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页 分类 悬疑小说 死亡终有时

第8章 六、冬季第一个月第四天

莲梨桑养成了几乎天天上山到墓穴去的习惯。有时候叶玛西和侯里也在那里,有时候侯里独自一个人,有时候一个人也没有,然而莲梨桑在那里总是有一种奇特的解脱、安宁感,一种近乎逃避的感觉。她最喜欢只有侯里一个人在那里的时候。他的严肃中有一某种意味,他不表惊奇地接受她的来到,给她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她坐在石室入口处的阴影下,双手抱膝,望着那一片绿油油的耕作带和泛蓝的尼罗河水,以及再过去朦胧交杂的一片淡黄褐色、乳白色和粉红色。 她第一次来这里已是几个月前的事了,那是出自一种逃离紧密女性世界的心愿。她,想要安静,想要有个伴,而在这里她两样都找到了。她逃避的心愿仍然存在,但已不仅仅只是为了避离家庭生活的藩篱,而是为了某种更确切、更令人讶然的原因。

有一天她对侯里说: 我害怕 为什么你害怕,莲梨桑?他面色凝重地审视着她。 莲梨桑想了一两分钟。然后她缓缓说道: 你记得你曾经对我说过,有两种邪恶,一种来自外界,而一种来自内在吗? 是的,我记得。 后来你说,你指的是危害蔬果作物的病虫害。但是我一直在想也是一样。 侯里缓缓点头。 这么说你明白了是的,你说的对,莲梨桑。 莲梨桑猛然说: 现在就发生了就在下面那栋屋子里。邪恶来了,从外头来了!而且我知道是谁带来的。是南翡儿。 侯里慢条斯理地说: 你这样认为? 莲梨桑猛点头。 是的,是的,我知道我在说什么。听我说,侯里,当我在这里对你说一切仍是老样子,甚至沙蒂琵和凯伊达的争吵也是时,那是事实。但是那些争吵并不真的是争吵。我的意思是,沙蒂琵和凯伊达喜欢那样吵吵闹闹消磨时间,两个女人都没有真正生对方的气!但是现在不同了。现在她们不只是彼此说些粗鲁、不愉快的话她们说一些有意伤害对方的话,而当她们说中了让对方受到伤害时,就感到高兴!太可怕了,侯里,可怕极了!昨天沙蒂琵气得用一根长长的金针刺凯伊达的手臂,而一两天后凯伊达把一整锅滚烫的油泼到沙蒂琵的脚上。这种情形到处都有沙蒂琵骂叶玛西骂到三更半夜,我们全都听见她的斥骂声;叶玛西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好像鬼魂附身一样;而索巴卡上村子里去,跟女人在一起喝得醉醺醺的回来,吹嘘说他是多么地聪明能干!

这些事有些是真的,我知道,侯里慢条斯理地说。但是为什么你怪到南翡儿头上? 因为这是她的杰作!总是她说的一些话一些小事情、一些小聪明惹出来的!她就像支赶牛的刺棒。而且她聪明,知道该用什么话来挑拨。我想是喜妮告诉她的 是的,侯里满腹心思地说。可能是。 莲梨桑颤抖起来。 我不喜欢喜妮,我痛恨她那副鬼鬼祟祟的样子。她对我们大家都这么爱护关心,然而我们没有一个人想要她的关心,我母亲怎么会那么喜欢她,而把她带来这里? 那只是喜妮自己说的,侯里冷冷地说。 为什么喜妮这么喜欢南翡儿,跟着她团团转,说悄悄话,奉承她?噢,侯里,我告诉你,我害怕!我恨南翡儿!我真希望她走掉。她漂亮,她残忍,她坏!

你真是个小孩子,莲梨桑。然后侯里又平静地加上一句话:南翡儿正朝这边走过来了。 莲梨桑回过头。他们一起望着南翡儿慢慢沿着断崖陡峭的小径走上来。她自顾自地微笑着,嘴里低声哼着小调。 当她来到他们这里时,她朝四周看看,笑了笑。一种开心、好奇的笑。 原来你每天就是悄悄溜到这里来,莲梨桑。 莲梨桑没有答腔。她有股怒气,一种小孩子的庇难所被发觉的挫败感。 南翡儿再度看看四周。 而这就是著名的墓地? 你说的没错,南翡儿,侯里说。 她看着他,猫般的嘴扭曲成微笑。 我毫不怀疑你觉得它有利可图,侯里。你是个好生意人,我听说。 她的语气带有恶意,但是侯里不为所动,他平静、庄重地微笑着。 它对我们大家都有利可图死亡总是有利可图的

