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贺铁坐着面对伊莎。
她们的说法都一样,他焦躁地说。
那是最最方便之道,伊莎说。
方便方便?你用的是多么奇特的字眼!
伊莎发出咯咯短笑声。
我知道我在说什么,儿子。
她们说的是事实吗?这得由我来断定!英贺铁严肃地说。
你不是玛亚特女神,也不是阿努比斯神,你不能把心摆在天秤上称!
是意外事件?英贺铁判官式地摇摇头。我不得不觉得,我对我那些忘恩负义的家人所做的宣布,可能引起他们情绪上的冲动。
是的,的确是,伊莎说。情绪是被挑起了。他们在大厅里高声吼叫,我在房间这里都听得见。对了,那些是你真正的想法吗?
英贺铁不安地挪动身子,喃喃说道:
我写信时正在气头上我会气愤也是正常的。我的家人需要一次严厉的教训。
换句话说,伊莎说,你只是在吓吓他们。是不是这样?
我亲爱的母亲,这在现在又有什么重要的?
我明白了,伊莎说。你不知道该怎么办。思绪混乱,如同往常一般。
英贺铁努力忍住怒气。
我的意思只是,那一点已经无关紧要了。目前的问题是南翡儿死掉这件事。如果我某个家人竟会这么不负责任,这么气得失去平衡,这么放肆地伤害那女孩,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这么说,伊莎说,幸好她们的说法全都一样!没有人做出不同的暗示吧?
确实没有。
那么为什么不就把它当意外事件了结?你应该把那女孩一起带到北方去的。我当时就这样告诉过你。
所以你认为
伊莎加重语气说:
我相信别人所告诉我的。除非它跟我自己亲眼所见的相牴触这在现在很少发生或是跟我亲耳所听见的不同。我想,你大概已经问过喜妮了吧?她对这件事怎么说?
她深感伤心,非常伤心,为我。
伊莎扬起眉头。
确实。你说的令我感到惊讶。
喜妮,英贺铁热情地说,很有感情。
的确。她的舌头也特别长。如果她的唯一反应就是为你丧失小妾感到伤心,那么我当然就把这件事看作是意外事件了结。还多的是其他事情需要你去留心。
是的,确实。英贺铁恢复他小题大做、自以为了不起的态度,站了起来。叶玛西正在大厅里等我,有各种事需要我紧急处理,有很多决定等着我认可。如同你所说的,个人的忧伤不该侵害到生活的主要步调。
他匆匆走出去。
伊莎微笑了一会儿,一种有点嘲讽意味的微笑,然后她的脸色再度凝重起来。她叹了口气,摇摇头。
叶玛西在卡梅尼的陪同下等着他父亲。叶玛西解释说,侯里正在监督忙着准备葬礼第一阶段的葬仪人员。
英贺铁收到南翡儿的死讯后,花了几个星期的时间才回到家,如今葬礼准备工作已近完成。尸体早浸在盐水里,恢复了一些正常面貌,也涂过了油膏,擦过了盐,并包扎上绷带,摆在棺木里。
叶玛西说明他订下以后要安置英贺铁尸体的一个小墓穴,就在石墓附近。他详细说明他已经安排好的一切,英贺铁表示赞同。
你做得很好,叶玛西,他和蔼地说。看来你有很好的判断力,头脑仍旧很灵光。
叶玛西对这意料之外的赞许感到有点脸红。
当然,仪比孟都是一家昂贵的葬仪社,英贺铁继续说下去。比如说,这些天篷瓮,在我看来就贵得不像话。真的没有必要这样奢侈。他们有些价钱在我看来是太昂贵了。这些大官在往来的葬仪社,最坏的一点就在这里。他们以为他们可以漫天要价。找一些比较不出名的就会便宜多了。
你人不在,叶玛西说,我不得不对这些事下决定而我希望让你如此钟爱的小妾得到一切尊荣。
英贺铁点点头,拍拍叶玛西的肩膀。
这是善意的错,我的孩子。我知道,你通常对钱财的事非常谨慎。我知道就这件事来说,任何不必要的花费都是为了让我高兴。不过,我不是钱做的,而且妾室呃,啊哼,终归只不过是妾室。我想,我们把昂贵的护身符取消吧我看看,还有一两个可以减少开支的地方把估价单念出来给我听,卡梅尼。
卡梅尼翻开草纸。
叶玛西轻松地叹了一口气。
凯伊达慢步走出屋子,来到湖边,在孩子们和他们的母亲身边停顿下来。
你说的对,沙蒂琵,她说。活着的美妾是跟死去的美妾有所不同!
沙蒂琵抬起头来看她,她的眼神迷蒙茫然。莲梨桑很快地问道:
你是什么意思,凯伊达?
