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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承久之乱

日本史话 汪公紀 5513 2023-02-05
实朝的凶耗传到了京都时,已经是承久元年二月二日的清晨,这晴天霹雳的大消息,震撼了整个京都。后鸟羽上皇这时正在摄津的豪华离宫里避寒,闻讯后真是百感交集。 当时有一种流行的迷信,名为官打。凡是一个人,才能不足以任官的,忽然得到了不相称的高位,必然会遭凶险,此之谓官打。实朝的情形恰好相仿,他以二十八岁的青年,既无赫赫之功,又无炫炫之才,居然跃登几乎是位极人臣的右大臣,真可说是极其不称,因而遭到了横祸,这不是官打,又是什么? 虽然接二连三的高官都是由上皇颁发的诏命,但是也由于实朝自己的请求,他结婚十多年,始终没有子嗣,自觉对不起先人,为了光宗耀祖起见,只有在官位上求显贵,超越父兄,才觉安心。所以如果真的是挨了官打,多半也是他自找,不过上皇对他这位颇有文化气息的连襟遭到了非命,也不胜惋惜,当时只以为他既然有意为官,就好好满足他的愿望,让他当个痛快,并且盼望他当了高官,慢慢的,割据的局面由他来自然化除。想不到高官竟能打人,好像是有意来陷害他的了。

实朝挨了官打之后,遗留下来的空缺很难填补,源赖朝直系子孙都死光了,没有人有资格来继承征夷大将军的职位,从此群龙无首。但是幕府的局势已成,有组织有体系,也有人,政子夫人依然健在,她虽已削发为尼,但大事仍由她处理,她的臣下个个服她,尊她为尼将军,而她的亲兄弟义时为执权,兢兢业业地发号施令,毫无破绽,政权不像会垮。 在后鸟羽上皇看来,镰仓真是个碍眼的存在,地头的制度剥夺了朝廷最重要的一部份大权,尤其由镰仓派到京都来的守护,名为护卫实是监视,以皇室之尊,居然要受到陪臣的监视,真是奇耻大辱。实朝在世时,总算还讲君臣之礼,他这一死,剩下一帮粗人,上皇都不屑与他们打交道,就是跟他们理论,也绝不讲情面。而这帮粗人却正有权有势,将来怎么样去对付他们,的确大费周章了。

后鸟羽上皇是位屡经患难的人,幼年时就多灾,幸而受到祖父后白河法皇以及法皇的宠姬丹后局的庇植,以皇四子的身分继登大宝,但即位时是第一位缺少了传国神剑的天皇。他多才多艺,几乎无所不通,无所不晓,是位百科全书的活字典,在诗歌方面最有成就,《新古今集》这部巨著就是由他亲撰完成的,他也好使刀弄剑,诸凡摔跤、游泳、马术,他件件皆精,真是个文武全才的能人。他早就受了镰仓方面许多闲气,在庄园的授与方面,处处受到地头掣肘,屡次挨了闷棍,恨得他牙痒痒的,誓灭此獠而后快。但是灭镰仓,却不是一件容易事,他知道幕府之所以自形气势,是因为有武力。要制伏镰仓,当然也必须有武力,而关西方面,民风文弱,要改变关西人的气质,必须和关东人一样尚武不可。因此他为了示范,便常常狩猎、驰骋,随时都演习战斗,往往伤害了农作,亦在所不惜。自己亲手铸刀铸剑,并且刻上了菊花花纹,赏赐侍从,这菊花花纹传流至今,成为皇室特有的纹章。除了维持他父祖的遗制,设置北面武士之外,又新添了西面武士,召募精壮的青年,成天训练武术,真所谓的养兵千日以准备一朝之用。他又罢黜了和幕府有密切来往的藤原兼实,收容了由镰仓脱离的失意人士。以上种种措施,不能不算是相当英明,但可惜他忽略了当时人心的背向,而最要不得的是他帷幄不修,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承久元年,实朝被害时,上皇已经是四十岁的中年人。他精力充沛,由于连年走顺境,忘记了当年艰苦的日子,于是脾气变得暴躁,对于属下颐指气使起来。尤其对镰仓,憎恶之念更加深了。上皇有宠姬,名伊贺局,是以前著名的白拍子的舞姬,归为上皇的禁脔之后,赏赐多端,在摄津有两处庄园赏了给她,但是这两处庄园的地头都不听调度,并且态度极为傲慢,上皇大怒,于是下令幕府立刻将这倔强的地头撤换。那时实朝还在世,他为人和平圆滑,上皇既有旨令,不能违背,无奈格于所颁的律令,地头未犯有大罪者,不能免职,因此他便托故拖延,一直到他逝世,仍未遵办。 征夷大将军的职位虚悬后,居然有人大胆觊觎此位。阿野全成的儿子,是实朝的表弟,师法他父亲的故技,在骏河地方举兵,自称有资格来承袭大将军之位,不过义时不是容易被动摇的,他率军一鼓荡平了这野心家,乱虽敉平,问题依然存在,尤其由种种迹象看来,阿野的叛乱可能是由京都方面授意怂恿的。政子夫人为了防患于未然,很想缓和上皇对镰仓的嫉视,她要求皇室遴派一位皇子来镰仓,继任征夷大将军之位。

