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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与海

老人与海

海明威

  • 小说园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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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2-05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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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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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

老人与海 海明威 21428 2023-02-05
一 他是个独自在湾流中,驾着一条小船捕鱼的老人。最近,八十四天的时间过去了,他仍然一条鱼也没有捕到。在刚开始的四十天里,有个男孩子跟他在一起。可是,过了四十天还没捉到一条鱼,孩子的父母对他说:老人如今准是倒楣到了极点。于是那孩子就听从爸妈的话,搭上另一条船到海里去打鱼。说也奇怪,孩子换到另一条船的头一个礼拜,那条船就顺利地打到了三条大鱼。看见老人每天划着空荡荡的小船回来,孩子心里非常难过。每天渔船回港时,他总会走到岸边去,帮老人拿卷好的钓丝,或者鱼钩和鱼叉,以及绕在桅杆上的帆。老人船上的帆用面粉袋缝了一些补丁,收拢后看来,就像是一面标志着永远失败的旗子。 老人的后颈上凝聚了很多深深的皱纹,这使他看起来显得非常消瘦憔悴。他的两颊上还长着许多褐斑,那是由太阳在热带海面上的反光所造成的良性皮肤癌变,褐斑从他脸的两侧一直蔓延下去。因为老人经常用绳索拉大橹的缘故,他的两只手上都留下了极深的刻痕,但是这些伤疤中没有一块是新的。

其实,他身上的所有一切都显得相当老迈,除了那双眼睛,那双眼啊,它们像海水一般湛蓝,充满了愉快且充沛的活力。 圣地牙哥!当他们俩从系船的地方爬上岸时,孩子对他说。我又可以跟你一起去打鱼了,我家里已经攒了一些钱。 因为是老人教会了这孩子捕鱼,所以这孩子十分敬爱他。 不!老人说。你遇上了一条幸运的船,你还是和他们待在一起吧! 可是,你应该记得,有一次你一连八十七天都捉不到一条鱼,之后却接连三个礼拜,天天都捕到大鱼。你忘了吗? 我记得!老人微笑着说,我知道你不是因为没有信心才离开我的。 是爸爸叫我离开的。我是个孩子,不能不听他的。 我明白。老人说。这很合乎情理。 他对你没有多大的信心。

是啊。老人说。可是我们信心十足,你说是不是? 是的!孩子用力地点头。我请你到海滨酒店去喝杯啤酒,然后再一块儿回来把打鱼的用具带回家,好吗? 那真是太好了!老人说。咱们打鱼的都是一家人啊! 他们坐在酒店的露台上,很多打鱼的人拿老人开玩笑,但老人并不生气。另外一些上了年纪的渔夫在一旁望着他,心里替他难过,不过他们并没有将心中的情绪显露出来,只是斯文地谈着海流,讲述他们的捕鱼经过,讲述久久不变的好天气,还谈起他们的见闻。当天大丰收的渔夫都已经回来了,他们在岸边剖开他们的大马林鱼,把它们整片儿横排在两块木板上,每块木板的两端各由两个人抬着,摇摇晃晃地送到制鱼场去,在那里等着冷藏车来把它们运往哈瓦那的市场。捕到鲨鱼的人们已把鲨鱼扛到海湾另一边的鲨鱼加工厂去,吊在带钩的滑车上,开膛破肚,取出它们的肝,割去它们的胆,剥掉它们的皮,再把鱼肉切成一条条,以备腌渍。

平日里,每当刮东风的时候,就会从海港那边的鲨鱼加工厂里飘来一股浓重的鱼腥味:但今天只送来一些儿淡淡的气息,因为风转向了北方,而且这会儿已经逐渐平息,午后的阳光洒在酒店露台上,天气十分的宜人。 圣地牙哥!孩子说。 呃?老人回答。他把酒杯拿在手里,正回想着多年以前的事情。 我去替你弄些明天要用的沙丁鱼来,好不好? 不用了!你还是跟其他孩子一块儿打棒球去吧。我还能划船,况且我可以找罗吉利奥来替我撒网。 我还是想去。就算不能跟你一块儿打鱼,我也想替你做些别的事。 你已经替我买了一瓶啤酒了,老人说,现在你是个大人啦。 你还记得你第一次带我上船的事吗?那时我几岁? 五岁,那天我把一条生龙活虎的鱼拖上船去,那家伙差一点就把我的船撞得粉碎,你也险些儿给送了性命。还记得吗?

我记得鱼尾巴叭哒叭哒地上下猛拍,船上的座板被打裂了一道缝,我还听见有棍子打鱼的声音。我记得你把我扔到船头上去,那儿搁着湿漉漉的钓丝卷儿,我感觉到整条船都在震动,也听到你啪啪地用棍子打鱼的声音,就像在砍树一样,还记得我浑身上下都是甜丝丝的血腥味儿呢! 你当真记得那回事儿,还是我不久前才刚跟你说过的? 但从我们头一回一起出海起,所有的事儿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的。 老人用他那双历经沧桑、坚定而慈爱的眼睛爱怜地望着他。 如果你是我自己的孩子,我一定会带你出去闯一下。他说。但你是你爸爸和你妈妈的孩子,你现在搭的又是一条幸运之船。 我现在就去弄沙丁鱼,好不好?我还知道上哪儿去弄四份大鱼饵来。 我今天自个儿还有剩的,我把它们放在匣子里用盐腌上了。

我给你弄四条新鲜的来吧。 一条!老人说。他的希望和信心虽从没消失过,但这时却又像微风初起时那般鲜活了起来。 两条!孩子说。 好,那就两条吧!老人笑着说。你该不会是去偷吧? 就算偷我也愿意。孩子说,不过这些是买来的。 那就谢谢你啰!老人说。他的心地单纯,不会去想这样接受一个孩子的馈赠是否恰当或是否会有损颜面。可是他知道此刻与这孩子的交流是相当自然且深富默契的,因此他知道这并不丢脸,也无损真正的自尊心。 他们离开了酒店,一起漫步走向老人的小船。 照今天这样的海流,明天一定是个好天气。老人说。 你打算上哪儿?孩子问。 走得远远的,等转了风才回来。我想天未亮就出发。 我要想办法叫船主人也驶到远方。孩子说。这样,如果你真钓到了大鱼,我们也可以赶去帮你的忙。

他可不会愿意驶到很远的地方。 是啊!孩子说。不过我会看见一些他看不见的东西,比如说只要有只鸟儿在空中盘旋,我就会叫他赶去追泥鳅的。 他的眼睛这么不中用吗? 他的眼睛差不多是瞎的。 这可怪了!老人说,他捕过海龟吗?那玩艺儿才伤眼睛哪。 你不是也在摩斯基多海湾外捕了好多年海龟吗?我看你的眼力还是挺好的嘛。 我是一个古怪的老头儿啊。 不过你现在还有力气对付一条真正的大鱼吗? 我想还有吧!再说,我还有不少窍门可用呢。 我们先把这些家伙拿回家去吧。孩子说,这样我就可以拿鱼网去捕沙丁鱼了。 他们把打鱼的用具从船板上拎起来,老人把桅杆打上肩头,孩子抱着木盒子,盒子里盛着盘在一起、编得很硬的褐色钓丝卷儿,还有鱼钩和带把子的鱼叉。老人将盛鱼饵的匣子藏在小船的船梢下面,那儿还有一根在大鱼被拖到船边时用来打晕它们的棍子。谁也不会来偷老人的东西,不过还是把桅杆和那些粗钓丝带回家去比较好,一来是因为这些东西沾了露水可不好,再说,尽管老人深信当地不会有人来偷他的东西,但他认为,将一把鱼钩和一支鱼叉留在船上实在是不必要的诱惑。

他们顺着大路一起走到老人的茅棚。从敞开的门走进去,老人把绕着帆的桅杆靠在墙上,孩子把木箱和其他工具搁在它的旁边。桅杆跟这单间的茅棚差不多一般长。茅棚取自王棕坚硬的苞壳,是用一种叫做海鸟粪的东西做成的。屋子里面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泥地上还留有一处可用木炭烧饭的地方。在用带有硬纤维质的海鸟粪的叶子按平了交叠着砌成的褐色墙壁上,有一幅彩色的耶稣圣心图和另一幅科夫莱圣母图,那是他妻子的遗物。这墙上原来是挂着一幅他妻子的彩色照片,但他把它取下来了,因为当他一瞧见那张相片就觉得无限凄凉,因此他把它放在屋角搁板上,一件干净的衬衫下面。 你想吃点什么?孩子问。 有锅鱼煮黄米饭。要吃点吗? 不,我回家吃。要我帮你生火吗?