南翡儿看看四周,颤抖了一下,她的目光扫过供桌,扫过通往灵地的入口和假门。 她突然大叫: 我痛恨死亡! 你不该这样。侯里声音平静。在埃及,死亡是财富的主要来源。死亡给了你身上戴着的珠宝,南翡儿,死亡供你吃供你穿。 她瞪大眼睛看着他。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英贺铁是祭祀业业主,一个替人祭祀的司祭,所有他的土地,他的牛只,他的木料,他的亚麻布,他的大麦,全都是这座坟墓里的人的祭祀产业。他停顿一下,然后若有所思地继续下去:我们是个奇怪的民族,我们埃及人。我们热爱生命,因此我们很早就开始为死亡设想。全埃及的财富都投入金字塔、坟墓和祭祀产业。 南翡儿狠狠地说: 你不要再谈死了,侯里!我不喜欢!

因为你是道地的埃及人,因为你热爱生命,因为有时候,你感到死亡的阴影非常接近 不要再说了! 她狠狠地转过身面对他。然后,她耸耸肩,转身沿小径下山去。 莲梨桑满意地叹了一声。 我很高兴她走了,她孩子气地说。你把她吓着了,侯里。 是的我有没有吓着你,莲梨桑? 没没有。莲梨桑说来有点不确定。你说的是事实,只是我以前从没那样想过。我父亲是个司祭。 侯里突然恶狼狠地说: 全埃及的人都被死亡缠住了!而你知道为什么吗,莲梨桑?因为我们有肉眼,却没有慧眼。我们看不出此生之外的生命死后的生命。我们只能想见已知的延续,我们对神并没有真正的信仰。 莲梨桑惊奇地注视着他。 你怎么能这样说,侯里?我们有很多很多的神,多得我叫不出祂们全部的名字。我们昨晚才在聊,大家都在说各人喜欢的神。索巴卡全心信仰沙克梅神,而凯伊达祈祷的对象是梅斯肯特神。卡梅尼信仰索司神(古埃及智慧和魔术之神),身为一个书记,这是自然的事。沙蒂琵喜欢鹰头的贺勒斯神,还有我们本地的墨瑞斯吉神。叶玛西说佩司神应受崇拜,因为祂创造了一切事物。我自己喜爱伊西斯神(司繁殖的女神),而喜妮则全心信奉我们本地的亚曼神。她说祭司预言有一天亚曼会成为全埃及最伟大的神,所以她在祂现在还是个小神时祭拜祂。还有雷神,太阳神和阴府之神欧西瑞斯,死人的灵魂要接受祂们两个神的审判。

莲梨桑停顿下来,喘不过气。侯里对她微笑。 那么,莲梨桑,神和人之间有什么不同? 她瞪大眼睛看着他。 神是祂们是不可思议的力量! 就这样? 我不懂你的意思,侯里。 我的意思是说,对你来说,一个神只是个男人或女人,他或她可以做出一些男人或女人做不出来的事。 你竟然说这种古怪的话!我不懂你的意思。 她一脸惶惑地看着他,然后望着山谷,她的注意力被其他的东西吸引住。 看,她叫了起来。南翡儿在跟索巴卡讲话。她在笑。噢她突然喘了一口气。不,没什么。我本来以为他要揍她。她走回屋子去了,而他正朝这里走上来。索巴卡像暴风雨般地来到。 愿鳄鱼把那个女人吞掉!他大叫。我父亲竟傻到找她当妾! 她对你说了什么?侯里好奇地问。

她像往常一样侮辱我!问说我父亲有没有再委托我卖任何木料。我真想掐死她。他沿着平台走过去,捡起一块石头,丢进底下的山谷里。他又撬开较大的一块,突然身子往后一跃,一条蛇盘绕在石块底下,昂起头。它身子竖了起来,嘶嘶作响,莲梨桑看出来是条眼镜蛇。 索巴卡抓起一根重重的木棍,愤怒地攻击它,而且一棍狠狠打断了它的背。索巴卡继续狠力打着,他的头往后仰,两眼冒火,嘴里喃喃低声说着什么,莲梨桑听不清楚。 她喊道: 住手,索巴卡,住手,它已经死了! 索巴卡停顿下来,然后把木棍丢开,大笑起来。 世界上最要不得的毒蛇。 他再度大笑,他的脾气平静下来,然后劈劈啪啪地下山去。 莲梨桑低声说: 我觉得索巴卡喜欢杀戮!

