鱼儿啊!他说,这对你对我都不好。我很抱歉,鱼儿啊。 他自言自语了起来:好家伙!快去捡查看看那绑刀子的绳子有没有断。然后把你的手弄好,因为还有鲨鱼要来。 要是这时我有一块石头可以拿来磨磨刀那该多好。老人检查了绑在桨把子上的刀子后说。我原该带一块磨石来的。 你应该带的东西可多著哪。他想,但你却是什么也没带来,老家伙啊。此时可不是想着该带什么而没带什么的时候,还是赶紧想想用手头现有的东西能做些什么事吧。 你的意见还真多,他扯开了喉咙说,我听得都快烦死啦。 他把舵柄夹在胳肢窝里,双手浸在水里,让小船朝前驶去。 天知道最后那条鲨鱼咬掉了多少鱼肉,他说,现在这船可轻多了。他不愿去想那被撕得残缺不全的鱼肚子。他知道鲨鱼每次冲上去猛扯一下,总要给撕去好多的死鱼肉,他还知道那条鱼此刻已经被那些曾来啖食的鲨鱼咬下了一道嗅迹,宽得就像海面上的一条公路一样。 他想:这是足够供应一个人整个冬天饮食的大鱼啊。不过别想这个啦,还是休息休息,把你的手弄好,守住这剩下的鱼肉吧。比起这水里的血腥气,我手上的血腥气就算不了什么了。再说,这双手出的血也不多,更何况流了一些血后也许能使我的左手不再抽筋。 我现在还有什么事情可想?他想,什么也没有。我最好还是什么都别想,养精蓄锐以等待下一条鲨鱼的到来。但愿这真是一场梦。他想,不过谁知道呢?也许结果会是好的。 接着来的鲨鱼是条独行的铲鼻鲨。看它的来势,就像一头猪奔向饲料槽,如果说猪能有这么大的嘴,大得连你的头也可以伸进它的嘴里去的话。老人先让它去咬那条死鱼,然后把桨上绑着的刀扎进它的脑子。但是这条鲨鱼朝后猛地一扭,打了个滚,刀刃啪地一声断了。 老人立刻坐下来掌舵,对刚刚经过人鱼大战的战场不屑一顾。那条大鲨鱼在水里慢慢地往下沉,它起先是原来那么大,然后渐渐变小,最后只剩一丁点儿了。以往遇上这种情景,老人一向会看得入迷,可是现在他连看也不愿多看一眼。 至少我现在还有那根鱼钩,他说,不过它也没什么用处。我还有两把桨和那个舵把和那根短棍。 它们现在可把我打垮了,他想,我太老了,不想用棍子打鲨鱼了。但只要我还有桨和短棍和舵把。我就要试试。 他又把双手放入水里泡着。此时天色已近傍晚了,他除了海洋和天空,什么也看不见。海上的风比刚才大些了、他希望不久后就能看见陆地。 你快累垮了吧,老家伙!他说。你已从骨子里累垮了。 直到快日落的时候,才有鲨鱼再来袭击它。 老人看见两片褐色的鳍正顺着那条死鱼在水里留下的那很宽阔的嗅迹游来。那嗅迹蔓延的范围多广阔。广到它们竟然不用到处来回搜索这嗅迹。这时,它们正笔直且并肩地朝小船游来。 他稳住了舵把,系紧帆脚索,伸手到船梢下去拿棍子。那原是个桨把。是从一支断桨上锯下的,大约两英呎半长。因为这上面有个把手,他只能用一只手来挥舞它,于是他就用右手紧紧地攥住了它,用左手按在上面,凝神屏气地望着鲨鱼游过来。这两条都是加拉诺鲨。 我必须等第一条鲨鱼咬住了鱼肉才来攻击它的鼻尖,或者我可以直朝它头顶正中央打去。他想。 两条鲨鱼一齐紧逼过来,他一看到离他较近的那条,张开大嘴直接咬进那鱼的银色胁腹,就高高举起棍子,重重地打下去,砰的一声打在那条鲨鱼宽阔的头顶上。当棍子落下去时,他觉得自己这一棒好像打在坚韧的橡胶上。但他也同时感觉到鲨鱼坚硬的骨头,于是他就趁鲨鱼从那鱼身上往下溜的当儿,再重重地朝着它的鼻尖上一棒挥了下去。 另一条鲨鱼刚才窜出来一下后就失去了踪迹,这时它又张大了嘴扑上来。它直撞在死鱼身上,然后迅速地闭上两颚,老人看见一块块白色的鱼肉从它嘴角漏出来。他抡起棍子朝它打去。却只打中了它的头部,鲨鱼朝他看了一看,然后把咬在嘴里的那块肉,口撕下去。老人趁它溜开去把肉咽下去时,又抡起棍子朝它一阵猛打,然而打来打去却都只是敲在那厚实坚韧,如橡胶的部位。 来吧。加拉诺鲨!老人说:尽管放马过来。 鲨鱼一冲又冲上来,老人趁它合上两颚时给了它一棒。他把那根棍子举到不能再高的地方。然后重重地打下去。结结实实地敲了它一记。这一回他感到自己打中了鲨鱼脑子后部的骨头。于是便认准那部位,一棍又一棍地拼命敲打。那鲨鱼呆滞地撕下嘴里咬着的鱼肉。然后从死鱼身上滑下去了。 老人继续守望着,等它们回返。可是两条鲨鱼都没有再露面。接着他看见其中的一条在海面上打着转儿、游来游去。但另外一条。却似乎从此消失了踪影。 我没指望能打死它们。他想,若是当年我还年轻力壮的时候,我肯定可以很快就收拾了它们。不过现在我已经把它们俩都打成了重伤。任它们其中的哪一条都不会觉得好过。要是我能用双手抡起一根棒球棍,我一定能把那第一条鲨鱼打死。他想。 他不愿再朝那条死鱼看上一眼。他知道它的半个身子已经被咬烂了。他刚才跟鲨鱼博斗的时候,太阳已经落下去了。 马上就要天黑了。他说。不久后我将看见哈瓦那的灯火。如果我往东走得更远:我还会看见从一片新开辟的海滩上射出来的灯光呢。 我现在离陆地应该不会太远。他想,希望没人会替我担心。只有那孩子。当然啦,他一定会替我担心的。可是我相信他一定会对我有信心。其他一些打鱼的老人也会替我担心的。还有不少好的人。他想,我住在一个好镇子里啊。 他不能再跟这条鱼说话了,因为它被糟蹋得太厉害了。这时他脑海里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你这半条鱼啊,他说。你原来是条完整的。我很抱歉,因为我出海太远了,而把你和我都毁了。不过我们可联手杀死了不少鲨鱼。还打伤了好多条。你杀死过多少啊。好鱼?你头上那只长嘴,该不是白长的吧? 他很喜欢对这条鱼做许多的联想。他想像着如果它能够随意地游来游去,会怎样去对付一条鲨鱼?我应该砍下它这张嘴。拿来跟那些鲨鱼斗。他想,但我没有斧头,后来又弄丢了那把刀子。 话又说回来,要是当时我们能够把你的长吻砍下,绑在桨把上的话,那该是多好的武器啊。这样,我们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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