不用。等会儿我自己来生。也许就吃冷饭算了。 我去拿鱼网好吗? 当然好。 事实上并没有鱼网,孩子还记得是什么时候把它卖掉的。然而他每天还是要扯一些这种谎话。甚至老人也没有锅鱼煮黄米饭,这一点孩子也知道。 八十五是个吉利的数目。老人说。你想看看我捕回来的那条去掉了鳍、鳞之后还有一千多磅重的鱼吗? 我先拿鱼网去捞沙丁鱼。你坐在门口晒晒太阳好吗? 好吧。我有张昨天的报纸,来看看棒球的消息吧! 孩子不知道昨天的报纸是不是也是乌有的,但老人毕竟把它从床底下取出来了。 佩德里科在酒店里给我的。他解释说。 我弄到了沙丁鱼就回来。我打算把你的鱼跟我的一起用冰镇着,明儿早上我们再把它们分掉。我回来的时候,你跟我说说棒球的消息吧!

洋基队不会输的。 可是我怕克利夫兰印第安人队会赢。 相信洋基队吧,好孩子。别忘了那了不起的迪马吉奥。 我担心底特律老虎队。也担心克利夫兰印第安人队。 别那么紧张嘛,要不然连辛辛那提红人队和芝加哥白袜队。你都要担心啦。 你好好儿看报。等我回来了说给我听听。 我们是不是应该去买张末尾是八五的彩票?明天就是第八十五天了。 可以啊!孩子说。不过你上次创的纪录是八十七天,这怎么说? 这种惨事是不会发生两次的。你看我们能弄到一张末尾是八五的彩票吗? 我可以去订一张。 订一张?这要两块半,我们到哪儿去弄这笔钱呢? 那你不用担心,我总能借到两块半的。 说不定我也借得到,不过我尽量不去借钱。头一遭借钱,下一遭就要讨饭。乔.迪马吉奥于一九三八年进洋基队,以超强的打击率著称。一九五一年球季结来后,告别球坛。

小心别着凉啦,老大爷!孩子说。别忘了,现在已是九月天了。 现在正是大鱼露面的月份呢!老人说。在九月里,人人都能当个好渔夫。 我现在去捞沙丁鱼啰!说完,孩子便匆匆跑了出去。 等孩子回来的时候。老人早已在椅子上睡着了,太阳也已西斜。孩子从床上取下一条旧军毯,铺在椅背上,盖住老人的双肩。孩子站在老人面前,怜惜地打量着他。他发现这两个肩膀挺怪的,老人虽然年岁老迈了。但他的肩膀却依然强健,脖子也依旧壮实,而且当老人睡着。脑袋向前垂拉的时候,皱纹也不太明显了。他的衬衫上不知缝了多少补丁,拼贴得像他船上的那张帆一样。这些补丁被阳光晒得褪成了许多深浅不同的颜色。老人的头也一样苍老,尤其是当他的双眼一闭,脸上就一点生气也没有。像个死人般。那报纸摊在他的膝盖上,在晚风中,靠他一条胳臂压着才没被吹走。孩子这时注意到他光着脚。 孩子又离开了一段时间,等他再回来时,老人还是熟睡着。 醒醒吧,老大爷。孩子一边喊,一边把一只手放在老人头上摇了摇。 老人张开眼睛,他的神志仿佛正从老远的地方赶回来。过了一会儿,他微笑了。 你拿了什么东西来啊?他问。 晚饭。孩子说。我们来吃饭吧。 我现在还不太饿。 吃吧!你不能只打鱼而不吃饭。 我常常是不吃东西先去打鱼的。老人说着,站起身来,把报纸拿在手里折叠好,跟着便动手折叠毯子。 把毯子披在身上吧。孩子说。只要我活着,我决不能让你不吃饭就去打鱼。 这么说,我可要祝你长命百岁。还有请你多多保重自己啰! 老人说。我们吃什么? 黑豆米饭、油炸香蕉,还有些炖菜。 这些饭菜是孩子从海滨酒店弄来的。饭菜放在两层的铁饭盒中。他口袋里有两副刀叉和汤匙,每一副都用纸巾包着。 这是谁给你的? 马丁。酒店的老板。 我得去谢谢他。 我已经谢过啦!孩子说。你不用再谢他了。 我以后一定要给他一块大鱼肚子上的肉。老人说。他这样帮助我们不只一次了吧? 嗯!是啊! 这样的话,我该在鱼肚肉以外,再送他一些东西,来报答他对我们的关心。 他还送了两瓶啤酒。 我还是比较喜欢罐装的啤酒。 我知道。不过这是瓶装的,哈杜威牌啤酒,喝完后,我还得把瓶子送回去哩。 你真是个好心肠的孩子。老人说。我们快来吃吧! 我从刚刚就一直叫你快吃哪。孩子亲切地对他说,不等你准备好,我是不愿打开饭盒的。 我现在准备好了。老人说,不过,我要花点儿时间去洗手洗脸。 你上哪儿去洗呢?孩子想。村里的水龙头在大马路上过去第二条横路的转角上,要走上两条街那么远呢。我该帮他把水带到这儿来。这样他就不用再跑一趟了。孩子在心里责怪自己,我应该带块肥皂和一条干净的毛巾。我怎么这样粗心大意?我该再给他弄件衬衫,一件过冬的外套。还有一双鞋。再加一条毯子。 你拿来的炖菜真是美味极了。老人说。 告诉我关于球赛的事吧!孩子请求他说。 在美国联赛中,总是洋基队的天下,我早跟你说过啦。 老人眉开眼笑地说。 可是他们今天输惨啦!孩子告诉他。 这算不了什么。那了不起的迪马吉奥依然生龙活虎的。 他们队里还有别的好手吗? 这还用说,但是他的地位特别重要。在另一个联赛中,布鲁克林队对费拉德尔菲亚队,我看布鲁克林队稳赢。不过我还惦念着狄克.西斯勒和他在那老公园里打出的那些好球。 那些好球任谁都甘拜下风。一棒挥出飞得那么远的球,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呢! 你还记得他过去常到海滨酒店吗?我很想陪他出海钓鱼,但是我的胆子太小,不敢去跟他说话。所以我要你去说,可是你的胆量也好不到哪儿去。 我记得,可惜我们两个都太没勇气了。当时真该去问问他,说不定他真的会跟我们一道去打鱼呢。这样。我们就可以一辈子都记得这回事了。 我很想陪那优秀的迪马吉奥去钓鱼。老人说,人家说他父亲也是打鱼的。也许他当初也跟我们一样穷,那他一定会懂得我们的好意的。 西斯勒的爸爸从来没过过穷日子,他的爸爸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就已经在大联赛里打球了。 我在你这个年纪时,就在一条去非洲的帆船上当普通水手了,我还见过狮子在傍晚时到海滩上来徘徊呢。 我知道,你跟我说过。 我们到底要聊非洲还是棒球? 我看还是聊棒球吧!孩子说,跟我说说那了不起的约翰. J.麦格劳的情况吧。他把这个J念成何塔。 在过去的日子里,他偶尔也会到海滨酒店来。可是他一喝了酒,就变的很粗暴,还经常出口伤人,性子真够倔的。天知道他的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又是棒球。又是赛马的。至少他老在口袋里揣着赛马的名单。