其实她早有此意,实朝始终无后,将来谁来承继不能不有所打算,两年前她乘亲诣熊野神社去烧香的机会,特地绕道京都,和上皇的奶娘号称卿二位的藤原兼子会谈。卿二位在朝廷里的影响力异常大,上皇从小由她抚养,上皇喜怒无常的性格,只有她摸得最清楚,她知道上皇的癖好与缺点,会选择上皇喜欢的女娃男童,满足上皇的欲火,同时卖官鬻爵,找找一些外快,贴补上皇不时之需,上皇虽然也明知这种行为不对,但不忍过拂她所谓的好意。政子夫人侦知她的重要性,送了一份重礼,和她恳谈过一次,请她说动上皇,将来承继问题发生时,由上皇选派皇子到镰仓来,卿二位满口答应,她一定能做到。 但是奏请赐派皇子东来的公文上去之后,到了三月上皇遣派专使,来吊实朝之丧,并正式商讨此事,顺带提出了罢免长江仓桥两处倔强地头的要求。义时对于后者无法遵从,是当年源赖朝定下幕府制度时,与从战诸人共同订立的誓约,他不敢更改,谈判因而没有结果。

义时为了迎接皇子东来,特为派了弟弟时房率领了一千精兵到京都,但是上皇坚持废止地头,然后才能讨论皇子是否东下。双方僵持长久之后,政子夫人只好放弃了她原来的希望,由时房在京都另外迎接了一个两岁的小男孩,是源赖朝妹妹的外孙女所生的,藤原兼实的后人,虽非皇族,但不失为贵胄,于是继位为征夷大将军,实际上仍然由政子夫人统率群伦,而由义时任执权佐理庶政。 在这次交涉中,上皇毫无所得,而镰仓居然自己拥立了将军,政权稳定了下来,对此上皇焉能不气恼!这时发生了一件怪事,在小将军到达镰仓的翌月,承久元年的七月十三日下午,在京都任皇宫守护的源赖茂与他的家人,据说因为图谋不轨,被人发觉之后,潜入到宫内的仁寿殿,纵火自焚而死。这源赖茂是源赖政的孙子,赖政是以前辅佐以仁王起义,在平等院兵败自刎而死的老将,源赖茂由镰仓派来任大内守护之职,责任重大,不可能在这时忽起贰心,因此很可能是上皇本已痛恨被人监视不得自由,现在更想要西面武士显示本领,以源赖茂为牺牲,小试牛刀,杀了他全家老小。

