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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狱中见闻

末代皇帝皇妃秘闻 潘際坰 18622 2023-02-05
许多人都到过沈阳车站。凡是到东北各地参观的,都得从这里经过。如果有什么可以称为特点的话,那也许就是下了火车,跨上月台,还得过一道约有三十公尺长的天桥,才能到达车站。再就是车站前一片宽阔平坦的广场。此外呢,这六年我在沈阳车站坐过六次火车,第一次只比溥仪到沈阳晚半年,依我看来那就是从车站附近高耸的建筑物可以想见更加繁盛兴旺的市容。 溥仪从苏联回来,当时哪有心情注意这些呢? 他想的是:只要一到沈阳车站,准会立刻被宣布死刑。历来改朝换代,就是这么一个结局啊! 可怜的末代皇帝,你完完全全想错了。 在沈阳车站的会客室里,当地党政首长接见了他,拿出香茶、水果、点心招待他,而且温暖地安慰他,要他安分守己,劝他好好学习,多明白一些事理。

不久,他就在抚顺战犯管理所住了下来,抚顺距离沈阳只有六十公里左右。但他也有一个时期移禁在哈尔滨。 我在这个管理所住了十天,觉得溥仪这个犯人在外表方面给我的印象是整洁,除了前九天的胡须略为长了一些。 他经常穿着蓝布的上装和西式裤子;有一天竟然穿的是蓝布单制服,不过在领口露出鲜艳的红色球衣的圆领子。 是球衣?我好奇地指着他的脖子问了一声。 是的,我们打球穿的。每人都有一套。他羞涩起来,仿佛一个少女突然被别人发现了和自己年龄不太相称的某种装束似的。 不冷吗?衣服够穿的?我想起一出大门,就非得皮大衣,皮帽子不可。所以室内虽然温暖如春,仍然不自觉地提出了这个问题。 不冷,一点儿也不冷。衣服,那是足够穿的。拿棉衣来说吧,昨天我不是穿了的吗!去年新做了一套,前些日子又派人来替我们量尺寸了,恐怕还要发新的。他开心地笑着,表现了极大的满足。

我当时忘了告诉他,那两天我常在会议室里打乒乓球,就看见一大批新的棉衣堆在那里。大概又快要发放给他们了。 管理总务的一位科员告诉我,他们一套蓝斜纹布的棉制服,连帽子要二十三块多钱。他们穿的棉鞋,里面有毡子,每双十三块钱。每人发一条棉被,年老体弱的可以用两条。每月还发给每一个犯人一条香烟,只要他爱抽烟。 你们的伙食怎样?我问。 很好。 有肉吃吗? 太有了,经常吃。而且常调换:炸酱面、饺子、馅儿饼、米饭都有。 你的饭量好么? 哈!他不禁笑了起来,除了年轻小伙子,就数我吃的多。大饺子,一顿能吃三十! 谈到吃食,最好让溥仪自己来作补充,而且是书面的。一九五三年三月十四日他在哈尔滨管理所答覆医生询问时,分项目写着:

我喜吃面食,如包子、饺子、葱花饼、各种饼、油条、面条、蔬菜等,我还爱吃豆腐、鸡蛋、花生、辣椒、茄子、榛子、瓜子等。苹果、橘子、蜜柑、香蕉,我也爱吃。牛奶、黄油、甜点心,我也爱吃。在去苏联前,我经常吃大米白面(高粱米、小米有时候也吃)、各种蔬菜、肉类、鸡蛋、牛奶、甜点心、黄油、面包等。回祖国后,经常吃大米白面,各种肉类,如鱼、鸡、猪、羊、牛肉,各种蔬菜,鸡卵、面包等等。我最爱吃包子、饺子、白菜、菠菜、豆芽菜、韭菜、豆腐、蒜,各种肉类也喜吃。对甜山药、甜土豆比较不喜吃,因为吃多一点,感觉饱闷。 我到苏联前,不经常吃零食,有时候在饭前饭后吃花生、瓜子,晚间常吃果品。回祖国后,也不经常吃零食,本所①给了多次果品,如西瓜、梨、橘子、苹果、西红柿,给糖果、花生、葵花子等。

我过去喜欢喝茶(香片、龙井、大方、碧萝春、普洱、红茶)。喜喝酒,不多,也不是每天喝。我喜喝白酒、绍兴酒、玫瑰露、白兰地、红葡萄酒。白酒和白兰地喝两三小杯,绍兴酒十几小杯。我也喜吸烟,什么烟都吸。 ︱ ︱ ︱ ①指哈尔滨战犯管理所。 ︱ ︱ ︱ 溥仪在抚顺的居住条件也不算坏。虽然是十个人住在一间屋子里,但是从温度、阳光、空气各方面来说,都是可以满意的了。走进卧室可以看见两排木板搭成的炕,那是在东北习见的东西。每排睡五个犯人。四个月前,他们还是十四个人一间的,近来松动了些。卧室的窗玻璃是两层的,为了御寒的原故。 在一条甬道的两旁,都是他们的卧室。文娱室、书报室也设在卧室的一排。文娱室里藏放着象棋、围棋、跳棋、扑克牌、乒乓球、网球、排球、篮球等等。每天上午和晚上,他们都可以得到这方面的调剂。

溥仪住在走进甬道右手第一间屋子里。他的铺位似乎又是进门靠右手的第一个。 一天上午,他们正虚掩着门,像往常一样地阅读书报,并且在讨论著一些什么。我从溥仪门旁的窗口看去,他们都在聚精会神地谈论著,大多是脱了鞋子盘膝坐在炕上,独有溥仪采取了更加自由自在的姿势。他坐在炕上,两腿平伸,连袜子也索性脱掉了,右脚的大拇指似乎还在悠然自得地转动着。他那时正在和别人争论一个什么重要的问题似的,尽管自己的脚趾在继续转动,脸上表情却是严肃不苟的。 等到那天下午我又遇见溥仪,便随便跟他说了一句:今天上午我看见你了。 他倒很机灵,仿佛明白我的话中有话,只是随口应答了一句:先生,您到我们那儿去过啦? 我紧跟着说:不但去过,而且看见你光着脚坐在炕上呢!