我还听到他常常在电话里提到一些马儿的名字呢。 他是个很棒的球队经理。孩子说。至少我爸爸认为他挺棒的。 这是因为他来这儿的次数最多。老人说,要是多罗彻也每年来这儿。你爸爸就会认为他是最棒的球队经理了。 说真的。到底谁才是最棒的球队经理,卢克还是迈克.冈萨雷斯? 我认为他们不相上下。 不过,要说到打鱼。我认为最好的还是你。 不,比我好的渔夫多著呢! 才不呢!孩子说,好渔夫的确很多,还有些是很了不起的。不过,我还是觉得你才是最棒的。 喔!真是谢谢你。你的话听了真令人高兴,我希望不要突然出现一条大鱼,叫我对付不了,否则我可要大大的漏气啰! 不可能会有这种鱼的,只要你还是像你说的那样强壮。 我也许不再像我自以为的那样强壮了。老人说,可是我懂得不少窍门,而且有决心。 好吧!我想你应该上床睡觉啦,这样明儿早上才能精力充沛。我要把这些东西送回海滨酒店去了。 那么,祝你晚安。早上我会来叫你起床。 你真是我的闹钟。孩子说。 年纪是我的闹钟。老人说,为什么上了年纪的人都醒得特别早?难道是要让白天长些吗? 我也说不上来。孩子说。我只知道孩子们睡得沉。起得晚。 我会记得的。老人说,到时候我会去叫你的。 我不愿让船主人来叫醒我,那样会让我觉得自己很差劲。 我明白。 好好儿睡吧,老大爷。 孩子离开了茅棚。由于他们刚才吃饭的时候。桌子上没点灯。等孩子离去后。老人就脱了长裤,摸黑上床。他把长裤卷起来当枕头,把那张报纸塞在里面,然后用毯子裹住身子。在弹簧垫上铺着的其他旧报纸上睡下了。 没多久他就睡熟了,在睡梦中他又回到了少年时代所看到的非洲,那逶迤绵延的金黄色海滩和白得耀眼刺目的海滩,还有那些高耸的海岬、褐色的大山。如今他几乎每夜都会回到那片海滩,在梦中听见海浪拍岸的隆隆声,看见主人驾船穿浪而行。他能闻到甲板上柏油和填絮的气味,还能闻到晨风中带来的非洲气息。 往常当他一闻到带着非洲气息的晨风时,便会醒来,穿上衣服去叫醒那孩子。但是,今夜那阵风起得特别早,他在梦中知道时间尚早,就决定继续把梦做下去。他梦见了那岛上点点的白色顶峰从海面上升起,随后又梦见了加那利群岛的各个港湾和锚泊地。 他不再梦见风暴,不再梦见女人们,不再梦见惊人的遭遇,不再梦见大鱼,不再梦见打架,不再梦见角力,也不再梦见他的妻子。如今他只梦见一些地方和海滩上的狮子。它们像小猫一样在幽暗的黄昏中嬉戏,他爱它们,如同爱那孩子一样。可是,他从来没有梦见过那个孩子。 他就那样醒了过来。他看了看敞着的门外那轮明月,穿上那条当枕头用的裤子。然后走到茅棚外面去小解,接着就沿着大马路向孩子的住处走去,准备去将他叫醒。清晨的寒气使他冷得直发抖。但是,他知道打过颤身上就会暖和些,而且过不了多久他就要把船划到海里去了。 孩子住的那间房子没有上锁,他推开了门,光着脚悄悄走进去。孩子在一张帆布床上熟睡着,老人借着从外面洒进来的暗淡月光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他轻轻地抓起孩子的一只脚握在手里。孩子给弄醒了,转过脸来看着他。老人点点头,孩子从床边椅子上拿起他的长裤,坐在床沿上穿裤子。 老人走出门去。孩子跟在他背后。他还是昏昏欲睡,老人伸出胳膊搂住他的肩膀,轻轻地说了声真不好意思。 哪里!孩子揉揉眼睛说,男子汉就应该这样。 他们顺着大马路朝老人的茅棚走去,在漆黑的路上,有不少光着脚的男人正扛着他们船上的桅杆在路上走着。 他们走进老人的茅棚,孩子把一卷卷的钓丝放进篮子里,接着拿起鱼叉和鱼钩,老人则把绕着帆的桅杆扛在肩上。 想喝咖啡吗?孩子问。 我们先把这些家伙放到船上,然后再去喝一点吧。 他们在一家清早就营业,专供渔夫膳食的小吃馆里,喝着加了炼乳的咖啡。 你睡得好吗,老大爷?孩子问。他终于清醒过来了,尽管要他完全摆脱睡魔还不太容易。 睡得很好。马诺林。老人说,我感到今天挺有把握的。 我也是这样想。孩子说,我去拿我们的沙丁鱼,还有给你的新鲜鱼饵。那条船上的家伙总是船长自己拿的。他不喜欢别人动他的东西。 我们可不同。老人说,你只有五岁时。我就让你帮忙拿东西。 我记得。孩子说,我马上回来,再帮你叫杯咖啡吧!我们在这儿可以赊帐。 他走了。光着脚在用珊瑚石砌成的走道上向保存鱼饵的冷藏室走去。 老人慢腾腾地喝着咖啡。这是他今天一整天的饮食。他知道自己应该把它喝了。长久以来,吃饭一直是教他厌烦的事情,因此他从不带食物。他只在小船的船头上放着一瓶水。那就是他一整天唯一的食物了。 过了一会儿,孩子回来了,手里拿着包在报纸里的沙丁鱼和两个鱼饵。然后他俩赤脚踩着沙石,沿着小路走到船边。他们把缆绳解开,小船就轻轻地滑到水里去了。 祝你好运,老大爷。 也祝你好运!老人说。他把桨上的绳圈套在桨座的钉子上,身子朝前。借以抵销桨片在水中所遇到的阻力,在黑暗中划出港去。海滩上也开始有一些船只陆陆续续划出了港。这时天色仍未亮。老人尽管看不见那些船只,却能够听到他们的桨叶在水中划动的声音。 寂静的海面上偶尔会传来小船上有人说话的声音,但是除了桨声之外,绝大多数的船只都是静悄悄的。它们一出港口就分散开来,每一条都驶向指望能找到鱼群的那片海面。老人知道自己越划越远了,他已经将陆地的气息远远抛在后方,驶进了黎明时分海洋上的清新气息中。他划过海里的某一片水域,看见果囊马尾藻闪出的磷光。渔夫们把这片水域命名为大井,因为这儿有一个突然下陷七百英寻的深渊,由于海流冲击在海底深渊的峭壁上。激起了漩涡,种种鱼儿都聚集在那儿。那儿聚集着海虾和可作鱼饵用的小鱼。在那些深不可测的水底洞穴里,有时还有成群的鱿鱼,它们在夜间会浮到紧靠海面的地方,所有在那儿游转的鱼类都拿它们当食物。 老人在黑暗中感觉到清晨的来临,他一面摇桨。一面聆听飞鱼出水时的颤水声,还有它们在黑暗中凌空飞翔时振动绷紧的翅膀所发出的声音。他特别喜欢飞鱼,因为它们是他在海上的主要朋友。他替鸟儿伤心,尤其是那些柔弱的黑色小燕鸥。它们不知疲倦地飞翔。觅食。然而多半是一无所获。于是他想。鸟儿的生活过得比我们的还要艰难,除了那些猛禽和强有力的大鸟之外。为什么海上的生活如此艰难,那些大鸟强而有力,而这些海燕却是生来便如此地柔弱和纤巧?海洋是仁慈而且美丽的。可是。有时她竟又是如此地残忍。