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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源赖朝的崛起与平清盛的死亡

日本史话 汪公紀 6112 2023-02-05
鹿谷之变暴露后,清盛恍然感觉到已成为众矢之的。但是心高气傲的他,不肯自我检讨,反而认为是法皇对他不起,有功不赏,好歹不分,因此愤恨不平,有意发作,幸而到了治承二年(西历一一七八年),忽报皇后德子有喜了。德子是他的爱女,选进宫里为高仓天皇之后,已有八年之久,始终未孕,此次怀胎,清盛真是惊喜交集,如果一索得男,将来登基为帝,自己岂不是可以以外祖而摄政了么!这是历来人臣最高的愿望。清盛于是亲身到严岛祠,请求神祇赐降麟儿,等到十月临盆之期,偏偏难产。廷臣纷纷议论说是过去杀人太多,怨魂作祟,清盛也深感内疚,延请了高僧禳祷,法皇这时也虔诚地替儿媳妇诵经念佛,经过一阵子闹哄哄之后,真所谓精诚格天,孩子安然出世了!清盛抱着新生的婴儿,喜极而哭,由于宁馨的出现,清盛对法皇的怨气软化了,为了表示他的喜悦,特地选献了锦帛黄金等物,哪知法皇却又多了心,说道:怎么!拿我当专干祈祷的!居然给我赏钱!两人之间误会很深了,尤其重盛故世之后,居中调解的人没有了,而清盛经常又不在京里,他在褔原地方另辟了他个人的据点,因此法皇的左右更容易挑拨是非了。治承三年,嫁给藤原家里的盛子,是清盛的三女,青年守寡,这时病故了,她留下的遗产很多,都由公家接收了。她的夫弟(小叔子)藤原基房位为摄政,奏请法皇任命他八岁的孩子师家为中纳言,这一缺循序应该由藤原基通递补的。基通是盛子的义子,也就是清盛的义孙,而这位小叔只顾到了自己的儿子,把嫂嫂家里的关系忘得精光,他最不该的是奏请法皇将原来已经赐给了平重盛的越前国的领地,在重盛死后马上收回,这简直是昏了头,故意与平家为难了。清盛那里忍受得了,恰巧这年的十一月里,京都大地震,人心惶惶真像是末日到来,互相走告,说是太政大臣要来了,果然到了十四日,清盛率领了全身披挂、金甲耀日的几千骑士,由褔原杀奔到都城里来了。基房情知不妙,赶忙叩谒法皇,说:清盛来修怨于臣,恐不复能奉侍左右矣!法皇答得好:虽朕亦不能自保也!君臣二人牛衣对泣还能有什么用处!清盛这次无人谏阻,他实行逼宫,把后白河法皇迁到鸟羽殿关起来,由武士看守,只准信西的两个儿子进出陪伴他。又免了基房等四十三个人的官职,却将那位想补为中纳言而不得的基通,擢升为摄政了。这时任何官职都不过是徒拥虚名而已,大权集中在清盛一身,他一意孤行为所欲为,可怜物极必反,褔兮祸伏,清盛的末日快到了。

到了治承四年,清盛急于想以外祖的资格摄政,便把女儿德子所生未满两年的小娃娃,捧了出来为帝,号称安德天皇,而尊他父亲高仓为上皇。高仓则一肚皮的狐疑,爸爸被囚,儿子为帝,究竟是凶是吉,清盛对他本身如何处置,他不敢问也不敢向人打听,只有求神保佑了,他于是偷偷乘了宋朝来贸易的商船,出海到了严岛参拜神社请赐奇迹。他回到了京都时是四月初九,果然就在这一天神祇降灵了。 当天夜里,真是鬼使神差,忽然以仁王府里来了几位不速之客,以仁王是后白河法皇的次子,他诗歌书画无一不精,不过受了平家的排挤,始终出不了头,连亲王的宫衔都当不上,他胸怀郁抑,已非一日,尤其眼看着清盛的跋扈不臣,幽禁自己的父亲,更是气愤填膺,但只恨他手无缚鸡之力,又与武臣之间毫无渊源,只有徒呼负负。不过由于他才名很高,为人温雅,尤其精于相术的少纳言藤原宗纲有一天看到他,断言他必将大发,身任国柄,这预言不胫而走。凡是恨清盛的人,都寄望在以仁王身上,认为只有他才能灭清盛。初九夜深人静,来访的是源赖政以及他的两个儿子。源赖政是一位年逾古稀的老将,在过去的几次变乱中,都曾立了功而从未邀赏,眼看着平家班一个个大红大紫起来,自己总没有份,但他沉得住气,以吟诗歌为乐,在诗歌坛上的知名度,也不亚于他的箭技武功了。好不容易挨到了治承二年,清盛忽然良心发现,也不知哪里听来,说老将病重将死,于是他上奏本,举荐源老将军晋级为三位(品)官,文曰:

源平二氏国之坚也,而平氏独膺上赏,遍及全族,此固平氏戮力王事应有之酬,盖亦皇室眷念勋劳,不吝厚赐也。源氏亦多勇士,惜多附逆,致遭天讨。惟源赖政者赋性正直,勇名满天下,而屈居下位未蒙升擢者有年,兹年逾七十,尚未达三位,迩来复婴重病,深恐不久于人世,恳赐加叙,庶几生前得沐圣恩! 清盛是做给人看的,不但示恩于源氏,并且表示他大公无私!但是老将源赖政岂能不懂!清盛尽管卖好,源赖政硬是不见情,硬是不感激。这时他已七十有五岁了,并没有病,身子硬朗得很,他久仪以仁王诗歌的盛名,也深知以仁王的遭遇,特来探探口风有无反平的意愿,两下交谈之后,异常投契,老将于是掏出拟订好了的讨伐清盛的计划,只需以仁王降旨,由他负责传檄东国各地的源氏子孙,共同起兵讨贼就行了,以仁王大喜拜倒在地,真是正合孤意。他立刻亲自起草讨平檄,自封为最胜亲王以取个吉利。老将得到了密旨之后,他利用当年风行参拜熊野神社的习俗,派人赶到熊野去散发以仁王的旨令,果然各地的英雄豪杰闻风而起,真是如火燎原,讨平氏的呼声响彻云霄了。

清盛还蒙在鼓里,他只知道是以仁王反对他,绝没有怀疑到反他的主谋,就是他提升为三位的源赖政。他一方发动廷议,贬以仁王为庶人,改他的名字为源以光,发配到土佐去充军,另一方他命令老将源赖政为先锋,率领兵将剿灭叛徒,他惯用权术,以为利用了源赖政,源氏子弟就不会跟他作对了。哪知他所派遣的非违使,到了以仁王府,以仁王已经先得到了源赖政所递的消息,逃到了圆城寺去了。本来各寺的和尚一向据山为王,互相嫉视,这时看见王子遭难,延历寺、兴褔寺的大众都和圆城寺联合起来,一致拥护以仁王抗拒平家,不过僧兵虽然凶狠,究竟不是久经征战的队伍,当然敌不过平家的正规军,而源赖政所号召的各地义士,以事出仓卒来不及集中。因此平家的大军一到,便无法抵御。源赖政此时纵然带了二子逃脱了平家营,投奔到以仁王麾下来合流,无奈寡不敌众,只好奉了以仁王往奈良方面退走,行到宇治川的平等寺的地方,被追兵赶上了。源赖政只有拼死一战,他仗着川流甚急,将那长桥拆断了,不料敌骑由上游强渡而过,形成包抄之势,老将看事不可为,拔刀自刎了,两个儿子也都殉难,以仁王单骑逃脱,但到了光明山前为敌军发现,被流矢所中,堕马而死。文弱书生千金之子,为了锄奸丧生,但他精神不死,讨贼的密旨仍然活生生地传递着,像野火一样,烧遍了东国。时为治承四年五月二十七日。西历一一八○年。他行年整三十岁。