他哄然大笑起来,脸也突然变红了,一直红到腮根。他也许想不到我会跟他开这样一个玩笑。 你们在讨论些什么呀? 政治报告里中国革命胜利的保证,八大的文件。 在卧室外面是一个大广场,可以在那里散散步,打网球,打排球,打篮球。还有一个院子也可以散步。从那用砖头围成的花坛看来,早几个月这里想是万紫千红的一个花圃呢。会场有两个,一个在室内,一个在室外,是他们听讲课和每星期四看电影的地方。除非热天,他们大都是用室内的会场。有设备完善的医务室,清洁的厨房和浴室。冬天正是北方溜冰的季节,我一到那里,便发现一个新浇的人工溜冰场。这也许是最经济的运动设备,只要在整平的地上,浇一层三四寸多高的水,过一夜就变成上好的溜冰场了,透明、光滑而又坚硬。

可惜溥仪不会溜冰,否则我倒可以从旁欣赏一番。 他这几年的健康情形怎么样呢?在这方面,最高明的小说家的描写,恐怕也不及医生检查报告以及他答覆医生询问的书面材料来得可靠。 我是看到爱新觉罗.溥仪体格检查表的。 一九五五年的记录是: 身长一七四公分(cm)体重一○三市斤。胸围七七公分。两眼近视性散光,高度近视。握力:右三五,左三八。肺活量三五○○毫升。血压一二○八○水银柱。 ⊙ 一九五四年三月三十一日经郭子森医师签章认可的有下列三项: 自觉健康。 现症全身系统检查,无病的所见。 判定健康。 ◇ 最使我发生兴趣的是一九五三年三月十四日溥仪在哈尔滨所写的那份材料。其中有关他在苏联期间饮食健康的情况以及他吃食嗜好,我已分别在前面引用过了。但是还有一些是大家不知道的。

祖母患胃癌死的,父亲有痔疮,他人没有特别的病。 他这位本生祖母就是光绪皇帝(德宗)的本生母。她也就是西太后的亲妹子。光绪和宣统在四岁和三岁的时候,先后入继为嗣皇帝,给了这位老人以极大的伤感,晚年得胃癌而死。照溥仪的说法,她至少因此得了轻微的精神病。 溥仪的本生祖父醇贤亲王奕譞死得早,在他出世前的十六年就撒手归去。清皇室四谱一书中有这样一段记载: 皇七子醇贤亲王奕譞,号朴庵,是为德宗景皇帝本生父,宣统帝本生祖父。道光二十年庚子九月二十一日子时生。贵人乌雅氏即庄顺皇贵妃出。 (同治)十六年庚寅加增甲数,十一月二十一日丑刻卒,年五十有一。谥曰贤。宣统既嗣位,诏定称号曰:皇帝本生祖考醇贤亲王。子七人。

◇ 所以,奕譞的生卒年代也就是鸦片战争开始的一八四○年和中英签订印藏条约的一八九○年。料想是病死的,病情不详。葬在北京西山妙高峰园寝,庙制祀典用天子之礼。一九三四年,陈庆祺编的中国大事年表,在光绪十六年这一栏里,也曾提到:十一月帝生父醇亲王奕譞薨。 至于溥仪的生母瓜尔佳氏,大学士荣禄的女儿,又是怎样死的呢?据溥仪本人说,他认为和端康太妃有关。在宫廷轶事那一章里,我已经提到溥仪年少好时髦,因为买线袜却连累太监给端康太妃叫人打了二百大板的怪事。打了以后,溥仪的老师陈宝琛认为越权太甚,不以为然,很在溥仪面前说了几句端康太妃的闲话。因此,溥仪就气汹汹地跑去和她吵闹一番;这一来,当然引起激怒了的女性各种链锁反应,而况他们又有母子之名呢。最后,还是由溥仪出面,赔罪认错,方才了事。这件事传到瓜尔佳氏的耳里,想不到竟会造成她的极大痛苦,终于吞服鸦片而自杀了。这是一九一八年秋天的事。他的生父醇亲王载沣之死,是在解放之后,因此即使有人新编中国大事年表,断然不会注明某年某月帝生父醇亲王载沣薨,这时皇帝自己还在监狱里呢!

我在东北(伪满的时候),有时候胃不消化,有一时期的神经衰弱,痔疮便血,脚气病。曾服中国药治不见效,胃不消化有时好,有时不好。神经衰弱是一时期的,不是经常的,曾服中国药和瑞士药色多波镇静药。脚气用火酒、硼酸见好,可是总没有断根。治痔疮便血服中国药无效,用油质坐药稍好。都没有住过院。 回祖国后,痔疮便血有时犯,不重,经过医生给油膏涂上,见好。脚气一直没有好,涂二○二红色药不见效,近来用药水涂上稍见好。没有住过院。 溥仪的胃部,常使我联想到他童年吃栗子太多的故事,后来相当爱吃零食,和胃的不消化症更是不无关系。 我总觉得,溥仪外形就是神经衰弱型的。他做了十四年傀儡,偏尝百般苦味,而不致演成神经失常的局面,已是万幸的了。满洲国第一期留日陆军将校候补生祁继忠给溥仪的奏疏里,竟有处此您多忘之日的字眼,虽嫌唐突,倒是实情,可以看作溥仪神经衰弱的旁证。 我在年幼的时候,哪一年忘了,得过一次痢疾,服中国药治愈;二十多岁得过水痘,其他传染病没有得过。 回祖国后,经过每年的预防注射(肠伤寒、霍乱、痢疾、脑膜炎、斑疹伤寒、鼠疫等等)。 我喜欢打网球、乒乓球,其他没有打过。我打过高尔夫,不很爱它。游泳、田径赛和跳舞没有学过。 我每天睡七、八小时就够了。在伪满的时候,睡有时好,有时不好。胃不消化时,睡的不好。回祖国后,初回来几天睡不好,后来睡得都好。 如果溥仪不是一个酷爱睡眠的人,就不会说出我每天睡七、八小时就够了的话来。一般说来,难道成人有七、八小时睡眠不就原是应该够了的么?他初回国的几天心神恍惚,难以就寝,那完全是因为他疑神疑鬼,怕在沈阳发生意外变故的关系。 我每天吃两顿饭,普通饭碗两碗,也有时增减。 在抚顺战犯管理所,犯人平日每天吃三顿,只有星期日是两顿。我当时也是如此。溥仪在北京、天津和长春时期,想必都是每天吃两顿饭的。 