那些在海面上飞翔的鸟儿,不得不一面点水觅食,一面发出微细而凄惨的哀鸣。这种可怜的鸟儿啊,天生就柔弱。不具有和海浪抗争的力量。 每当他想到海洋,总是称她为la mar。这是人们对海洋抱持好感时,用西班牙语对她亲昵的称呼。有时候,热爱海洋的人们也会说她的坏话,不过,大致说来总是拿她当女性看待。有些较年轻的渔夫,用浮标当钓丝上的浮子,并且用贩售鲨鱼肝而挣得的钱添置了汽艇,这些将海洋视为一个竞争者或一个去处,甚至当做一个敌人的人都称海洋为el mar,这是将海洋视为男性的说法。可是这老人总是把海洋当做女性,当做受宠或者不受宠的一个女人,要是她做出了鲁莽的或者顽皮的事儿呢,那是因为她情不自禁。 此时此刻,老人从容、自在地划着船,他不需要使出多大的力气,因为现在只需要让小船保持住一定的速度就可以了。而且,这时的海洋就像个女人,一平如镜,只有海流偶然在海面上打出一个个漩儿。他可以让这海流替他分担三分之一的工作。直到天快亮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其实已经离开港口很远很远了,甚至还远过了他原来预期到达的地方。 我在这邻近深渊的海面上浪费了一个礼拜,可是却一无所获。他想。今天,我一定要找出那些鲣鱼和长鳍金枪鱼群藏匿、出没的地方,说不定会有大鱼跟着它们。 不等天色大亮,他就放出了一个又一个鱼饵,并任由小船随着海流漂去。第一个鱼饵下沉到四十英寻的深处,第二个在七十五英寻的深处。第三个和第四个则分别在一百英寻和一百二十五英寻深的蓝色海水中载沉载浮。每个用新鲜沙丁鱼做的鱼饵都是头部朝下。钓钩的钩身穿进小鱼的身子,系得紧紧的,缝得牢牢的,因此钓钩上所有的突出部分,弯钩和尖端,都被包在鱼肉里。每条沙丁鱼都用钓钩穿过双眼。这样鱼的身子在突出的钢钩上便构成了半个环形。不论是钓钩的哪一部分。凡是大鱼能碰到的,都是香味四溢、美味无比的。 孩子给了他两条新鲜的小金枪鱼。或者叫做长鳍金枪鱼,它们被挂在那两根沉得最深的钓丝上,就像坠子一样,在另外那两根钓丝上,他挂上了一条蓝色大醪鱼和一条黄色金银鱼,它们虽已被使用过了,但依旧保存得很好,而且还有出色的沙丁鱼为它们添上香味和吸引力。每根钓丝都有一支大铅笔那么粗,一端给缠在一根青皮钓竿上,这样,只要鱼儿在鱼饵上一拉或一碰,就能使钓竿向下沉,而每根钓丝也都有两个四十英寻长的卷儿,必要的时候它们还可以被牢系在其他备用的卷轴上,这样一来,如果用得着的话,一条鱼可以拉出三百多英寻长的钓丝。 这时老人的眼睛紧盯着那三根挑出在小船一边的钓竿,一边注意仔细察看任何动静,一边缓缓地划着桨,使钓丝保持上下笔直,停留在适当的水底深处。这时天色已经大亮,太阳就要出来了。 终于,太阳从海上升起,露出淡淡的阳光,老人看见其他的船只,在离海岸不远处。和海流方向垂直地散布在海面上。不久后,天色越来越明亮,耀眼的阳光投射在水面上,随后太阳从地平线上完全升起,平坦的海面把阳光反射到他的眼睛里,强烈的光线剧烈地刺痛了他。因此他必须把视线移向旁边。过了一会儿。他再朝水里看去,注视着那几根一直下垂到黑黝黝的深水里的钓丝。他尽量保持钓丝的笔直垂直度,这样,在黑黝黝的湾流深处,几个不同的深度。都会有一个鱼饵刚好在他所期望的地方等待着在那儿游动的鱼儿上钩。至于其他的渔夫大多会让钓丝随着海流漂去。有时候钓丝只有落在六十英寻的深处。但他们却还信心满满地以为自己的钓丝正垂在一百英寻的深处呢。 不过,他想,我总是把它们精确地放在十拿九稳的地方,问题只在于我没有继续向前走而已。可是谁能未卜先知呢?说不定今天我就时来运转了。每一天都是一个崭新的日子,走运当然很好,不过。我宁可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得分毫不差。这样,等到机遇来临时,我就有充分的准备了。 又过了两个钟头,太阳也升得更高了。他朝东望时不再感到像先前那样刺眼了。现在他所能见到的就只有二只小船,远远地靠在海岸的旁边。 初升的太阳老是刺痛我的眼睛,他想,不过。我的眼力还是很好的。傍晚时分,我可以直视太阳,不会有眼前发黑的感觉。傍晚的阳光应该比较强烈。可是早晨的阳光却总叫人感到眼睛刺痛。 就在这时,他看见一只长翅膀的黑色军舰鸟在他前方的天空中盘旋飞翔。它倏地斜着双翅俯冲,然后又猛地拉高,在天空盘旋起来。 它一定是发现鱼群了!老人提高嗓子,兴奋地说。 他慢慢朝着鸟儿盘旋的地方划去。他虽然情绪高昂。却依旧沉着镇定,他缓缓滑着桨并尽量让那些钓丝保持垂直。不过,他到底还是挨近了海流一点儿,这样,他便仍可依着正确的方式捕鱼,尽管他的速度要比他不打算利用鸟儿来指路时来得快一些。 军舰鸟在空中飞得更高了些。然后又盘旋起来。双翅纹丝不动。突然间,它猛地俯冲下来。老人看见一条飞鱼从水中一跃而起,在海面上拼命地飞跃急游着。 鲯鳅!老人高声喊道,大鲯鳅! 他把桨放在桨架上,从船头下面拿出一根细钓丝。钓丝上系着一段粗铁丝和一支中号钓钩,他把一条沙丁鱼挂在钓钩上面,然后把钓丝从船舷放下水去,将上端紧系在船梢一只拳头螺栓上。随后。他在另一根钓丝上安上了鱼饵,把它盘绕着搁在船头的阴影里。然后他又划起船来,注视着那只此刻正在水面上低低飞掠的长翅黑鸟。 正当他在凝神注视的时候,那只鸟儿又忽然往下一坠,为了俯冲,把翅膀朝后收拢。然后再猛地展开,追击着飞鱼,可是没有成功,它疯狂但却徒劳地抖动着它的翅膀。海水被掀起了浪涛,老人断定,这是那些大鲯鳅在追捕脱逃的飞鱼。鲯鳅在飞掠的鱼身下面破水而行,只等飞鱼一掉下,就飞快地钻进水里。好大一群鲯鳅啊!他想。它们分布得很广,飞鱼恐怕没什么脱逃的机会了。不过,那只鸟也得不到便宜。飞鱼对它来说个头太大,而且又飞得太快了。 他看着飞鱼不断地从海里冒出来。又看着那只鸟儿徒劳无益的行动。那群鱼快从我附近逃走啦,他想。它们逃得太快。游得太远啦。不过。说不定我能逮住一条脱队的。也说不定我所指望的大鱼就在它们周围转游着。我的大鱼总该在某个地方啊! 现在。陆地上面的云彩已经升到空中了。看上去就像一群巍峨的山峦,海岸退得远远的,只剩下长长的一条绿色的线,远处是一座灰青色的山。海水此刻呈深蓝色,深得简直发紫了。