送东西给一个活着的妾妇,什么都嫌不够衣服、珠宝,甚至是英贺铁亲生骨肉的继承权!但是现在英贺铁正在忙着削减葬礼的费用!毕竟,何必要把钱浪费在一个一死掉的女人身上?是的,沙蒂琵,你说的对。
沙蒂琵喃喃说道:
我说过什么?我忘记了。
最好是这样,凯伊达同意说。我,也忘记了。还有莲梨桑也是。
莲梨桑一言不发地看着凯伊达。凯伊达的话中有某种暗示,某种恶意,让莲梨桑不太舒服。她总认为凯伊达是个有点笨的女人,一个温和柔顺的女人,但却微不足道。现在令她吃惊的是,凯伊达好像和沙蒂琵对调了。一向专横霸道、气势汹汹的沙蒂琵一下子变得几乎是怯生生的。倒是一向平静的凯伊达对沙蒂琵颐指气使。
然而,莲梨桑心想,人们并不会真正改变他们的性格吧或者是会?她感到困惑。凯伊达和沙蒂琵真的在过去几个星期中就变了。或者一个人改变是另一人改变的结果?是凯伊达变得气势汹汹?或只是她表面上看来如此,因为沙蒂琵突然消沉了下来?
沙蒂琵确实是变了一个人。她的声音不再是莲梨桑所熟悉的高亢、刺耳。她走在院子里那紧张、畏缩的步伐,完全不像她往常自信的态度。莲梨桑把她的改变看成是看到南翡儿死亡所受到的刺激。但是那种惊吓会持续这么久,实在叫人难以置信。莲梨桑不禁觉得,公开且堂而皇之地为那女人的突然死亡表示欢腾,才像是沙蒂琵本人的作风。然而事实上是,每一听到有人提及南翡儿的名字,她马上就紧张畏缩起来。甚至叶玛西好像也不再受她欺凌叱喝,进而开始采取了比较坚决的态度。无论如何,沙蒂琵的改变全都是趋向好的一面至少莲梨桑是这样想的。然而这其中有什么令她隐隐不安
突然,莲梨桑吃惊地意识到凯伊达正在看着她,皱着眉头。她了解,凯伊达是在等她对她所说的话表示同意。
莲梨桑,凯伊达重覆说,也忘记了。
莲梨桑突然感到一股反抗意识涌溢出来。不管是凯伊达或是沙蒂琵,没有任何人可以命令她应该或不应该记住什么。她以满含抗议的眼光坚定地回看凯伊达。
家里的女人,凯伊达说,必须站在一起。
莲梨桑开口了,她清晰、反抗地说:为什么?
因为我们的利益是一致的。
莲梨桑激烈地摇头。她困惑地想着:我是个女人,同时也是个人,我是莲梨桑。她大声说:
没有这么简单。
你想惹麻烦吗,莲梨桑?
不。你所说的麻烦是什么意思?
那天我们在大厅里所说的一切最好全部忘掉。
莲梨桑笑出声来。
你真傻,凯伊达。仆人、奴隶、我祖母,每个人一定都听见了!为什么要假装发生过的事情没发生?
那时我们都在气头上,沙蒂琵闷闷地说。我们所说的都不是有意的。她烦躁地又补上一句说:不要再谈下去了,凯伊达。如果莲梨桑想要惹麻烦,就由她去吧。
我并不想惹麻烦,莲梨桑愤慨地说。但是假装的行为是愚笨的。
不,凯伊达说。是智慧。你得考虑到泰娣。
泰娣没事。
什么事都没有了。南翡儿死了。
凯伊达微笑着,一种平静、沉着、满足的微笑。莲梨桑心中再度泛起反感。
然而凯伊达说的相当真实。南翡儿死了,一切事端都已平息。沙蒂琵、凯伊达、她本人,还有孩子们,全都安全、平安无事,没有任何的忧虑。那个闯入者、那个扰人、不怀好意的陌生人,已经离开了,永远离开了。
那么,为什么她会为了南翡儿而产生这种她不了解的情感波动?为什么她会对那个她不喜欢的女孩产生这种拥护感?南翡儿很邪恶,南翡儿已经死了。难道她不能就这样来看吗?为什么她会有这突来的怜惜不只是怜惜,而是几近于包容?
莲梨桑困惑地摇摇头。在其他人都进屋子里去之后,她坐在湖水旁,徒然地试图搞清楚她心中的困惑。
当侯里越过院子、看到她、过来坐在她身旁时,太阳已经西下了。
天晚了,莲梨桑。太阳已经西下,你该进去了。
他庄重、平静的话声抚慰了她,如同往常一般。她转向他问了个问题。
同一家族的女人都必须团结在一起吗?
谁跟你这样说的,莲梨桑?
凯伊达。她和沙蒂琵
莲梨桑中断下来。
而你想要自己独立思考?
噢,思考!我不知道如何去思考,侯里。我的脑子里一片混杂。人太令人感到困惑。每个人都和我所认为的不同。我总是以为沙蒂琵大胆、坚毅、专横擅权,但是她现在变得软弱、优柔寡断,甚至胆怯。那么,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沙蒂琵?人不可能像她那样在一天之内完全改变。
不是在一天之内,不是。
而凯伊达,她总是温和谦逊,每个人都欺凌她。现在她却对我们大家发号施令!甚至索巴卡好像也很怕她。而且连叶玛西也变了,他开始发号施令,要人家听从!