我喜看电影,也爱看戏,但是我过去在北京和伪满时候,不能随便看戏,所以看得很少。我常用凉水手巾摩擦上半身,喜欢散步和早操。我饭前后,大小便前后都洗手。小的时候常吐痰,后来吐痰少了。 溥仪当年不能随便看电影看戏,当是事实。要看也只能在皇宫里看,在天津因为到戏园里看了一次梅兰芳就引起遗老胡嗣瑗的进谏,可见皇帝看戏之难。据他说,在长春时常在帝宫里放映日本映画,也就是电影。那时候他自己身旁有电影摄影师,主角当然是皇上自己,虽然拍了一些生活起居的电影,想来也是单调得很的。缉熙楼上的那个别致的小型药房,也许可以称为帝宫一大特色,再就是防空室和日本宪兵队了吧? 至于早操,恐怕也只是最近几年才养成的好习惯。 我现在没有感觉身体不好,只是如前所说,有时犯痔疮便血,但轻微,经常有脚气;现在消化好,饭量比过去在东北和苏联时候都多。 我不经常患感冒和咳嗽,有时偶然感冒,很轻微,很快地就好了。 抚顺和哈尔滨的战犯管理所对于犯人的健康是关心的。我从一叠记录里发现,当溥仪感冒流鼻涕的时候;食欲减退,胃口饱满的时候;痔出血的时候;甚至右耳内痒感的时候;都有医生处方或者加以检查。 一九五四年二月溥仪的一份身体检查表里,列有既往史、家庭史、个人史三项。个人史又分列了四个问题。原题和溥仪自己所填的答覆如下: (主食):米,面。 (对烟酒如何?每日量多少?)烟每天六、七支,多则十几支。酒不每天喝,白酒(小杯)两三杯,黄酒十几杯。 (冶游):没有。 (嗜食):喜吃咸的,喜吃素菜。 ◇ 古来帝王,荒淫的常占多数。末代皇帝溥仪既无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更无后宫佳丽三千人侍候,而竟然在冶游方面缴了白卷,很出意外。 在这方面,很容易使人想起同治皇帝来。宣统原是以承继同治兼祧光绪入宫的。 如果依照许啸天清宫十三朝演义上的描绘,那么同治当年在北京前门外等地的丑行不少。清皇室四谱也含蓄地谈起这件事,作者以委婉的存疑方式暗示着肯定。 按照正统的记载,那位西太后亲生子同治皇帝(穆宗)可真是超凡入圣的人物,一连串的称号是多么冠冕堂皇啊! 穆宗继天开运受中居正保大定功圣智诚孝信敏恭宽明肃毅皇帝,讳载淳,文宗长子。 (同治)十三年甲戌十一月初十日病痘,复由两宫皇太后训政,十二月初五日酉刻崩于养心殿,寿十有九。或曰被生母皇太后叶赫那拉氏暴惊致痘,陷而崩;或又曰,帝病非痘,实微行致蕴毒使然,然皆不能明也。 ◇ 载淳生于一八五六年(咸丰六年丙辰)。他十七岁时娶了十九岁的嘉顺皇后,同时娶了慧妃,一个月后又娶了瑜嫔,同时又娶了珣嫔,接着又娶了瑨贵人,是个一夫五妻者。病痘应是一八七四年(同治十三年甲戌)的事,也就是说这位荒淫的青年皇帝的梅毒发作了,而到一八七五年初就断送了性命。 无论如何,溥仪如果真的没有冶游史,这一点应该说是可取的。 我这次去访问末代皇帝溥仪,还给读者中的象棋迷带来一件有趣的礼物。巧得很,有一天溥仪和他的胞弟溥杰下棋的时候,我正在一旁观战,而且记下对局。 溥杰(先)末代皇帝溥仪(胜) (一九五六年十二月三日晚七时奕于抚顺战犯管理所) 兵一进一(1)炮二平五马二进三马二进三 炮八平九车一平二马八进七(2)车二进六 兵七进一卒五进一兵九进一(3)炮五进一 兵三进一马八进七(4)炮二进一车二进一 车九进一(5)车二平三(6)马三退一(7)炮五进三 车九平八(8)马七进五车八进四炮八进三 (9)车八平七炮八平三(10)炮九进四(11)炮三进四 帅五进一车三进一(12)车七退四(13)炮三平二 马一进三(14)炮五平一车七退一炮二退四 车七进四炮二进四马三进五车九平八 炮二平一(15)车八进六马五退三(16)车八平五 帅五平四车五平六帅四平五(17)炮二退一 炮一进三炮一进二帅五进一(18)车六平二 炮九平五车二进一 ︱ ︱ ︱ ︱ 看法评注:(1)溥仪成竹在胸,高声说:嗨!我来它一个当头炮! (2)溥仪笑着用纯粹的北京土话说:我楞上! (广东话就是夹硬来!),大有一切在所不顾之势。 (3)是准备用重炮呢?还是另有妙着?不敢妄评。 (4)弟弟打哥哥的车了! (5)溥仪严肃地捡到一个便宜货,横车吃马。 (6)败着。不如飞相。 (7)溥仪眼尖手快,立刻说了一声:我打过去! (8)弃空心炮之攻势而不用,甚至连边炮也不予歼灭,不知何故。 (9)溥杰向溥仪奉上红车一只,溥仪未吃。 (10)忘记了黑方的三路马。奇在黑方自己也忘记了这回事。 (11)打相将军,可抽车而竟不抽。 (12)眼睁睁吃掉黑车。 (13)溥仪吃惊说:这可不好,又来吃我的炮了! (14)溥仪说:这个炮也得逃。其实恰好逃到弟弟的嘴里,红方未吃。 (15)有进攻中路之意。 (16)对方红马,何尝放在眼里? (17)是运用重炮的必走之著。 (18)关键之著。如红方再不上上,则为绝妙狠着矣! 那天晚上,溥仪神态自若,兴致甚高,又因为他那一小撮小型山羊式胡须给剃得干干净净,更显得年轻了许多。他下棋的时候,左臂有时屈伏在桌上,低首观变;有时则用左手托腮凝思。他而且经常分析棋局,出壮语,助声威;发危言,资惕励。 相形之下,溥杰就显得拘束沉默了。