他仔细俯视着海水,只见深蓝色的水中穿梭地闪出点点红色的浮游生物,阳光这时在水中幻变出奇异的光彩。他注视着那几根钓丝,看见它们一直朝下没入深不可测的海底,他很高兴看到这么多浮游生物,因为这说明这片海域有许多的鱼。太阳此刻升得更高了,它在水中映出的光辉。代表了天气晴朗,陆地上空的云块形状也说明了这一点。可惜那只鸟儿这时却消失得无影无踪。水面上没什么东西。只有几摊被太阳晒得发白的黄色马尾藻和一只紧靠着船舷浮动的僧帽水母。它那胶质的紫色浮囊,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现出七彩斑斓的虹彩色泽。它先把身子歪向一边,然后又旋即恢复原状。它像个大气泡般自在快活地浮游着,那些厉害的紫色长触须在它身后拖行着,长达一码。 海水都让你给败坏啦,老人说,你这臭娘子。 他从小船桨边低头朝水中望去,看见一些颜色跟那些拖在水中的触须一样的小鱼,它们在水母触须和触须之间以及浮囊在浮动时所投下的一小摊阴影中游着。水母的毒素伤害不了它们,可是人就不同了。当老人把一条鱼拉回船上来时,假如有几根触丝挂在钓丝上。或是有紫糊状的黏液沾在那儿的话,他的胳臂和手掌就会出现肿胀。还会发痒并感觉刺痛。就像被毒漆树或栎叶毒漆树感染时一样。不一样的是:这水母的毒素发作得更快。并且痛得像挨鞭子一般。 这些七彩斑斓的大气泡确实很美,然而它们却是海洋中最狡诈的生物,所以老人非常乐于见到它们被大海龟吞食掉。每当海龟发现了它们的踪迹,就会从正面游到它们面前,把身子卷缩在龟壳中,闭上眼睛,然后就安心的将它们连同触须一起吃掉。老人喜欢观看海龟吞食它们,喜欢在风暴过后的海滩上遇见它们。也很喜欢听到自己用长着老茧的硬脚掌踩在它们身上时所发出的啪!啪!啪!的爆裂声。 他喜欢绿色的海龟和玳瑁。它们的形态优美。游水迅速。价值又高。但他对那又大又笨的红海龟却抱着些微的轻蔑态度。它们的甲壳是黄色的,做爱的方式是奇特的,而且总爱闭上眼睛,兴致勃勃地去吃水母。 他并不觉得海龟是什么神秘的海洋生物,尽管有一段时间,他也曾乘着小船去追捕海龟。实际上,他对所有的海龟都抱着一种悲悯的态度。甚至包括那些跟小船一样长。重达一吨的大梭龟。人们大都对海龟残酷无情,然而,一只海龟被剖开、杀死之后。它的心脏还要跳动好几个小时。老人总在心中这么想,我也有这样一颗心脏,我的手脚也跟它们的一样。为了使自己筋骨健壮。他也吃白色的龟蛋。像他在五月份时就吃了整整一个月,好让自己到了九、十月时还能身强力壮地去追捕道地的大鱼。 偶尔,老人也会从那只大圆桶里舀一杯鲨鱼肝油来喝,那只大圆桶是放在许多渔夫寄存渔具的一个小棚子里的,凡是想喝的渔夫都可以去喝一杯。大多数渔夫都厌恶这种油的味道。但是喝这种油其实并不比摸黑早起更叫人难受。而且它对防治一切伤风感冒都非常有效。对眼睛也有好处。 这时老人抬起头来,看见那只鸟儿又在上空盘旋了。 它找到鱼了吗?他警觉地站了起来。可是没有一条飞鱼冲出海面。也没有任何小鱼朝四处逃窜。老人望着望着。久久才见到一条小金枪鱼忽然跃到空中,一个转身,头部朝下又掉进水里去了。这条金枪鱼在阳光下闪出银白色的光,等它回到水里,又有些金枪鱼一条接着一条跃出水面,它们是朝四面八方跳的,搅得海水翻腾起来,水花四溅。它们在邻近几丈远的地方来回跳跃去追捕小鱼。绕着小鱼打转,并驱赶着小鱼。老人心想,要不是它们游得这么快,我大可以赶到它们中间去捉住它们。他一会儿看着这群鱼把海水翻腾得白浪涛天。一会儿又看着正在天空盘旋的鸟儿。这时,那只鸟正快速俯冲下来,一嘴扎进在惊慌中被迫浮上海面的小鱼群中。 这只鸟其是个大帮手。老人说。就在这当儿,船梢的那根细钓丝在他脚下突然绷紧了,原来他用钓丝在脚上绕了一圈。于是他放下双桨。紧紧抓住细钓丝往回拉,他感觉到钓丝给小金枪鱼拉得沉甸甸地直发颤,很有点儿份量。他越往回拉,钓丝颤动的就越厉害,他看见水里蓝色的鱼背和它金光闪闪的两侧,然后把钓丝呼的一甩,使鱼越过船舷,掉入船中。那小鱼儿躺在洒满阳光的船梢里,身子结实,形状像颗子弹,一双痴呆的大眼睛直瞪着前方。它灵巧、迅速抖动的尾巴劈劈啦啦打着船板,呼呼有声,越抖越快,直到精疲力尽为止。老人出于好意,猛击了一下它的头,一脚把它那还在抖动的身子踢到船梢背阴的地方,然而。它的身子依旧在那阴暗处颤动着。 长鳍金枪鱼!他嚷出声来。拿来钓大鱼倒挺好。秤起来恐怕有十磅重呢。 他记不起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会在独处时自言自语了。往年当他一个人的时候,他偶尔会在夜里唱唱歌,那是在小渔船或捕海龟的小艇上值班掌舵时的事。后来,当那孩子不在身边,而他又觉得孤单时,大概是从那时候起他才开始自言自语起来的。不过,他已经记不起当时的情形来了。然而。当他跟孩子一块儿捕鱼时,他们通常只有在必要时才会说话。他们的交谈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要不就是碰到坏天气,或是被暴风雨困在海上的时候。因为老人一向认为。如果没有必要的话就不要在海上说话,这是捕鱼人所公认的好规矩,而老人也非常认同,始终遵守它。可是这会儿他把心里想说的话说出声来有好几次了,因为他确信不会有人会受到他说话的干扰。 要是别人听到我在自言自语,一定会以为我疯了。他提高了嗓子说,不过既然我没有发疯。我就毫不在乎。而且我还要继续说。有钱人在船上有收音机跟他们对谈。还可以听棒球赛的实况转播呢。然而,现在可不是思量棒球赛的时刻,现在我要想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我天生要做的那件事|打鱼。他想像着,那个鱼群周围很可能有一条大鱼。我拣到的也只是正在吃小鱼的金枪鱼群中其中一条失散的。现在它们正游向远方,而且游得飞快。今天凡是在海面上出现的鱼儿都游得很快。且都是朝向东北方游去了。难道那儿有什么新鲜事吗?或者,这是一种我不懂得的天气征兆? 如今他离海岸很远了,已经看不见那一道绿色的地平线。向海岸方向望去只有青绿的点点山峦以及山峰上空仿佛皑皑雪的云块。海水是湛蓝的,阳光在海水中映出五彩斑斓光柱。