在平等院激战的晚上,清盛忽然心血来潮,由褔原赶到了京都,几天后他向天皇、后白河法皇、高仓上皇宣布,定在三日迁都褔原。这是晴天霹雳,谁也不敢问理由。六月初二,天皇、法皇、上皇依命起程,在摄津过了夜,三日到了褔原,褔原一切都没有准备,三皇只好委屈着分别住宿到平氏族人的家里。大臣们更是无处容身,只好露宿了。幸好六月天气,虽然夜凉如水,也还熬得过去。褔原,倚山面海,风景优美,只恨面积太小,纵然想大兴土木,无奈地方局促,划不出几条通衢大道来,六卿百僚势不能举家迁居,弄得妻离子散怨声载道,但谁也不敢公然抗命不来,深怕会惹重罚,真是敢怒而不敢言。清盛面临到众叛亲离的局面了。 褔原决定为新都之后,发现种种条件都不够,不但面积不足以规划成为略具规模的城市,尤其散在各要冲的平家庄宅不敢动分毫,因此无法实施都市计划。同时平家的子姪在京都早有豪华的邸宅,谁肯放弃那美轮美奂的天地,重新再来经营这片新地区呢!平宗盛,清盛的第三子,第一个反对迁都,他株守着京都的老宅硬是不搬,平家的大亨、皇室的外戚平时忠也昂然不理。而朝中大小官吏不能不服从命令的一个个叫苦连天,在新搭盖的茅屋里度日,而秋风一起,寒风透骨,一向舒服价了的娇生贵胄,都生起病来。同时偌大一个华美的京都,经过了几百年的惨澹经营,骤然放弃,登时荒凉了起来,百业萧条,人迹稀少,首先要求还都的是延历寺的和尚,他们凶得很,居然要挟说,如若不依,他们就要动武!平宗盛也苦谏他父亲,父子之间发生了很大的争吵,这时已经到了十一月里了,海天呈现着一片灰黑,更令人想念京都的灯红酒绿来,延历寺又再度上奏请还,可是十一月十一日在褔原营造的皇宫完工了,清盛请天皇移居,二十日丰明节照样的举行,到了二十三日忽然发令:一个人都不许留,全部离开褔原回到京都去!就这样,二十六日天皇、法皇、上皇以及平氏一家、大小官吏随从士兵,浩浩荡荡地又迁回去了。

当时的才子学者藤原兼实在他的实录《玉叶》里写道: 一天之下,四海之内,王侯卿相,缁素贵贱,道俗男女,老少都鄙,无不欢喜,此事诚散众怒,万氏之所企望也。 足见得清盛离奇的迁都还都,完全是一时冲动的行为,他那时已迹近精神错乱,坏事做得太多,怀疑人家会来暗算,尤其以仁王的暗影不离左右,使得他坐卧不宁,实际上以仁王的密旨确实是在发生极大的作用,清盛扰攘迁都还都的当口,源氏诸雄一个个都在摩拳擦掌,挺枪跃马地形成气势,不再是星星之火了。 平治之乱中被清盛俘虏了的源赖朝,那时十三岁,若没有慈悲为怀的老婆婆池禅尼来救,早成为刀下之鬼了,经过整二十年伊豆的流放生活,他变成冷静深沉、喜怒不形于色的一条好汉。监护他的人北条时政虽然是平氏族人,但早就看出源赖朝是个杰出人物,他不但没有当他是个囚犯,反而选他为东床佳婿,把女儿政子嫁了给他。而赖朝确也是个人才,他默察平清盛的作为,知道他狂妄自用,终会垮台,他秘密地纠合了同志,令他们分散各地,布成情报网,京里的一举一动都有人向他报告,甚至其他要冲之处,都有他的眼线。他自己却好像端坐在伊豆,一心念佛不问世事的样子,所以平清盛从来也没有把他放在眼里。以仁王的锄奸企图,宇治川的战败,源赖政的自杀,以及以仁王的被弑,他都得到报告,知道这是起义的机会到了。他便会同了丈人北条时政以及同志八十五人,在治承四年八月十七拂晓袭杀了平氏派驻的官吏,五天之后便由伊豆出发,正式反了,沿途又纠集了一些党徒,居然也有了三百人左右,不过乌合之众,难以敌对有训练的队伍,到了石桥山,遇见了平氏的正规军,一接触便溃散了,北条在甲斐有旧,赖朝急命他往甲斐逃去,联合所有的同志再图发展,他自己则率领了残余,偷渡到了安房,然后转来上总,上总的太守平广常居然和他合流,揭起了以仁王讨清盛的旗帜,进入到武藏野了。

武藏野原是个荒凉的平原,漫山遍野长满了草。这里是葛西族的盘踞地,他们以畜牧狩猎为生,以山林为家,个个精壮慓悍,是一群善驰驱、使强弩的粗坯,他们这种肝胆相照不顾死活的斗士,和京都里习于礼仪的宿卫武士大不相同,源赖朝一到之后,葛西族的头领葛西清重闻风来投靠,赖朝大喜,有了葛西族为后盾,他的气势大振,治承四年十月,他进入到镰仓,以镰仓为他的根据地了。 那时清盛还在褔原忙于建都,他连连接到捷报,快骑并传说赖朝已经战死,清盛也深信不疑,以为么魔小丑是不堪一击的,毫不在意,忽然东国有情报来说赖朝没有死,并且气势浩大,自成劲旅了。清盛大怒,他也发现自己做错了,叫道:东国奴辈,皆彼父祖家人,而我派彼于东国,是使彼群来灭我家也,何异借盗钥乎!他于是赶去见上皇,二十岁的高仓。 《日本外史》写清盛与高仓之间的对话,极其生动,照录如下:

陛下妙龄,盖未及知耳,往时有为义、义朝者,敢行凶逆,欲敌法皇,臣以谋略诛夷之,而义朝少子有赖朝者,此竖子,获之伊吹岳麓,当斩,臣继母为请宥之,臣即召见之,曰十三岁,短身涅齿,有问辄答不知,特悯其幼稚,且自谓与源氏非有宿怨,特以君命焉尔,遂宥之,今闻其在配所,敢谋不良,臣不堪悔恨,请得宣旨讨之。上皇曰,禀法皇,答曰,主上幼(这是指安德天皇才两岁),陛下亲父,决在圣断,何直禀法皇为,陛下莫乃庇源氏乎?上皇哂曰,犹为此言邪?即赐宣旨。因问大将可属谁,曰臣嫡孙维盛可。 由这篇记载里,可以看得出清盛的火气与度量,他对于后白河法皇始终耿耿于怀,也怀疑皇室袒护源氏。 维盛才二十三岁,以右近卫中将,做追讨使率领大军出征,行到中途,听说赖朝领兵二十万,由镰仓出发,越过了足柄山,到达黄濑川,又和北条时政所召集的军队二万人会合。两军隔着富士川布开阵势,维盛手下将佐意见不合,尤其任向导的斋藤实盛建议绕道速战,未被采纳愤而归去了。最糟的是维盛所带领的兵都是新募的,没有见过大接战,看见对方黑压压的一群,漫山遍野的旗帜,已经胆颤心惊,十月二十日的夜里,忽然到处听到哗哗一片衔枚疾走的声音,是河里的水鸟群飞,士兵惊起,以为源家军来夜袭,于是人马相踏借而走,全军溃散,逃得无影无踪,只剩下追讨大将军和他的主要将佐十骑,狼狈回到了京都,是治承四年的十一月五日。

清盛大怒,把维盛叫来痛骂:你奉命为追讨使的那一天,就是将性命献给皇上了,倘若你军败尸骨无存,倒没有什么可耻的,但是现在你这追讨使不交兵就全军覆没,还有脸回来!他恨极了,但他没有勇气处罚他的孙子。藤原兼实在《玉叶》里写道: 追讨使败后,竟无下文,清盛神情自若,了无惊恐之态,宛如中酒,平家气运恐将尽矣! 旁观者清,平家的气运是完了。十一月二十六日,清盛奉了三皇由褔原回到了京都,第二天二十七日,延历寺的和尚就宣布他们与源氏合流,二十八日平家的属领知行、差狭等地的官人一个个也附了源氏,二十九日圆城寺的僧兵也与源氏的军兵结集在一起了,明显的,富士川的一战,平氏的弱点暴露无遗,成为四面楚歌的态势,但是对付僧兵还绰绰有余,这时已如发狂的困兽,以清盛的第五子为大将向各寺进军到处烧杀,结果数百年来的宝刹,兴褔寺、圆城寺、东大寺,大佛殿都烧得精光,寺里的和尚也遭了浩劫,死者千余!

养和元年正月高仓上皇崩。英年早逝,是一位仁孝聪慧之主,诗歌都作得好,又会吹笛子,可怜受制于权臣,抑郁以终。他逝后清盛发了慌,安德天皇才得三岁还不懂事,无法挟天子以令诸侯,但想起左大辨藤原长方曾经劝他宣复政于法皇,于是只好老着脸,把幽禁了两年多的后白河法皇请了出来求他听政,法皇不肯,他献上了两块肥田美浓和赞岐来赔罪,法皇才勉为其难地应允了,士气说也奇怪立刻好了起来,平家军连连告捷,局面似乎又稳定了下来,但是清盛的死期到了,他有一次独坐,忽然看见阶下有数百个人头,汇结成为一个大头,然后张目瞪着清盛,清盛也就回瞪,人头慢慢缩小而灭。他家里养的马,忽然老鼠在马尾里做了窝,占者认为不祥,以小犯大,鼠为子,马为午,子午冲是源氏冲平氏之兆。

到了养和元年的闰二月末,清盛病了,发高烧,烦躁得不得了,泡进冷水里去,水都会热起来,他难过极了,号叫的声音,连门外都听得见,他知道快要死了,对家人说:我位极人臣,又为帝者的外祖,还能有什么憾事,只恨没有能看见源赖朝的头而死,我死之后不要供佛,也不要念经,只要斩了赖朝的头颅,挂在我的坟前就行了!病了七天,薨。六十四岁,他的愿望始终没有能达成。时为西历的一一八一年,中国已是南宋孝宗时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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