这也难怪,溥杰还是初次和我见面,不及溥仪的活跃也是情理之常。 溥仪曾经指着溥杰问我:您看我们哥儿俩像不像?我向溥杰打量了一下,脸型既和他的哥哥相似,鼻子上也架着一副黑边圆形眼镜。重大的差别也许就在于溥杰小了一号,他的身材是算得矮小的了。但是,溥杰也有着饱满的精神。 我给了溥仪肯定的答覆以后,又把眼光放在溥杰的脸上,并且轻声问他:你比溥仪小一岁,是吗? 是!他几乎用一个士兵回答上级军官的姿态对我说出这一个宏亮而干脆的字音来。同时,他已经非常熟练地摆出立正的姿势:双手垂直,挺胸,小腹略微收进,双腿直立,两脚呈八字形,正像步兵操典所规定的那样。 我当时确实楞了一下。事后我才想起来二十三年前他是满洲国留日第一期陆军将校候补生,受过严格的军事训练,因此他往往下意识地表现出迄未消失的军人痕迹来。 溥杰这一立正,还使我想起我和溥仪一段有趣的对话。 你三岁做宣统皇帝的时候,名义上还是自兼陆海军大元帅,先由摄政王代理。对不对? 对。 你做伪满洲国皇帝的时候,又身兼海陆空军大元帅。你究竟懂不懂军事? 我哪儿懂!连我的军政部大臣他们也不懂! 从溥仪的象棋棋艺看来,如果他有可能把这套进攻防守的战略战术用在战场上,那么等待着这位陆海空军大元帅的真不知是多少个滑铁卢啦! 溥仪下完那盘棋,敏感地觉察到我对他的棋艺不会有太高的估价,就顺口补充了一句:我的跳棋下得还不错,一般人都下不过我。 我相信他的话。 他如今所说的话,大都是值得我相信的。这是因为他坦率、诚挚,虽然身为犯人,可是对人生采取了肯定的态度。他不忧郁,他不伤感,他在读书,他在思考;他遭遇到来自灵魂深处最猛烈最锐利的挑战,他没有退却,或者暂时退却了很快又振奋起来;他竭力运用他那常人的智慧,扬弃了一些什么,又吸收了一些什么;他有时痛哭流涕,有时纵声大笑;依我看来,这位末代皇帝只是在最近几年才开始懂得什么是人生,什么是爱情的。而且似乎一年比一年懂得深刻些。 他带着满眶热泪,在我面前回忆国庆节在抚顺观礼的情景: 国庆节,这是多么隆重的一个节日!然而今年,像我这样的人也能去观礼,真是又高兴又惭愧。我看到队伍里欢天喜地的青年男女,心里特别难受。我想:你们今天高高兴兴,可是你们的上一代呢?他们当时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他们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啊? 大滴的泪水,从溥仪的眼里流出来,流在双颊上。香烟被搁在一旁,这时他也没有心情抽了。他努力抑制着激动,接着说下去: 那时候,旁边如果有一个解放军或者一个干部无意看我一眼,我就赶紧把头低下去;他们一交谈,我就紧张,以为是在议论我。在这种地方,我实在抬不起头来,但是我又实在想抬起头来瞧一个痛快;我从没有瞧见过这种伟大的场面! 这种悲喜交集、愧恨有加的心情,溥仪不仅表现在言语上,而且是形诸笔墨的。 我后来看到溥仪在一九五六年三月十日所写的参观感想,摘录如下: 我到了抚顺露天矿,看到今天的矿山,重新归到祖国人民手里;看到它的全部自动化。它将生产越来越多的煤,供应我国社会主义工业化的需要,供应人民生活上的需要。所有这一切,使我感到极度愉快和兴奋。同时,我还看见了日帝对矿山遗留下来的破坏遗迹;它只为多出产煤,以求得满足它们的高额利润,造成矿山畸形的发展的怪状,直到现在矿山还存在着崩岩、滑落,而且许多处还发生自然火。 过去东北一切矿山,都曾由我手中断送给日帝。 过去我曾来过抚顺露天矿,那时候来到这里的目的是什么呢?是替日寇当宣传品,替它欺骗和麻痹人民,用日寇的走狗伪满皇帝名义而来的,为的是鼓励汉奸官吏更加强力来剥削工人阶级,更多地生产来为日本侵略者的战争服务。所以,我这次重到此处,真是感到没有脸来对我们的祖国同胞。我痛恨我的过去。 据龙凤矿领导者说:在日伪时期从一九三七年到一九四四年,矿井瓦斯爆炸有六次之多。工人死了三百多人,残废者五百八十多人。而且在当时,工人下井工作时,他们的妻子在外面等着,哭哭啼啼,到时候不上来,丈夫就是死了。当时工人家属妻离子散,工人由于冻、饿、病、受虐待、遭险等死的不知多少,甚至工人病的要死,带着气就给活埋了。工人是有苦无处诉,有冤无处伸的。工人的痛苦根本没有人过问的。例如我过去来抚顺露天矿,我根本不管工人的生活怎样,我只是小心翼翼地顺从日本帝国主义的意旨,奴颜婢膝地唯恐失掉了日帝的欢心。一切是为了巩固自己汉奸皇帝的地位与个人的所谓安全,所以对于不人的生活如何是漠不关心的。这一切正说明我完全忘记自己是中国人了。 当我参观工人大楼宿舍的时候,工人们的家属都是和颜悦色的态度,还有人招呼:屋里坐一坐吧!这真使我又感激又难受。像我这样过去当日寇走狗在我理想中,如果我见了工人农民,还不得迎头痛打一顿!最低限度也得痛骂一回!相反的,每个人都那样和蔼。这出我意料的事,愈增加我内心的惭愧和自恨。 当我去石油一厂参观时,真是目不暇接;瞧什么都新鲜,看到我们的机器完全是自动化了,二三人就能操纵很大机器。我虽然听到说明,这种专门的技术和怎样使用经过,我听都听不懂。 访问一位农民老大爷的时候,我觉得脸上直在发热。