那斑斑点点无数的浮游生物,由于此刻日正当中,都看不见了。此刻老人目中所见的,仅仅是在蓝色海水深处幻化成七色光带。还有他那几根笔直垂在一英哩深水中的钓丝。 渔夫们统称这种鱼叫金枪鱼。只有等到把它们出卖或者拿来换鱼饵时,才会分别叫它们各自的专属名称。这时它们又沉入海里去了。阳光此刻灼热起来。老人的后颈上感觉到太阳光的强烈热度,划着划着,汗水一滴一滴从脊背上流了下来。 我大可让船只随波流荡。自个儿睡觉去。只要预先把钓丝在脚趾上绕上几圈。有动静时把我弄醒就可以了,不过今天已经是第八十五天了。我应该有所作为了。老人心想。 就在此时。他凝视着钓丝。看见其中有一根挑出水面的绿色钓竿猛地往水中一沉。 来啦!来啦!他一边说,一边连忙将桨放到桨架上,由于他的动作很轻,所以连船舷也没有碰一下就把桨放好在桨架上了。他伸手去拉钓丝。把它轻轻地夹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之间。他感到钓丝并没有任何抽动,也没什么份量感,于是就轻松地握着它。突然间,它又动了一下。老人试探性的拉一拉钓丝,拉得既不紧又不重,但就在这一拉的动作中,他就完全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原来,在一百英寻的深海处有条大马林鱼正在吃包住钩尖和钩身的沙丁鱼,这个手工制的钓钩是从一条小金枪鱼的头部穿出来的。 老人熟练而灵巧地攥着钓丝,同时用左手把它从竿子上轻轻地解下来。这么一来,他就可以让钓丝穿过他的指间滑动。而不会让鱼感到丝毫的牵引力。 他想。在离岸这么远的地方。这条鱼还能存活这么久,那它一定是长得又肥又壮。吃鱼饵吧,鱼啊。吃吧。请你吃吧!你瞧这鱼饵多新鲜,而你啊,偏要躲在这六百英呎的深处。躲在这黑漆漆的冷水里。别在黑暗里绕圈子。快拐回来把它们吃了吧。 他感到丝线传来微弱而小心地一扯。跟着又是较猛烈地一拽,老人知道这时准是有条沙丁鱼的头卡在钓钩上很难扯下来吧!钓丝又持续颤动了一阵,之后就没有一丝动静了。 来吧!老人扯开了嗓门高声叫道,再来一次吧!闻闻这些鱼饵。味道是不是很鲜美呢?趁它们还新鲜的时候快吃了吧。回头还有那条金枪鱼,又结实、又鲜美。别怕难为情,小鱼儿,快把它们吃了吧。 他把钓丝夹在大拇指和食指之间等待着。同时盯着其他那几根钓丝,因为这鱼可能会一会儿游上来,一会儿又游下去。在短暂的静默之后,接着又是那么轻巧地一拉。 上钩了!上钩了!老人激动地大叫,愿主保佑,叫它吃下这鱼饵吧。 然而它没有咬饵。它溜走了,老人没感应到任何动静。 它不可能游走的。他说,天知道它是不可能游走的,它不过是转一转身子罢了。也许它以前上过钩,现在还有些记得吧。 接着他感到钓丝轻轻地动了一下,他兴奋起来。 它刚才不过是在转身。他说,我知道它一定会上钩的。 感觉到钓丝正轻轻的被扯动,他很开心,接着他就感觉到一阵较为猛烈的拉扯,很有份量。重得叫人不能置信。这分明是鱼本身的重量造成的,因此他就松手让钓丝往下沉。一直一直往下沉。同时他还把两卷备用的钓丝也松开了一卷。当那丝线从老人指间轻轻滑下去的时候,老人依旧可以感觉到一股沉重的拉扯。尽管他已经放任丝线迅速地往深处滑沉,而他在大拇指和食指施加的压力简直小得觉察不到。 哇!多棒的鱼啊他说。现在它正把鱼饵斜叼在嘴里,带着它一道儿游呢。 它很快就会掉过头来把饵吞下去的。他想。他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因为他知道,一件好兆头如果一经说破,恐怕就不会成功了。他知道这条鱼有多大,他可以想像得到它嘴里横衔着金枪鱼,在黑暗的深水中游走。这时他觉得它突然静止不动了,可是依旧沉甸甸的,接着份量越来越重了,他就再放出一点钓丝。这次他使足了大拇指和食指上的劲儿,于是钓丝上的重量增加了,这股压力一直传到水底下去。 终于上钩啦!他说。现在让我来好好喂它吃一顿吧! 他让钓丝从他的手指中间滑下去,同时伸出左手,把两个备用钓丝卷儿松开的一头系在另一根钓丝的备用钓丝卷儿的活结上。他把一切都准备好了。眼下除了正在使用的那钓丝卷儿外,还有三个四十英寻长的卷儿可供备用。 再吃一些,他说,好好地吃吧。 快点把它吃下去吧。这样可以让钓钩的尖端扎进你的心脏,让你痛痛快快的了结。他想,爽爽快快地浮上来吧。让我把鱼叉刺进你的身子。好了吗?你准备好了吗?你进餐的时间未免太长了吧? 喔!他大叫一声,同时用双手使劲猛拉钓丝,先收进了一公尺长的钓丝,然后连连猛拉,使出全副力气,以身子的重量作为支撑。挥动双臂,使劲地把钓丝往回拉。 可是一点用也没有,那条鱼自顾自地慢慢游开。老人无法将它往上拉动一英吋。他这钓丝很结实。是专为钓大鱼而准备的,他把它套在背上猛拉。由于钓丝被绷得太紧,上面的水珠都溅出来了。随后它在水里开始慢慢地发出一阵长长的啪啪声,但他依旧紧紧握着钓丝,在座板上鼓足了劲儿拼命地撑住了自己。并仰着上半身来抵销大鱼的拉力。 船儿慢慢地向西北方向漂去。 大鱼依旧不慌不忙地自在悠游着,鱼和船在平静的水面上慢慢地行进。另外那几个鱼饵还在水里,因为没有动静,所以也用不着应付。 但愿那孩子在这儿就好了!老人大声嚷着。我正被一条大鱼拖着走,倒变成了一根系纤绳的短柱啦。我可以把钓丝系在船舷上。不过这一来,鱼儿可能会把它扯断,我还是自己拼命地牵住它比较保险,如果它要钓丝时,我就把钓丝放长一些。谢谢老天,它还在朝前游,没有钻到海底去。 可是如果它决意要钻下去,我该怎么办?如果它潜入海底,死在那儿,我又该怎么办?啊!总之我一定会有办法的,没有什么事可以难倒我的! 他攥住了勒在背上的钓丝,目不转睛地望着浸在水里的钓线,而小船则是不停地朝着西北方漂去。 再这样下去它可能要送命啦!老人想,它不可能一直这样拖着钓丝游行。然而过了四个小时,那鱼儿依旧拖着这条小船,朝向浩渺无边的海面游去,而老人呢,他也依然紧紧攥着勒在背上的那条钓丝。 我虽是中午钓上它的,他说,但我却一直都还没见过它。 他在钓上这鱼以前,就把草帽拉下,紧紧地吊挂在脖子上,经过了这一番折腾,那顶草帽上的束绳勒得他的颈子好痛。同时,他还觉得渴得要命,因此便双膝跪下,小心不去扯动钓丝,尽量朝船头的方向爬过去,伸长了一只手把那只水瓶捞过来。