而这一切令你感到困惑不解吗,莲梨桑?
是的,因为我不明白。有时候我感觉甚至喜妮也跟她表面上看起来的相当不同!
莲梨桑感到荒谬地笑出声来,但是侯里并没有跟着她笑。他的脸色保持严肃,满腹心思。
你对人的思考不多吧,莲梨桑?如果你再多加思考,就会了解他暂停了一下,然后继续。你知道所有的坟墓里总是有一道假门吧?
莲梨桑瞪大眼睛。
是的,当然。
哦,人也是像那样。他们造出了一道假门以便欺瞒。如果他们感到软弱,感到无能,他们就造出一道堂皇、自信、虚张声势、具有压倒性权威的门。然后,过一段时间,他们也信以为真。他们以为,而且每个人也都以为,他们就是那样。但是,在那道门的背后,仅仅是石块而已因此当现实来到,真理的羽毛触及他们,他们真正的自我便会重新出现。对凯伊达来说,温和、谦逊能带给她她所欲求的一切丈夫和孩子。愚蠢可以使她的生活容易过一些。但是当现实对她构成威胁时,她的真正本性便会出现。她并没有改变,莲梨桑,她的那种力量、那种残忍性格一直都存在。
莲梨桑孩子气地说:
可是我不喜欢,侯里,这令我感到害怕。每一个人都跟我所认为的不同。还有,我自己呢?我一直都是老样子。
是吗?他对她微笑。那么为什么你在这里一坐坐了这么几个钟头,额头皱起,苦思冥想?以前的莲梨桑跟着喀尹离去的那个莲梨桑会这样吗?
噢,不会,因为没有需要莲梨桑停了下来。
你明白了吧?你自己就说出来了。就是那个现实的字眼需要!你不再是那个快乐、不用思考的孩子,那接受事物表面价值的孩子。你不仅仅是这家族的女人,你想要独立思考、思考其他人的莲梨桑
莲梨桑缓缓说道:
我一直在想南翡儿
你想到什么?
我在想,为什么我忘不了她她心肠坏、她残忍、她企图伤害我们,而她现在已经死了。为什么我不能这样想就好了?
你不能吗?
不能。我试过,但是莲梨桑停顿下来。她困惑地抹抹眼睛。有时候我感觉到我了解南翡儿,侯里。
了解?你是什么意思?
我无法解释。但是这种感觉不时地出现,简直有如她就在我身旁一样。我感觉到,真的感觉到,我仿佛就是她。我了解她的感受。她非常不快乐,侯里,我现在了解了,尽管我当时并不了解。她想要伤害我们,完全是因为她十分不快乐。
你不可能知道,莲梨桑。
是的,当然我不可能知道,但是我感觉得到。那种悲伤,那种痛苦,那种深刻的怨恨我曾经在她脸上看到过,而我当时不了解!她一定爱过某一个人,后来出了差错;或许他死了,或是离开了,所以她变成那样,想要伤害伤害别人。噢!随便你高兴怎么说。我知道我是对的!她成了那个老人我父亲的妾室,她到这里来,我们讨厌她;而她则想要让我们都像她一样不快乐是的,就是这个原因她才会这样的!
侯里以奇特的眼光看着她。
你说得真确信,莲梨桑。你跟南翡儿并不很熟吧。
可是我感觉就是如此,侯里。我感觉得到她,南翡儿。有时候我觉得她离我相当近
我明白了。
他们之间陷入沉默。天色已将近全暗了。
侯里平静地说:
你认为南翡儿并不是意外死的,是吗?你认为她是被人丢下去的?
莲梨桑听到人家说中了她的看法,心中起了一阵激烈的厌恶。
不,不,不要说了。
可是我想,莲梨桑,我们还是说出来的好。因为这已经在你脑海里生根。你真的这样认为?
我是的!
侯里满腹心思地低下头去。他继续说:
而且你认为是索巴卡下的手?
还可能是谁?你记得他和那条蛇吧?而且你记得他所说的话那天,她死的那一天,在他离开大厅之前所说的话吧?
我记得他所说的话,是的。不过说的人未必就是做的人,所谓会叫的狗不咬人!
可是你不认为她是被人杀害的吗?
是的,莲梨桑,我相信是可是,毕竟,这只是一个看法。我没有证据。我不认为可能找到证据。这就是为什么我怂恿英贺铁接受意外死亡这个说法的原因。有人推倒南翡儿但我们永远不会知道这个人是谁。
你的意思是,你不认为是索巴卡?
我不这样认为。不过,如同我所说的,我们永远不可能知道。因此最好是不要去想它。
可是,如果不是索巴卡,那么你认为是谁?
侯里摇摇头。
我有个想法但这个想法可能是错误的,所以还是不要说出来的好
可是这么一来,我们就永远都不知道了!
莲梨桑话中带着沮丧。
或许侯里犹豫了一下。或许这样最好。
不要知道?
不要知道。
莲梨桑颤抖起来。
可是噢,侯里,我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