由于我内心的斥责,使我不能不在老大爷夫妇面前,自我介绍,低头认罪。回想伪满十四年农民所受到的都是什么?剥削、压迫、奴役、掠夺、集家并村、烧房、抓人当劳工、打骂虐待、饿冻病死,以及灭绝人性的被集体屠杀,一切数不尽的灾难。 ◇ 他看了电影中华女儿里八女投江的壮举,便会向自己责问:同是一个中国人,我为什么当时是那样呢? 在抗美援朝运动时期,他很自然地想起八国联军。小时候他听说过,两万多外国军队就可长驱直入攻进北京,今天又是一个什么局面呢? 志愿军报告上甘岭战役之后,他流泪了。 一九五六年七月,一批前日本战犯在沈阳受审,溥仪是出庭作证的。他认为: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为人民的利益服务。这才是我活到五十岁第一次碰到的最光荣的一件大事。我虽身为犯人,我也感觉到遇到今天这样的新中国和身为一个中国人的自豪感。 过去,他认为:一个朝代的毁灭,都是由于遇上了昏庸或幼小的帝王,以及王侯将相的腐败无能,或者是奸臣专权、篡夺等原因而造成的。至于新朝代的兴起,则是由于英雄伟人奉天承运而来的。 今天,在他的知识领域里,却有了社会发展的客观规律,而且对它多少有些认识。 谈到爱情,我想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完全孤立的爱情。爱情里不能不交织着社会的因素。即使标榜爱情至上的天地间一对最理想的情侣,也毕竟是生活在特定的社会里,料想他俩决不可能在真空中相依为命吧? 满洲国皇帝溥仪和他的福贵人李玉琴之间的爱情生活,就是如此传奇性,却又如此现实性的。 今年二十九岁的李玉琴,是溥仪目前唯一的妻子。 溥仪比她大二十二岁,但是并没有妨碍他俩之间近十年才建立起来的真实爱情。 我每次只要和溥仪谈起李玉琴来,他总是带着无限悔恨而又无限欢愉的心情说:我对不起她,我对不起她!她原是一个穷苦人家的孩子,品行挺好的;十五岁嫁了我住进长春的宫里,因为和我在一起的关系,她也沾上了不少坏习气;任性啊,骄横啊,不过,现在又变好了。说到这里,他就不禁眉开眼笑,乐呵呵地。 她现在在哪里? 还在长春。 有工作吗? 有。前一阵子是托儿所的保育员,现在当了个图书馆馆员。 你们通信吗? 通信通信。他急速地说,四个字只花了通常一半的时间。 来看过你? 看过,好几次啦!我算一算,三次! 溥仪脸上的笑容随着每一次答覆在扩大,在明朗化。我懂得溥仪的内心这时该怀着多大的激情! 你有她的像片吗?我想看一看,不知道是不是可以? 当然可以。我这就拿去! 李玉琴的照片是被珍藏在一个大约三寸见方的纹皮皮夹子里的,一共有两张,一张是染上彩色的,也许因为穿棉衣的原故,看起来不如现在复制放大的这一张来得清秀。她的脸型相当美,也相当甜,发端的两个蝴蝶结冲淡了少妇的气息,却增加了成熟的少女风韵。安放在皮夹左上角的是另一张女性的照片,只有一寸半大。 这是谁?我一面端详着,一面问他。 她就是谭玉龄。 庆贵人谭玉龄的面貌和服式,都是当年北京贵族妇女型的;会使人联想到凝重、厚拙、枯燥、保守这一类字眼。不过,她可能痴心地爱过溥仪,因为当我发现这张照片旁边一个薄薄的纸包的时候,问过他这里面是什么,他不太动感情地回答:是谭玉龄临死之前剪下来的指甲,说要留给我的。 我不愿打开它,我觉得看了是件叫人不舒服的事。 我的目光毋宁是注视着那个皮夹:大约三寸见方,深棕色,上好的皮质,很可能是进口货,而且假如你细心多看几眼的话,就可以断定主人使用它已有多年的历史。我渐渐怀疑它的出身:它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溥仪一直保存着它呢? 这皮夹是你自己买的?进口货?我旁敲侧击地试探着。我想我也许会有些奇特的收获,但也说不定完全是庸人自扰。 噢,您问这个吗?溥仪轻描淡写地说,是那个英文老师庄士敦送我的。里面原来放着他的像片,后来给我扔了。我现在就用它放起这几张照片来啦!他笑了起来。 在看了这几张像片之后,我们就谈起他在狱中和李玉琴第一次相见的动人情景,以及通信的情况。李玉琴给溥仪的最近四封信,我都借来看过了,而且得到溥仪的同意摘录了下来。 我们的读者大概都还记得,自从一九四五年秋天,他和婉容、李玉琴在通化大栗子沟匆匆分手,溥仪在苏联又从日本籍弟妇嵯峨浩子的通信里知道李玉琴改嫁的噩耗。 溥仪十分关心这件事。溥仪为了伊丽莎白皇后婉容逼走淑妃于前,又和仆人私通于后,因此对她早已持着十分冷淡的态度;再说,谭玉龄墓木早拱,那遗留下来的一小包女性的指甲,也只能当作一个未亡人对死者的悼念而已。 她改嫁了?这个不祥的难题一直纠缠着溥仪,啮咬着他的心灵。 溥仪急于要打破这个神秘的谜。弟妇的话是不是应该凭信呢?他当然不愿相信,但是要能做到这一步,光是在自己心里否定它是不行的。要拿出反证来。 溥仪思前想后,也许又会觉得,弟妇为什么要造这个谣言呢?或者她为什么要转述一个不可靠的传闻呢?李玉琴十五岁进宫,两年的宫中生活果真会使李玉琴对他自己发生深深的爱么?兵荒马乱之中,十七岁在大栗子沟一别,从此音讯杳然,她究竟会真的等着他吗?这不是一年半载的分别,这也不是通常的离别。