他打开瓶盖,喝了一点儿水,然后靠在船头上休息。他坐在从桅座上拔下绕着帆的桅杆上,努力使脑子保持清明,什么都不去想,只顾着继续熬下去。 等他回过头去看时,陆地已没有一丝踪影了,然而他并不担忧。我总能靠着哈瓦那的灯火回港的。距离太阳落下还有两个小时,也许不到那时鱼儿就会浮上来。就算它到时不上来,或许也会随着月光浮上来。再不然它也会跟着日出浮上来。何况我的手脚又没抽筋,而且身强力壮,倒是它的嘴被钩住了啊。不过拉力这样大,该是多么大的一条鱼啊。它的嘴铁定是死死地咬住钢丝钓钩的。但愿我能尽早看到它,但愿我能知道这对手是什么样儿的,哪怕只看一眼也好。 老人凭着观察天上的星辰,看出那条鱼整夜都没有改变它的行进路线和方向。太阳落下之后,天气转凉了,老人身上的汗被海风吹干了。他感到自己的脊梁、胳膊与那双老腿都是冷冰冰的。白天里,他曾把盖在鱼饵匣上的麻袋取下,摊在阳光下晒干。太阳落下后,他就把麻袋系在脖子上,盖住他的脊背,并且小心地把它塞在现在正挂在肩上的钓丝下面。有麻袋垫着钓丝,他就可以弯下腰去倚在船头上,这样舒服多了。然而,这姿势实际上并不是真的有多舒适,但经过这么一整天的折腾,能这样斜倚在船头上,可真算是一件极为享受的事了! 我拿它一点办法也没有,它也拿我一点办法也没有。他想,不过它若真要这样跟我耗下去,我看我们谁也别想征服谁。 他有一度站起身来,隔着船舷向外面撒尿,然后抬眼望着星斗,核对他的航向。钓丝从他肩上一直钻进水里,看来像是一道闪着光的磷火。鱼和船的漂流速度明显地减缓了,哈瓦那的灯火也不那么辉煌了,凭着这种种征相,他断定海流一定正载着他们往东方漂去。 如果我就此看不见哈瓦那那炫目的灯光,我们一定是到了更东的地方。他想,因为,如果这条鱼游行的路线没有变的话,我一定还有好几个钟头可以看得见灯光。不知今天的棒球大联赛结果如何。他想,唉!干这行应当要有台收音机才好哪。然而他转念又想,干嘛总是惦记着那玩艺儿,还是赶快想想你手边的正经事吧,可千万别做出什么蠢事儿来啊! 然后他又扯开喉咙叫嚷起来:要是那孩子在这儿多好啊,可以帮我一手,又可以让他见识见识这种光景。 一个人上了年纪可不能孤零零的,他想,不过这也是避免不了的。为了保持体力,我一定要趁金枪鱼没有腐烂之前就把它吃掉。记住了,不管你吃得下多少,你都必须在明天早上把它吃掉。一定要记住呀!他自言自语地说。 夜间,有两条海豚游到小船边来,他听见它们翻腾和喷水的声音。他能辨认出那雄海豚所发出的喧闹喷水声和那雌海豚所发出如喘息般的喷水声。 它们都是好样的。他说,它们在一块儿寻开心,彼此相亲相爱的。它们是我们的兄弟,就像飞鱼一样。 接着他开始怜悯起这条被他钓住的大鱼来了。它真出色,也真奇特,可是有谁知道它的年岁呢?他想,我从没钓到过这样壮硕的大鱼,也没见过行动这样奇特的鱼。也许它太机灵,不愿跳出水来。其实啊,它只消一跳,或者往前猛地一冲,就可以要了我的命。不过,也许它以前不知给钓住过多少次,所以知道应该如何与捕鱼人搏斗。它哪里知道今天它的对手只是一个孤零零的人,而且还是个老头子呢。话又说回来,这条鱼这么大,若是鱼肉鲜美的话,在市场上肯定能卖得一笔好价钱啊。它想必是一条雄鱼,因为它咬起饵来非常有力,拉起钓丝来也很猛烈,还有当它被钓丝钩住后一点也不惊慌。不知道它有没有什么打算,还是就跟我一样没有一点办法呢? 他想起从前他钓到那对大马林鱼时的情形。雄大马林鱼见到食物时总是会让雌鱼先吃,而那条上了钩的正是雌鱼,被钓住以后,它惊慌失措、没命地挣扎着,不久就筋疲力尽了,而那条雄鱼始终待在它身边,在钓丝下窜来窜去,陪着它在水面上一起打转。那雄鱼离钓丝好近,老人生怕它会用它的尾巴把钓丝一下子劈断,那尾巴像大镰刀般锋利,而它的大小和形状也都和大镰刀差不多。老人用鱼叉把雌鱼叉上来,然后抓住那边缘如砂纸、似轻剑般的长嘴,连连拿着棍子朝着它的头顶打下去,直打得它的身体变成了红色,然后他才和孩子一起将它拖上船去,这当儿,雄鱼一直待在船舷边。接着,当老人忙着解下钓丝、收起鱼叉的时候,雄鱼在船侧不断的跳跃着,寻找雌鱼的位置,然后钻进深水里,再浮出来伸展它那淡紫色的胸鳍,于是它身上所有淡紫色的宽条纹都露了出来。老人忍不住惊叹它的美丽并为它的痴情感到既感动又悲伤。 它们这情景是我这辈子见过最感人也最令人伤心的事儿了。那孩子也很伤心,因此我们在心中请求这条雌鱼的原谅,并马上把它宰了。 但愿那孩子现在在这儿就好了。他又大声说,把身子紧靠在船头边缘那块已被磨圆的木板上,通过勒在肩上的钓丝,他能够清楚地感觉到这条大鱼的份量,而它此刻正朝着它所选择的方向稳稳地游去。 由于我设计欺骗了它,因此它不得不作出选择。老人在心中琢磨着。 它选择的是待在黑沉沉的深水里,远远地避开一切圈套、罗网和诡计。我选择的是赶到谁也没到过的地方去找它,到世界上没有任何人去过的地方。现在我跟它被栓在一起了,从中午起一直到现在,而且我和它都没有谁来帮忙。 也许我不该当渔夫。他想,但或许是上天的安排吧,这正是我生来该从事的行业。我一定要记住,天亮之前一定要吃掉那条金枪鱼。 离天亮还有段时间,老人惊觉到有什么东西咬住了他背后的一个鱼饵。他听见钓竿啪!的折断了,于是那根钓丝越过船舷往外直溜,他摸黑拔出鞘中的小刀,拼命用左肩担住大鱼所有的拉力,身子向后仰,就着木头的船舷,把那根钓丝割断,然后顺便把另一根离他最近的钓丝也割断,然后再摸黑把这两个没有放出去的钓丝卷儿的断头系在一起。他用一只手熟练地操作着,在打结时,他用一只脚踩住了钓丝卷儿,免得移动了身子,同时,他这样做也可以帮他把结子拉得更紧,到目前为止他已经有六卷备用的钓丝了。他刚才割断的那两根有鱼饵的钓丝各有两卷备用钓丝,加上之前被大鱼咬住鱼饵的那根钓丝上的那两卷,现在它们全被接在一起了。 天亮后,我一定要回到那根把鱼饵放在水深四十英寻处的钓丝那儿去,把它也割断了,连结在这些备用的钓丝卷儿上。我可以把两百英呎长,出色的卡塔卢尼亚钓丝、钓钩和导线先丢了,这些都是能再置备的。但是,万一钓上了别的鱼,而把这条大鱼搞丢了,可就因小失大了。我不知道刚才咬饵的是什么鱼。很可能是条大马林鱼,或是剑鱼,或者是鲨鱼。我根本来不及琢磨就得赶快把它摆脱掉。 