上皇总以为源实朝挨了官打,被自己的族姪刺死后,源氏已无后人,幕府应该瓦解,王政可以复归一统。却大出意料,募府的权势丝毫未受影响,依然雄霸一方。这时由镰仓来一家人,是义时手下的武士,他乞假到熊野神社参拜,名叫仁科盛远,他邂逅了上皇,上皇和他倾谈之下,甚为投机,见他的两个儿子都十分英武,就留他们录为西面武士,盛远受宠若惊,便留在京里不回镰仓了。义时当然不快,就免了他的邑封,上皇知道了后命令恢复,幕府居然不理,上皇连连碰钉,气不可遏,决意要用武力来解决幕府了。朝里虽然有大臣谏阻,但是上皇非常坚决,他嫌他的长子土御门天皇不够能干,命他让位给他的弟弟顺德天皇,这时便命顺德专管军事筹备讨伐幕府,皇位再传给了顺德的儿子仲恭。

西面武士的头目藤原秀康,本来是北面武士的一员,很得上皇的信任,过去几件大工程都由他监工建造,以功任很多地方的长官,西面武士成立时,他就任为官长,是个极其精干的武人。到了承久三年,上皇将所有的讨幕大计都交给他筹划进行。秀康认得由镰仓派来京都卫戍的武士三浦胤义,他们往来密切成为通家之好,三浦是关东大族,胤义的大兄三浦义村和源赖朝交谊极厚,是幕府的元老,但是秀康知道胤义对北条义时并无好感,因为胤义之妻本来是源家的一个丫头,和源赖家发生了关系,生了一个男婴;但被义时知道之后,便将这孩子杀了,因此这丫头恨透了义时,后来虽然嫁给了胤义为妻,但心头之恨永远未消。他到了京都之后,便发誓永不再回镰仓。有一晚秀康设了酒宴,邀请胤义和上皇见面,酒过三巡之后,秀康在席间稍微流露了一些义时跋扈不臣的情形,胤义忽然跃起,说道:臣兄义村力能擒义时!据《日本外史》写道:

上皇大悦。 源赖茂死后,幕府又遴派了大江广元的儿子亲广、义时的妻弟伊贺光季驻屯在京都。这两人等于是镰仓的代表也是眼线,皇室的举动瞒不过他们,尽管机密,秀康的军事布置,幕府还是清楚得很。承久三年五月上皇认为时机成熟,他先发动,将朝里的亲镰仓份子一个个拘禁起来,把幕府的两个代表召了来,伊贺光季知道不妙,不肯来,上皇就命令秀康把他全家杀了。上皇一不作二不休,下诏给五畿七道讨伐幕府了。 上皇大会众将,问道:究竟关东人有多少是北条义时的死党?投靠过来的三浦胤义说:顶多不过千余人!上皇于是就请他写信给他的大哥,让他为内应,答应事成之日给以重赏,找到一个神行太保,跑得很快名叫狎松的,差他把信送给三浦义村,义村接到狎松递来的信之后,立刻呈献给义时,两人一同去晋见政子夫人,一面大索镰仓,居然很快便将狎松捉到,在他身上又搜出了上皇的诏书,呼吁关东豪杰共同讨幕。政子夫人于是大会诸将,垂帘谕道:吾今日将诀于诸君也,先将军被坚执锐,辟草莱以创大业,诸君所知也,今谗谀之徒诖误人主,欲倾危关东之业,诸君苟不忘先将军之恩,则协心戮力,诛除谗人,以全旧图。即欲应诏而上者,今决之。她这篇简短的演辞,动人心脾,没有一个人有异议。

开军事会议时,很多人都以为应该厄守险要,以逸待劳,静等官军来攻,唯独老谋士大江广元说:不可,守险旷日,人心内变,是自败之道,宜直进兵,攻京师,听成败于天耳。政子夫人也以为然。于是就命令义时的长子泰时为将,率领他武藏郡的部队出发西上,但是要聚集武藏郡的武力至少要五天,有人且认为悬军远进,太过危险。只有大江广元坚持说:兵贵神速,久则生变,所以就在今天夜里,公子就应该单身扬鞭,东国兵将闻风而起,犹云从龙矣。政子夫人采用了老谋臣的意见,令泰时即夜启程。 黎明泰时率领了十八骑出发,他的叔叔时房跟着带来部将多人,然后三浦义村也赶到,他的队伍边走边膨胀,三天之后,已经聚集了十万骑,蜂拥地卷向西而去了。