岁月催人,等到溥仪回到抚顺,她已经二十二岁了,而这几年来,溥仪由沈阳意外地到了苏联,之后又竟然回到东北,她当然不会知道。溥仪的生死存亡,对于李玉琴说来,不也同样是一个神秘之谜么?李玉琴为了自己的幸福改嫁了人,又何尝没有可能呢!如果竟然改嫁,又会改嫁给谁呢? 所以溥仪一九五○年秋天到了抚顺之后,焦急地在寻求答案。他明白现在有更好的条件帮助他找到解答。这个解答可能是意外的喜讯,也可能是令他悲痛欲绝的噩耗。 溥仪从抚顺战犯管理所寄出了一封信,也许是第一封信,收信人的姓名是李玉琴。 可是不久,这封期待着任何一种答覆的信给邮局退回了。 溥仪陷于苦恼之中,深深的苦恼之中。他不得不痛苦地对自己宣布:那传说是真的啊!不然,为什么这封信给退回来呢! 难道等待着他的,竟是一个绝望么?抚顺战犯管理所的人员们安慰他,告诉他那可能是谣传。 爱情的力量,人情的温暖,鼓舞着遭遇挫败的溥仪。 溥仪又寄出一封信。收信人是他在北京的五妹金韫馨,收信人地址是北京西四区前井胡同六号。 他想起五妹在长春的时候,在大栗子沟的时候,都是和李玉琴时常见面的。他要从她那里再探询一次李玉琴的通讯处。 北京五妹的覆信里,最使溥仪高兴的大概就是李玉琴在长春的住址了。这个住址和溥仪第一次写给李玉琴的不一样。 新的住址给溥仪带来重新燃烧起来的希望。他很快地又写了第二封信寄到长春去。 邮局的递送员,要把一封写错了地址的信送到收信人手里是困难的。他当然还会尽他的最大努力去各处探询,可是到了实在无法投递的时候,只好退还寄信人。溥仪第一封寄给李玉琴的信正是这样一个遭遇。 不久,在狱中的溥仪就十分高兴地捧读从长春寄来的覆信了。 李玉琴这封信不仅使溥仪高兴,而且使他惭愧。 这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他俩从第一次相互通信起,都是谈论著爱情和人生的双重内容。 在人生的部分,溥仪谴责了过去的坏事,但是反躬自省的程度是很浅的。 李玉琴除了在第一封覆信里表达了自己对他的深厚的爱以外,也谈到人生问题。这个比溥仪小二十二岁的女性,今天似乎比他懂得更多一些道理。她爱他,她正是因为爱他而毫不犹豫地指摘了他。 而溥仪似乎也不再是个浑浑噩噩的糊涂虫了,不再是个只能充当傀儡皇帝的角色了。在他认真的思考之后,同意了那个只有小学毕业程度的人所说的话。既然同意她的看法就不能不给他带来惭愧。 知耻近乎勇。溥仪近年来所以能够对人生采取了肯定的态度,正是为了有着这份勇气吧? 末代皇帝溥仪和李玉琴第一次相见了。那是一九五五年夏末的事。十年阔别,终获良晤,我们可以想像那种相思的激动和欢欣不仅倾泻于相见之时,而且会跳跃在会晤前刻的。 溥仪高兴地对我说:她来信说要来看我。嘿!还没有等得及收到覆信,她又写了一封信给溥杰,问他我收到了信没有?跟着人就来了。 你们第一次在所里什么地方会面的? 喏!他指着门外对面的一间屋子说,就是那一间。 那间屋子就在我的卧室隔边。如果我早一年来,亲眼看到这动人的一幕,该多好啊! 你哭了没有?我问。 哭?他有些不解。 我是说人在过分高兴的时候,也许会哭的。 没哭。我们高兴极了,我们没有流眼泪。他接下去又说,我就问她这十年的情形。她说,日本投降以后她一直住在大栗子沟,婉容也住在那里。后来解放军到了,就把她接到部队里,对她很优待,而且帮助她,希望她有工作的能力,可是她啊,当时有种种顾虑,一来是想家,家里还有母亲、姐姐、哥哥 父亲呢? 早死了。二来是她当时对解放军也没有多大信心,祖国大陆还没全部解放啦。这样,人家解放军就把她送回长春的老家,旅费都是人家出的。后来,溥修又从天津去信,把她接到天津和北京去住。溥修是我的堂兄,今年六十多了,眼力不好,听说政府还是照顾他,让他当了个文史馆馆员,他在旧学方面是有些根柢的。 李玉琴到了天津以后就一直待在溥修的家里,不见世面。可是溥修当时的景况也很不好,李玉琴自己在他家吃住,觉得过意不去,便想找点副业做,贴补贴补;溥修不答应。她想到外面去找个工作,也不答应。溥修只是劝她住下去,守节。 她呢?她不愿意日子老是这么样过下去,恰巧这时在北京有些邻舍朋友和她谈谈说说,劝导她,这样她就出来做扫除文盲的事情。不过,她一回到家里,受到我的哥哥嫂嫂冷嘲热讽,再加上经济困难,又不知道我的下落,心里烦得很,后来决定还是回长春去了。在她母亲家里,姐姐家里都住过。一九四六年婉容病死在哈尔滨,也是她告诉我的。 你说她先前做过保育员? 做过,其实起初还是临时性的,她也替人家织过毛线衣,当作副业。第一次来和我见面的时候,还没有找到事呢。那几封信里都提到的,您一看就明白了。 他换了一支烟,兴奋地说下去:她一共来了三次,每次都带东西来。喏,第一次带的是袜子、纸本、像片、手绢。第二回带书夹子、文具用品,她说不愿意带吃的来,因为这里一切都有。 每次谈话的时间大概有多长! 有一个钟点左右。第二次她来,谈话超过了时间,连火车都误啦,车票是预先买好的。 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再来? 说年底还要来!话未说完,溥仪已经纵声大笑了。 停了一会,他的激动稍为平静了一些以后,又补充了一句:是信里说的。您看信。