他拉开嗓门喊道:但愿那孩子在这里。 可是孩子并不在这里。他想,这儿只有你孤零零的一个人,你现在最好还是去收拾那最后一根钓丝吧,管他摸黑不摸黑,还是先剪断了它,再把两盘钓丝卷儿连结起来吧! 他就这样做了。在暗夜里做起事来可真麻烦,这时那条鱼突然一下子掀起了一波大浪,把他冲倒在船身里,眼睛下方划破了一道伤口,鲜血从他脸颊上淌下来,但还没流到下巴就凝固、干掉了,于是他挪动身子回到船头,靠在木船舷上歇息。他拉好麻袋,把钓丝小心地挪到肩上另一个地方,用肩膀把它固定住,并小心地试试那鱼拉曳的份量,然后伸手到水里测量小船航行的速度。 我真搞不懂它干嘛把船颠得这样东倒西歪的。他想,可能是钓丝在它高高隆起的背脊上滑了一下,不过它的背痛一定比不上我的。然而不管它的力气有多大,总不能永远拖着这条小船跑吧。眼下所有可能会惹出乱子来的东西都被我除掉了,而我还有好多备用的钓丝;在这种情况下我还有什么好要求的呢? 鱼儿啊!鱼儿啊!他温和地、高声地说,你想玩吗?我奉陪到底。 依我看,它也要跟我奉陪到底呢。老人想,于是他开始等待着黎明。此时正当破晓时分,海风冷飕飕的,他把身子紧贴着木船舷来取暖。它能熬多久,我就能熬多久。他坚定地想。天色微明中,钓丝伸展着,小船也正平稳地移动着。初升的太阳逐渐在天际显露出它的轮廓,阳光直射在老人的右肩上。 嗯!它正朝着北方走。老人说。海流会把我们往遥远的东方送去。他想,但愿它会随着海流拐弯,这样就代表它越来越疲乏了。 等太阳升得更高时,老人发觉这条鱼仍然精力充沛。只有一个有利的征兆,那就是钓丝的斜度说明了它正在较浅的地方游着。 这不一定表示它会跃出水面来,然而它却随时有跳起来的可能。 主啊,请叫它跳跃吧!老人说,我的钓丝够长,可以对付它。 也许我应该把钓丝稍微拉紧一点儿,让它觉得痛,这样它就会跳起来了!他想,既然已经是白天了,就应该让它跳一跳、运动一下,让它把沿着背脊的那些液囊装满了空气,这样它就没法沉到海底去死了。 于是他开始动手拉紧钓丝,可是自从钓上这条鱼以后,这钓丝就被反覆拉扯,已经绷紧到快要迸断的地步了,因此当他把身子仰到后面去拉钓丝的时候,感到它变得硬梆梆的,就知道没法拉得更紧了。 我千万不能拉得太猛。他想,每猛拉一次,就会把钓钩划出的口子弄得更宽些,等它真的跳跃起来时,也许会把钓钩给甩掉。管他呢,横竖太阳不那么刺眼,只要我不直瞪着它就行了。 钓丝上黏着黄色的海藻,老人知道这会给钓钩上的鱼儿增加一些拉力,所以心里暗自窃喜。 鱼儿啊!鱼儿啊!他说,我爱你,也非常尊敬你。不过今天无论如何,我们都必须做一个了断。 希望能够如愿以偿。他想。 一只小鸟从北方朝小船飞来。那是只鸣禽,在水面上飞得很低,老人看得出来它非常疲乏了。 鸟儿飞到船梢上,在那儿歇一口气。然后它绕着老人的头飞了一圈,最后落在那根钓丝上,在那儿它显得既安全又舒服。 你多大了?老人问鸟儿,这是你第一次出门吗? 他说话的时候,鸟儿瞪着他。它太疲乏了,这钓丝稳当不稳当,它连看也不看一眼,就用小巧的双脚紧紧抓住了钓丝,在上面晃来晃去。 这钓丝很稳当的。老人对它说,真的,你不用担心。只是这夜里没有风,你怎么会这样疲乏啊?莫怪,鸟儿们为啥要这样呢? 可能是因为有老鹰飞到海上来追捕它们吧!但这话他没跟鸟儿说,反正它也听不懂他的话,并且说到老鹰,没有谁比小鸟自己更清楚的了。 好好休息吧,小鸟儿!他说,然后再试一试你的机会,碰碰运气,人、鸟儿、鱼儿,不都是这样的吗? 他靠说话来振奋精神,因为他的背脊在夜里变得僵直,硬梆梆的,真是痛得厉害。 鸟儿,如果你愿意的话就住在我家吧。他说,很抱歉,我不能趁现在刮起小风的当儿,扯起帆来把你带回去,可是我总算有你这个朋友和我作伴了。 就在这时,那条大鱼突然猛然一扯,把船扯得陡地一歪,老人给震倒滑向船头那边去了,要不是他即时撑住了身子,放出一段钓丝,那鱼早把他拖到海里去了。 当钓丝猛地一抽时,鸟儿飞走了,慌乱间,老人竟没有看到它飞走。他用右手小心翼翼地摸摸钓丝,发现手上正在淌血。 看来这鱼已被什么东西给弄伤了。他喃喃自语着,并试着把钓丝往回拉,看能不能叫鱼儿兜转回来。但是,当他感觉到钓丝快要绷断的时候,他就停下来,将身子往后仰,以抵销钓丝上的那股拉力。 你现在觉得痛了吧,鱼儿?他说,老实说,我也是如此啊。 他四处张望寻找那只小鸟,因为他本来很高兴有它来作伴,可是鸟儿飞走了。 你怎么这么快就走了?老人想,但是你去的地方风浪很大,你必须要飞到岸上才会平安。 我怎么会让那鱼儿猛地一拉,划破了手?我一定是越来越笨了。要不,也许是因为只顾望着那只小鸟,想着它的事儿而分了神吧。现在我要关心自己的工作,还有,过一会儿我得把那条金枪鱼吃了,这样才不致没力气。 但愿那孩子现在在这儿,我手边有点儿盐。他又嚷了起来。 他把沉甸甸的钓丝挪到左肩上,小心地跪下,在海里洗了洗手,并把手放在水里浸了一分多钟,看着一缕缕的血丝在水中漂开,而海潮随着船的移动在他手上规律地拍打着。 它游得慢些了。他说。 老人巴不得让他的手在这盐水中多泡一会儿,可是,他担心那鱼会突然又发作把船猛地掀过来,于是他站起身,打起精神,举起那只手,放到太阳下面去晒一晒。这伤口原不过是被钓丝勒了一下,割破了皮肉,然而却正是手上最得用的地方。他知道他需要靠这双手来完成这份工作,所以不愿意在还没开始之前就把它割破了。 现在,等手晒干了,他说,我该吃小金枪鱼了。我可以用鱼钩把它钩过来,坐在这儿舒舒服服地享用。 他跪下来,用鱼钩在船梢下找到了那条金枪鱼,他留心着不让它碰着那几卷钓丝,然后把它钩到自己身边来。之后他又用左肩掩住了钓丝,把左手和胳臂撑在坐板上,从鱼钩上取下金枪鱼,再把鱼钩放回原处。他用膝盖压在鱼身上,从它的脖颈竖割到尾部,割下一条条深红色的鱼肉。这些肉条的断面是楔形的,他把它们从靠近脊骨的地方一直割到肚子的边缘。当他割下了六条鱼肉的时候,就把它们摊在船头的木板上,在裤子上擦擦刀子,拎起鱼尾巴,把骨头扔到海里。 我想我是吃不下一整条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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