义时得到大军云集的消息之后,就把神行太保狎松放了,叫他回奏上皇说:臣无罪,被讨,不敢逃避,闻陛下好战,谨献臣长男泰时,二男朝时以下十余万人,使之为战,陛下观焉,不厌于心,则犹有二十万人在,臣将自将以继之! 上皇还乐观,他总以为幕府内部会生变,东人必有乘虚诛义时者,他一厢情愿的说法,可情没有能兑现。 六月朔,双方部署都定,一接战,官军就败走,上皇最信任的藤原秀康首先跑了,官军里虽然也还有忠勇将士,但是主帅已去,士气当然大伤,免不了节节退守,京师震骇,上皇马上到比睿山访请山上几座大寺的僧兵来助阵,但是碰了一鼻子灰,这时镰仓方面的大军已经迫近京都了,官军方面只好集中兵力守住宇治和势多两处要冲。官军里总算有员勇将山田重忠,他率领了几千山僧守住势多,居然将来犯的幕府军击退了。但是由泰时自己带领的精锐,麕集到了宇治。宇治是到京都的咽喉之地,上皇以重兵扼守一条急流,有如天堑,所有的桥梁舟船全毁,但是幕府军依然在箭雨之下,奋不顾身地涉水而过,这场硬战里幕府军伤亡极重,主将泰时都几乎为急湍所噬,结果宇治还是不守,大军这时如飞蝗一样拥进了京都,沿途抢劫杀戮,京都在有史以来从未遭遇到这样的浩劫。 山田重忠和三浦胤义脱围,逃到了皇城,叩谒上皇,不料上皇竟闭门不纳,重忠急了用劲敲门骂道:懦主误我!的确这懦主不但自误,并且误了他不少忠臣,重忠敲了一阵门,还是不开,走到嵯山自杀了。 泰时在进到京都路上,遇到了上皇的侍臣,捧到御旨,泰时十分恭敬,下马听宣,诏书开示:近日之事,非出朕意,皆臣僚所为,唯汝论其罪,莫使兵士扰辇下。上皇把责任推得干干净净。 日本没有弑君的前例,义时当然也不敢冒大不韪,战况初定,上皇既然说非出朕意,皆臣僚所为,那就请指出哪些人是首谋者,胁从者不论,采取着宽大的处置。 三浦胤义知道逃不掉,在乱军之中他先躲进一间小庙里藏身,不料竟遇见了一个熟识的僧人。那僧人劝他自杀算了,他于是央求僧人在自裁之后,将他的首级送给他太太看过,再送给他哥哥,并且请传一句话:阿哥自剪手足,看到这个头,该满意了吧! 受上皇特别青睐的北面又兼西面武士的藤原秀康,已如丧家之狗,无处藏身,虽然躲过了几个月,终于被捕,杀了头。 众公卿里,上皇所指出的六个首谋里,有一人是坊门忠信,是实朝的妻兄,因为亲戚关系免死,此外五人都斩首。其实上皇所列举的首谋都是替死鬼,最冤枉的是叶室光亲,他曾经力谏不可用兵,等他那本谏书被发现出来之后,他早已身首异处了。 幕府对皇室的处分: 后鸟羽上皇充军隐岐岛。 顺德上皇(后鸟羽子)充军佐渡岛。 土御门上皇(后鸟羽子)不知情,但自愿流放到土佐。 雅成亲王(后鸟羽子)充军但马。 赖仁亲王(后鸟羽子)充军备前。 刚即位(才七十余日)为天皇的仲恭也被废,由幕府另立行助法亲王的儿子为天皇,是为后堀河天皇。 承久之乱告一段落,后鸟羽上皇弄巧成拙讨幕不成,反被幕讨,被流放了十余年后,卒。刚好六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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