您不是让我把她的信带来的吗? 那天晚上,我坐在卧室里读着李玉琴给溥仪的信。信封背面都有溥仪的编号,并且注着每封信的寄出日期和收到日期。摘录这些信件的时候,本文作者的注解是加在方括弧()里的。 第一封: 亲爱的溥仪: 虽然在很短的时间看见了你,可是我很高兴。看见你的身体和精神都很好。进行学习,重新作人,这能不使我高兴吗? 在十年的岁月中,当然生活锁(应为琐)碎问题是很多的。一个人的思想是随着客观环境逐渐变化的;不过我想虽是生活不安定,长时间不通音信,互不了解情况,可是在我们夫妻感情方面来说,始终是互相惦念的,而我总觉得一定能有见面的时候。 祝你 勇猛进步! 你的玉琴 一九五五年七月二十四日 ◇ 这封信想是他俩第一次见面以后,李玉琴回到长春寄出的。 第二封: 亲爱的溥仪: 本月三号接到你的回信,知道你学习很忙;我愿意你这样做,因为每一个人都当学习的,何况你呢?以前我把一切希望寄托在佛身上,跪在佛前念两三个小时佛,以为念佛,天下都没有灾害了;佛更能把你送到我面前来。结果是一场空。静兰(溥仪姪子毓岩之妻)就是为佛死了,可是佛却不管她孩子了。 我这几天忙着搞副业生产,给工厂里缝毛衣,早去(出)晚归,所以时间也感觉不够用。所以今天才给你写回信。我们不用多费纸笔,但是你一定能知道你的玉琴,是特别惦念着你。我现在虽没有工作,搞副业生产,我也是很高兴的。近来我的精神是很好,我也爱笑了。早晨起来就很高兴地去缝毛衣,晚上累了睡得也很香。不写了,已是夜的十一点了。明天还要早起呢!祝你 学习进步,精神愉快! 玉琴草于 (一九五五年)八月十一日之夜 ◇ 信里所说:我们不用多费纸笔,但是你一定能知道你的玉琴,是特别惦念着你,近来我也爱笑了。这几句话实在是感人至深。从以上两封信里,我们可以为她的性格大致绘出一个轮廓来:她热情,但是情感和理智并重,她懂得什么是生活和爱情。对于自己所从事的任何工作,她都持着认真的态度。当年皇帝的伴侣,如今以编织毛衣为生,却又能处之泰然。阅历较深的人们应该体会到这不是一件易事。想必她相当懂得人生的真谛吧? 第三封: 这是四封信里最长的一封。她感怀身世,悲喜交集,一共写了八张信纸。信末注着:这封信写了十天之多。是在一九五六年六一儿量节以后写成的。她当时在长春一所托儿所里当保育员。已经和溥仪第三次狱中相见。 信如下: 亲爱的溥仪: 看你回来后,就一直在忙。时间总是不够我用的;再加上筹备国际六一儿童节,我们行政上给了一笔钱,买了许多糖果点心,好为庆祝六一儿童节联欢会招待小朋友。六一的前夕更是忙。托儿所的全体同志,各有各的任务。有的在教孩子歌舞,准备在联欢会上演出节目;有的把买来的糖果分装在口袋里;有的布置会场等。午休时间也没休息,还在准备一切,唯恐忘掉某一件事。虽然这样忙的喘不过气来,可是同志们都很高兴。因为今天的儿童是幸福的,所以我们这样忙,给孩子们准备过节。 回想起来,我的童年时代太苦了,是处在日本帝国主义铁蹄践踏之下的东北。而我的家又是最穷苦的。爸爸一天劳动十三四个小时,一家人才不致于饿死。在旧社会里的孩子是父母的累赘负担,哪里能够谈到什么幸福呢!勉强念几天书,还交不起学费。没有学费,学校就要开除。回家跟妈妈哭,妈妈说:以后下学缝袜子吧,挣钱交学费和买学习用品,不然,你爸爸是没钱供你们念书的。于是下学后,除了复习功课之外,还要缝袜子。 孩子都是喜欢玩的。记得有一次,我带着几个同学去到南岭(这是长春的一个地名)西边一个日本的儿童体育场去玩,快要到体育场的时候,碰上了日本鬼子大人,不叫我们去玩,并且放出洋狗吓唬我们,叫洋狗咬我们。把我们吓的哭了起来;跑吧?人没有狗跑的快。于是小朋友们大哭直喊妈妈。日本鬼子却哈哈大笑起来。孩子们都吓坏了,他开心的笑起来了。以后回家,有两个小朋友吓出病来了,再也不敢去玩。可是日本孩子玩的体育场,是我们中国劳动人民建筑的,也是中国的东西作的,可是中国孩子不能去玩。当时在幼小的心灵上,引起无比的愤恨。 我再不能细说旧社会孩子们(的)痛苦了。说起来使我伤心,真是和连环画中三毛流浪记(漫画家张乐平作品)所说的人不如狗一样。 有一次,我同几个小朋友到宝山(现在的长春百货公司)去玩,正赶上来一批消费品,价钱不太贵。先放票(放票是东北话,指发放注有号码的纸条或木牌,购货先后以此为据),于是我和小朋友也排着队等着领票,好给妈妈送回去,叫妈妈来买(在伪满时,许多日常生活用品禁品的,偶尔百货公司来一点,大家抢着买,时常挤伤人)。可是这时有一个官太太牵着一条狗,穿得很阔气,站在队外,对队里一个男人讲:这些穷孩子怎么也来了? !今天这些东西是给什么官人家配给的,一般穷户不给!快把这几个穷孩子撵走。小心!穷孩子偷东西。这个官太太讲一句,那一个男人答一个是字。原来那个男人是官太太家里的采买用(应为佣)人。于是这个男人就像喊狗似的冲向我们来了:快走!快走!这不是你们待的地方!我小声对小朋友说:不走。买东西还分人家? !可是这时过来几个伪警察,官太太和他说了几句话,几个伪警过来,把我们几个人一把抓住,使颈(应为劲字)往外一推,嘴里还骂:他妈的!谁叫你们穷孩子上这(里)来的?是想偷东西吗?穿的这样破,这样脏,还想买东西!这东西是给官家买的。你爸爸干什么的?