是的。 话中一点也没惊讶的意味。侯里只是在承认一个他已经十分了解的事实。莲梨桑转头注视着他。她缓缓说道: 蛇是危险的动物,然而那条眼镜蛇看起来多么美 她低头凝视着它破碎、扭曲的躯体。为了某种莫名的原因,她感到心里一阵悸动。 侯里做梦般地说: 我记得我们都还是小孩子的时候,索巴卡曾攻击叶玛西。叶玛西比他大一岁,但是索巴卡比他块头大,比他强壮。他拿一块石头猛敲叶玛西的头。你母亲跑过去把他们拉开。我记得她站在那里低头看着叶玛西的样子,还有她叫喊着:你不应该做这种事,索巴卡,这是危险的!我告诉你,这是危险的!他停顿下来,然后继续说:她非常漂亮我小时候就这样认为。你长得很像她,莲梨桑。 是吗?莲梨桑感到愉快,温暖。然后她问道:叶玛西那时伤得严重吗?

不,没有看起来那么严重。倒是索巴卡第二天病倒了,可能是吃了什么东西。但是你母亲说是他的火气和太阳太热的关系,那时正是仲夏。 索巴卡脾气非常可怕,莲梨桑若有所思地说。 她再度看着那条死蛇,然后打了个冷颤,转过头去。 莲梨桑回到屋子里去时,卡梅尼正坐在前廊里,手里拿着一卷草纸。他正在唱歌,她停顿了一分钟,仔细听着。 我要到孟斐斯,卡梅尼唱着,我要见佩司,真理之神。我要对祂说:今晚把我的情人给我。河流是酒,佩司是河边的芦苇,沙卡梅是水中莲,伊亚瑞是花蕾,尼英定是盛开的花朵。我要对佩司说:今晚把我的情人给我。天色在她的美貌中破晓。孟斐斯是一盘爱的苹果,摆在美人面前 他抬起头对莲梨桑微微一笑。

喜欢我唱的歌吗,莲梨桑? 这是什么歌? 这是孟斐斯的一首情歌。 他看着她,轻柔地唱着: 她的双臂抱满波斯树枝叶,她的头发柔长飘香。她就像人间地府的公主。 莲梨桑脸上飞红。她快步地走进屋子里,差点跟南翡儿撞个满怀。 你为什么这样匆匆忙忙的,莲梨桑? 南翡儿语气尖锐。莲梨桑有点讶异地看着她。南翡儿没有笑容,她一脸阴霾,肌肉绷紧,莲梨桑注意到她的双手抡起。 对不起,南翡儿,我没看到你。我刚从外头明亮的地方进来,而这里面很阴暗,所以看不清楚。 是的,这里是阴暗南翡儿停顿一会儿。外头愉快多了。在门廊上,有卡梅尼的歌可以听。他唱得很好,不是吗? 是的,是的,我觉得他唱得很好。 可是你却没留下来听?卡梅尼会失望的。 莲梨桑的双颊再度感到臊热。南翡儿冰冷、嘲笑的眼神令她感到不舒服。 你不喜欢情歌吗,莲梨桑? 我喜欢或不喜欢什么跟你有关系吗,南翡儿? 原来小猫还是有爪子的。 你什么意思? 南翡儿笑出来。 你并不像表面上看来那样迟钝,莲梨桑。原来你也觉得卡梅尼相当英俊?这一定会让他感到高兴的。 我认为你相当讨厌,莲梨桑冲动地说。 她从南翡儿身边跑过去,进入内院里。她听到那女孩嘲弄的笑声。然而透过那笑声,她的心中回荡着卡梅尼的话声,以及他两眼注视着她所唱出来的歌声 那天晚上莲梨桑做了一个梦。 她跟喀尹在一起,在阴府里的死人渡船上。喀尹站在船上,她只能看见他的后脑。然后,当他们接近日出之处时,喀尹回过头来,但莲梨桑看到的不是喀尹而是卡梅尼。在此同时,船首的蛇头开始翻腾,霎时成了一条活生生的蛇,一条眼镜蛇。莲梨桑心想:这一定是从墓穴里钻出来会咬死人灵魂的蛇。她吓得全身瘫痪。然后她看到那条蛇的脸变成南翡儿的脸,她惊醒过来大叫: 南翡儿,南翡儿 她并没有真的叫出声来,一切全都是在梦境里。她一动也不动地躺着,她的心猛烈跳着,告诉自己说这一切都不是真的。然后她突然想到:这正是索巴卡昨天在打那条蛇时所说的话。他说:南翡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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