我说:不做官,拿钱买还不行吗?再说,这东西我们家也用得着啊!伪警察走前一步,举起拳头说:你再废话,我就打你!我和小朋友愤恨地走开了。 不但社会对儿童这样,在家里孩子们也是很苦的;有病了,爸爸没钱买药,说:快死了吧!活着给我添累赘,死了免得受罪。女孩子在旧社会里不被重视的,就更苦了。父母认为女孩子长大了,也是吃闲饭,不能劳动挣钱养家,所以也不喜欢女孩子念书。 我写这一堆东西,什么都有。你从这里可以知道我这一个时期都作些什么和生活情况。再有,还在每天学习,经过两次考试,我都得五分。可是,就不能有时间多给你写信。我上次千里迢迢去看你,你说几千句几万句也说不完,说两句就行了!所以信写不写是没关系的。同时再去看你,也是遥遥无期了。一来我没有时间,再说路费虽少,却也没处弄去;都行了,千里迢迢去了,待不一会又得往回走。所以现在我特别着急着急(的)是什么?你也许知道。同时我在工作中,或遇见为难时,我想起你来,我起到什么样变化?对工作什么作用?你体会吧,不用我说了。 我现在身体没病,胃病时好时犯。每礼拜日都回家看妈。妈妈总把我看成小孩子那样疼我。我若不回家去,妈要想我的。我回家,妈高兴极了!问我生活情况,工作情况等等,唯恐怕我在外边受委曲(应为屈字)。明天(应指一九五六年六月十三日)过端午节不放假,可是大哥叫我回家过节去,不回家妈要难过的。可是别人不回家,妈倒不着急。明天下班后回家看看去。 你近来身体好吧?精神也好吧?近来学习情况如何?学习什么东西呢?你每天参加活动时,你参加什么?参加体育活动没有?下次我给买点儿童连(环)图画给你寄去,非常好,对你是很有帮助的。希望你努力学习,争取早日 祝你 前进,再前进! 玉琴 一九五六年六月十五日 ◇ 也许有些读者会奇怪,为什么她在信末要提到儿童看的连环图画来?而且那样推崇它?我想那是有道理的。 溥仪在长春做满洲国皇帝的时候,侍候他的不再是一大群太监而是许多孤儿。他凌辱孤儿而且虐待过孤儿。这些事情,李玉琴当年不会不知道,而且以她的出身,更不会完全无动于衷。这一切在今天的李玉琴看来,特别是在儿童节的时候,她也许竟会认作一场极其可怕的噩梦。于是,她语重心长地向溥仪推荐了几本小人书。这不是开玩笑,而是她对溥仪深切的爱的一种表达。 三百年以来,皇帝原也有他的小人书可看,那就是养正图解。 可是既然做了皇帝,他就很少有可能去接受养正图解里所隐喻的各种美德:仁爱、无私、节用、爱民、勤勉、好学、访贤、求才。宣统皇帝早年在皇宫里的生活实况,不就是一面荒诞奇特的哈哈镜么? 这位末代皇帝如果爱上了小人书,也许有人会认为是新闻,我却认为算不了什么新闻。他今天还爱读很多很多的书呢。李玉琴在下面这封信开头提到的,仅是一例。 第四封: 亲爱的溥仪: 我早想给你写信,可是你要的书始终没买到。我们馆里有采买书的人,我托他给买的,可是始终没有买到。只有一种政治经济学讲座,十本。结果,我自己去了一趟,也是没有你要的那样;有政治经济学教科书,人民出版社出版。可是没有上册,有下册,我不知你用这样的行不行?来信说明,再给你买。 下面再谈谈我的生活情况。每月除掉房费、灯水费、工会会费、互助费、澡票费,我还能剩四十六元多钱。所以我除给妈之九元钱外,还还一点债,我余下作为我的生活费,我还有作衣服的钱;吃的也不坏,所以我的生活是很好的。每礼拜一回家看我母亲去。倒是因为学习紧张,时间是非常紧凑的。我的身体也很好,这一切你都不用惦念;有病也有公费医疗的。 你近来学习怎样?生活好吧?希望你把你情况告诉我。另外,天冷了,你如缺什么东西,我可以给你买的。我是时刻希望你学习,争取进步再进步,早日参加祖国建设。十二月份过年放假时,我如有条件会去看你的。既(应为即字)此祝你 进步!身体健康! 玉琴 一九五六年十月八日 ◇ 她是用一个真诚而正直的灵魂写下这几封信的。 但是,从一个人灵魂深处弹奏出来的基调,毕竟不是造化安排的。是家庭、社会和时代的背景在从旁错综复杂地影响它,调整它。依我看来,这种调整有时候表现为人性的丑化,人格的贬值;有时候却能赋以正义、人的尊严和民族自尊。 末代皇帝溥仪半个世纪的生命史,大概可以支持这个说法。 李玉琴不足三十年的生命史,大概也可以支持这个说法。 如果说,当年溥仪的心腹之辈今天在自己的祖国也在向好的方面变化,我同样不会怀疑。 这一切都和天运无关,即使在当年的宣统皇帝眼里,也不会有例外。尽管以清朝而论,顺治皇帝的徽号是体天隆运,康熙是合天弘运,雍正是敬天昌运,乾隆是法天隆运,嘉庆是受天兴运,道光是效天符运,咸丰是协天翔运,同治是继天开运,光绪是同天崇运,但有谁能作进一步的解释呢? 末代皇帝溥仪虽然失去了另一个神圣而吉祥的徽号,但是,他却获得不少有意义有价值的东西。 因此,当一位英国记者问他:你是中国历史上的最后一个君主,你对你现在的处境,不觉得悲惨么?溥仪就这样答覆:不对。我有着和这正相反的见解。 (一九五七年一月五日初稿,一九五七年二月二十六日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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